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第三部 人在天涯 十九(1 / 1)
若珩住进了劭康在梅景湾的一幢临海的小别墅里,这别墅构造精巧,起居设施一应俱全。她已经有十年没有生活在象这样舒适富足的环境里了,初搬进来的时候,竟感到很不适应,好象是乡下人走进了宫殿一样。
她以前写稿全凭兴致所至,信笔写来,这会儿住在豪华的房子里,吃着美味佳肴,却由于心绪纷乱,连续好几天了,竟然连半个字也没写出来,害得如欣每天来收稿,都是无功而返。锦衣玉食并不能让她的心意平静,她一味沉浸在对以薇的歉疚里,想着以薇的伤心、愤怒,想着以薇该如何去跟电影公司的老板解释,心乱入麻。也不知道以薇能不能得到老板的谅解?她们这一次的决裂,似乎对以薇的伤害很大,也不知道两人能不能再回到从前亲密无间的时光。
若珩并不知道,由于她突然地“临阵脱逃”,转而为天威公司贬写剧本,果真令长风公司阵脚大乱,公司为新剧投入的大量资金泡了汤不算,还背上了欺骗观众的骂名,已经无力面对媒体的质疑与公众的压力。有的记者还大肆渲染,说长风公司是拿观众涮了一把,之前宣传的所谓投拍一部超越《桃花劫》的电影,根本是子乌虚有的事,真正要投资拍摄《隔世情缘》的反倒是一直持低调作风的天威电影公司。天威电影公司再一次成为公众的焦点,成为对公众负责,不乱搞噱头,脚踏实地拍戏的典范。长风公司急需在短时间内扭转局面,可当务之急,上哪儿去找一个和“无言”一样文笔清丽,有奇思妙想的编剧,为才写了一小段的《隔世情缘》续上一个出人意料的结尾呢?
当然这一切都有赖于劭康的精心策划,长风公司这次似乎已经元气大伤,短时间内将难以复原,更不必担心在明年春天的电影奖评选活动中与天威公司一争长短了。父亲啸远也非常高兴,派了劭康去英国办了趟顶重要的差事,事有凑巧,这趟原本预备着非常棘手的差事竟也办得十分顺利。啸远心中大慰,儿子这么有出息,他的晚年还算有个依靠。劭康的心情也很愉快,要不是秘书如欣来告诉他,他出差的这些日子,若珩只字未写,他都忘了在梅景湾的别墅里还住着一个盲眼的女子。
这一天,劭康推掉了晚间的应酬,开车回到了自己在梅景湾的别墅。他刚走上小花园的石板路,就听见楼里传来淙淙的琴音,不禁一怔:是谁在弹琴呢?想着就急匆匆地跨上石阶,走进了客厅。
已是傍晚时分,暮色蔼然,客厅里没有点灯,在靠海的一扇落地玻璃窗前支着一架白色的三角大钢琴,琴后面坐着一个年轻的女子,正是若珩,黄昏最后一抹夕阳透过玻璃窗,留在她脸上一层幽幽的光影。劭康不由得心里一动,若珩在夕阳晕黄的映衬下,脸上雾蒙蒙的,竟显得十分的温柔娇美,与他初次相见时的冷若冰霜简直是判若两人。
琴声悠扬,初时,象夕阳里牧童骑在牛背上吹奏着短笛,溪水轻快地在山间奔流;继而,急转直下,又似千军万马在疆场上驰骋,激扬澎湃;一会儿,又象狂士在旷野间扼腕悲歌,凄凉怆然;突然,峰回路转,琴音变得温柔婉转,情致缠绵,象恋人在花间细语,又象是熟睡的婴孩儿被母亲轻轻抚着面颊。
劭康听着这琴声,心里就象是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一起涌上心头,这些年来所受的困苦霎时浮现在脑海里。他想着听着,不由得痴了。
若珩已久未动琴,琴技早已生疏了,这几天因为内心纠缠,难以排解,方才在琴边坐下,想要借此抒发胸怀。正弹得愁肠辗转,猛然听到一声长长的叹息声,她惊觉有人在旁边,琴声嘎然而止,惊道:“是谁?”
劭康很后悔自己的叹息声破坏了这琴音雅致,他拍着手掌,笑道:“想不到钟小姐的琴弹得如此之好,想必是受过专业训练的吧?”若珩听见是劭康的声音,放下心来,道:“蒋先生过奖了,我是以前在教堂里的唱诗班里学的,不成体统。”劭康长长地“噢”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若珩在寂静里沉吟了片刻,疑心再起,道:“蒋先生,这么晚了,有何贵干?”说完了也想到大概是如欣将自己只字未写的状况向老板做了汇报,劭康是来兴师问罪的吧?
劭康看着若珩在短短的时间里又恢复了冷漠的神情,心里很不痛快,感到自己仿佛是不受欢迎的人,他自从见到她,她还没给个好脸色看呢。他在沙发上坐了下来,道:“这里是我的家,难道我就不能回来吗?”
若珩一惊,她本来以为这里是劭康给她单独安排的住处,谁知竟是他自己住的地方。劭康观察着若珩瞬间变化的紧张神情,微微一笑,女人太过镇静了,就欠缺一点可爱。他见目的已经达到,就道:“你放心,我晚上是不会住在这里的,现在是回来吃晚饭的。”若珩点点头,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劭康在别墅里安排了一个照顾若珩平日饮食起居的佣人,陶妈。陶妈看见少爷今天在这儿吃晚饭,格外卖力,做的都是自己的拿手好菜,有梅干菜烧肉、红烧桂花肠、爆炒禾花雀、姜丝肉蟹、荔枝虾球、佛手排骨、白灼响螺片、香芹海蛰卷、天麻鱼头汤,另外还有一盅冬瓜干贝炖田鸡,一碟咸蛋蒸肉饼,吃得劭康是赞不绝口。若珩心里有事,只吃了点荔枝虾球,喝了几口汤,就停箸不动了。
劭康边吃边问道:“你怎么不吃了,是不是菜不合胃口?”若珩摇摇头,道:“晚上不敢吃得太多,容易消化不良。时候不早了,我要回房了。”说着就要站起身来,劭康一把拉住她的手腕,道:“别急。”若珩大惊,刚要挣脱,劭康已经将手松开,道:“你再陪我坐一会儿,我难得吃一顿着舒心的晚饭。”若珩只好静静地坐在那里,心里却是七上八下,觉得劭康这人真是有点怪异。
劭康只字未提若珩写稿的事,吃过了晚饭,又叫陶妈沏了一壶上等的碧螺春,放到阳台的茶几上,还让若珩陪在一边。若珩面有难色,刚要出口拒绝,劭康笑道:“我是洪水猛兽吗?何至于让钟小姐怕成这样?不过是喝杯茶嘛。”若珩的脸色变了一变,轻轻地“哼”了一声。
劭康也不介意,他直直地盯着若珩,半晌,才道:“钟小姐,可真面善呀。”若珩的眉头一蹙,劭康悠然道:“更像了。”说着,上来轻轻挽住了她的胳膊。若珩待要挣扎,却听着劭康低声道:“到阳台上坐坐,吹吹海风还是很舒服的。”说完,也不理若珩还僵着身子,拉着她到阳台的一张藤椅上坐下,从茶几上拿起早以斟上碧螺春的法琅瓷青花盖碗,递到若珩手里。
若珩接过杯子,掀起碗盖,沁脾的茶香迎面扑来,顿时将人的不快一扫而空。她轻轻地吹了吹,浅饮一口,果然甘醇爽口,她已经有许多年没有喝过这么好的茶叶了,记得以前在上海的时候,程老太太是最爱喝碧螺春的,也不知道她老人家的身体可好?自己辜负了她一番疼爱之意,冒然出走,必定令她伤心之极吧?
劭康在一旁偷眼打量着若珩,发现她的神色渐渐凝重了起来,道:“你是想起了亲人了吧?”若珩一怔,奇道:“你怎么会知道?”劭康没有回答,将身子陷在藤椅里,闭上了眼睛。若珩没有听到劭康的回应,也就罢了。
这时候,海浪翻滚着,伸着懒腰,一层层扑到沙滩上来,伴着一丝丝的海腥,微风吻在人的脸上,潮湿地,温柔地,擦过鼻尖,仿佛已经有了冬天的味道了。这是个湛蓝色的世界,天是湛蓝色的,开阔深远,海是湛蓝色的,豁达广博,只有人弥漫在灯影下,是淡黄色,反而渺小了许多。仿佛远远地传来细细的音乐声,流淌着,流淌着,一直流进阳台上坐着的两个人的心里。
若珩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和一个江湖人物,坐在如此静谧而安详的夜色里,倾听海浪的喧闹声,真是一种奇闻。这些日子,她在黑暗里承受着来自劭康的压力,一直都有些不堪其累的感觉,难得有此刻平和安逸的心境,也就顾不得劭康的想法了。
劭康睁开眼,侧过脸,看了一会儿若珩在桔黄色灯光下的一个剪影,心里也不知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怀,莫可名状。他也不和她说话,只怕说话都是多余的,就那么静静地坐着,品着香茗,直到月上中天方才离去。
自此,劭康每天下了班都要回到别墅来吃晚饭,吃完了饭,或是请若珩弹奏一曲,或是坐在夕阳里品茗,或是一个人到沙滩上漫步。若珩起初对劭康颇为抗拒,后来时间久了,发现他并不象想象中的江湖老大那么可怕,似乎也是一个谦谦君子,倒也不难相处。有时觉得他放浪形骸,有时又觉得他忧意忡忡,好象满腹心事。若珩想着,看来这忧愁烦恼,不论富人,还是穷人,似乎都不能避免。
若珩慢慢地适应了在别墅里的生活,写作的事也勉强地进行了一大半,就差一个动人心魄的结尾了。可她总觉得不甚满意,因为被人所迫,总也写不出内心最真实的感受,使文章失色不少。若珩转念一想,如果给劭康明白自己的文笔并不如他想象中的那么好,说不定后两部书稿之约就可以作罢了。然而劭康每天看过她的文章,竟未做任何评价,也不说好,也不说坏,叫人捉摸不定,也不知道他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劭康突然有好几天没有来别墅吃晚饭了,倒叫若珩有些挂念,不过再想想,象劭康这样的公子哥儿哪有天天在家吃晚饭的习惯,想必是另有应酬。劭康不来,若珩反觉一个的自由自在,她现在连晚上都在赶稿,是急着履行诺言后,可以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离家已久,分外地想念小可,不知道她过得可好?
这一天,若珩吃过晚饭,又写了三个多小时,觉得身体有些疲倦,就走到阳台,坐在藤椅上吹吹海风,就象劭康说的,人的精神果然松弛了不少,她有些奇怪,怎么会想起这个人来呢?坐了一会儿,渐渐地感到眼皮发沉,倦意袭来,有些困了。她甩了甩头,听见时钟正在敲十点钟,原来时间也不早了,就站起身来想回房睡觉。没想到,竟然撞到了一个人的身上。
若珩吓了一跳,想要挣脱,却被那人紧紧地抓住双臂。那人低声恳求道:“你别走开,陪我坐一会儿好不好。”若珩听声音是劭康,不是入室的歹徒,才稍稍安心。她闻着劭康身上浓烈的烟酒气息,听着他软语央求,其中大有凄苦之意,心里一怔,柔声道:“你怎么了,我们坐下来说话好不好?”
劭康停顿了片刻,在月光里看见若珩清秀的面容,叹了一口气,松开一只手,另一只手扶着若珩重新到藤椅上坐下来,解开自己的外衣,为她披上。
若珩闻着那外衣上浓烈的男子气息,心里有些抗拒,尽管明知道劭康是一番好意,可她还是别扭着。停了片刻,她还是缓缓地除掉了外衣,人立刻轻松了许多。她在黑暗里静默着,却听不到劭康的动静,她不知道他这会儿正躬着身子,两手抱头,将脸埋在膝盖上。
又过了一会儿,劭康抬起头来,道:“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若珩尚在出神,下意识地“嗯?”了一声。劭康也不理会,自言自语道:“今天是我妈的忌日。”若珩缓过神来,柔声道:“是吗?”
劭康道:“今天是我妈的忌日,可你知道我爸爸他在做什么?他今天又娶了一房姨太太,正在家里大摆宴席。他把我妈忘得干干净净,好象压根儿没有这个人一样。”若珩想起以前贺文也曾经为宗浦娶新妇的事耿耿于怀,所以也能体会到劭康此时难过的心情,可她并没有说什么,她知道,劭康并不是要她发表意见,他只是需要一个倾诉对象而已。
然而,劭康与贺文的情况并不相同。劭康冷冷一笑,道:“你知道我爸爸有多少个老婆?一共有八个。你知道我爸爸有多少孩子?有十七个。”若珩自己曾经生活在大家庭里,虽然程家的人丁并不兴旺,可亲戚里多妻多子的情况也见得多了,可猛听到这个数字,也吃了一惊:这位蒋老板,真是一位大家庭的“老板”。
劭康道:“我妈也是他的姨太太,是他的第三个老婆。我是他的第七个孩子,我那些兄弟姐妹除去夭折和成年后病死的,还有姨太太和别人私通生下后被我爸爸赶走的,现在还剩下六个人。我上面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底下还有两个年幼的弟弟和妹妹。我妈进了这个大家庭,也就在得宠的时候过了几天好日子,没过多久,我爸爸又娶了新姨娘,就把我妈给撂在一边了。我妈是一个软弱温顺的女人,不会耍手腕,不会搞阴谋诡计,我从小就见她被别的姨娘欺负,只恨我自己当时太小帮不上忙。在这个人人自危的家庭里,我妈没多久就给折磨死了。”他说到这里,分明又看到了当年自己被几个兄弟姐妹欺负,母亲被其他姨太太侮辱,忍气吞声的情形,他语调冰冷,却有两行清泪顺着面颊,缓缓地流了下来。
若珩听着劭康的叙述,心下侧然:旁边这个看似坚强的男人竟也有着令人同情的身世,贺文与他相比应当还算是幸运的了,至少还可以得到祖母和其他人的关爱与照顾。她一想起贺文,心又阵阵刺痛,不由得脸上流露出悲苦的神情,两行热泪,顺着面颊弹落在衣衫上,她哭了。已经许久都没有哭过了,却在这个时刻,为了一个陌生男人的一段不幸遭遇,潸然泪下。
劭康望着月光下,在若珩的衣衫上滑落的晶莹的泪滴,他的心深深地震颤了,一向冷漠无情的她,竟然也有流泪的时候,在这样的一个时刻,当他在痛苦的深渊里徘徊到难以自拔的时候,她为他哭了。就为了她的泪水,他收得紧紧的心,慢慢地,一点一滴地散了开来,浸润在一种柔软的温情里。
半晌,若珩心有所感,轻声道:“不管怎样,你总是和自己的亲生父亲在一处的,而有的人,却一辈子都不得骨肉团圆的…其实,我想,或许父亲对于孩子的爱都是难以启齿,疏于表达的,你父亲他…”她想起远在上海的文强,心里一痛,再也说不下去了。
劭康没有在意若珩脸上的表情变化,他擦了擦泪水,冷笑道:“真的吗?我妈死了,我爸爸根本就顾不上我。我有时侯都怀疑我们十几个孩子,他恐怕都分不清谁是谁。所以我老早就告诫自己,我要有一天给我爸爸知道,他这么对我,对我妈,是错的,我要他后悔。现在我终于做到了,可是有什么用,在我爸爸的眼里,我只是他会赚钱的工具,并不是他的儿子。我一点都不是想象中的快乐,而我妈已经死了,她再也活不过来了。”他在清凉的海风中,想着世态的炎凉,父亲的无情,一时之间,思潮起伏,胸臆间全是孤苦怨愤,难以自己。刚刚回去的泪水又流了下来,他痛苦地闭上了双眼。
若珩听着劭康的啜泣声,因为他和贺文有着类似的身世,不由得对这个男人有了几分亲近的感觉,对他充满了怜悯之情,她伸出手,试探着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心,以示安慰之意。劭康猛然转过身,靠在了若珩的身上,一只手环住了她的双肩,任由泪水沾湿了若珩的衣襟。
若珩吓了一跳,可也不忍心就此推开他,愣了一会儿,仍旧轻抚着他的背心,柔声道:“你别难过了,事情总会好起来的,你该有信心才对呀。”劭康抽泣了一会儿,听着若珩温柔的话语,慢慢地放开了她。若珩挣脱了劭康的怀抱,有些不自在,站起身,走到阳台边上,手扶着拦杆,想了一会儿,还是为他的伤心往事所感,轻声道:“你不要难过了,等你以后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小孩,让他们在充满幸福和爱的环境里健康地成长,不就行了嘛。”
劭康抬眼望着若珩轻盈的背影,她的一袭月白色衣衫随着微风轻轻摆动,犹如在夜色里静静开放的一朵铃兰花。他走近她,借着月光,看着她的脸被月辉笼住,象蒙着一层轻柔的薄纱,不禁心中柔情荡漾。他的这些感怀身世的肺腑之言,没有对父亲讲过,没有对兄弟姐妹讲过,没有对朋友讲过,却在这孤寂的漏夜里,和一个才相识不久,仍对自己心存嫌隙的盲眼女子说了出来。
劭康搬过若珩的身子,又是一愣,若珩此时脸色柔和温润,浑身上下散发着清澈、祥和的光芒,就如同她刚刚说过的话一样让他心动不已。他再也忍不住,低下头,在她的额头上轻轻亲吻了一下,却因为内心羞赧,旋即离开了。
若珩直到听见花园汽车发动的声音,还保持着刚刚的姿势,惊愣不已。
劭康又是一连几天不闻踪迹,若珩也不以为意。幸好如欣隔一两天就会来别墅取稿子,每次都会和若珩闲聊一会儿,方才离去。
这天,若珩发现如欣在言谈之中有所闪烁,就笑道:“孙小姐,你是有话和我说吧?”如欣扶了扶眼镜,道:“你知道为什么当初我对你抱有成见,还对你冷言冷语的,其实都是拜你的三叔所赐。”若珩奇道:“三叔?”如欣道:“你这个三叔平日是吃喝嫖赌样样俱全,在外面的名声坏得很,我本来以为你们是一家人,大概是差不多的。嘻嘻,你可别怪我当初对你…”若珩笑着摇了摇头。
如欣握着若珩的手,道:“和你相处久了,发现你是一个好人,可你那个三叔,哎…”若珩笑道:“你有话直说好了。”如欣道:“罢了。你不知道他简直象个无赖似的,跟蒋先生要了好几回钱了,今天上午又来了一趟。”若珩闻言,大惊失色,她想不到以薇的三叔这样的厚颜无耻,为什么劭康一直没和自己提起呢?
如欣看着若珩惊诧的表情,道:“你也不必担心,并没有闹出事来。我一直都很奇怪,以蒋先生平日的作风早就收拾他了,何以这次对他这么客气呢?嘻嘻,大概是爱屋及乌吧。”若珩没有理会如欣的话中有话,她的心情陡然间变地有些沉重了:看来这件事并不是自己当初想象的那么简单,怎么会忘了还有个贪得无厌的振财呢?自己想要及早脱身,只怕要难上加难了。
若珩送走了如欣,心里仍旧在想着振财跟劭康索要钱财的事,她盘算着要不要把自己和钟家的关系向劭康全盘托出呢?省得劭康再被振财无理地纠缠,闹出笑话来,就没意思了。她这样想着,倒盼望着劭康能快点出现,没想到,却盼来了另一个人。
“噔噔”响起敲门声,陶妈推门进来,笑道:“钟小姐,蒋先生派人给你送东西来了,请你出来一下吧。”若珩一愣,这个蒋劭康究竟在搞什么鬼呢?她随着陶妈走进了客厅,陶妈叫道:“钟小姐,有不少的礼物呢,衣服,鞋子,皮包,简直是样样齐全。你过来看看,大大小小的有十几个袋子呢。”话音刚落,负责送东西的劭康的司机,拎着一个圆型的盒子从外面走了进来,笑道:“陶妈,还落了一件晚礼服。”他说完,瞥见了站在客厅一角的若珩,不禁怔住了,好半天,才嗫嚅道:“这个…这个…怎么会是你?”
若珩在黑暗里猛然听到这熟悉的声音,也是大惊失色,道:“卓辉,是你吗?”他们的每次相遇,她几乎都要问他这句话,可他却不是她于千万人之间一直默默地等待和热切地寻觅的那个人。
卓辉从若珩对往事的回忆里再次跌入了痛苦的深渊,又从痛苦的深渊里清醒了过来,他终于决定放弃了从前不切实际的幻想。他和她虽然只有一墙之隔,却是遥遥十万八千里,并不是同路人,至多,可以算是个朋友而已。
他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春风街,经人介绍,给蒋啸远的七公子开车,也算是一个有优厚收入的固定职业,虽然还是身在江湖,可毕竟只是一个司机,用不着再打打杀杀了。他因为她,至少应当做个正常的人,况且,还有一个宝芬,他以后大概会和这个女人结婚的。本来世上的婚姻大多都是弄假成真而促成的或是将错就错而促成的,他已经预见到未来的光景,似乎幸福的可能性不大,因为宝芬虽然痛恨他爱着别人,却偏要时时刻刻地提醒着他,当真让他更难忘了。
他和劭康保持着疏远而又恰当的宾主关系,小心谨慎地克尽职守。随着时间地推移,他也渐渐地听到了一些关于这位年轻老板的传闻,为人严酷冷竣,做事果敢坚决,深得“老老板”的欢心,却也受到另两位太子爷的排挤,没有朋友,虽然很有女人缘,却没有要好的女朋友,这在有钱人家的公子哥中倒是很少见的。所以,当听人说起,劭康包养了一个女人,还给她安排了僻静优雅的住处时,他几乎是难以相信的。
直到今天,劭康遣他去百货公司去取事先早已订好的货物,而且都是一些女人的用品,他才知道,之前的传闻都是真的。一路上,他望着满满一车装着礼物的大大小小的纸袋,不禁有些感慨,这就是有钱人对待感情的态度,没有真诚,只有金钱,但似乎女人永远都乐在其中,做有钱人的玩物,明知没有感情,也是无所谓的。就算宝芬那么爱他,有时也难免会因为他不是有钱人而大发牢骚。若珩是不是这样的,他还没有机会深入地了解,可在他的心中,若珩应当是与众不同的。
然而,全然不是那么会事,他在劭康的别墅里碰见的女人,他刚刚鄙视和嘲笑的女人,不是别人,竟是他以为完美无缺一直敬重爱慕的视为天人的那个女子,若珩,现如今却被一个有钱人“包养”了起来。在那一瞬间,他仿佛听见自己的心“咔嚓”一下,被震地支离破碎。为什么会是她呢?
若珩在静默里隐隐地感到了一种惊疑、心碎、不能谅解地压迫,这种沉重的压迫,不禁令她止住了刚刚要跨出去的脚步,怔怔地站在原地,脸上流露出惊诧不胜的神情。连陶妈仿佛也察觉出屋里突然变得滞重的空气,她瞥了瞥另外两个人那同样惊诧的表情,心里揣着好大的问号,转了转眼珠,还是很知趣地退了下去。
卓辉语音生涩,道:“想不到,我们会在这里碰面。”他知道宝芬找过若珩的事,也听到了宝芬对若珩反应冷淡的绘声绘色的描述,还以为她除了十年前的爱过的人,再也不会给任何人机会了,可这会儿看来,根本不是,他的心被嫉妒的火焰烧着了。
若珩淡淡地一笑,道:“你怎么会来这里?”卓辉心痛地望着面前娴静端丽的女人,轻声道:“我是蒋劭康的司机,今天是专程来替他给住在梅景湾的女朋友送礼物的。可,没想到会是你。”他苦笑着,故意加重了“女朋友”三个字的语气,分明是有些怪她的意思。若珩脸上的惊诧神色加具了,反问了一声,道:“女朋友?谁说我是蒋劭康的女朋友?”
卓辉在不安与惶乱中,猛然见着一丝清醒的曙光,有点惊奇地问道:“不是的吗?可这些礼物…”若珩微微一笑,道:“你把这些礼物通通都带回去吧。我替蒋先生编写剧本,已经得到了相应的报酬,又何需他再送礼物呢?”
卓辉自语道:“写剧本?”他望着若珩认真的表情,还是有些半信半疑,她能够置身事外,可蒋劭康呢?那个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有钱人家的公子哥,能轻易地放弃吗?以今天派他来送这一大堆礼物的情形来推测,并不是她所想象的,蒋劭康肯定是对她动了歪念头,她能受得了金钱与权势的诱惑吗?虽然他知道自己已不再有希望,可凡是与她有关的男人,除了十年前的那一个,任是谁,都还是令他难以忍受的。
若珩又不是傻子,自然明白今天这些礼物的不同寻常,卓辉既是劭康的司机,大概早就有所察觉的,她竟然将自己陷入了如此尴尬的境地,本来与劭康,只是聘方与受聘方之间的一种利用与被利用的关系,惟这利用还掺上了胁迫的成分。就算她在一个特殊的时刻,听他倾诉了一段内心深处的苦楚与磨难,又怎么样呢?那一刻彼此的谅解与和睦,只不过是两个同是天涯沦落人在感叹生命的无常与无奈时的一种相互的怜惜,该不是她那时的怜悯与同情,让他产生误会了吧?
没用若珩多费口舌,卓辉非常痛快地把所有的礼物全数带了回去,撂在劭康的办公室里,他很快意地看着劭康望着那些大大小小的纸袋时,那一脸惊诧到不可思议的表情,仿佛很难相信,这世上还有女人是不喜欢衣服和首饰的。他很庆幸,他深爱的若珩恰恰是这种视金钱与权势为粪土的人。
母亲忌日那个月夜里的狂喜与心荡神摇渐渐地褪色了,劭康又恢复了平常的冷静。他仿佛不能允许自己被一个普通的女人轻而易举地搅乱了冷酷已久的心,因为犯不着为了一个女人释放真感情,未见得会有怎样丰厚的利润,不划算的事他是不做的。然而,他也承认,的确有点点心动了,为了在这个殖民地里难得一见的具有纯正中国风致的女子心动了。
他毫不迟疑地采用了以前惯常使用的方法,没想到却碰了钉子,其实他早该想到的,不正是她与他从前的那些女人不同的地方吸引了他吗?如此以来,她的冷淡与蔑视越发激起了他的渴望,他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人,他就不信征服不了一个瞎眼的女人。他一惯相信金钱的力量,否则他也不会轻而易举地让长风公司垮了台,他家里那些千娇百媚的姨娘们也不会为了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争得不可开交了,他对女人蔑视的心理大概与此有关。可这次也有一点点地不同,连他自己也有些奇怪,他想得到他,却又不想亵渎了她,难免有些自相矛盾了。
转眼到了周末,劭康让卓辉开车送他到梅景湾的别墅。离别墅还有一百多米的时候,他让卓辉停下来,在卓辉诧异的目光中独自下了车,冲着卓辉摆了一个让他离开的意思,独自一个人信步沿着山道缓缓地走了上去。
接连下了几天的绵绵秋雨终于歇息了,海湾深处的墨绿色山脉被洗刷地干净利落,只是在灰暗的幕色里显得有些苍老了。靠海一边新粉刷的米黄色栏杆,还散发着一股刺鼻的油漆味,栏杆下面山坡上的草丛大概有两三尺那么长,虫鸣叽叽,一阵海风吹来,吹得草丛杀杀作响,仿佛海浪似的,一层层地向下方向滚去。草丛上落着枯黄的叶子,漂漂泊泊地,一片又一片,四下飞舞。
一会儿,劭康在凉爽的秋风里,缓缓地地走到了自家的别墅前,一个由桔红色的木篱笆围起来的小院落,两片修剪整齐的草坪中间是一条用碎石子铺成的小路,小路的尽头是一幢二层西班牙风格的白色小洋楼,墙壁上挂满了密密麻麻的藤罗,台阶两侧的石壁上长满了青苔。草坪上一边种着一棵墨西哥落雨杉,一边种着一棵宽叶棕榈树。在落雨杉的下面种着一个简单的花圃,养着一些鸡冠花、凤仙花,紫薇花,金盏花,龙船花,秋海棠,黄色的,红色的,粉色的,白色的,混在一起,有的已经开败了,有的还停留了盛夏的最后一点繁荣。小院布置的虽然很简单,倒也不失田园风情。
劭康在正对木篱笆小门的路边的围海护拦前站住了,有些迟疑,有些忐忑,甚至有些紧张,他拿不准究竟该以何种态度来对待别墅里的女人。
别墅的白色小纱门被轻轻地推开了,一个清瘦的身影闪了出来,慢慢地,一步步,小心谨慎地下了台阶,又试探着走到了落雨杉下,站住了,定定地,张着茫然的眼睛,望着前面大海的方向。过了一会儿,轻轻地踩着草坪上的黄色落叶,側耳倾听着树叶沙沙的辗转声,仿佛很有趣似的,又轻轻地踩着,再侧耳倾听着。
劭康敏锐地观察到内心深处因为落雨杉下的瞎眼女子而掀起的波澜,那种实实在在的感觉让他大大地震惊了。她并不一个充满诱惑力的女人,甚至是平淡地象没有活力的温吞水一样,却在此刻,散发着巨大的热力,以无言的力量冲击着他,深深地诱惑了他。
他情不自禁地慢慢地走近了,拉开了篱笆门,走近了她,望着她在斜阳暮景清秀的脸庞,仿佛因为听到响动而起的惊诧的神色,也是娴丽而清雅的。他看着她披着湿漉漉的头发,大概是刚刚洗过澡,额前有一缕乱发没有梳上去,随着轻风荡漾着,挠得他的心痒痒的。他伸出手来,想替她抿上去,可是终究没敢。为什么不敢呢?以他的脾气,可不是如此胆怯的。
若珩轻声地问道:“是谁在那里?”劭康望着这个自己反反复复琢磨了一个星期的人,想见又不敢见的人,叹了一口气,道:“是我。”若珩身后灰色的天空正渐渐地被落霞染成了绛红色,灿烂明润,犹如蔓蔓轻烟,缭绕不尽。她在烟霞笼罩里,微微一笑,道:“原来是蒋先生来了。”劭康不禁怔住了,她的微笑,在雅淡中带了几分娇艳,竟令周围的景色黯然了。过了一会儿,他才道:“你笑起来真好看,为什么不多笑笑呢。”若珩一怔,仍旧还是笑了。
半晌,劭康突然道:“不喜欢吗?”若珩“嗯”了一声,不明究竟。劭康继续道:“我是说那些礼物,你不喜欢吗?为什么都给退了回来?”若珩踌躇了片刻,思忖着该怎样让劭康知难而退呢?劭康望着若珩有些忧虑的神色,试探着又问了一句:“真的就那么不喜欢吗?”若珩淡淡地一笑,道:“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不喜欢。我看不见,这个世界是好是坏,与我都是不相干的。”
劭康听出若珩话里有话,却不是在发表对那些礼物的看法,而是牵扯到了这个世界,当然也包括他了。那么,他是好是坏,与她也是不相干的,她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女人呀?究竟是什么促成她如此冷淡漠然的态度呢?然而,她越是冷淡,越是无所谓,越是激起了他要一探究竟的念头。他道:“今天我们出去吃饭吧。”
若珩又“嗯”了一声,很是犹疑:“他到底有没有听懂自己所说的话的意思呢?难道是自己多心了吗?”劭康却不由分说,拉着她进了房间,打开衣橱,稍一迟疑,找出他们初次相见时她穿过的一件月白色衣衫,往她身上一放,道:“那么就穿你自己的衣服吧,也许你会觉得舒服些。”说完,微微一笑,转身走出了房间,还轻轻带上了房门。
劭康带着若珩来到了一间位于中环的西餐厅。大厅里灯火闪闪,锈红色的台布一丝不苟地铺曳至地,桌上的水晶瓶里插着一朵粉红色的玫瑰花,是盛开在夏天里的最艳丽的花朵,精美的瓷器与银器在晦暗冷幽的光辉中闪动着诱人的倩影。男女客人们都穿地非常考究,或浅酌细品,或轻声慢语,保持着优雅的姿态,生怕闪失了风度。有一架钢琴在角落里叮咚作响,弹钢琴的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只是一个窈窕的背影。音乐很忧郁,然而听客们似乎心不在此,越弹下去,越觉得孤单难堪,忧郁的意味仿佛更深了。
若珩坐在餐桌旁,听着悲伤的曲调,心里仍然有些忐忑不安,不知道劭康究竟在弄什么玄虚,仿佛有些刻意似的,然而又不太象,他真的如卓辉所言,是对她这个人有所图谋吗?她的年纪大了,对待感情的事还是有些迟钝,很难对自己两可的判断有一个正确的理解。
一个侍应拿着餐牌走了过来。劭康叽叽咕咕和侍应说了几句,侍应收起了餐牌走开了。若珩道:“原来是一间法国餐厅。”劭康奇道:“你怎么知道?你听得懂法语吗?”若珩微笑不语。劭康也不再问,道:“这间餐厅在中环还是很有名的,菜的味道不错,环境也相当地幽雅,我想你肯定会喜欢的。那些热闹的地方,我可不敢带你去。”若珩不明究竟,微扬着嘴角,露出诧异的神情。劭康见状,柔声道:“你总是强调自己看不见,我是怕你不自在。”若珩心里一怔,有些奇怪,劭康何必对她这么体贴呢?
劭康也有些不好意思,连忙岔开话题,道:“汤是芦笋浓汤,另外我替你叫了一个辣味红酒烤羊排,还满意吗?”若珩暂时把刚刚的疑问按了下去,笑道:“我吃什么都行的。蒋先生,你今天是有什么高兴事吧?”劭康摇摇头,道:“不过是谈成了一笔生意。其实这些天我也想清楚了,何必再为我爸爸伤心,反正他也不会知道。噢,对了,你若把我当作朋友的话,就不要再叫我蒋先生了,直接叫我的名字好了。”若珩微微一笑,道:“可以吗?”劭康看她微笑之间,风致嫣然,不由得心里一动。
正在这会儿,侍应端菜上来,又为劭康与若珩倒上了红酒,才退了下去。劭康把酒杯递给若珩,道:“来,尝尝我这瓶法国红酒的味道如何?”若珩面有难色,道:“这…我不会喝酒的。”劭康笑道:“只喝一点点嘛,就当是陪陪我。”若珩无奈,浅饮一口,笑道:“咦,好象是波尔多红酒,品味柔顺温和,醇香怡人。”
劭康面带惊讶,赞许道:“你还说不会喝酒,这才一口,不但尝出好坏来,连品种也分毫不差。”若珩笑道:“哪里,我只是随着主人的意愿,少不了要恭维几句的。”其实从前嘉和是酷爱收集各种红酒的,她与他曾经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耳濡目染地也受到了不少熏陶。劭康微微一笑,他觉得若珩对自己不再象前些时候那么拘谨了,所以对她的嘲笑,并不介意。
若珩略一沉吟,道:“钟振财…这个人…是不是经常问你要钱呀。”她说地很是犹豫,其实是觉得很不光彩。劭康正在帮若珩把盘里的羊排切碎,抬起头来,道:“何必说扫兴的话呢。”若珩道:“倒底是不是呀?”劭康道:“准是如欣多嘴。不是你想象中那么回事,我是看他最近办事得力,特地奖赏他的,你不必担心。”若珩叹道:“你又何必骗我。”
劭康听若珩的语气,似乎已经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也不好再遮掩,道:“你真的不必担心,这几个钱对我来说,是算不了什么的。”说完,突然怕令若珩觉得他又有炫耀的意思,连忙道道:“你不要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若珩,我很怕给你觉得自己满身的铜臭之气。”
若珩一听,倒是劭康误会了,急道:“你不知道,其实…其实…”劭康把盘子放到若珩面前,又将叉子递到她手里,道:“我们不要再说不高兴的事了。你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吃完饭,我们一道去听音乐会,如何?”若珩满怀心事,再美味的佳肴吃在嘴里也索然无味。劭康看若珩默然无语,就岔开话题,道:“我看你和令堂长得并不是很象,倒是以薇小姐和令堂更相象些。”若珩定定心神,抬起头,笑道:“其实,是你误会了。”
劭康奇道:“误会?”若珩道:“我并不是以薇的亲姊姊,我是姓冯的。”劭康正在喝酒,听着这话,惊讶得差点让酒呛到嗓子眼里,他叫道:“什么?”若珩笑道:“我是说我和钟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我只是钟家的房客而已。”劭康道:“什么?你是钟以薇家的房客?”他觉得这真是天方夜潭,自己还没犯过这么糊涂的错误呢?愣了一会儿,他又道:“那你,你又何必答应我…”
若珩淡淡一笑,道:“我来到香港无亲无故,一直住在以薇家里,和钟家母女经历了战争的磨难,才结成了患难与共的感情。我孤单一人,承蒙她们不嫌弃,待我就象是一家人一样,我又何需与她们分什么彼此呢。咦,你怎么不说话了?”
劭康定定地望着若珩,笑道:“原来如此。我真的是没有看错你,你虽然表面上冷漠无情,其实心里…”他在生意场上久经考验,已经被尔虞我诈的人际关系训练得攻于心计,圆滑世故,似乎早就忘记了在这个世界上还有“真情”这回事。此刻,他一直坚强刚硬的心突然变得柔软了,非常非常的柔软,恍然发觉后,有些震惊,有些不可思异,细细地考量,却不得不承认,她正慢慢地走进他的潜意识里,想破又不敢破的所在。
若珩打断劭康,笑道:“我今天告诉你,不是给你机会批评我这个人如何,而是奉劝你以后不必再给钟振财钱了,他那种人是个无底洞,填不满的。”劭康很庆幸秘书如欣将振财的事告诉了若珩,否则他不可能这么快地知道若珩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女人。现在就算她再摆着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他也已经把她看透了。她是善良而温暖的,甚至充满了母性般的光辉,照亮了他一直以来灰暗冰冷的心。他突然觉得在这个时候,说振财的事太煞风景了,便道:“我们先吃饭吧,再不吃要赶不及听音乐会了。”
若珩在与劭康说话的时候,并不知道,在餐厅另一端的柱石影壁后面,刚刚坐下两个青年男女,是贺文与以薇。她与自己的丈夫,彼此都在陪着别的人,彼此都不知道,日夜思念的人,就在身边。
这一晚,劭康与若珩过得极其愉快。若珩是因为音乐会的影响,她并不知道整场音乐会,劭康果真是听下来的,因为眼睛都放在了她的身上。
以后的日子里,劭康经常带着若珩出去吃饭,“听”电影,“听”音乐会,他的态度温和有礼却也坚决,让她无法拒绝,却使她加深了他对自己另有所图的怀疑。可劭康对她始终以礼相待,并无任何越矩行为,时间久了,倒让她觉得自己是小人之心了,以劭康的条件,怎么会看上一个青春已逝,人老珠黄的瞎子呢?
若珩对劭康的印象随着不断的接触而有所改观,他并不象她当初想象的那般流氓无赖,也算是个绅士,虽然有些霸道强硬。她已经有许久没有动笔了,他却好象根本不在意似的。可她已经不能在等下去了,她和他越接近,她就越想逃开,想回到春风街的旧屋里去
这天,劭康又带着若珩去吃大菜,为了图个新鲜,竟吃了生的牡蛎。若珩吃的时候,觉得鲜美爽口,可回到别墅,就开始肚子疼,一直闹到半夜,还发起烧来。陶妈给折腾了半天,看着若珩的情况不妙,就给蒋公馆打了电话。劭康没用多久,赶到了别墅,看了看若珩的情况,知道不能再耽误了,他抱起若珩,急匆匆地赶往德仁医院。
若珩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的上午,她睁开眼睛,什么也看不见,鼻子里却闻到一股医院里特有的消□□水的味道。她动了动身子,想要坐起身来,才发觉自己的手紧紧地攥在另外一个人的手里。她心里一怔,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的上海。那时她中了枪,以为命不久已,醒来时,贺文也是这样紧紧握着自己的手。可惜,后来还是松开了,这一松开,就是整整十年。想到这儿,她忍不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劭康睡地迷迷糊糊地,仿佛间听到若珩的叹息声,连忙抬起头,看见她已经醒了,喜道:“你醒了,觉得怎么样?”若珩听见劭康的声音,轻轻挣脱开他的手,道:“我没事了,这是在哪儿?”劭康道:“是在医院里。你把我吓坏了,幸好陶妈给我打电话,我才知道你病了。都怪我,不该让你吃生的牡蛎,害你得了急性肠炎。”
若珩听劭康语音关切,却略带倦意,想着他可能是守候了大半夜,心里很过意不去,道:“你回去休息吧,我没事了,可以回家了。”劭康道:“你躺着吧,折腾了一夜,你肯定也饿了,想吃点什么,我这就去买来。”若珩沉吟了片刻,试探道:“我什么都不想吃,我…我想回家,不知道可不可以?”
劭康这才明白,若珩是想回春风街的家,看来自己给她好吃好住,都抵不过她对“家人”的思念。他心里想着,不禁微微有些醋意。若珩轻声道:“你不高兴了?你千万不要介意,我之前答应你的事,一定会尽心尽力给你办成的,只求你可以让我回家去。”劭康望着若珩苍白而虚弱的脸色,半晌无语,一会儿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又替她掖好被角,起身推门出去了。
劭康满腹心事,低着头,和人在走廊的拐角处撞了一个满怀,下意识地道了声“对不起”,就在擦身而过的瞬间,突然象想起什么似的,停下脚步,和那人同时笑道:“是你。”
劭康笑道:“程贺文,好久不见。”原来他是撞到了贺文的身上。贺文笑道:“好久不见,大概有十几年了吧?”劭康笑道:“是呀,早听说你也来了香港,可就是没有机会碰面。”贺文道:“我来香港也有几年了,想不到今天会在医院里碰面。”劭康笑道:“你是来探病的?”贺文道:“是来接我妹夫出院,你呢?”劭康想着在病房里的若珩,心里一酸,苦笑道:“是我的一位朋友病了。”贺文看着劭康有些低沉的面色,道:“不碍事吧?”劭康待要回答,却听见另有人叫道:“贺文。”
贺文转身一看,嘉和从一间病房里走了出来。劭康和嘉和对手多时,彼此是认识的,因此笑问贺文道:“是认识的?”贺文道:“是我的一个亲戚。”劭康做恍然大悟状,看着嘉和冷淡的面容,似乎对自己颇有敌意,就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道:“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了,改日我们再聚吧。”贺文也递给他一张名片,笑道:“好,以后再联系。”说着,两人就握手告别。
贺文笑着走近嘉和,看着嘉和不悦的神色,奇道:“你怎么了?”嘉和不屑道:“想不到你和这种人还有说有笑的。”贺文更奇怪了,问道:“你哪根筋不对了?”嘉和道:“你难道不知道他是谁吗?他就是蒋啸远的七公子蒋劭康,是把我们的电影公司逼入绝境的人。”
贺文方才明白嘉和生气的原因,笑道;“我怎么知道?我又没直接参与电影公司的管理。你别生气了,其实他也是耶鲁的留学生,我们毕业那一年,他刚入学的,和我是一个导师,那会儿导师对他也很器重的。”嘉和想了想,奇道:“是吗?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贺文笑道:“你竟让女同学围住了,哪儿还有心思注意这些。那时因为他也是中国人,人很斯文,话虽不多,却非常勤奋,所以我对他的印象颇深。想不到,他竟是江湖老大的儿子,真是人不可以貌相。”嘉和白了贺文一眼,道:“我都懒得理你,在你眼里哪儿还有坏人。快进去吧,启峰已经收拾好了,我这就去办出院手续。”说完急匆匆地走开了。
贺文敲了敲门,只听贺言道:“请进。”贺文推门进去,贺言笑道:“大哥现在愈发客气了,还用得着敲门吗?”贺文笑道:“我是怕你们夫妻有体己话要说,我猛然闯进来,岂不是大煞风景嘛。”贺言看了启峰一眼,嗔道:“大哥几时也学得油嘴滑舌了。”
贺文微微一笑,看见启峰已经穿戴整齐,问道:“都收拾好了?”启峰笑道:“早收拾好了,这就走吧。”贺言道:“你急什么,原以为你的脾气挺沉稳的,谁成想也会发生交通事故,看你以后还敢不敢自认是飞车高手。”启峰笑道:“有了你教训,下次再也不敢了。”
贺文正色道:“你不要嘻嘻哈哈的,贺言说的有道理,你以为还是在上海呀,万事要小心才对。”贺言道:“谁说不是呀,这次真把我给吓坏了。自从和他结婚,还没见他进过医院呢。”启峰仍旧笑嘻嘻地,对贺言道:“这会儿知道我的重要性了吧。”
他们说笑了好一会儿,嘉和才推门进来,望着屋里兴高采烈的三个人,道:“走吧,真把医院当成自己的家了,出院手续都办好了。”启峰看嘉和面有不快之色,道:“咦,这医院的护士小姐给你难堪了?”嘉和不明究竟,愣道:“和护士小姐有什么关系?”启峰笑道:“那何必办了一趟出院手续回来就拉长着脸,下巴都快伸到地上了。”嘉和没好气地道:“还好意思说,你倒是躲到医院里来享清闲了,把我一个人陷在是非圈里。”启峰还未答话,贺言道:“嘉和,你为什么怨气冲天的?”
贺文望着嘉和有些气急败坏的样子,猜想准是跟劭康有关,连忙笑道:“你们别急,嘉和是在和我生气呢。”嘉和白了贺文一眼,气哼哼道:“真是倒霉,我在楼下大厅又碰见那个人了。”启峰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呀,你们别再打哑迷了,行不行?”贺文笑道:“是我刚刚在走廊里遇见蒋劭康了,和他聊了几句,嘉和就不高兴了。”说着,就把和劭康的一番渊源和启峰、贺言又说了一遍。
贺言因为并不认识劭康,对电影公司的事也不甚了解,所以并没有切肤之痛。倒是启峰能够体会到嘉和近些日子来的苦楚,便笑道:“真是仇人狭路相逢,分外眼红了。”嘉和憋屈了半天,也觉得有些小孩子气,听了启峰的调侃,也笑了起来,道:“仇人?哪有那么严重,只不过我是看不惯他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样子罢了。”贺言道:“有这样一个人物吗?怎么我这两天进进出出都没发现呢?”嘉和道:“我听护士小姐说,好象是他的一个女朋友病了,昨儿夜里送进医院的。”
贺文一拍嘉和的肩膀,笑道:“你把人痛恨成那样,还有心思打听人家的闲事?”嘉和有些不好意思,争辩道:“我不过是随口一问。哎呀,我们闲扯了半天,别为这种人伤脑筋了。也该走了,这帐都结了,难不成还要霸着人家医院的房间嘛。”正说着,有人敲门,果然是医院里的仆妇进来打扫房间了。
嘉和开着车,刚到医院的大门口,便看见以薇掺着一个中年妇人急匆匆地赶了进来。贺文道:“咦,这不是钟小姐吗?”他在这些日子里,和她见过几次面,吃过几次饭,有时侯有别人在场,有时候只有他们两个人,虽然亲近了不少,但是最初他和她在一起时的那种温柔而惘然的感觉不见了。他和她越接近,越清楚,她和他的妻子根本是两种人,一直以来都是他的幻觉,都是他的强迫性的意识,若珩只有一个,谁也代替不了,他的梦醒了。
嘉和摇下车窗,叫道:“以薇。”以薇满头大汗,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定睛一看,原来是嘉和坐在汽车里,旁边还坐着贺文,后面是启峰和一个陌生的年轻女人。她笑道:“郑先生。”嘉和奇道:“你来医院干什么?”以薇刚要说什么,旁边的金桂拽了拽她的衣袖,以薇意识到母亲并不愿自己和老板说起若珩的事,笑道:“我们是来探望病人的。”嘉和道:“既然如此,我们先走了。”以薇笑着点了一个头,又深深地望了贺文一眼,才向医院大楼走去。
若珩休息了一会儿,也不见劭康回来,正在疑惑着,听见有人敲门的声音,便道:“请进。”进来的是金桂和以薇。
金桂抢先一步,走到床边,抓起若珩的手,道:“我的天,离开家没几天,怎么住到医院里来了。”若珩听见金桂的声音,既意外又惊喜,笑道:“桂姨,你来了。”金桂道:“不光是我来了。阿薇,你过来呀,别愣着了。”
以薇一大早接到劭康打来的电话,听说若珩住进了医院,顿时心急如焚,暂时忘记了自己还在生她的气,连片场也不去了,拽上金桂就匆匆地赶到医院里来。等进了房间,看见若珩躺在病床上,气色仿佛还不错,旧气又涌上心头,于是疏远而冷淡地站在门边,并未上前。
若珩伸出手来,笑道:“阿薇,你也来了吗?怎么不过来呀。”以薇不忍若珩在黑暗里着急,就很不情愿地走到床边,握住了若珩伸出来的双手。若珩道:“阿薇,你还在怪我吗?”以薇道:“怪你?我是怪你,怪你离家这么久了,连个电话也没有。”若珩奇道:“电话?家里装电话了吗?”金桂插嘴道:“是以薇非要装的,才装了一个多星期。”
若珩道:“噢,以薇,我是住在梅景湾,眼睛又不方便,还要过海,其实我好想回家呀。”以薇撇撇嘴,道:“你真的想吗?有大房子住,有好东西吃,有好衣服穿,你恐怕早就忘了我们是谁了吧。”以薇的一番话象机关枪一样,射地若珩无招架之力。正在这时,劭康拎着一篮水果推门进来,看着屋里的人,笑道:“你们这么快就赶来了?”
以薇是认识劭康的,因为对他的成见颇深,又正在气头上,所以把脸转向一边,不去理他。金桂满脸堆笑,道:“蒋先生,多亏你费心了。”劭康摇了摇头,走到床的另一边,把水果放到床头柜上,俯下身,柔声道:“你觉得怎么样?”
若珩微笑道:“好很多了。”劭康道:“医生说你明天就可以出院了,出院以后,你可以回家去了,我们的协议从此一笔勾销。”若珩不能相信自己的听觉,惊道:“真的?我真的可以回家了?我们的协议真的一笔勾销了?”
劭康望着若珩喜悦的神色,心里一酸,道:“是的,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勉强你做任何事。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说完,也不看金桂和以薇,径自走出门去。昨夜,若珩还在昏睡的时候,他就将自己这些日子来的反常行径,做了一次深刻的反省。当初他一半是为了和若珩赌气,一半是为她的清寒孤寂而心动,才以半软禁的性质将她关在梅景弯的别墅里。他那时并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会和这个盲眼的女子怎样,没想到时至今日,他会被她深深地吸引,甚至为她意乱情迷。这就是爱情吗?他并不能确定。他只知道,是她掩藏在淡然冷漠外表下的善良与平和,唤醒了自己内心深处尘封多年的一丝柔情。在这纷扰繁华的红尘俗世里,还有这样清柔的一个女子,倒叫他情难自己了。
以薇冷眼看着劭康对若珩的神情,又听着他们奇怪的对话,有些纳闷,问道:“什么协议?”若珩笑道:“没有什么,我终于可以回家了。桂姨,小可她还好吧?”金桂听着若珩可以回家,而从前的协议也可以一笔勾销,也是喜出望外,笑道:“我跟小可说你是探亲戚去了,她在家天天数着日子,就盼着你早点回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