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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第八章.一夕欢颜(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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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缓缓照上圆弧状的金色屋顶,反射出细细碎碎的金光,也许是雪后初睛的缘故,湛蓝的天空分外明净,放眼看去,白色的积雪上仿佛也散落着零星的金粉,耀得人满眼花白……

蓝天打了个哈欠,向宫门外的值夜的守卫点了个头,示意他回去休息,斜坐上门边的玉狮座台,他抽出金刀轻轻擦拭着——天气不错,时辰也尚早,空气清新怡人,也许可以先练一套拳脚热身……

突然,隐约的声响引起了他的警惕,他眯起眼睛向远处看去——无垠的雪野上,一抹淡蓝色的小点正在艰难的移动……

没膝深的雪原上,罗隐逆风而行,手中抱着昏迷的秦七夕,身后留下一行长长的脚印……

找到七七时,她蜷在幽暗的岩石下,脸上凝着晶莹的冰花,青紫的嘴唇微微颤抖,长长的眼睫毛上粘满白雾,像是灰白的羽扇在瑟瑟抖动……

“初九?……”

“你在哪里?……”

她含糊不清的低语,宛如迷路的孩童,无措的寻找……

脸上惊慌无助的表情、纵横依稀的泪痕,就好像被整个世界抛弃……

她的泪……

凝成冰……

闪着晶莹璀璨的清光……

刺伤他的眼……

胸口血气翻腾,喉咙阵阵发甜,他攥紧她的手,默默将那个小小身子箍进怀里……

“别怕,初七……”

他在她耳边轻轻说……

“我在!”

唇边滑过冰凉小巧的耳垂,没来由的,他的心竟一紧……

像是听清了他的回答,秦七夕紧绷的手臂有明显的松懈,脸上的表情也柔和了许多,听任他搂进怀抱……

回去的路,漫长到似乎没有尽头,但是怀里的小人儿已经不似刚才那样的冰凉,罗隐的绷紧的嘴角有了些些暖意……

……

那……是……?蓝天揉揉眼睛,极目远望去……

洗旧的蓝,拥着柔软的珍珠白,那个身影……

是他吗?不是还有二天才能下山吗?他向前奔跑了几步,难以至信的看着那抹淡蓝……

坚定的步伐、执着的身影,风扬起长发飞起很高……

“主人!”确定无误后,他急奔上前。

罗隐冷冷扫了一眼迎面赶来的蓝天,脸上仍是平常之色,眼神中的寒峭却生生止住了那双伸过来的手……

这是?……

蓝天打了个哆嗦,发现了昏迷的秦七夕……

秦姑娘是什么时候出城的?为什么没有人发现?看主人的神情,已是愤怒至极,秦姑娘若是没事最好,若是有事,那可是要天下大乱的啊!

惴惴不安的跟上罗隐的脚步,他担忧的想。

愫心轩……

澄光才得了消息赶来,一只脚刚踩进门,就看到罗隐沉沉坐在软椅上,眼睛却盯着墙角的床帏——巨大的白貂软塌上垂着重重的镶金白纱,依稀看见黛色的长发铺泻开……

站了一屋子的人,全都沉默不语……

“主人,您未到时间就下山,恐怕……”

对上罗隐寒潭一样深不见底的眼神,他有片刻的迟疑……

“恐怕什么?”罗隐淡淡的问,似乎在听一件极平常的事。

澄光却感到森然的寒意狂风般袭上来,他咬咬牙,鼓足了勇气……

“以主人现在的情况,实在是不宜再……”

“再怎样呢!”

罗隐突然站起身,抬起腿就踹向脚边的短几……

镶金的高脚果盘、缀着红宝石的波斯水壶、雕刻精致花纹的纯银水杯……

扑簌簌的滚了满地,墨绿色的长绒地毯上留下一汪浅浅水渍……

缓缓走到众人面前,他眨也不眨的盯向他们的眼睛……

“我知道你们是什么心思!引她去那里,便一劳永逸了对不对?”

紫衣扑嗵一声跪在地上。

“这件事是我做的,与他们无关!”

罗隐静静看了她半晌,轻轻的点头……

“好!那你就看我能不能!”

“不要!”

一屋子的人,全都扑嗵嗵地跪了满地,

“秦姑娘的脉相奇异,远不止阴寒反复这么简单,而主人您每次为她疗伤,就凭白消释掉二成功力,此次盲屋修行又半途而废,对内力的损耗极大!在这个时候是断不能再使用内力了啊!”

澄光精通医术,对秦七夕的病症仍是琢磨不出,而罗隐内力的急剧消损,也是他始料不及的。

“紫衣刚从玉门关赶回来,现在关内盛传八大世家推举江楚原为武林盟主的消息,听说连解刃山庄也在其中,若他坐了盟主的位子,第一件事怕就是针对咱们无双城而来,澄光的担心是不无道理的……”

赤焰抱拳上前,心念一动,对秦七夕的病症已有了怀疑……

“是啊!紫衣也是护主心切,她从八岁起就跟随主人,一向没出过什么差错,自然不会害主人,秦姑娘与咱们认识也不过半年多,若论起远近来……”

蓝天担心罗隐再次以身涉险,又怕他对紫衣严惩,心急之间,竟口不择言……

“哼!你们还真聪明啊?替我论起远近来了?你们怎么就知道紫衣在前,七七在后呢?”

众人一怔,悄悄对视一眼,心中不免茫然……

罗隐转身看向窗外,轻声叹了一口气,似是心绪难平,暴戾之气却已是消了一半……

“行了……起来吧!”

……

迎面而来的风裹着细密的雪冷冷扑打在脸上,就好像凛冽的小刀割在皮肤上,又疼又冷,虽然躲进兵士的手臂间,小娃儿的脸仍是被吹得通红,如风一样飞驰的快马,宛如扎进一场没有边际的噩梦里,项间的玉牌突突的跳着,撞起他满心的惊慌……

耳边不时响过尖锐的羽哨,追魂夺魄般的跟着他们的蹄音……

白茫茫的天地、扑面而来的雪、前途渺茫、后路凶险……

这……不是一场噩梦又是什么?

小娃儿呼吸急促,眉清目秀的小脸上已是恍惚迷离……

香炉里的檀香散着袅袅的清烟,门外的石廊上挂着整排的鸟笼,一层层的纱幔在风里飘……

宸哥儿,慢些才好,莫要摔了……

奶娘宫女们在身后追着……

弯弯曲曲的回廊……

郁郁葱葱的古树辉映着晚照夕阳……

他咯咯的笑着,把身后的絮叨不休甩出很远……

听到悉悉娑娑的声音,回头,看到爹爹身边立着威严的老者,皱纹纵横的脸上充满睿智,看到他,眼里闪过一丝惊喜……

宸儿吗?……

果然是我的好孙儿……

皇爷爷褒赞他镇定聪慧,爹爹的脸上却有隐约的忧虑,花园面圣,不过是去年的事……

……

小手僵冷,腿脚也木木的失去了知觉,眼前漫天的雪白变成混沌一片,他昏昏沉沉的,眼皮不停下坠着……

突然,不知哪里来的力量撞上了他的背后,一缕温热溅在他的脸上,他一惊,唇边尝到了陌生的咸腥滋味……

“小……主人……抓紧了缰绳……莫再回头……”

身后的军士拼力将他的足腕固定在鞍蹬上,呼吸间,沽沽的鲜血不断喷涌而出,浸湿了他身上的皮袄……

背后骤然一凉……

重伤的军士已不知翻落在哪里,他抓紧了缰绳,口鼻充溢恐怖的血腥气息,小脸埋进长长的鬃毛里,他只想无措的闪躲……

是梦吧?……

那就快些结束吧!……

……不知道过了多久……

天色渐暗,苍茫雪野一点点浸在黑暗里,风声仍是呜咽不停,可疑的哨音却被远远甩在身后……

那匹黄骠马本是由藩省上贡御前待用的,是极好的品种,但数天来行程艰辛,在一天内又狂奔不休,已是疲乏难耐,嘶摇数声,慢慢停下了脚步……

小娃儿却似是痴了一般,还紧抓着缰绳,发现马儿停下了脚步,他摸出了靴里的小刀,咬咬牙,猛的向马身刺去……

马儿吃痛,长啸一声,如离弦之箭般飞驰而出……

如此反复数次,马儿的背上布满了斑斑血迹,已是疲乏至极,嘶鸣呜咽,再也不肯前进一步……

黑沉沉的夜色里,狂风挟着冰冷的雪花打在脸上,打出生涩绝望的疼痛,不知为什么,他却渐渐感到不那么难受了,手指僵硬,仿佛不是长在自己的身上一般,视线开始模糊,恍然觉得一圈圈模糊的温暖包裹着他……

路……真的走到头了吗?……

小小的身子摇晃了几下,终于扑倒向雪地。

满世界只剩下透心彻骨的凉……

很快,一望无垠的雪野上就多了一座微微隆起的小雪丘,浸着墨一般的黑夜宛如巨大的深渊将远山莽原吞噬的干干净净。

两天后,皑皑的雪野上传来依稀的驼铃声,一队西域的商队艰难行进在雪地中……

雪虽然早就停了,但北风却仍然不眠不休的刮着,三月的天气,关内早该是萤飞草长了,但这丝路古道上的春天,却好像永远都等不到的一场梦。

一个身形高大的胡服男子走在队伍前面,眯起了眼睛在风沙中分辨着入关的方向……

若不是去年跑的那一趟生意遇上了土匪,连老本都蚀了干净,谁会再赶着这样的天气里走这一趟?可是即使这样早,古道上也是不太平啊,昨天在衫连山下,不是就看到一队官轿遭了劫吗?方圆十里的雪地上,横七竖八的散落着尸体和兵器,斑斑的血迹冻成了冰,风吹去冰上的浮雪,在淡淡的阳光下闪着暗红色的微光……

造孽啊!……

连官家也不放过,这世道真是乱了啊!马保子精明的眼睛闪过一丝忧虑,皱皱眉头,他回头看了一眼队伍中那个沉默的年轻刀客——十天前,夜宿衫连的时候在客栈上雇刀客,热闹的大厅里坐满了壮硕彪悍的汉子,可是听说他要在风雪未停的三月初起程,全都摇起了头,也难怪,大漠上的初春,天气本就诡异多变,再加上一个月前西疆的无双城竟被来历不明的人屠城,整个无双城一个活口也没有留下,这丝路上的土匪全都乐红了眼,摩拳擦掌的准备大干一场,这样的当口,谁还有胆子走这条商道?正无措间,远远坐在墙角下的一个年轻男子却站起身来……

“我去!”

众人惊讶的看着那个男子——与久居关外的人不同,男子有着白皙的皮肤、好听的南方口音,本应俊朗清逸的面孔上赫然一道狰狞丑陋的伤疤,虽然眼神黯淡、面容憔悴,可是当他低沉的声音响起,语气中却有让人不能拒绝的威严……

马保子张着嘴,怀疑的看着那文静的男子——虽不至于孱弱,但在一群壮硕黝黑的汉子里,仍是显得单薄,握刀的手上伤痕尤新,尤其是……他的怀里居然还抱着一个小小的婴儿……

发现他注视婴儿的目光,那男子黯然的眼神霎时闪出点点精光……

杀、气!马保子下意识的移开眼光,这才发现一屋子的人全与他一样有片刻的失神……

“不就是敦煌吗?我送你去!”陌生男子嗓音很轻,像是怕惊醒了怀里的娃儿。

代个娃儿出来做刀客?马保子怔怔的看着那男子……

男子冷锐的面孔却腾起了淡淡的红云,像是有什么难以启口的要求……

“走这一趟,我不要赏银,只要……”

他红着脸膛,悄悄指了指坐在一旁,正在给孩子喂奶的马保子媳妇……

“只请尊夫人帮我这娃儿每日喂足奶水……”

啊?……

一屋子的人愕然——原来,这男子竟是孤身一人养这娃儿?也难怪,这塞北荒芜避远,方圆百十里见不上一户正经人家,连女人都找不到,能奶娃儿的女人就更难寻了,也不知道他的娃儿饿了多久?这么久竟连一声也没哭。

马保子媳妇最早从惊愕中醒来,她将手中的娃儿交到丈夫手里,快步走到那男子面前,接过裹在羊皮里的小娃儿,一双眼睛笑成了两条线……

“好可爱的娃儿,粉白细嫩的,与她一比,我那狗儿就是黑土蛋一个了!”

她欣欣然抱起孩子,也没什么顾忌,拉起衣服来就给那小娃儿喂起奶来……

男子脸一红,急急转过脸去,眼里霎的闪过晶亮的泪光……

几乎在同时,马保子决定了雇用这个来历不明的年青刀客。

十天来,那男子刀不离手、衣不解带,到有好刀客的样子,唯一不同的是,除了喂奶的时辰,他的左手始终都抱着那个小娃儿,就连换洗尿布、清洗小衣裳这样琐碎小事,他也亲历亲为,一点也没有不奈的样子……

而那娃儿鲜少哭闹,却很爱笑,也只有那娃儿咯咯笑出声来的时候,才能看到那男子冷峻的面孔上有一点暖意……

算起来,敦煌应该还有十天的路程就到了吧?

马保子叹一口气,极目向远方望去,无垠的雪野上仍是一片白茫茫,连一丝生机也看不到……

“哇!……”

空旷的莽原上,突然回荡起小娃儿的哭泣声,在风里传出很远……

“不是才喂过吗?怎么又饿了?”马保子皱起眉头,转头向坐在驼队中间的媳妇低喝到,那个黝黑丰腴的女人却向后面努了努嘴……

难道是那个鲜少哭闹的小女娃儿?……

他看向那沉默的男子,却见他手忙脚乱的摇着怀里的婴儿,一向波澜不惊的面孔上,有了少见的慌乱……

突兀尖锐的哭泣声犹自不停,在这片肃穆无人的荒原上,传出很远……

……

黑暗中,小小的魂魄在空荡荡的深渊里飘坠不停……

就这样回家去吧?回到远在长安的家,金壁辉煌的高大宫殿,红红绿绿的硫璃砖瓦,奶娘们温暖的怀抱,门檐上飘飞下来的纱,抚过脸庞,搔起浅浅的痒……

可是?那……是什么?

一声声遥远的泣哭声,像一只恼人的小手,将他从死寂的黑暗里拖拽而出……

“宸儿!你一定要活下去!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要比爹爹更自由、更快活!”

突然,耳边响起爹爹的嘱咐,他从迷惘一片中悚然惊觉……

他挣扎着支起身子,手臂腿脚却已木然无力,让他再次扑到在雪地上。

不!一定要活下去,不能再跌进那可怕的黑暗中去!

他用尽力气挣扎着,紧握住手里的小刀狠狠划向冻结在身上的棉袄……

豆青色的丝袄下面,是红绢做的里,冬至那一天才裁的料子,颜色还鲜艳的紧……

他猛的撕下那片红色的绢,高举在风里……

白雪皑皑的原野上,那一点艳红跳动着,好像飘舞的精灵,挥着不真实的翅膀……

哭泣中的娃儿,泪珠还在脸上,却直直盯向雪野中的那点鲜红,漆黑的眸子里也似有火苗在跳动……

马保子惊诧的盯着雪地里冒出的那点鲜红——这一趟,还真是开了眼啊!难道这就是命中注定的缘份吗?

雪地里救起的小男孩,不过五六岁的年纪,手脚上有很严重的冻伤,衣裳也残破不堪,但样貌里却透着无比尊贵的气质,衣服上有大块大块的褐色血迹,从雪地里抱起的时候,手里仍紧握着一把锐利的小刀……

他不禁升起奇怪的念头——这一趟从西疆匆匆赶来,为的也许就是来找这个眉清目秀的小男孩儿?

男孩儿僵硬的手已冻成青紫,嘴唇也已惨白,一脸茫然痛苦的表情,只有眼眸里仍闪着清冷的光芒……

久在西域行走,他见过许多冻伤后的人,也听过他们的形容,知道这时候的人最是痛苦难奈……

先是铭心刻骨的痛,然后是万虫钻心般的痒,那样的痒痛交加,真恨不得将冻伤的地方一刀砍下才好!

可是那男孩儿却一声不哼的隐忍着,小小的身子在风里抖,清亮的眼眸却眨也不眨的看向远方的衫连山……

“不错!是个男子汉!”

陌生的刀客拍拍小男孩的肩,从怀里拿出冻伤药膏,丢给小男孩,怀里的婴儿也将小手伸向天空,咿咿呀呀的说个不停……

因为发生了这样的变故,行进中的驼队找了个避风的山凹,生几堆火,将驼队在火堆外围成圈,风吹不进来,火堆旁温暖了许多……

小男孩坐在离火堆最远的地方,沉默的给僵硬的手臂和腿脚上擦抹着冻伤药……

陌生刀客抱着婴儿低语,不知在说些什么……

……娃儿啊!你阿爹和阿娘生前被命运捉弄,错站成对垒的敌手,死后在天上,希望能永远莫再分开……

……七夕之夜,鹊桥相会,你就做那鹊桥,让他们永远在一起吧?……

……从此以后就叫你秦七夕,好不好?……

婴儿咯咯的笑出声来,银铃一样的笑声,传进不远处小男孩的耳里,他的脸上闪出一丝不易查觉的暖意。

秦七夕?就是这小娃娃的哭声将他从黑暗的地狱边上拉回?

他默默将这个名字记在心间。

新救回来的小男孩自始至终都一言不发,别是根本就不会说话吧?马保子担忧的看着他,真是如此,着实可惜了一副聪明面孔啊!

之后的旅途平静如初,青年刀客依然阴郁沉默、小男孩也是整日无声,只有那个叫七七的小女娃儿偶尔的笑声,给驼队代来一点生气。

十天后……

敦煌。

一尺见方的巨大青砖在黄沙蔓延的大漫上垒筑起一座青色的城池,楼顶红色的飞檐在阳光下分外醒目,城楼下的门洞前熙熙攘攘的,全是来往云集的客商驼队。

城楼上站着一个鹰眼男子,袖着手,远远俯瞰着楼下进出的人群……

突然,一个小小身形吸引了他的注意,他眯起眼睛看向那个青衣小童——五六岁的年纪,样貌卓尔不凡,倚在驼峰上打盹,但手里依然紧握着一把轻薄的镔铁小刀。

城楼上的男子冷冷看着驼队缓缓步入了城洞,嘴角闪过一丝森然的笑意。

马保子的驼队找了间较大驿栈歇息,才安顿好驼队,就发现,那个半路救回来的小哑巴找不到了,手忙脚乱的去报官,却也说不出娃儿的姓名出身,只知道是入城以后丢失的,官家轻轻一哼,无能为力的对他说:“好了好了!这几日,敦煌城方圆百里,共走丢了三十二个男童,都是五岁左右的年纪,全都是莫名其妙失了踪,我看是被人口贩子拐走了,你啊,还是回客栈等着吧,不过要我说,找回来的可能却是极小的。”

马保子担心客栈里的娘子,也不能多耽误,只得好言央告官家多费心查寻。

自此以后,青衣小童再也没了踪迹。

……

一转眼,竟是十六年的光阴,罗隐抿紧了嘴角,冷冷看向窗外,一屋子的人都垂手肃立在身后,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七七一共救了我二次,慢说是消耗几成功力,就是要我这条命,又有什么给不得?”

他转过身来,淡淡看向低首无言的众人,语气里却是不容置疑的威严。

这条命?紫衣一震,握紧的掌心捏出细细的冷汗,原来……他竟将那女子看的比命还要重啊!

寂静无声中,澄光却举步向前,无畏的对上罗隐决绝的眼睛。伸开手掌,一枚黑色的棋子赫然在手……

“可是……他就要来了!”

罗隐接过那枚棋子,对向阳光细细旋转,专注的神情,似乎将身边的一切都忘记……

“……初九……”

纱幔中传来喃喃的低语……

宛若一颗小小的石子投进幽深的碧潭,荡起微微的涟漪,凝滞的空气里吹进隐约的风……

罗隐的脸上起了细微的变化,冷峭凌厉的线条忽然变得柔和,他轻轻挥了挥手臂……

“你们走吧,七七……就要醒了……”

……

热……

熊熊燃烧的火苗舔在她的脸上,可是却感觉不到疼痛,心里空落落的,仿佛把一件最重要的东西丢失了,张开口,那个名字就在嘴边,可是却怎么样也喊不出来……

是樱花吗?飘飘洒洒的在天上飞?她躲在爹爹的怀里看向窗外,和煦的阳光打在脸上,又轻又暖……

青葱的远山,碧绿的竹林,一个蓝色身影站在夕阳里,因为背着光,所以看不清他的面孔,可是就是那个镶着金边的身影,也让她心里暖暖的……

可是……

这又是什么……

微笑的菩萨、绝世的舞姿、错乱的世界、狰狞的面孔……

血……

从四面八方流淌着,弯弯曲曲的汇在一起,浸上她的呼吸……

初九!……

她悚然惊呼……

那个名字终于从嘴边滑出……

几乎是同时,缤纷错乱的幻影像是泡沫一般破裂……

安全了……

她想……

攥紧手里的温暖,指腹触摸到粗糙的纹路,她知道,她安全了。

轻轻叹一口气,微翘起嘴角,她把头埋进那个温暖怀抱。

“别怕,初七,我会陪着你……”

她仿佛听见一个声音在耳边说……

昏昏沉沉的,她依稀听见有人在房子里出出进进,有刻意放轻的脚步声、还有什么人在低声的说话……

手心的温暖一直都在……

也不知过了多久,秦七夕只觉得嘴里淡淡的,方才挣扎着醒过来……

清晨的微光穿过厚厚的窗帘射进来,在房间里笼罩上一层朦胧的青光……

罗隐坐在床边,左手紧握着自己的手,斜倚着高大的靠枕,身上随便盖了件长衫,眉头紧皱着,凌乱的长发覆在额头,因为是在睡梦中,淡漠平静的脸上多了一丝青年男子的执拗和稚气……

一额头的汗,浸得发丝也黏黏的,一缕缕贴在脸上,更显得刚毅的轮廓俊朗分明,只是苍白的脸上,倦容犹在……

她凝视了半晌,才发现自己身上也是汗水淋漓,连身下的白貂皮也微微泛着水气,贴身的单衫已经湿了,软软的裹在身上。

手臂僵硬难耐,略一用力,丝拉拉的疼……

怔怅间,脑海里忽然想起月光下的石崖,诡异凄厉的无双之舞,赫然在手的凌冽剑光……

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冷吗?”罗隐惊觉,关切的问,眼里布满纵横的血丝……

“不是有你这个大火炉吗,我怎么会冷?”

秦七夕眨了眨眼睛,轻轻的笑着。

她低着头依偎上罗隐的胸膛,过了很久才轻轻的说。

“谢谢你……”

停了片刻,松开紧握他的手,她的手指在他的掌心划着圈……

“如果没有你……我怕自己没勇气……”

低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震的她脑袋微微的麻……

“不用怕!我会一直守着你!”

他把她搂进怀里,箍紧了臂膀不放松,下颚抵在她的长发上,他轻轻的说……

“七七……我们成亲吧!”

……

我想片刻不离的守着你……

在晚上看着你睡去……

在早晨感觉你呼吸……

我不想……

每次看到你笑,就窒息到无法言语……

更不能忍受……

伸出手却抓不到你的那种空虚……

如果只能用这种法子才能把你留在身边……

那么我……

要试一试……

……

秦七夕怔怔的看着罗隐——幽暗的眼底闪着一簇簇的火焰,他执拗的看着她,没有羞涩的喜悦,到像是奋不顾身的决绝。

“初九啊……你忘记了吗?我还在热孝期呢?”

秦七夕绯红了脸庞,撅起了小嘴。

“对,就是因为在热孝期,如果现在不成亲,就要等三年,三年……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可是……会发生什么事呢?

秦七夕侧着脸看向墙角的壁炉,黑白分明的眼眸宛若赤子般清澈,半晌,她才轻轻的说,

“好!我听你的。”

罗隐像是松了口气,绷紧的手臂力道缓了许多,身体陷进靠枕里,手指轻轻缠上七七的长发……

“……七七,从此以后,你什么都不用去想,把所有事都交给我来处理。我一定会……给你幸福!”

秦七夕靠在罗隐的胸膛上,感觉到近在咫尺的心跳,好像是世上最美妙的音乐……

“这样说不对!……应该是……我们一定会幸福!”

……

塞上的春天,仿佛是永远不会到来一般,因为身体还未完全恢复,秦七夕一直在床上躺到了四月初,除了小刀偶尔会来吵闹一翻,愫心轩一直都很安静……

黎明时分,隐约的雷声轰隆隆的在天边滚响,秦七夕抬起了手臂,用力揉了揉眼睛……

床边的阴影里,斜倚着罗隐,冷峭的面容上埋着一丝憔悴……

怎么?他又在这里守了一整夜?

秦七夕怔怔看着那张熟悉的脸,闭上眼,拼命在心里描画他的样子——浓密的眉毛又长又挺、执拗的眼眸里火焰在冰上烧、笑起来像孩子一样无邪的嘴角、仿佛永远都学不会认输的骄傲表情……

每次当他的眼光落在她的脸上,她就止不住的颤栗……

想立刻扑进他的怀抱,把日日夜夜、每分每秒都折磨着自己的那种痛苦告诉他……

那噬心啮骨的痛,像千万只小口撕咬着她的心,刚开始还只是断断续续的发作,后来间隔的时间却越来越短,逼着她咬紧了牙关,才能吞下想尖叫的欲望……

每次澄光给她看病,脸色都阴沉的可怕,她知道,就连澄光也没有办法……

“也许……就只有去找……”

有一次,澄光低低的问了半句。

罗隐蓦的捏碎了手里的玉杯……

惊呆了每一个人。

从那以后,愫心轩里就一个客人也见不到了,只有罗隐,每个晚上都来,坐在床边默默地看着她……

她知道,眼下的情形一定很糟糕。

糟糕到……

她再也没有力气忍住心底的恐惧……

再也没有力气若无其事的对他微笑……

明知道他就在身旁,还要假装睡得很香……

很想把他的样子铭刻在心上,又要装作毫不在意的调转眼光……

只能在他睡着的时候,才可以这样偷偷地看着他……

幸福……

……也许就是这样每天看见他熟睡的脸、趁他不注意的时候看他微笑的样子、很努力的记住他的每一个眼神、在心底用很小的声音对他说话……

初九……

如果有一天,命运一定要把我们赊欠的幸福全部收回,无论多么的努力也不能留在你的身旁,剩下你独自守着空荡荡的房间、再也没有人记得我们的快乐、再也没有人试着逗你笑……

最后变成无家可归的一缕魂魄,只能在冰冷的空气里飘荡,想尽办法也不能触摸你的脸……

那么请你……

不要悲伤。……

而在此之前,我一定不会让你知道,其实那一天,澄光与赤焰的对话我也听到了。

……那病征似乎不那么简单啊……

……依我看,到有八成像是……

……照现在的情形,能挨到六月便是极限了……

……虽然主人源源不断的把内力输给她,对她来说,也只不过是饮鸠止渴罢了,而且,对主人也是极大的伤害啊……

六月……

那么说时间真的不多了,我要把你的样子牢牢记在心里,这样,下辈子我才能在看到你的第一眼就……

认、出、你。

四月的春雷,终于在北疆的天空炸响,空气里翻滚着湿润的泥土气息,暮气沉沉的天空里虽然压着一层层的黑云,但这种陌生的喧嚣却给大地代来了生机……

罗隐皱了皱眉头,从睡梦中醒来,一边活动着僵硬的手臂,一边伸出手去掖好秦七夕的被角……

沉静的脸上是惊人的苍白,更显得小羽扇一样抖动不停的眼睫毛黑到触目惊心、小小的眉尖微皱着,似乎在小心的忍耐着什么……

黑缎子一样的长发披散在白色的床塌上,笼着一圈朦胧的光,让他记起初见她时的样子——绾着大块的素色头巾,摇着洒金白绢装裱的折扇,笑盈盈的左看看右逛逛,明明心不在焉,还要装出游山玩水的潇洒模样,脸上越无畏,心底越慌张,全都在孩子一样清澈的眼睛里写的明明白白……

从六岁起,他赤手空拳的打天下,做过酒楼里的伙计、铁匠铺的学徒、讨过饭、放过羊,不知道看过多少白眼、挨了多少打骂欺凌,却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一个人,真心牵挂他的安危,用玉葱一样的小手点上他的额头:“这里人多,莫走丢了。”

任他是呼风唤雨的无双城主、可以来无踪去无影,轻易于千百人中猎取仇人首级,在她眼里,也不过是一个需要保护的可怜男子,他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但心底里悄悄埋下的却是类似于感动的陌生情愫。

信任他、关心他、在他面前撒娇、拍着他的肩膀叫他兄弟、嗔戒着叫他不要吃亏,可是她却不曾怀疑过他是怎样的一个人。

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开始喜欢上她了吧?

可惜……

即使是他,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叱咤风云的无双城主,依然不知道怎样才能留住他的心上人。

……

轰隆隆的雷声越来越近,近到不能再假装听不到……

秦七夕的手挪开了半寸,她迷迷茫茫的睁开眼,伪装出很惊喜的表情……

“打雷了,初九,你听,是雷啊!”

罗隐轻轻把她揽进怀里,宠溺的看着她的眼睛。

“下过第一场雨以后,那些树很快就会发出绿芽、草很快就会长满山坡、山角下会开出大片大片的桃花。”

“花?”

秦七夕微微闭了闭眼睛,似乎在回忆江南的□□,只是瞬间的落寞,她就又恢复了微笑。

“我很期待……”

她拉近了他的脸,加重了语气……

“我很期待……我们的婚礼!”

咫尺间的距离、宝石一样熠熠发光的眼睛、早晨醒来后略带迷惘的脸、泛起氲氤红气的唇,还有……

恬恬的呼吸扑打在脸上。

罗隐怔怔的看着她,心底忽然牵出丝丝的疼痛。

……

五月初六,黄历上写着:宜祭祀;忌远行。

从敦煌城卖来的大红嫁裳高挂在壁炉边,与红通通的炉火辉映着,在白色的屋顶上抹出淡淡的粉……

秦七夕从一大早就关紧了愫心轩的房门,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偶尔进进出出,也只是微翘着嘴角,一双手上扑满了面粉,小脸涨的通红。

直到撑灯时分,她才神情得意的从愫心轩中走出来,手里小心翼翼地捧了一只青花瓷碗,盖着雕花瓷碟,用厚厚的棉布包着,看不清装的是什么。

通向逍遥居的走廊上已点起了照明用的火把,在她走过的刹那,身后的微风摇晃着一路的火光……

站在逍遥居的石门旁,她又有了一丝犹豫,踯躅着要不要闯进去。

逍遥居的窗子开着,透出隐约的灯光,不断有说话声从里面传出来……

“……我查遍了医书,仍是找不到那种毒的出处,但我知道南方有一种叫醉心的毒,中毒的人最初并不能查觉,却可以不知不觉的伤害他身边的人,被称为毒引,主人几次为秦姑娘疗伤,秦姑娘的病非但不见好,反而越来越重,而主人的脉像也越来越乱,这时成亲,澄光以为对秦姑娘和主人都没有什么好处……”

秦七夕一震,僵在门边,脚下一绊,似乎踢到了什么……

“谁?”

紧闭的大门吱呀呀的打开,泻下一地的灯光,秦七夕缩在阴影里,身上穿着杏黄色绣花单衫,怀里抱着蓝花布包裹,静悄悄地立着,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脚下似乎有不易查觉的迟疑,很快,她就走进光影里,眉眼弯弯的,唇角微翘着……

“真糟糕啊!我不知道有这么多人呢。”

她走向罗隐的书桌前,把怀里神秘的蓝布包放在樟木大桌上,回头,向大家眨着眼睛。

“对不起啊,我打搅你们了吗?”

“没有,他们正要走。”

罗隐靠在椅背上,神情淡淡的,一双眼睛却眨也不眨的盯在秦七夕的脸上。

一屋子表情凝重的男子都无奈地皱紧了眉头,识趣的弓身告退。

听到青芒从门外轻轻带上了门,罗隐的脸上才有了一丝暖意,他摇了摇头,伸出一只手揉着眉心。

“说吧,这又是什么?”

秦七夕眼睛亮亮的,苍白的脸上却是一抹奇异的红……

“你猜啊。”

没有等到罗隐的回答,她很快就接着说……

“我就知道你猜不到的,其实是……一碗面。”

解开一层又一层的蓝布,她轻轻掀开青花瓷碟……

一股淡淡的葱花香气扑鼻而来……

热气腾腾的瓷碗里,细细长长的面条整齐的躺在碗底,清澈的面汤上浮着淡黄色的油光,绿色的葱花零零星星点缀在那层油光上,笼着不真实的雾汽……

罗隐看着那张写满得意的小脸,手上接过塞过来的筷子,他不露痕迹的问……

“七七,你刚才……”

“我刚才在做面啊!从早上开始直到刚才,我都在做面啊,第一次是失败,第二次还是失败,我一共做了五碗面呢,就只有这一碗才勉强通过!你快尝尝我的手艺?”

秦七夕满脸期盼的看着罗隐,双手不安的绞在一起。

罗隐微微一笑,埋下头举起银筷……

昏黄的灯光下,一缕发丝耷在眉间,他慢慢吃着那碗面,神情很专注,似乎在品味这世上最难得的珍馐美味。

他甚至喝光了碗里的面汤……

抬起头,对上热烈急切的眸子,他轻轻的说……

“很好吃。是我吃过最好的面。”

“最好的?”秦七夕瞪大了眼睛,怔怔地看着罗隐……

罗隐微笑着把她揽起,举放在大桌上……

“以后每天,我都要吃你做的面!”

“每天?”秦七夕眨眨眼睛,不安的扭了扭腰……

“唉呀!”她忽然从桌子上跳下来,想起什么似的大叫着。

“我忘了!我忘记了放盐!还有醋!我真笨啊!”

她跳着脚,懊恼地皱紧了眉头……

罗隐微笑着看她,眼里是无限的温柔和悲伤……

“那又怎样?”

秦七夕停下来,吃惊的看着他……

“反正成亲以后你还要做给我吃,所以这一次没放盐又有什么关系?”

是吗?

秦七夕拼命压下心底的酸楚,很努力的笑出来……

攥紧的掌心,被指甲刻出一道青青的印子。

……

月色如水,如烟一样笼罩在大地上,青黛色的绿草真的铺满了山坡,洒满月光的草坡上,草尖上的露珠闪着清光……

秦七夕斜倚在窗前,静静看向窗外。

肃穆的大地沉浸在夜色里,白色的无双城仿佛是一个不为人知的世界,飘着虚幻的轻烟,更像是一个美丽的谎言……

原来塞上的春天……

也可以这样的美?

风吹过,送来隐隐约约的乐声……

她屏起呼吸,侧耳听去,隐约的乐声又倏地消失了,回头,看到衣架上的红衣轻轻的飘动,宽大的水袖上镶着金边,水红色的罗裙上绣着牡丹……

沾满夜的雾汽,飘散着淡淡的香,仿佛一场不真实的梦……

虽然婚期在即,如果不是亲手触摸到那轻滑的衣料,她仍会以为这只不过是一场斑斓绚丽的梦而已……

神差鬼使一般,她套上那件水红色的宽大嫁衣……

顺着静静的走廊一路走下去,停在逍遥居的门外,房里黑着灯,没有半点声息,也许他已经睡着了吧?

长长的裙摆拖过石板地,传来悉悉娑娑的声音,手臂滑过新衣料特有的微凉,她就这样站在夜色里,忽然找不到要去的方向,心底泛上一圈又一圈绝望的痛……

微风拂起她的纱袖,鼓成两只红色的帆,又仿佛是振翅欲飞的红色翅膀。

断断续续的乐声再次响起……

那是……

凤凰台问!

四面八方的黑,像潮水一样涌上来,把她身上孤零零的红,浸得湿漉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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