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十 碧血成玉,别泪化珠(1 / 1)
十 碧血成玉,别泪化珠
已是深夜,熏风殿中一片肃穆,灯火不甚明,大殿四周黑漆漆的,仿佛每一个角落里都藏匿着鬼怪,随时可以出来噬人。李治与武后坐在殿上,李治依旧懒懒的半卧着,迷着眼睛补眠;武后却精神很好,冰样的眼神注视着殿下。中间有两个衣冠不整的人跪着,一个是贺兰敏之,另一个则是扮成云霜形貌的柔儿,她神志虽然清楚,可是不能说话,瑟瑟的缩成一团。李弘木然的站在一边,李显有些害怕似的小心翼翼的垂着头,李贤倒是义愤填膺,大殿中回荡着他慷慨激昂的声音:
“贺兰敏之,你这个衣冠禽兽!我把你当成朋友,带你进宫,你却侮辱到我大哥的头上来了。你如此大逆不道,老天也难容你,从此以后我们一刀两断,老死不相往来!”
贺兰敏之全然没有常人那种被捉奸在床的窘迫,他昂着头应道:“沛王殿下何必那么生气呐!我贺兰敏之是皇后的亲外甥,就算没有您,我也是堂堂正正的皇亲国戚,自然可以出入宫闱。况且我和太子妃是郎情妾意,要不是她温情款款,我怎么会拣别人不要的女人啊!”他挑衅般的望着李弘。李弘依旧一言不发,眼睛呆呆的望着前方,脸色铁青,双手早已握成拳头。
啪的一声,李贤上前打了贺兰敏之一个耳光,指着他的鼻子:“放肆!你当你是什么,你不过是拣皇家残羹剩菜的狗,有什么资格在这儿喧嚣!”他走到李弘前,逼视着他:“大哥,人家都欺负到你头上来了,你还不急吗?别人不说,就连你的结发妻子都这样背叛你,这样以后你的脸往哪儿搁?枉费你对她的一片苦心和柔情蜜意了,什么大家闺秀,什么聪明伶俐,我看也不比章台的女子好到哪里去!”
“够了!”武后突然喝道,“这里没有你的事,你少添乱了!章台是什么地方,你竟敢把堂堂的太子妃比作下贱的青楼女子。你们都不要忘了,这是我亲自选的太子妃,这是尸骨未寒的裴行俭的独生女儿!”她对着伏地的女子道:“云霜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是真的与贺兰敏之私通,还是中了他们的诡计?你说出来,给你自己洗耻,也是给皇族和你的丈夫洗耻。”柔儿被武后的威严所震撼,更加害怕,身子抖着,只是一个劲儿的叩头。
忽然,李弘飞身到她近前,一把捉起柔儿的双肩,焦急的质问她:“你为什么不说话?你的口才,你的聪明,你的机敏都到哪里去了?你说啊,都说出来,我不信你会做这样的事情,你说出来,说出来啊!”柔儿不敢对视他的眼睛,只是一味的低头瑟缩。李弘发疯般的开始摇晃她:“你为什么这样,为什么不说?我不信你是这样一个女人,你的俏丽、柔和、善良、专情,所有这些美好都是假的吗?难道你也是一个徒具华丽外表的皮囊?”柔儿不住的回避、叩首,像是在乞求他的饶恕,而这些在李弘眼中都成为了承认□□后的畏惧。他无力的松开手,后退两步,像看一个怪物一般的注视着她,声音变得迟疑而绝望:“你承认了?你真的和贺兰敏之勾搭成奸?好一个温良贤淑的妻子,好一个忠贞不二的妻子,我知道了。我本来一直在等你爱上我,然后再让你彻彻底底成为我的人。我错了——”他猛地仰天大笑,笑声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显得愈加可怕,笑了很久,他指着她,眼睛里充满了轻蔑和鄙夷:“你果然只是一个假惺惺的女人,婉儿说的不错,你为的只是太子妃的名位,你所谓的不忘旧情,也只不过是为了增加你楚楚可怜的戏码。好,很好,原来天底下只有我一个人是个傻瓜,是天字第一号的大傻瓜。二弟说的是,你连章台的女人都不如,她们至少还活得真实。你给我带来的耻辱我会让你加倍还清,你听清楚了: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你这个太子妃,我还要让你们这对奸夫□□在群臣面前以死谢罪,用你们的血来洗雪我今日之辱!”
“凭什么?”贺兰敏之大叫起来,“你的屈辱为什么要让我来洗雪?你本来就不想要她,她为什么就得一个人在宫里守着?你是太子就了不起了吗,连个女人都收不住,还算什么男人!”他开始大哭:“姨妈,姨父,你们说说公道话吧!娘啊,妹妹啊,你们怎么这么早就离开我了啊!”
“都住口!”武后大喝一声,但又一句话也说不出。她对这种家务事突然感到束手,隐隐约约感到事情蹊跷,但也没有头绪。一种前所未有的疲倦笼罩了她,可是另一种巨大的压迫感让她喘不过气来。难道又要有什么大风波发生吗?
忽地一声清亮的琵琶声打破了殿中的沉寂,白衫飘飘,怀抱琵琶的女子款款走入殿中,身后还跟着一个手捧酒杯的侍女。她浅笑道:“贺兰大人这么喜欢我这个丫鬟,那就把她带走吧!省得我还要想办法打发她。”她的容貌举止声音笑靥,无一不透着一种不同凡俗的气韵,正是云霜。人们都惊呆了,柔儿仿佛被雷击了一样,发疯般的膝行到云霜面前,不住的叩头。云霜轻轻的哼了一声,柔和的问道:“柔姑娘,燕窝粥的味道怎么样啊?”柔儿更加害怕,抖的厉害。云霜又笑道:“你模样扮的很像嘛,身形也可以,就连我的夫君都瞒住了。不过,”她微微停顿,语气里充满了嘲弄,特别是“夫君”二字,更是着意渲染,暗含讥讽,“你的衣服穿错了。现在我在为父戴孝,哪能穿艳的?再说裴府的大小姐从来不会穿这种低俗颜色的衬裙,难怪沛王殿下说你像什么章……呃,”她向李贤笑道:“民女记性不好,还请殿下指正。”李贤尴尬的避开她的眼睛,无言以对。
在场的众人都明白了,从柔儿的胆怯以及她外衣下露出的桃红色衬裙看,的确是假扮的。李弘怔怔,紧闭双目,脸上显出了痛苦的神情。云霜从他身边昂首经过,略一驻足,随手把怀中的绿绮递到他面前,李弘茫然的接过,云霜却不再看他,上前跪倒。
“民女裴芙参见二圣,此事惊扰二圣实非民女所愿,还请二圣恕罪。”她再拜叩首,将事情始末说出,只是隐去李旦的帮忙,把易容之事全揽到自己头上,并说自己是一直躲在侍女的房间避难。说完后,疏梅已经用酒化去柔儿脸上的易容,解开了穴道。柔儿哇的哭了出来,反倒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武后点点头,柔和的看了云霜一眼:“是这样的话我就放心了,不过事关太子妃的名节,不能不查。来人,”
话未说完,却被云霜打断了:“皇后息怒,民女有话说。此事不宜彻查,民女深知此事背后大有文章,表面上是毁掉民女的名节,实际上可能有更不为人所知的隐情。既然托二圣洪福,民女逃过此劫,自然不会有损名节和裴家的清誉。投鼠忌器,民女不想因为自己而使二圣烦心,引出更大的乱子来。请就此了结此事,并送民女出宫,必将感恩不尽。”
武后尚未开口,一直呆立的李弘突然冲到云霜面前,他一只手紧紧的抓住云霜的臂,一只手中还抱着绿绮,大声道:“我不准你走,你听到了没有。你是上天赐给我的,不能就这样离开,你知道吗?你为什么不来找我,我们一起想办法,你难道不相信我吗?”
“上天赐的?”云霜冷冷的望着他,“殿下言重了,云霜承受不起。的确,不去找您是我的错,可是我在您眼中只不过是一个连章台女子都不如的卑微之人,又有什么资格登堂入室的去乞求您的怜悯?我进宫的这半年多来,虽说无功,但亦无过。您是太子,但也没有理由这样的羞辱我和我的父兄。我爹爹为大唐浴血奋战数十载,如今他尸骨未寒,您就可以这样随意诋毁他的家声和清誉。试问殿下,为人君者就是这样的吗?就是可以把自己的喜好建立在对臣子的侮辱上,可以随随便便不分青红皂白的践踏臣子的尊严吗?”她身子发抖,脸色也变得煞白。
李弘一把搂住她,语气里充满了歉意:“我错了,云霜,你原谅我。我知道你的心了。你一直带着绿绮,是为了我对不对,这是我们的定情之物,你会珍惜它。是我错了,我口不择言,你留下,留在我身边,你听到了吗?”
云霜推开他,身子向后退了几尺:“我没有听到,我听到的只是你说过让我离开,你侮辱我的家族。我想,凭着我们半年多的情分,你总不至于就随便的误会我,看来我也错了。不过这样很好,我本来就不属于这里,你也应该醒醒了。”
“你要休夫?”李弘突然仰天大笑,紧紧逼到云霜身前,盯着她的眼睛,“我不许!你是我的女人,你半步也不许离开!”
云霜惊讶的望着他有些狰狞的面容,往日的温文尔雅一扫而光,他癫狂了吗?这真的还是他吗?她继续后退,却被身后的柱子挡住了。就在这时,一个冷冰冰的女子声音响起:“来人,太子的癫狂症又犯了,还不快把他带走!”殿门口不知何时来了一个女子,正是上官婉儿,她望着李弘和云霜,眼睛里分明是嫉妒与愤恨,这种狂热的眼神像一把烈火,似乎可以燃烧整个大殿。
武后突然开口了:“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罪臣之女,还不退下!”上官婉儿没有理会,快步走到李弘面前:“你还不走吗?你为了这种□□居然可以不顾及你太子的身份,太让我伤心了!”
“你没有资格侮辱我的妻子!”李弘拉起云霜慢慢起身,声音变得异常的冷酷无情,“我愿意为她癫狂,而你,不值得我为你付出!”上官婉儿的脸色变得雪白,她猛地回身,向殿外跑去。李贤默默的看着她离开,李显却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追着她而去了。李弘没有理会这一切,轻轻挽住云霜的手,对她轻轻说:“我们回去吧!你知道吗,今天晚上我本来打算留在龙吟宫不走的。虽然发生了这么多,我还是这样想的,你放心,我会好好对你。”他拉着她就要往外走。
忽然云霜甩开了他的手,淡淡的说道:“你把我当成什么了?一个玩偶,还是一枚棋子?你被别人羞辱了,要用我的鲜血来洗雪;你和你的情人吵架了,要用我做幌子来打击她?你的女人?你凭什么这样讲?我验给你看!”她猛地从头上取下一根银簪,向另一侧的手臂刺去,鲜血立时溅出,染红了她的白衫。
李弘惊呆了,望着血半晌无语,他缓缓揽住云霜的肩,轻柔而又无奈的道:“你也要逼我吗?父皇母后从小就逼我承担太子的责任与大唐的风范,才四岁,大清早就被从床上揪起来学习政务,我必须要肃穆文雅,必须只能笑,不许哭;弟弟们也逼我,逼得我处处小心,如履薄冰,唯恐一朝不慎性命难保;婉儿逼我,她让我争权夺利,让我结党立派。他们只知道当太子风光无限,只知道在我身上集中了无数人的期望和心愿,但有谁知道我心里的苦?谦逊、退让、彬彬有礼、仪态万方,好一个大唐气度。我的确众目所瞩,但我也是众人的靶子和攻击的对象。这是我的命,我认了,我不求别的,只希望在公事之余,可以与自己心爱的女人朝夕相对,谈论文章书画,听她弹琴唱歌,这难道也不行吗?”他颤抖着,一行热泪流下,慢慢的抱住了云霜,“你说你羡慕我的出色和风光,可是你知道吗?我宁愿是你,只要让我永远的拥有她。”最后几句话已是喃喃,只有云霜听得清清楚楚,她茫然,但又无力,手臂上的血在流,头开始发昏。她觉得心中矛盾,五脏肺腑有如翻江倒海。
弘,也许我真的不理解你,我今天这样做也对你不住。但是,我能成为你希望的女人吗?
迷蒙中,一个温暖的手臂把她从李弘的怀中夺过,将她护在身边,并用她的帕缚住了流血的伤口。云霜抬首凝望,正对上一双清冷的眸子:“飏天,你来了……”心中放松,却一下子昏了过去。
“太子,您太累了,该歇歇了。”柳暮冷冷的对李弘道。李弘漠然的看着眼前穿紫色官服的男子,惨然一笑:“你来接走她了,是吗?我输了,你也都看到!”柳暮没有理他,向李治和武后略一施礼:“臣斗胆请问二圣,夤夜召唤臣与臣母所为何事?臣母身体欠安,故臣独自复命,但臣敢断言,如果臣母同行,看到如此场面,定当心痛不已。”
武后慢慢的点点头:“柳暮,你问得好,这是孩子们的事,做父母的本来不该过问。但看了半夜,如果再不处置,恐怕还不知要出什么乱子。”她向李治询问道:“皇上,这件事就由臣妾全权处理吧!”李治不语,只是悠悠睁开双眼,望着殿下的人,又闭上了眼眸。
武后朗声道:“传旨,已故重臣裴行俭女裴芙,恭谨谦和,知书达理,行事得当,孝敬公婆;本配太子为妃,无奈……”“母后!”李弘猛地叫了起来,“难道真的没有机会了吗?”武后并不理会,继续道:“无奈阴阳相冲,五行不合,婚后久久未孕,为正阴阳,合五伦,故废裴芙妃位,改封郡主,以彰其德,以悯其情。”说罢,环顾众人,又道:“贺兰敏之贬泰州,永世不得入京;柔儿按宫内规矩发落。柳暮,你先带云霜回家,过几日再有旨意给她。都散了吧!”
夜深了,月色更加明晰,大明宫中一片清冷。适才的喧闹全部被沉寂取代,只有栖凤阁中依稀有棋子落下的噼啪声。许久,一个男子苍老的声音穿出:“很久没有和你共奕,没想到你的棋艺不见消退,反而更胜一筹了。”
另一个青年男子淡淡的道:“父皇过奖,儿子的棋艺永远比不上父皇您啊!”
“只怕未必。我老了,你们兄弟正是大有作为之时。我最看重的儿子和外人一起来算计他的大哥,上官仪的女儿也变成一个为了自己的目的不择手段的人。还有你,如果没有说错的话,那丫头的易容应该是你的杰作吧,我再也想不出有哪个人比你更擅此道,也没有哪个人会对裴芙的容貌更加了然于胸。你虽然为了救她,但你心中也未必没有私心。你把她留在身边,就是为了怕她因此和弘儿更进一步,对不对?大家合力推波助澜,弘儿就是铁打的,也受不了啊!”啪的一声,棋子落定。
“大哥永远是最重要的,是不是?难道父皇就不能替儿子想想?”青年话锋一转,“父皇,我说过的,您的棋艺远远胜过儿子。纵观全局,您处处被动,可是这一子落下,恐怕我要当心了。”
老人轻叹答言:“其实,只要最后能赢得终局,局面的难看又有什么关系,坐观强者斗智也不失为一种快事啊!”
又过了很久,依旧只有棋子清脆的声音。忽然青年悠悠道:“我认输。上善若水,父皇正有流水之风,看上去柔弱之至,实际上绵绵不断,刀剑虽利,可是也砍不断水呐!”
“你之所以输,不是因为你的棋艺差,而是你的锋芒太锐利而且目标又太单一,你虽说刻意在掩饰,但是只要了解你的棋风,再加上细致观察,戳穿你绝非易事。其实不必执着一念,何苦自寻烦恼。”
青年没有说话,老人继续道:“有的时候,为了自己成功,即使牺牲一些也是值得的。说实在的我很欣赏上官氏,虽然她不是皇族,而且她的目的可能对李氏不利,但她居然可以对喜欢的男人下手,如果加以栽培,日后不可限量。”
“父皇,您的意思我明白,在她身上有母后的影子。可是禽兽尚且有情有义,我怎能比禽兽还不如。这次,我绝对不能再放弃。”衣服悉簌,有人起身而行。
“你错了,也许留在身边才是最不可取的,你甚至没有资格留下你想要的。那个,难道你忘了?”
“我不会忘,我会慎重的。父皇,儿臣先行告退。”
年轻人刚刚走到门口,忽听老人长叹道:“其实,刘家女儿不错,你也可以下意识考虑一下。”
“真的无法挽回了吗?”年轻人的语气有点哀伤,“那么只有再伤害她了,父皇说过的,欲成大事,不拘小节。儿臣明白。”
风吹过,一阵雪花簌簌落下,不知何时,整个大明宫早已改换素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