4 离音(1 / 1)
山雨新霁,路边杂花生道,青翠湿衣。早春的木叶清香漫山遍野,沾衣扑面。平江王新试骏骑,心痒鞭快,一马当先驰骋下去,把众人和马车都远远地抛在了后面。
施尧正在流连山色,抬头见平江王一骑渐远,好胜心起,扬鞭就要追去。一转头,蓦地瞥见那辆油壁马车辘辘而来,车窗半合半卷,帘幔却被一缕湘色丝绦挽系到一边。莫非那车中人也正爱看这群峰叠翠,喜听那涧鸟幽鸣?施尧心中忽觉有些异样,轻轻一勒缰绳,悄然踱到了车后。
细碎的阳光一点点向林叶深处沉去,众人纷纷加快了脚步,要在天黑前赶下山去。风声忽然大了起来,千松万木在山风中轰响如涛鸣。施尧眼望那马车在葳蕤林木间时隐时现,一放缰绳,正要打马赶上。马车忽然一顿,两匹驾马前蹄突立,暴起长嘶。众人正惊诧莫名,深草密林间低低几声咆哮,两只黑熊自半腰深的草丛间人立而起,直朝马车扑去。
施尧大惊,离的远,已来不及冲上守护。一熊的掌风已扑到车上,将车幔撕下一角来。还好那车夫虽惊不乱,伏下身鞭马急驰,将马车斜纵驰开。队伍前后兵士此时呼喝连声,挺枪拔剑,刹时间已将黑熊团团围住。
施尧心下稍松,拔剑在手,打马向前疾驰。眼看快到黑熊边上,头上劈啪一声巨响,一个人影从树上直扑下来,正落在马车驾处,车夫被一把推下车来。这几下兔起鹘落,人人皆是措手不及。眼睁睁看着马车掉头转向,朝着密林深处的一条小路上飞驰而去。
施尧不暇多想,一拨马头,从围住黑熊的众人身边纵跳而过,急追而去。
劫车人显然对此山道路极为熟悉,所行之处虽然林密草长,但总是能让马车堪堪通过。施尧眼睁睁看着他七兜八绕,急切间却总也追赶不上,心中大怒。眼见马车被赶上一条陡峭的上坡小道,劫车人半个身子隐约露出车顶,于是不加思索,俯身摘了弓箭在手,稳一稳身子,气沉丹田,三箭连珠,流星般激射而去。他的箭法本是家传,自幼苦练,此时三矢连出,箭无虚发。眼见那人再无可避,身子一晃栽下马来。却不料那驾车的马此时受惊非小,纵蹄狂奔,未跑多远,连车带马,直直从山坡上滚落下去。
施尧纵马疾驰,奔到崖边,不及收缰已翻身下马,俯身张望。山坡陡峭,马车在山壁上翻翻滚滚,直冲下去。施尧更不多想,拔剑在手,寻着山石罅隙处落脚,纵跳而下,行至半坡处,一脚踏空,登时收势不住。急切间只记得伸手抱头,一径滚落下去。
好在山坡虽然陡峭,草木却极是茂密,他一路被树枝灌丛牵牵绊绊,身上外袍虽被扯的稀零,落势却因此大缓,等身着实处,恰好正是草厚土软之处,翻身坐起,居然完好无恙。施尧暗道一声侥幸,顾不得检看身上被划破的衣服,一跃而起。放眼望去,落身之地是一个狭长山谷,四面山崖陡峭难攀,山谷深处溪水铮淙,落脚处谷地却还平坦。此刻群山落岫,暮色渐起,四顾前后,却看不到马车的半点踪影。施尧颇为慌急,茫然抬头,蓦地看见马车正正悬在头顶上方,车轮堪堪被卡在半坡上的两块巨石之间。驾车的马因冲力太猛,头碰在峭起的山石上,已然气绝。
施尧心中惊疑,手足并用,攀上巨石。这面山坡朝阳向暖,四面都是春日旖旎的风色,和着山涧间丛丛茶树的清香,牵衣入怀。半山上几枝早盛的桃花正开得秾艳,映着夕照,嫣红烁烁,明艳照眼。风过时落花重重,洋洋洒洒,直落在那车的顶上。车上垂幔被生生撕落一角,仍半垂半挂在车前。施尧眼看着四面八野的山风吹的那车幔卷舒飘荡,却总是看不清车内的情景,一颗心禁不住砰砰乱跳。伫立片刻,竟无法开口。蓦然一阵风紧,那车在风中竟微微晃了几晃。施尧心中一急,冲口扬声高问:“小夫人安好?”
太阳在西边山壑间一沉,浓如泼墨般的夜色瞬间压了下来。一抹月痕粉淡朦胧,只勾出了丛丛树木黝黝的黑影。远近山头,星星点点的火光四面游走,一声声“施将军”、“小侯爷”的高呼在群峰间此起彼伏。杜和举着火把,在崖边看了片刻,刚一转身,正和闻讯赶来的平江王撞了个对面。杜和放低手上的火把:“程全刚刚在草丛中找到中了箭的尸体,林子里又发现了小侯爷午后骑的青骢马。这边坡上大片草地被压平,好象是马车翻下去的痕迹……王爷,小侯爷和……十九是落进了这个山谷里。”
平江王紧走几步,低头探望。身边的兵卒纷纷扯开嗓子大呼,四面群山回声,千峰万壑都是施尧的名号在回响。然而风声阵阵,呼喊过后四下只是死寂。众人面面相觑,站在崖边的一个兵士摇摇头,叹道:“这里山高谷深,上面的声音或许能传下去,下面的回应,我们不一定能听的到…… ”
程全两眼通红:“谁跟我下去看看?”
一阵冷风袭过,扑梭梭灭了两只火把。脚下深谷黑皴幽深,不时有几星碧蓝的磷光飘过,一如巨兽诡异的眼眸。周围的兵卒都缩起脖子,不敢抬眼。平江王面沉如水,断然摇头:“不得卤莽!”
一缕隐约的笛音,忽然自夜风中骤然飙起,划破此一刻难捱的寂静。众人都是一惊,三步两步挤到崖前侧耳细听。那声音先是断断续续,飘忽不定,呕哑了片刻,忽然成曲,行云流水,破风而来。那曲声音调极高,自幽谷深处斗然拔出,竟将周遭的风声人语都生生逼住,天地四野万籁皆空,只余下这清越的笛声,冷冽激昂,雄壮悲凉,在山间回荡。众人正听得心中豪情渐起,慷慨丛生,一个高音乍起急消,笛声嘎然而止。四下瞬时静了下来,惟有山涧间的风声虫鸣,潮水般倒涌回耳际。
一个跟随平江王多年的老兵目瞪口呆了良久,忽然喃喃低语:“老天,这是,这是当年驻边的时候,军中常听到的,《出塞》啊……”
平江王紧皱的眉头忽然展开,点点头,自语般低声道:“也只有这支曲子,音高调长,能让我们听见……”
程全楞了片刻,急道:“王爷,小侯爷可不会吹笛!”
平江王还未开口,山谷深处一声尖啸,片刻后又是一声,仿佛是底气中足的顽童在拼命乱吹管上笛洞,众人正发楞的工夫,更高的一声尖啸已清晰入耳,显然是换了个音孔。
平江王舒了口气,微笑一下,对程全道:“放心,下面的人,都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