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第七章.惊白(1 / 1)
除夕。苏州江府。
黄昏起,陆续响起了远远近近的爆竹声,想是那些心急的孩子们等不及到子夜,就开始放起了爆竹。江楚原站在窗边,静静看向天边的斜阳,在熙攘热闹的除夕之夜,周遭的一切似乎都离他很远,只有那金色的夕阳,将他孤单的身影染上几分寂廖萧瑟……
府里的仆佣出出进进,在古旧的厅堂里挂起红幛,门楣上的匾牌也被擦拭一新,一件大红的禧服叠得整整齐齐,正安静的摆在床上——明天,就是他迎娶苏慕雪的大禧之日,秦战已死,七夕失踪,解刃山庄的事就到了必须解决的地步,这婚事更是眼下最重要的,可是……
就是在这样的时候,他却心乱如麻,怎么也放不下心里的那个人……
竹林一别,距今已四月有余,七七应该已经到了无双城吧?
“少爷,老爷有请。”
门外传来仆役的声音,他修长的身形微微一震,从沉思中惊醒。
怎么?……
还是不放心吗?……
脸上浮起一丝隐约的笑容,不知为什么,却令那张白净儒雅的面孔多了几分森然的凉意……
走入清静冷僻的后宅,暮色中,高大的梧桐投下斑驳的阴影,在灰暗的青石路面上画出明暗不一的光圈……
……楚原哥哥,你瞧那骑马的新朗倌有多威风啊,等你做了新朗倌一定比他还神气十倍!到那时,你可一定要代上七七一起去骑马啊!……
……不要!我做新朗倌那一天,要让七七做大花轿……
……啊?可是七七还是觉得骑马神气些……
当年曾和七七一起爬在花园的墙头上看对面的林府娶亲,那时的七七天真贪玩,总是说出些令人发笑的话语……
“嗯哼……”
阴森的老宅中传出威严的咳嗽声,再次打散了江楚原的沉思……
他低下头,阔步走进中堂……
“孙儿见过爷爷……”
因为没有点灯,整个房间沉浸在不分明的暮色中,江灼斜靠在堂中的椅塌上,微闭了双目,似乎正在养神,听到江楚原的脚步,空洞冷漠的脸上才有了一丝生机……
“楚儿,明天是你的大日子,你可做好了准备?”
“是。”江楚原沉声应答,一双眼睛却眨也不眨的盯着江灼。
“你可知道?若要抓住现今的机会,就只能利用解刃山庄在江湖上的影响,所以……这是一桩好婚事!”
“孙儿定不会辜负爷爷的苦心。”
江灼似乎想起了什么,轻轻的笑起来……
“你当然不会出差错……至于那东西,到时间我自会交于你。”
江楚原一震,眼睛里倏地闪出精光点点——还是怕出错吗?所以才在这样的时间说起那件事?好让自己乖乖的听命于他。
听棋老人——还真是把所有人都当成是手中的棋子,就算是自己的孙子也不例外?
他幽幽的笑了……
“孙儿知道爷爷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孙儿。”
江灼依旧茫然的瞪视着虚空,满意的靠回椅背,没看到他孙儿脸上的笑容是多么恐怖骇人……
……正月初一,江府禧宴……
冲着解刃山庄和侠医江楚原的名头,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基本上都到齐了,平日里安静低调的江府也异常热闹,小厮穿梭忙碌,来客们推杯换盏,喧哗吵闹的劲头几乎要将房顶也掀翻了……
苏慕风远远站在梅树下,听着隐约传来的嘻笑呼喝……
……听说当日去秦府的前辈,就只有苏家兄妹和江氏父子得以生还,其他人都死在暗夜斩的手中……
……此事大有蹊跷啊,现今武林,名门正派在最近的几次大战中伤亡惨重,说来也奇怪,就只剩下解刃山庄和苏州江楚原还算得上全身自保……
……江湖上又出现了个听棋庄,势力涉及江北江南,行事决绝无情,到比那无双城更加可怕……
……别说了,这可是江楚原的婚宴啊……
……唉!现今的江湖,恐怕就只有江少侠还能主持一下局面吧?……
……那解刃山庄呢?……
……嘿嘿!这你还看不出来,除了名头响些,现今的解刃山庄怕只是个空架子了……
——耳边响起刚才在席间听到的闲谈,苏慕风握紧了双拳……
秦府那夜,杀手骤现,是何等的惊心动魄、险象环生?他拼尽了全力应敌,心中却暗生疑窦——在解刃山庄时与暗夜斩交手,对方路数招法奇特飘忽,可称得上快、猛、稳、狠。而在秦府出现的暗夜斩使出的招数却杂乱不一,甚至还听到有人使用了暗器……
秦七夕若是与那些杀手们一伙,她为何要惊呼:“莫伤我爹爹。”?还有……倏然出现的凝雪剑光里,他看的分明,每一招刺向的都是身分不明的黑衣杀手……
……更加令他恐慌的是,光影闪过的瞬间,他清楚看见倒地的黑衣人左臂上赫然刺着一个暗红新月——那是淮安单子门的标识……
……江家与那秦家渊缘甚深,却在次日公然宣布秦七夕与罗隐私逃,秦战毙命竹林……
所有这些,都是他一直隐忍着说不出口的疑点……
其实,他心中已有了隐约的答案,如果不是解刃山庄在江湖上还有些影响力,自己兄妹不可能在那场夜战中活下来。
这桩婚事……只不过是江楚原与解刃山庄的美满姻缘,帮助他更接近武林盟主的位置……
可是依然是太迟了……
纵然有所怀疑又能怎样?他还是只能将妹妹交托出去,连半个“不”字也不能说。
江楚原从一年前就开始计划这件事吧?还是更久以前?现今天下,除了他,谁又能怀疑这“侠骨医心”的江大侠就是无数个惊天秘密的策划者?
举起手里的酒壶大口灌下……
他颓废而绝望的仰起头……
冬日的暖阳淡淡照在稀疏的梅树枝上,白色的阳光穿过的树叶洒下碎碎的金光……
他突然想起了一个人——赤子一样清澈的眼眸,阳光一样明亮的笑容……
那个人……也是这局棋里注定被牺牲的棋子吧?
腹腔里翻起阵阵的难以忍受的酒气……
他“哇”的一声吐出来,精致潇洒的白衣上顿时溅满了污秽不堪的酒渍……
“绝……佳……公……子?”他呵呵笑着……
“可笑啊……”
依着梅树扭曲的树干,他颓然滑坐在地上,眼神渐渐涣散成模糊的光圈……
……
叠红缀翠的洞房里,红烛滚下一串红泪,苏慕雪低头端坐在喜床上,手中的喜帕千回百转……
屋外还是不断传来猜拳行令的声音,她却觉得房间里静得可怕——宽大的房间,堆满了琳琅满目的嫁妆禧被,桌上是色香俱全的十样点心,红木雕花的梳妆台上放着明亮的铜镜……
一对盛满女儿红的玉杯静静等在那里。
按照习俗,她要与新郎一起品尝为她酿制的女儿红,尘封了十八年,酿出深厚的香醇,淡淡萦绕在房间里——是她为他准备的礼物。
……第一次见到他时,她是少年得意的解刃传人,见惯了惊艳的眼神,听多了赞美的说辞,走到哪里都被人们像星月一般追捧着,只有他——远远的站在人群后,神情淡淡的……
就是这样的淡然如水,依然在她的心湖里撞出一圈圈涟漪,后来,知道他竟是名扬天下的侠医,她的心突然增加了几分陌生的惶恐——他是游历天下的英雄,自然是无数女子心移的对象,即便是她也觉得那个身影高入云端,不可亲近。
……那般的惶然无助,一颗心忽上忽下,就连天气也变得阴晴难定,因为他看了自己一眼而欣喜莫名,为了他调头而去失落惆怅,直到北边传来无双城的消息,他选择留在解刃山庄保护双剑,这一待就是半年。
这半年,便是她生命里最甜蜜最满足的时光。他依然是淡定从容,无论遭遇怎样的风浪,都能够处置的得心应手,总在她身后半步,暗暗的支持着她,有时候,被那些江湖琐事缠得烦了,她不免急躁不耐,但他轻轻的点醒她……
你这般爱使小性子,将来怎么做我江楚原的女人?……
……做江楚原的女人?!……
猝不及防的表白,惹乱了她的心,她呆在原地,半晌才回过神来,满心的惊喜无措,而他,嘴角噙着半个捉摸不定的笑容,眼里有几许暖意,可是又不很分明——就是在这样的时候,他的心仍让她看不清楚……
但是她知足了。她知道,他的心思,本就不是平常人能揣度来的……
红烛突然打出一点烛花,闪出一串光影,明晃晃的,将满房间的红翠映得耀眼,外间的木门猛然间“哐当”一声响,一串脚步踉跄着撞进来……
挟裹着着冬夜的寒气,扑打在她的脸上,将静静的烛光摇乱……
江楚原一袭红色的禧服,长发用红色的丝帕束在脑后,因为喝多了酒,脸上红通通的,眼神迷离恍惚……
苏慕雪倏地站起身来,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一个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你是……谁?”江楚原虽然跌跌撞撞的,却抓起桌上的烛台,一步步走向她,捉牢她的手,他将烛火举近她的脸,很努力的想看清楚些……
浓烈的酒气打在她的脸上,让她有片刻不安……
“楚……”她轻轻的说……
“你喝多了吧?”
江楚原淡淡的笑着,眼角溢出朦胧的光:“你真是……解刃山庄的苏慕雪?……好!”他狠狠的把她箍进怀里,步履蹒跚的扑倒向床塌……
“啊!……”苏慕雪无措的轻呼,待从那只胳膊中爬出身来,却看到那个人已经跌进迷乱的睡意中去了,高大的身躯赫然占据了整个床塌。
她轻轻叹一口气,收起了烛台,嘴角衔着一抹轻涩的羞红,转身向外间走去……
烛光消逝的一瞬,床上本已沉睡的人突然睁开眼来,迷离恍惚的眼睛里倏地闪过妖鬼般的精光……
森然冷漠的看向窗外映进的树影……
空大的房间里弥漫起淡淡的优檀香气,桌上的一双玉杯仍是满满的……
正月初十,无双城……
又是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天,秦七夕坐在窗前的羊皮软塌上,手里揉着窗帘上垂下的金丝缨络,眼睛空荡荡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已经十多天没有见到罗隐了,赤焰他们说他在山顶的盲屋修炼,自从上次在他的卧室里遇到紫衣以后,就连紫衣也不见了踪影,而她一直都不敢回想那一天的情形——罗隐衣衫半陈、紫衣香汗轻淋,一屋子的旖旎春光,即使是她,也感觉得到热腾腾的空气扑面而来……
“咦?原来在这里发着呆呢?你……到底是不是我认识的那个秦家大小姐啊?”
响亮的的童音突然在门边响起……
小!刀!她眼睛一亮,嘴角上翘出好看的弧度……
小刀眨眨眼睛,蹦蹦跳跳的跃到她面前……
才一个月不见,小刀看上去又长高了许多,身上穿着褐色的毛领短袄,头上带着顶白色的长绒裘皮圆帽,似乎比在江南时更粗壮了些,只有那双顽皮的的大眼睛,依旧是咕碌碌的转个不停……
“我一回来就到处找你,怎么样,够义气吧?到是你,光顾着陪姐夫,把我忘得干干净净了吧?”
这是……瞎说什么呢?秦七夕撅起嘴来。
“就知道你的嘴里说不出好话来!谁是你姐夫啊?来,这一桌子的好吃的,看堵不堵得住你的嘴!”
她抓起桌上的什锦干果,向小刀丢过去……
小刀灵敏的左闪右跳,居然把那一把干果全部接住了,他不急不慌踱起方步,把手里的果干凌空丢进嘴里……
“咦?……你忘了?你早在就苏州已经许给我家主人了,我可以作证的!你赖不掉的。”
……赖?……秦七夕咬咬牙,转过头去不理他。
小刀从身后转到她面前,笑嘻嘻的看着她。
“你都住进这间愫心轩了,还不承认是我家主人的人?”
“愫——心——轩?”秦七夕瞪着眼睛,不解的看向小刀。
“不会吧?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小刀摇着脑袋,一脸不可药救的挽惜表情……
“这间卧房紧挨着主人的书房对不对?而且还有一个通道直接通到主人的卧房。这间叫愫心轩,主人的书房叫逍遥阁,在咱们无双城啊,就只有这两处地方是旁人不能随便进入的,以前紫衣姐姐住在愫心轩,是为了方便服侍主人,现在你一来就住在这儿,你不是我家未来的主母,那谁是?”
小刀一口气说了一大堆,干脆一屁股坐下来,抓起桌上那只长柄波斯铜壶对上嘴巴咕咚咚的喝水。
什么?以前紫衣住在这里?……
秦七夕心一沉,嘴角的笑意渐渐凝固。
“小刀?你说……紫衣以前住这里?”
“对啊!”小刀心无芥袢的说,没发现秦七夕脸上的迟疑。
“我来无双城的时候,紫衣就是住在这里的,我可以和赤焰他们打成一片,就只有她,总是冷冰冰的,叫人看不清楚。”
“咦……?”小刀突然停下来,警惕的看向秦七夕……
“不会是……她欺负你?”
秦七夕一怔,慌乱的揉搓着手里的裙带。
“瞎说!你不是也说过……愫心轩在无双城的地位特殊,那谁还敢欺负我?”
“也是啊!”小刀点点头,抓起头上的帽子丢到桌子上。
“不过,紫衣虽然个性冷僻些,心肠还是好的,对主人更是忠心无二,你不用担心,只要主人喜欢你,她也一定会喜欢你!”
是……吗?……
秦七夕微侧了脸庞,静静听着窗外的落雪……
“小刀……你家主人……他是怎样的人?”
“怎样的人?……”
小刀抬起头来看向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纸片一样缓缓洒下,时间仿佛静止了,停顿在某一个没有终点的画面里。
……
出了玉门关一路向西,北方是起浮绵延的祁连山,脚下的逶迤不平的黄土地,在滴水成冰的腊月,赶上了风雪交加的恶劣天气,一望无边的莽野里,长长的官队顶风前行……
官府出行的仪仗被风吹的七零八落,写着“威武”的木牌也糊上了厚厚的雪花,举旗的军士们一磕一绊的,脚下的鞋裤糊上了厚厚的泥浆,□□在风雪中的双手也已经麻木,却依然奋力将手里的旗子举高——镶金边的黑旗上绣着金色的龙,在风里猎猎的飘舞着,那神形维肖的金龙也似乎要从旗上冲飞而出……
巨大的的厚呢暖轿里,一个面容清逸的男子将一个四五岁年纪的小娃儿抱在膝上……
“宸儿?你可知道为父为何要在皇帝面前请命,自愿来到这人迹罕至的塞上来做镇西王?”
小娃儿手里抚弄着男子的长须,大眼睛扑闪扑闪的看向那张阴悒的脸……
“宸儿知道,那是怕咱们久住京城,会让皇叔心生顾忌不满。”
这面容清瘦、举止文雅的男子正是两个月前上书请命,西出戍边的静康王——当今新皇的六弟,新皇登基不过半年,西线匪患频出,静康王主动请命,只带了五百近卫军西出阳关,天子朝臣都赞他临危受命、忠心可鉴,却没人知道他的苦衷……
静康王叹一口气,将腿上的娃儿搂进怀里。
……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人心险恶,就是亲兄弟,也有互生猜忌的时候,难为了的,却是这怀里的孩子,小小年纪就要到这苦寒之地来……
那名唤宸儿的小娃娃却不以为意,径自拨弄着男子的长须。
“爹爹不要担心,宸儿不怕吃苦,宸儿喜欢看北地的大雪。那枯燥无趣的京城,咱们不回去也罢。”
“唉……宸儿,如果真能永远留在这里也好了,怕只怕,就是这样的日子,也不能久长啊……”
小娃儿皱起眉头,小脸红扑扑的……
“咱们都避出了京城,他们还要怎样?皇叔他怎会那样心狠?”
男子摸摸小娃儿的头,轻轻摇摇头……
“宸儿,你不明白,这是帝王家的悲哀,你放不入眼的东西,旁人未必认为你真的不要,你在乎的东西,旁人却笑它无聊……等你再长大些,自会明白这个道理。”
小娃听的似懂非懂,眼里却闪出一抹奇异的坚定。
“宸儿不明白什么是帝王家的悲哀,但宸儿却明白,宸儿想要的东西就一定要得到!”
“好宸儿……”男子赞许的点点头,心里却涌上一丝苦涩。
……这娃儿的性子,像极了先皇,依照先皇的喜好,必定会为了这娃儿传位给自己,这也是他心中隐隐的不安——先皇传位的遗旨,始终都在二哥的手上,而并没有昭示天下,若真是如他所顾虑的,那么即便是躲到塞外来,也于事无补啊……
天下这么大,居然就没有他们藏身的一隅?
“宸儿,你要记住,这世上的人为了权力、欲望,会变得疯狂和贪婪,他们是不会因为咱们的退让而心生悲悯的,有时候,以暴制暴反而是最有效的方法。”
“……以……暴……制……暴?”小娃儿歪着脑袋,似乎听明白了,又似乎还有疑惑……
轿外的飞雪,更加密集,四周一片白茫茫的,竟连十米以外的前方,都变的遥不可及……
小娃儿似乎是渴睡的紧,趴在男子的怀里睡着了,嘴角还隐着淡淡笑意——是梦到了家中温暖的炉火?还是奶娘手里的好玩意儿?……
……狂风挟裹着雪花扑打在暖轿上,隐约听到外面“呜……呜”的风声,还有大旗被吹动的的声音……
静康王侧起身子,用大氅将怀里的孩子裹紧,微闭起双目养神,却被奇怪的声音惊动……
……呜咽的风声里,似乎加杂着不分明的嘶啸……
曾经掌管十八万御林军、三下西南平叛灭匪的他,对这种声音一点也不陌生,他几乎可以断定,随后而来的将是越来越近的马蹄声、嘶鸣的号角声、刀枪相撞的兵器声,最后是……刀剑划过皮肤的撕裂声、惨烈惊心的哀嚎声……
……两个月来,将所有女眷都丢在京城,不站不休的赶路,就是再恶劣的天气也不例外,却仍是来不及吗?……
疲惫不堪的士兵、恶劣复杂的天气、陌生无援的处境——所有这些都对自己极为不利,看来……
那个人终是不会放过自己和宸儿……
静康王紧皱起眉头,充满睿智的眼眸里闪过一丝绝望……
自腰上取下那块墨玉雕就的龙牌——看似平常的玉佩,在皇家或许算不上什么,却是能在江湖上呼风唤雨的黑龙令,幼年时他曾师从一位世外高人学习运筹之术,足有五年的时间,每个月圆之夜,老师到他的书房面授,直到他十三岁,行踪不定的老师留下此牌一去不还。
老师是不是早已算准了,会有一天将这块令牌派上用场?
帝王的子孙,也不得不将生存的希望寄托在一块玉牌之上……这算不算是一种悲哀?
罢了!……
狠狠心,他将黑龙令挂在宸儿的项间,将它轻轻掖进贴身小袄里……
指腹划过小娃儿的面颊……安静沉睡的娃娃恬恬的笑着,红扑扑的嘴唇、黑密的眉毛、长长的睫毛扑簌簌的微微颤动……
这么好的孩子……可惜,却生错了人家……
无情最是帝王家……
……外面的马蹄声一阵紧似一阵,仿佛战场紧密的鼓点催促着他……
振作了精神,他轻轻摇醒沉睡中的娃儿……
“宸儿,起来吧……”
无恨悲悯的看向那双单纯迷茫的双眼,他淡淡的说。
“咱们的路……怕是要到头了!”
外面……
长风卷雪,盘旋而上。苍茫大地迷失在漫天的雪域里,黄昏前最后一点光明被诡异的苍白一丝一缕吞噬……
猝不及防的袭击瞬间打乱了行进中的队伍……
哨音密集——那是弓箭上的羽翎在风中代出的尖啸……
一轮箭雨过后,暖轿四周的近卫军死伤过半,青灰色的轿身上满是斑斑点点的血迹……
“主人!求您代小主人走吧!”
一排排的将士跪在泥泞冰冷的雪地里哭求……
静康王掀起轿帘来,看着这些熟悉的面孔——每个人,都是他亲自从御林军中挑选出来,历经了西南平叛的凶险战事,他们曾像兄弟一样背肩而战……
所以离京时,这些近卫军无一例外的决意跟着他西进。
可惜……
却走上了不归之路……
那些浴血杀敌的日子!虽然步步艰险,但却是何等的气冲云霄、自由不羁……
心底涌上冷涩的悲伤,几乎打湿了他的眼睛,他摇摇手,轿前顿时一片肃静……
“我……是不想走了!宸儿却一定要离开!”
他静静看向一张张悲愤的脸,缓缓伸出五个手指……
凛冽的北风,翻卷着雪花扑打在他的手指上,渐渐融化成细细的水珠,溅射着隐隐的微光。
少时,五队精壮的骑兵如离弦之箭奔驰而出——集中了近卫军中最好的士兵装备,每队十骑,出即无返……
出即无返……
那便是生离死别了吧?……
……
半月之后,静康王及其独子在西域遭遇匪袭、意外身亡的消息传到京都,皇帝大恸,追封静康王为定西候,建祭碑一座。
三月后,静康王灵柩回京,皇帝亲自扶棺,痛哭不已,之后数月食不知味,日夜思念静康王,在景阳宫后殿中修建遥思亭,以纪念他早逝的六弟。
半年后,西域进驻大军十万,平匪灭患,纵横西疆,从此,西域平定十余载,未再起过任何战事……
……
一向欢闹嘻笑的小刀,静静坐在宽大的软塌上,眼里似乎也漫卷着无情的风雪……
秦七夕怔怔的看着他……
“为什么要说起这件事?难道……”
小刀嘴角轻溢出淡淡的笑意,稚气未脱的脸上竟笼罩着肃穆的光环……
“不错……”
秦七夕一震,惊异的盯着小刀的脸……
“我家主人正是那静康王之子——朱宸!”
小刀缓缓的说,脸上是与年龄不相符的成熟冷静。
“我知道这些,是因为我父亲……正是五队突围而出的军士之一,五年前父亲找到了主人,将我交托给主人,从此以后誓死效忠于他!”
……无名无姓、无欲无求……
……唯主人命、随主人身……
……抛弃身家性命、斩断温暖亲情……
……所谓死士,既是如此……
秦七夕呆望着小刀那张稚嫩又严肃的脸,似乎看到另一张天真无助的脸,心底突然袭上酸楚的钝痛……
泠泠的细汗自背上沁出……
不过四五岁的年纪,被命运推到无情的杀戮面前,失去了亲人、远离了家乡、隐藏了姓名,无助的面对生离死别。
无法想像,那时的他……
需要多少的勇气和毅力,才能顽强的生存下来?
所以改名为“隐”——要背负多少遗恨乡愁?吞咽多少寂寞艰辛?
一阵强过一阵的悸动抽疼她的心,如果可以,她希望能与他一起面对那些苦难。
“那些日子……他一定过的很苦……”她喃喃的说。
“是吧……,父亲说主人小时候聪慧和善,现在却冷漠少言,几乎找不到一点小时候的影子,我们都不知道他遭遇过些什么。”
片刻的沉默,让房间弥漫起淡淡的惆怅……
小刀吸一口气,恢复了顽皮可爱的表情,他抓起果盒里的杏干,凌空丢进嘴里,笑嘻嘻的看着秦七夕。
“我可是当你一家人,才告诉你的,你看,咱们是一伙的,对吧?下次主人骂我,你可要站在我这一边啊?”
小刀眼巴巴的看向秦七夕,可怜兮兮的问。
“就知道你聪明!”
秦七夕抿着笑意,斜起眼睛睇着摇头晃脑的小刀。
窗外的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阴霾的天空里,深浅不一的云块一层层密密地箍满,却在西北角的一隅透射出隐约的金光,给苍茫空漠的雪野,代来一丝春的希望……
……
晚餐后,秦七夕坐在红红的炉火前,手指轻轻摩擦着那块黑龙令,阵阵清凉从指尖传上心脾,平息了心底微漾的波澜……
几天来的惴惴不安的心,莫名的平静下来,就连空气中也似乎流淌着静谧安详的气息,仿佛那个寡言的男子,正静静坐在身边……
突然到来的冷风盘旋着卷起炉火的光,身后的门被狠狠推开,撞出惊人的巨响——沉默的紫衣站在阴影里,脸上少了那层旖旎的薄纱,更显出眉眼深邃的面孔妩媚妖娆。
紫衣冷冷的看着她,紧抿的嘴唇泛着不正常的青紫,蓝色的的眼眸中溺上的浓重的寒意,宛如一双无情冰冷的巨掌扼上秦七夕的喉咙……
“你……为什么不问?”
“问?……什么?”秦七夕禁不住打了个寒颤,不解的看着紫衣。
“问这些天我都在哪里啊?问主人他究竟怎样?”紫衣急急的说,嘴唇竟不能自持颤抖个不停……
“他……”
秦七夕惊惧的看着紫衣,刚刚平静下来的心绪再一次涌起层层涟漪……
“紫衣!谁给了你这个胆子?竟敢私闯愫心轩?”
一声断喝炸响,秦七夕一抖,只觉得耳膜嗡嗡的响……
赤焰站在门廊外的阴影中,炯炯目光眨也不眨的盯着紫衣,他身后,一字排着澄光、绿野和青芒……
紫衣没有回头,依然用奇怪的目光盯着秦七夕。
“我都听到了。你们……还护着她?”
紫衣闭了闭眼睛,远山一样的眉角,似乎凝聚着无尽的忧伤,湛蓝的眼眸里却是执着的斗志,如一簇簇燃烧的火焰——无奈的哀伤、绝望的坚持……
这……是为了什么?……
秦七夕缓缓起身,只觉得满腔的热血不听话的冲溢而出,只留下空荡荡的躯壳陪着自己……
“主人的事几时轮到你操心?你若再多说一句,就滚出无双城!”
赤焰紧皱眉头,语气凛厉,嘴角的胡须微微颤动……
“不要!”
秦七夕无措的惊呼,她紧走几步,抓起紫衣的手……
“是我请紫衣姐姐来的,只要紫衣姐姐愿意,她随时可以回来愫心轩,请不要因为这个责罚她。”
她企求的看向赤焰,用力攥紧紫衣欲抽出的手。
紫衣的身体簌簌的抖个不停,嘴唇咬出一圈白印……
“原来……轮不到我操心?那该是谁?是她吗?”
她摔开秦七夕的手,冷冷指向惊惶失措的小脸……
“哼!她根本就不关心!也许她还窃自得意呢?”
谁?……
秦七夕扬起脸,眼里是一片茫然。
紫衣侧身而立,决绝的面孔一半浸着微微的金光,另一半沉在黑暗里……
“无论如何,今夜……我会去!”
她喃喃自语道,轻若无闻的声音,只有她身边的秦七夕才能听清……
……
雪后初晴的夜,弯钩似的明月挂在墨澄澄的天空。
白色的雪野起浮绵延,鼓起的白、凹下的灰、远远的山岩下,是沉甸甸的黑……
一个淡紫色的身影滑过无垠的雪野,尤如一缕飘渺的烟……
另一个小小的身影远远跟随其后,裹着长长大氅,双手怕冷的缩在袖子里,笨拙的双腿不断陷入雪地,几乎是跌跌撞撞的奔跑着……
……紫衣……
……是要去找他吗?……
……那么跟着她……
……能悄悄看上一眼也好……
……只一眼……
……也许就会安心……
无论旁人说什么,她都不信,她答应了要信他……
在遥远的江南,遥远到无力回想的如黛山水里……
他看她,眼里执着的火焰,几乎要把她点燃……
只要想一想,就忘记了冰刀一样切肤刻骨的寒冷……
她微笑着,顽强的迎对着扑面而来的北风,就好像一支吹不弯的小草,骄傲的挺立在旷野中……
紫衣轻淡的身影消失在山崖下的阴影里,她也悄悄的跟进……
沿着冰冷的山崖向前,长长的甬道逐渐变窄,黑暗中,她抚向身边的岩石——有刀雕斧琢的痕迹,显然,这里是人为修筑的栈道……
……前方……就是那神奇的盲屋吗?……
记不清是第几个转角,又是哪一个方向,清澈的月光像一匹绣银的绸缎从头顶流泻而下,……
照在豁然开朗的石壁上……
秦七夕怔怔的站在石壁前,被眼前的景象震撼的颤抖个不停……
银白色的月光下,千仞的岩石上,依稀看见斑驳的画影、剥落的彩衣、悲悯的眼睛、安详的笑容……
……晦暗的粉色莲花,赫然怒放在冰冷的岩石,容貌无双的飞天仙女站在莲花上,左肩耸稍、微抬手腕,足尖轻踏……
……这蔓妙姿态……
……是如此熟悉……
秦七夕屏住呼吸,轻轻走近那石壁……
……飞舞的缨络还未落下、绚烂的衣带也在天上飞、就连鬓边的发丝也宛如伸手可触一般的鲜活、嘴角抿着轻淡的笑容、无波无澜的眼睛却沉浸着无限的悲伤……
……是无双之舞吗?……
秦七夕迟疑着向前,却惊恐的发现……
婀娜娇艳的莲花座下……
藏匿着无数狰狞的面容、撕裂的躯体、扭曲变形的恐怖景象……
圆睁的眼、张大的口、渴望的手,从阴影里伸出来,褐红的鲜血蜿蜒四溅……
她仿佛听见那些凄厉的哀嚎从画里传出来……
在光照不到的地方……
承受口不能言说的痛……
难道就是……
炼、狱!……
她踉跄后退,却发现怎样也找不到来时的路……
心底却涌上不能自制的念头,催促她挥起手臂。壁画上怜悯的眼睛,从四面八方的冰岩上看着她……
冷……
低下头,她发现攥紧的掌心……
握出耀眼的光芒……
凝雪!……
不要!她慌乱的松开手掌,想甩开那致命的兵刃,清冽的剑光却舞出完美的圈,足尖无意识的踩踏出坚定的步伐……
难以克制的欲望流窜在血液里,让她想高举起手中的剑,模仿壁画上的飞天舞……
无双之舞……
原来就是凝雪破敌的杀招?……
噬骨焚心般的痛楚缓缓涌上来,似乎要将她淹溺在寂静无声的绝望中。
初九!你在哪里?……
她模糊记起那张温暖的脸,却无力阻挡凌乱的脚步、狂舞的剑光……
……
高耸陡峭的悬崖边,狂风扬起积雪,盘旋着向山下飞去……
却撞上晶莹剔透的冰……
一坐透明的冰屋坐落在那里……
冰屋不大,却有床有桌,密封了门窗,只有屋顶的小孔刮进些许寒风,一个淡蓝色的身影静静坐在冰床上,四周很安静,就连唯一的呼吸也淡若无闻……
来到这里,就与外面的世界再无关系……
不听、不看、不想……
这就是为什么……
要叫盲屋……
静谧的冰屋里,空气似乎也是静止的,罗隐微闭着眼睛,挺直的背如岩石一样坚毅伟岸……
沉静的面容如深潭般空漠,心中……
也似止水一样波澜不惊……
仿佛将外面的一切都忘记得干干净净。
不知道过了多久……
“叮……”
不知从哪里突然传出一声似有若无的轻音……
他的指尖微微一动……
微闭的双眼蓦的睁开,溅射出点点清光……
屋顶的一角,挂着一只小巧的金铃……
那是唯一一件他代上山的东西……
没有风……
金铃却诡异的摇动,犹如被一只无形的手摇动着……
清脆的铃音时缓、时急……
好像纷沓的脚步,奔走在空旷的石板路……
情花铃……
与七七脚上的那一只是一对……
七七……
出事了吗?……
胸口涌上莫名的炽痛,仿佛汹汹的大火在燃烧,耳边听到隐约的呼唤……
初九……
你在哪里……
罗隐握紧了双拳,强压下陡然袭来的忧虑……
为什么?……
一定要在这个时候?……
铃声却越来越急迫,密急到近乎狂乱……
陌生的气息倏地从体内升腾起,不断流窜在他的血液里,莽撞放肆的上下游走,要他拼尽全力才能压抑得住——吸出七七体内的阴寒,却蚀骨缚心般的留在他身体里,就像藏在黑暗里的巨兽,随时准备窜出来给他致命的袭击。
诧然间……
急切的铃音轧然而止……
像是被骤然潜入的妖魅扼断了呼吸……
罗隐的额头渗出密密的汗水,他惊诧的盯向那只小小的金铃,竟连呼吸也忘记……
金铃……
久久静止在空中……
似乎刚才猛烈的摇动……
只是一场可笑的梦魇……
……
盲屋恢复了肃穆无声,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的寂静。
罗隐的手却抖个不停,密密的眼睫毛如蝶翼般簌簌扑动……
……
“哇……”
沸腾的热血,猝不及防的涌上胸口,自喉间奔涌而出……
在晶莹清洌的冰墙上,溅起点点鲜红……
就好像……
一幅诡魅妖艳的图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