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第三部 人在天涯 二十(1 / 1)
该让若珩与贺文见面了,可已经十年了,见了面又能怎么样呢?从前的一切都还在吗?请您继续关注第四部《恍如隔世》,谢谢!若珩又回到了春风街的破房子里,又回到了以往单纯而简朴的生活,虽然与梅景湾的生活条件相去甚远,可她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反而令她觉得舒服自在。就象那天,她在楼道里碰见卓辉,他只说了一句,“你回来了,回来就好。”仿佛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小可果真以为若珩前一段时间是去亲戚家了,对她的提前归来格外高兴。以薇虽然不再象先前那么咄咄逼人,可经过了这一次,与若珩之间似乎已经有了隔膜,因为不能说出口的理由,所有就没得解释,只能让误会象肥皂泡一样渐渐地膨胀,漂浮在空中,迷蒙了人的眼睛,也迷蒙了人的心。
事情也有峰回路转的时候,这关键人物竟是振财。振财以为自己在劭康跟前立了一个大功,必定会得到格外的器重与奖赏,谁知劭康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那天他带着金桂、若珩到电影公司,劭康竟然连面都不见,只让秘书如欣塞了几个钱就打发走人,他越想越晦气,本来是预备发笔横财的,到头来却是一场空,所谓的赏钱还不够塞牙缝的呢。不过有总比没有强,他只好拿了钱灰溜溜地走了。
可象他一味挥霍无度的花法,那几个钱运转没多久,就又闹了亏空。他只好到处去借,却是处处都碰壁,无奈间,想起了劭康,虽然心痒难奈,却也忍着没敢造次。这位七爷虽然年轻,却颇有家翁的作风,办事强硬,说一不二,是个心狠手辣的角色,底下做事的人包括老臣子在内都对这位七爷敬畏三分。象他这样的小角色,更不能轻举妄动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振财竟然打听到劭康将若珩安排在了梅景湾的别墅里,他心里又打起了鬼主意:莫不是七爷看中了自己的大侄女?也不对,虽然大侄女长得不错,可凭七爷的条件总不至于叫一个瞎子给迷住了吧?不过也不一定,七爷是想换换口味吧?他这样想着,又加上实在是闹饥荒,就斗胆找着了劭康,言语间流露出想讨几个钱来花花。没想到事情格外顺利,劭康二话没说,就从钱夹里掏出几张大票子给了他。他真是喜出望外,可也不敢太得意忘形,毕恭毕敬地谢了劭康,笑嘻嘻地走了。
之后,振财又试探着问劭康要了几次钱,虽然劭康看他的神色越来越厌恶,可也没有拒绝他。他才不管别人对自己的好恶呢,他只要荷包鼓鼓的,能讨小喜宝的欢心就足以了。他盘算着劭康肯这么大方,必定是因为若珩的缘故。
然而好景不长,冬天快来了,振财刚答应了小喜宝给她添置一件貂皮大衣,再找劭康要钱花的时候,没想到竟给劭康厉言训斥了一顿。他闹了一个灰头土脸,心里无趣,又惧怕劭康的手段,也不敢声张,只好先敷衍小喜宝几天。谁知世态炎凉,竟应了“□□无情”那句话,小喜宝一见他两手空空没钱了,立刻撂下脸,把他轰了出来。
振财在一个星期之内闹地是心力交瘁,想着小喜宝千娇百媚的模样,真舍不得就此罢手,发誓早晚有一天要让她离不开自己。他老实了一阵子,听人家说蒋老爷要给七爷娶亲,不禁灵机一动:劭康和若珩才认识没多久,何以这么快就谈婚论嫁了?不过此事若能成功,对他倒是百利而无一害,能和蒋家结成亲家,以后就是和银行挂上钩了。他盘算着,就又恬不知耻地跑到劭康跟前要钱花。谁知劭康似乎正在气头上,看见振财死皮赖脸的样子,不由分说竟叫人把他狠揍了一顿。
振财是偷鸡不成又蚀把米,不但分文没要到,还要赔上医药费,在床上躺着养病就有半个多月。谁知屋漏偏逢连阴雨,他在病中又听见好事者来通风报信,说是小喜宝搭上了一个印尼来的搪瓷商人,这搪瓷商人不但出手阔绰,还要给小喜宝赎身,娶回家去做六姨太,他以后恐怕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心上人了。
振财愤恨不已,这小喜宝虽然已经三十几岁了,偏有一种风骚媚人的的态度,把他迷地神魂颠倒的,难得手里有几个闲钱,都花在她身上了,他也不介意,甚至早有替她赎身,和她做一对同命鸳鸯的想法。可他也知道,想拴住这个野心勃勃的女人,没有大把的钱是办不到的,更何况这会儿还有了一个更为强劲的对手。蒋七爷那里无论如何是不敢再去找揍挨了,大侄女指望不上了,咦,不是还有一个当电影明星的小侄女嘛,怎么把她给忘了呢?他思来想去,又把鬼主意打到了以薇身上。
这天,振财挣扎着伤愈不久的病体,精心打扮了一番,来到长风电影公司。门房一听是以薇的三叔,而且穿着也很体面,就放他进去了。他没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以薇拍戏的摄影棚。
以薇正在休息,一个场记在门口叫道:“以薇,你三叔在外面找你。”以薇有些奇怪:以前并没有听母亲提起家里还有亲戚在香港呀。她出了摄影棚,却看见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中等身材,头发梳得油光可鉴,估计苍蝇在上面溜冰也有滑倒的可能。
振财看以薇从摄影棚出来,满脸诧异地望着自己,笑道:“小侄女,你不认识我?”以薇看见他笑起来唇边的两撇小胡子一翘一翘的,眼睛眯眯的,活象一只小海豹,不禁“噗哧”笑出声来,道:“我想起来了,你就是那天在我家楼道里…”振财看以薇笑了,自己更是笑得花枝灿烂了,亲切地道:“小侄女,你母亲没有告诉你?我跟你可不是外人呀,我就是你父亲的亲弟弟,是你的亲三叔呀。”
以薇收敛起笑容,正色道:“对不起,我母亲并没有和我说过在香港还有亲戚。”说着用鄙视的眼光望着他,全然把振财当作了冒任亲戚的无赖。振财一顿脚,急道:“这是怎么弄的。噢,你父亲叫钟振宏,你母亲叫梁金桂,我叫钟振财,二十几年前去了南洋,是这两年才回到香港的。”以薇恍惚间想起,小时候是听哥哥说起有个小叔叔去了南洋。她又上下打量了振财一番,发觉他和自己的父亲没有半点相似之处,不由得半信半疑,
振财为了表白自己,道:“哎呀,难道你母亲没告诉你吗?我前一阵子还帮了她一个大忙呢。”以薇奇道:“你帮她什么忙?”振财道:“你真的不知道?你母亲在我们赌场欠了一大笔钱,幸亏有我在老板面前通融,才让你姊姊为天威公司写剧本,算是了结此事。你姊姊这些日子不住在家里,你总该是知道吧,那就是我们老板单独给她安排了安静的地方写作。现在老板对你姊姊很有意思,这喜事不久就要发动了,你姊姊就要嫁入豪门了,这一切可都是我的功劳呀。”以薇大惊,叫道:“你们老板是谁?”振财看见以薇有些相信了,就洋洋得意道:“是蒋劭康呀。”
以薇的脑袋“轰”地一阵乱响,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金桂最近总是神神秘秘的,连杂货铺也不敢开,为什么一向平淡漠然的若珩突然变得贪财爱物,还非要搬出去住,她一切都明白了。原来是母亲赌钱欠下了高利贷,若珩是去偿还赌债的。她竟然还在气着若珩,怨着若珩,让若珩平白受了那么大的委屈,她真是太糊涂了。
以薇望着振财趾高气扬又略带谄媚的神态,厌恶道:“你找我有何贵干?”振财笑道:“我帮了你母亲这么大的一个忙,总有一些人情要处理,可是我这手头…”说着就把手指并在一起,撮了一撮。以薇明白他的来意,也不说话,转身进了摄影棚。一会儿,以薇拿着手袋从棚里出来,从手袋里抽出几张票子,递给振财。振财接过钱,看了看,道:“也太少了吧。”以薇厉声道:“我只有这么多,请你马上离开,否则我要叫保安了,那样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
振财数过了钱的数目,虽说不能给小喜宝买件貂皮大衣,买件小首饰总是够了,再一看以薇的神色不对,忙道:“好,细水长流,我就走,以后再找小侄女喝茶。”说完就一摇三晃地走开了,只留下以薇站在原地发愣,好一会儿,才又转身走进了摄影棚。
啸远一生脾气暴燥狂妄,遇事独断专行,不但外面的人惧怕他的威严,连家里的人也对他噤若寒蝉。他除了年轻时的一段恋情失败之外,这些年还没有什么事不是按照自己的意志而为的。然而等到上了年纪,他才渐渐地感到有些力不从心了,仅存的几个孩子当中,两个大儿子是花花公子,只会花钱,不会赚钱,大女儿虽然本分,却懦弱无能,况且又嫁了人,是帮不上什么忙的,两个小不点更别提了,算来算去,就还只有老七劭康一人是可以委以重任的。
他现在是越来越器重劭康,放手让劭康办的事情,没有一件不是办地让他称心如意。旁边一些察言观色的人,体会着啸远的心意,也就在他跟前吹捧劭康多么年轻有为,多么有他当年的雄风,简直就是他的翻版。他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很得意,也很安慰。
有时侯,啸远看着劭康沉默不语的样子,也会想起劭康去世多年的母亲香凝。香凝虽说是个戏子出身,可也是温婉贤淑的女人,不争名不争利,在这个大家庭里委曲求全地过活,早早地送了性命。他每念及于此,也有些悔意,后悔自己当年对香凝、劭康母子太疏于照顾了,弄得儿子长大了,见到了自己,就象陌生人一样。最近,他听新娶的九姨太绮红说起来,劭康在外面金屋藏娇,竟然包养了一个穷人家的瞎眼姑娘。
当然,啸远并不知道,绮红嫁过来之后,早对成天伴着一个老头子厌烦了,禁不住天长日久的相处,竟对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劭康渐生情愫,可跟劭康暗示了好几回,都被劭康严词拒绝了,最后一次,还弄得她差点下不了台。
绮红始终对劭康告诉她,“我已经有了喜欢的人”时那一幅深情无限的样子怀恨在心,所以就叫人留意劭康的行踪,打听到他竟然和别人同居了,把绮红气得是妒火中烧,醋意上涌。她下定决心,自己得不到的,也决不让别人痛快地得到。此后,她经常在啸远耳边大吹枕边风,说勾引劭康的这个女人如何有心计,如何有手腕,如何把七爷弄得服服帖帖,现如今,只怕马上就要登堂入室了。
啸远并不介意,他以为这在男人来说很正常,自己何尝不是三妻四妾呢。绮红一看老头子无动于衷,就又跟啸远说劭康年纪也大了,早过了娶亲的年龄,埋怨啸远对这个儿子太不关心了,况且劭康现在这样和一个穷人家的女人没名没分地住在一起,将来对他和富家千金结亲是很有影响的。绮红的这一番话倒是说到了啸远的心坎里去,本来他就觉得自己亏欠劭康的太多了,正打算给劭康安排一门象样的婚事,以弥补自己过往对儿子的疏于照顾。
事有凑巧,没过几天,啸远和华业银行的总经理齐善章吃饭,席间在坐的还有善章刚从美国留学回来的二女儿朗星,竟和劭康是一间学校毕业的,不仅人长得漂亮,谈吐也很风雅有趣,深得长辈的欢心。他当时就留上了心,不禁在言谈中流露出想要两家儿女结亲的意思。
善章起初觉得啸远是江湖草莽出身而有些犹豫,但转念一想,蒋家财雄势大,毕竟今非昔比,是得罪不起的,于是就在口头上敷衍了啸远几句。啸远却当了真,立刻安排了一个机会介绍劭康和朗星认识。善章一见劭康竟是一个面貌斯文英俊的青年,与父亲大不相同,而且女儿朗星对劭康的印象似乎也相当地好,两个年轻人聊着学校里的事,非常得投机,善章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啸远更是高兴,他难得见到一向阴沉严肃的儿子也有舒眉展目的时候,似乎连性格也开朗了了不少。他并不知道,劭康的这些变化,与银行家的千金小姐没有关系,而是得益于另外一个女人。
劭康和朗星见了几次面,对她的印象也非常地好。朗星绝没有一般富家小姐矫情做作的脾气,对任何人都亲切有礼。劭康的朋友不多,倒也很乐意结交一个谈得来的朋友。其实,更因为他最近的心情好极了,从来没有过的明媚晴朗,仿佛春天里朝气蓬勃的阳光,愿意照耀到每一个角落,与每一个人分享这一分温暖。
朗星遇见了劭康,不象她平时所见的浮华无德的登途浪子模样,一颗心就渐渐地倾注到了他的身上。父亲善章有一次跟她提起啸远有意让两家结为儿女亲家的事,朗星以为是劭康对自己颇有情意,难得天从人愿,不由地芳心大慰。
蒋、齐双方家长已经渐渐开始对婚事进行细节上的讨论,他们倒好象比年轻人更积极、更热衷似的。绮红没想到自己的如意算盘落了空,被金屋藏娇的那一个还没赶走,又来了一个富家千金,真是令她措手不及。她见劭康似乎还蒙在鼓里,灵机一动,幸灾乐祸地告诉他,让他趁早对若珩死了心,啸远已经给他订了亲事,是齐家的二小姐朗星,这门亲事关系到蒋、齐两家的经济利益,无论如何,他的父亲啸远是一定要让它顺利成就的。
劭康大惊,他和朗星谈得投机,却从未想到婚姻之事上去。他去找父亲理论,啸远大怒,没想到自己的一番苦心安排,儿子竟不领情。
这天,吃早餐的时候,父子两人就在餐桌边吵了起来。啸远严重地警告劭康,金屋藏娇的女人是绝对不能进蒋家大门的。劭康起初没听明白,后来才知道父亲是误会了自己和若珩已经同居。他气恼父亲用污秽不堪的语言来形容若珩,所以根本懒得解释。绮红在一旁煽风点火,暗自得意,直让这长父子大战持续了整个早饭时间。
父亲不了解儿子第一次由心而发的爱情,儿子不体谅父亲的一腔拳拳苦心,虽然是父子,却象是两个陌生人,长时间冷淡无情的生活,沉积下来的心与心之间的沟壑,一时之间是很难填平的。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这种浸嵌在骨髓里的格格不入与矛盾对立,只会让原来已经非常尴尬的父子关系继续雪上加霜。劭康愤慨之及,怒气冲冲地离开了半山的家。啸远撅撅地抽着根本没放烟叶的烟斗,却也无可奈何。
若珩正在家里打扫卫生,听见有人敲门,以为是金桂买菜回来了,于是放下了手里的活计,打开了门。谁知半天没有动静,她疑道:“是谁呀?”只听着一个低沉的声音道:“是我。”若珩心里一怔,竟是久违的劭康。
劭康走进屋里,四下打量了一番,回身看见若珩仍旧局促地站在门边,笑道:“怎么也不请我喝杯茶?”若珩缓过神来,道:“你请坐吧,家里太乱,我正在收拾。”说着走到厨房里拿了一把暖水瓶出来,在餐桌边摸着了茶壶,拿起了壶盖,又打开暖水瓶的盖子,将水倒入茶壶。劭康默默地盯着若珩做完这一切,他很惊讶她看不见,竟能很准确地将水倒入壶中,半滴不漏。
若珩沏好了一杯,推到桌角,笑道:“你尝尝,今天早上才放的茶叶,比不上在你家喝的上等碧螺春,不过味道也还过得去。”劭康拉着若珩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道:“你不要再忙了,我有话和你说。”若珩点点头,半眯着双眼,嘴角似笑非笑,一副茫然不解的神情。
劭康看着她秀美的模样,心里柔情荡漾,在若珩身边蹲下来,轻轻地握住了她的双手。若珩一怔,想要把手挣脱出来,可劭康却紧紧地攥住了。停了一会儿,他喃喃自语道:“若珩,若珩。”若珩听着劭康一声声低唤着自己的名字,以为他又象上一次一样在家里受了父亲的委屈,就柔声道:“你怎么了?是不是你父亲又让你难堪了?”劭康一听到“父亲”两字,脸色渐渐地沉了下去,象是蒙上了一层阴影,还想着父亲早上对自己大呼小叫的样子,心里很不痛快。
若珩在黑暗里隐隐感到一种无可奈何的忧郁与伤感,轻声道:“你怎么了?”劭康想了片刻,把桌上的茶水一饮而尽,深深地长吁了一口气,定定心神,道:“若珩,我们…我们结婚吧。”他说完,才如释重负似的,好象还从未如此紧张过,他凝视着若珩,看着她的反应。
若珩闻听此言,大惊失色,急急挣脱开劭康的双手,“嚯”地站起身来,倒退了好几步,被椅子绊住了,一个站立不稳,险些跌倒,幸好劭康伸手扶住了她。若珩待劭康的手一碰到自己的身体,就象被烙铁烫着了似的,连忙躲开了。劭康看着若珩举足无措的样子,心里一痛,苦笑道:“我是不是吓着你了?”若珩定了定心神,才缓缓道:“你,你不是糊涂了吧?”
劭康走近若珩,但也不敢再碰她,道:“我想地非常清楚。”分别的这些日子,他再回到梅景湾别墅去,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想到那个人已经不在这里了,心里竟也是空荡荡地。周围的人最近总是问他,是不是病了,为何老是一种心不在焉无精打彩的样子。他真的病了吗?就因为每天见不到那个人,就病了吗?他不信,仍然按从前的生活方式继续着,似乎并不见效。他的眼前总时不时地浮现她淡淡的笑容,恍惚间总是听见她轻唤“蒋先生”,他在街上偶然瞥见好象她的女子的背影,竟然抛下重要的人和事,下意识地追上去,待追上了,发现不是她,竟是那么地失望。这一切一切,究竟是怎么了?也许,拯救他的方法只有一个,便是舍弃固执许久的自由,和她永远在一起。
若珩当然不知道这一切,她被劭康的话吓坏了,急道:“可是,可是你对我了解多少?我们只不过才认识没多久呀。”劭康用非常冷静的语气道:“不,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我知道你姓冯,知道你是除了我妈以外最善良的女人,我只要知道这些就足够了,其他的我不想知道,也不必知道。”若珩摇了摇头,不能相信似地愣在一边。
劭康沉吟了片刻,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心型的丝绒锦盒,打了开来,里面是一枚熠熠闪光的钻石戒指。他把戒指放到了桌上,道:“我老早就买了戒指给你,可一直都没有勇气开口,害怕它的下场会和那一大堆礼物的下场一样。这…若珩…我…我说过以后再也不会勉强你做任何事,你可以考虑。如果你愿意,就戴上这枚戒指。我…我先走了。”
屋里凝重难堪的气氛压迫地他有些眩晕了,想不到他第一次向人求婚,竟会是如此尴尬地局面,不,是残酷得令他几欲窒息的局面。他望着若珩仍然紧蹙着眉头,脸上还挂着惊疑恐惧的神情,心里的酸涩加惧了。一个本应该充满柔情蜜意的时刻,却有这样的心情,真是太煞风景了。他再也待不下去了,略微沉吟了片刻,又深深地望了若珩一眼,低叹了一声,走出门去,迎面正撞上了气喘吁吁的以薇。
以薇看见劭康,微微一愣,来不及细想就冲进屋里,却见若珩呆立在客厅中央,正在发愣,桌上一个心型的锦盒里放着一枚钻石戒指,以前发生的事情转瞬间象电光火石一样在她脑海里迅速地闪动。她跺了跺脚,转身又跑到楼下。
劭康正要进汽车里,听见以薇叫道:“你等等。”劭康转身一看,道:“你有什么事?”以薇道:“你今天到我家来有何贵干?”劭康听着以薇很不友好的语气,微微一皱眉头,道:“我是来找若珩的。”以薇不屑道:“珩姊姊?我告诉你,你别再缠着我珩姊姊,也别再打她的歪主意。”劭康不怒,反而笑了,道:“打她的歪主意?你凭什么说我在打若珩的歪主意?”以薇气道:“你这人真够无赖的。那戒指,是你放在我家桌上的吧?那戒指又怎么解释?”
劭康望着气急败坏的以薇,收敛了笑容,正色道:“那是求婚用的,我要和若珩结婚。”以薇大惊,即而鄙夷道:“求婚?象你这种人还会有真心?你不喜欢我珩姊姊,可不要当她是你的玩物。”劭康被以薇蔑视无礼的态度刺激着,心里有气,却微微地冷冷一笑,道:“你说的对,我是不喜欢她。”以薇看着劭康眼神里嘲弄的神色,大怒,抬手就想甩他一个耳光。
劭康一把拽住了以薇的手腕,定定地望着她,一字一顿地道:“我是不喜欢她,我是,爱她。”说完甩开目瞪口呆的以薇,上了汽车,扬长而去。他直到此时,方才看清自己的内心,自己不是怜悯,不是同情,而是,爱上了那个瞎眼的女子。
以薇悻悻然回到家里,看见若珩已经在椅子上坐下。若珩听见以薇的脚步声,问道:“是阿薇回来了吗?”以薇走过去,望着面带惊惧而又有些憔悴的若珩,猛然将她抱在了怀里。若珩被以薇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以薇已经许久都没有和她这样亲近过了。
以薇泣道:“珩姊姊,这些日子委屈你了,我都知道了。”若珩慢慢地挣脱开以薇,道:“你今天是怎么了?”以薇蹲下身来,仰头望着若珩,道:“今天那个三叔找到片场来,把事情的真相都告诉我了。”若珩惊道:“他没给你找麻烦吧?”以薇轻轻拍拍若珩的手背,道:“不要提那个讨厌的人。我问你,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就算是要瞒着我,你们也可以找卓辉帮忙,或者也可以报警呀。”
若珩听以薇的语气,似乎已经了解事情的大概,也就无需再继续隐瞒下去,笑道:“报警不是还要闹得天翻地覆,况且桂姨她…她誓死也不想去求卓家人帮忙,我也奈何不了她。你又是一个火爆的脾气,让你知道,还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事情来呢。你现在是公司力捧的玉女明星,这名誉最最重要,必须要保持一个清纯健康的形象,不能有丝毫污点。你想想,如果给人家知道你的家里发生了这样的事,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呢?”
以薇一路上早就想到是这个原因,可还是想听若珩亲口说出来,只是不希望自己心目中的珩姊姊有一点点变样。她感动地复又流下泪来,道:“珩姊姊,你好歹要让我知道真相呀,害我误会了你,以为你不要我了。你直不知道这些日子我有多害怕,你和我本来就象是亲姊妹一样,没想到也会生了嫌隙,你说这人生还有什么趣味。”
若珩伸出手,轻抚着以薇的脸,笑道:“多大的事,何至于让你对人生也失去了希望。”她停顿了片刻,又道:“我觉得你最近格外高兴似的,事业总算有了眉目,估计和心上人的恋情进展地也很顺利吧?”以薇想着仍然若即若离让她捉摸不定的贺文,脸上掠过一丝阴影,旋即就散去了,换上羞涩的笑容,有些不好意思地擦了擦眼泪,道:“你都说到哪儿去了。噢,对了,你真的要和蒋劭康结婚吗?”若珩的微笑僵在脸上,半晌,摇摇头,道:“不会的。”
以薇道:“珩姊姊,这些日子你不在家,我也仔细想过了,我已经长大了,不能再象以前似的,那么自私地霸着你,你应当有属于自己的幸福与归宿才是。不过,总该找个差不多的吧?蒋劭康可不行,我就是瞧着他不顺眼。”以薇将自己和若珩的误会全赖在劭康的头上,虽然刚刚为他的一番真情流露有一点感动,可对他的憎厌之情尚不能立刻褪去。
若珩缓缓道:“不管是谁,我都不会嫁的。”以薇柔声道:“你是不是还忘不了你先生?”若珩悠悠地叹了一口气,道:“都过了那么多年了,我早已经心如止水了。”以薇怔怔地盯着若珩,小心翼翼地道:“那么,你不再爱他了。”若珩摇了摇头,也不知是否认,还是默认,半晌,才笑道:“你怎么这么关心我的归宿,是不是开始嫌我厌烦我了,要把我赶走呀?”以薇急道:“才不是呢,人家是关心你嘛。”说着将脸侧放在若珩的膝上,柔声道:“珩姊姊,我是永远永远都不会嫌弃你的。”
不一会儿,金桂买菜回来,看见若珩和以薇有说有笑的,心里奇怪她们是何时重修旧好的,这些日子来看她们两个别别扭扭的,可把她给闷坏了,仿佛她真成了十恶不赦的罪人似的。金桂非常高兴,笑道:“阿薇,这么早就收工了?来,帮忙做晚饭。”
以薇趁着金桂没注意,连忙把桌上放戒指的锦盒扣上,塞到若珩的手里,低声道:“赶快收起来,别让妈看见,免得又要一阵罗唆。”她也不知是出于自私,还是对劭康的厌烦,并不希望这桩婚姻的成就。
若珩接过戒指,心里又是一阵慌乱,虽然和以薇的一段风波已经雨过天晴,可与劭康的这一段却不是轻易就可以解决的。
果然,第二天若珩独自在家的时候,就被啸远派来的两个凶神恶煞的大汉“请”到了位于半山的蒋公馆。若珩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可也没想到事情来得这样快。她坐在蒋家会客厅的时候,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可这紧张与不安,仍然排山倒海地涌来,叫她如坐针毡。
不一会儿,绮红陪着啸远从楼上缓缓地走下来,她一直对若珩充满了好奇,所以才执意要啸远把若珩带到家里来解决问题,谁知一见,并不怎样,只是一个面色苍白而略显瘦削的普通女子而已。她鼻子里轻轻地“哼”了一声,心想劭康的眼光也不怎么样,何至于被这样的一个女子弄地神魂颠倒,甚至连庞大的家产也舍弃了,非要和老爷子撕破脸呢?
啸远叼着烟斗在若珩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也不说话,先把若珩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瞧了一个清楚。幸好若珩看不见,不然准被看得发毛了。啸远心里一动:这女子好面善呀,是在那里见过吗?半晌,他道:“你就是和我儿子劭康住在一起的人吗?”
若珩眉头一皱,心想这就是劭康的父亲?可真没礼貌。不过,因为啸远的傲慢与无礼,反倒使她镇静下来,不再象刚刚等待的时候那么紧张了。她道:“蒋先生怕是误会了吧?我怎么会和令郎住在一起?”
啸远看若珩面无惧色,而且态度坦然,并无惊慌,想起绮红说过这个女子是有些手腕的,看来果然不错。他道:“我儿子回来跟我说你们要结婚的事,总是真的吧?”若珩心想原来劭康并非意气用事,竟然连家里也通报过了,怪不得蒋啸远会怒气冲冲地派人把自己接来,她道:“结婚的事倒是提起的…”
啸远一听,不耐烦地一挥手,道:“行了,你不必装腔作势了。实话告诉你,本来劭康要和什么样的女人在一起,我是不会干涉的,可是现在他要和银行家的二小姐结婚,在结婚之前我不想有任何的麻烦。你要多少钱才肯离开劭康,开个价吧,十万块够不够?”
若珩冷笑着摇了摇头。绮红插嘴道:“哎呀,老爷子,你可真大方,可人家根本没放在心上。”啸远“哼”了一声,瞪着若珩,道:“你是嫌少吗?我已经是瞧在劭康的面子上,对你格外客气了。倘若依照我以前的脾气,恐怕你…”若珩又冷冷一笑,道:“我久仰蒋先生的大名,相信蒋先生不会用这种手段对付我一个瞎眼的弱女子吧。”啸远又“哼”了一声,道:“这就要看你识不识实务了。”若珩淡淡地道:“其实你不用给我一分钱,我是不会和令郎结婚的。”
若珩的这句话颇令啸远意外,他对她又重新打量了一番,发现她眉清目秀,神态平和自然,没有丝毫的虚伪做作。若珩道:“蒋先生,我想你可能有些误会,事情并非你想象的样子。起初,我一直利用业余时间为长风电影公司写剧本,后来又得令郎的邀请为天威公司写稿。因为急于参加明年春天的电影奖评选,剧本必须在一个月内完成,所以令郎才给我安排了一个安静的地方便于写作,而我的眼睛不方便,贵公司还有一位孙如欣小姐帮我的忙,我并没有和令郎住在一起。”
啸远奇道:“你就是为长风公司写稿的人?”沉吟片刻,又自语道:“怎么竟是个女人?还是个瞎子?”若珩点点头,道:“正是。”啸远一拍大腿,恨自己太过鲁莽,没有调查清楚,仅凭绮红的几句枕边风就将人抓来,未免太有失体统了,他想着,就不满地看了自己的如夫人一眼。
绮红一看事情不妙,忙道:“恐怕不尽然吧?如果象你说得那样,那劭康为什么回家来闹着要和你结婚,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啸远闻听此言,又一拍大腿,对呀,差点让一个小丫头给胡弄过去。他刚要开口说话,却见劭康急冲冲地从外面赶进来。
原来啸远派人去“请”若珩的事,已经有人向劭康通风报信。劭康不知道父亲要如何处置若珩,心急如焚地赶回家来,一进客厅,劈头盖脸冲着啸远大声道:“爸爸,你也太过分了吧。”说着走到若珩身边坐下,侧身挽着她的胳膊,关切地问道:“你没事吧?”若珩平静地摇了摇头,低声道:“我没事。”
绮红在一旁看见劭康对若珩深情维护的样子,妒火中烧,冷笑道:“是你的心上人重要,还是老爷重要?一回家来就大呼小叫的,七爷,你眼里还有你的父亲吗?”
啸远本来就觉得劭康在外人跟前不给自己留面子,心里就有气,听了绮红的挑拨,怒道:“康儿,你跑回来干什么?”劭康转过身来,道:“那你把若珩抓回来想怎么样?”绮红道:“老爷的意思是希望你的心上人要以大局为重。”劭康痛恨绮红的火上加油,也不看她,冷冷地道:“我和爸爸说话,你不要插嘴。”绮红气得直翻白眼,冲着啸远发嗲道:“老爷,七爷他…”
啸远一看如夫人受气,恨恨地指着劭康,道:“你这个不孝子,一回来冲着长辈大呼小叫的,还懂不懂规矩?”说完看劭康默然不语,就放缓了语气,语重心长地道:“康儿,你就要和朗星结婚了,还和这种女人纠缠在一起又是何苦呢?”
劭康本来为自己对父亲的蛮横的态度有些内疚,没想到啸远竟以这样的口气来形容若珩,他“嚯”地站起身来,怒道:“什么是‘这种’女人?爸爸,我希望你注意自己的言辞。谁说我要和齐郎星结婚的,我就是和你说的‘这种’女人结婚。”
啸远气得“你”字还没说口,绮红就做势偎在他身边,在他胸前轻轻抚着,娇声道:“哎呀,老爷,你可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呀,你要是气病了,谁会来关心你?我看你儿子现在是只要情人,可顾不了你这个老爹了。”啸远抚着胸口,怒气冲冲地望着劭康,一言不发,似乎认为绮红说的很有道理。
若珩拽拽劭康的衣袖,柔声道:“你坐下来,我有话和你说。”劭康依言又在若珩身边坐下,啸远冷眼看着,心想这个女人果真有一套,一向桀骜不驯的儿子竟对她服服帖帖的。
若珩道:“劭康,你对我的一番心意,我很感激你。可是,我想大概你有一点混乱。我能体会你自幼失去母亲和不被父亲关爱的痛苦心情。”啸远听到这儿,不由得心里一动。
若珩接着道:“我从小也是无父无母,是被曾外祖母养大的。我太婆因为种种原因并不喜欢我,所以我总是要和她作对,总想要报复她。可是等到长大了,我才明白,我所做的一切,其实是想引起她对我的注意,我是盼着她能够多爱我一点。我一边和她作对,一边又害怕她有一天会把我给抛弃了,就这样一年年,万般无奈地矛盾着,一直到她去世。自此,我这种患得患失的心情从来没有改变过,一直都影响着我后来的生活。当我瞎了眼以后,这种感觉就更加强烈,我,我害怕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尤其是在黑暗里。蒋先生…”她顿了顿,冲着啸远道:“蒋先生,你可能不能了解这种感觉吧?我想劭康在他母亲去世以后,就一直生活在这种惶恐与不安里,不能自己。”
劭康痛苦地低下头,道:“你别再说了。”啸远听着若珩语重心长而又真挚的话,一腔怒火竟渐渐地平息下来,他瞥见若珩在说话时微蹙着眉头,嘴角轻扬的神态,突然惊觉,这女子竟与他去世多年的妻子香凝有几分相似,怪不得…。啸远转而将目光移向劭康,劭康凄怆欲绝的表情又让他的心里一阵酸痛,也许若珩说得没错,自己这些年亏欠儿子的实在是太多了,不知道现在后悔还来不来得及?此刻,他只能用充满怜爱的眼神望着劭康。
若珩并不知道啸远在这一瞬间的心理变化,她鼓足勇气,继续道:“蒋先生,所以劭康才要和你对着干。他非要娶一个贫苦的瞎眼女子,其实也有一点恨你当年对不起他母亲的缘故。”啸远柔声道:“康儿,是吗?”劭康突然抓住若珩的胳膊,大声道:“不是的,不是的,我和你结婚不是为了这个原因。”
若珩仍旧镇静地道:“你看见我瞎了眼,所以你同情我。你看见我笑起来和你母亲一样温和亲切,你是要倾注对亡母的思念,所以才以为我是这世上最好的,以为你爱上了我,其实不是的,你是在可怜我。”劭康仍喃喃地道:“不是的,不是的。”
若珩道:“劭康,你童年时候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的母亲,长大了,有了能力,却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你遇上了我,要娶我,以为让我过上好日子,摆脱贫苦,就是对亡母的一点补偿。”劭康痛苦道:“不是的,我要和你结婚,是真的爱你。”
若珩道:“也许你觉得象我这样境况的一个女子,能蒙你的垂青,必是万无一失,我自然应当对你感激涕零的。可是劭康,我并不是一只可以养在漂亮的雕花笼子里的金丝雀,给它吃好的,让它享受安逸的生活就行的。我不需要别人的恩赐与怜悯,你和我是不平等的,从一开始就是。”
劭康慢慢地地松开了握着若珩胳膊的手,颓然地撂在一边,想不到自己会给若珩这样的感觉,难道真的是他在恃强凌弱吗?都怪自己当初胁迫了她,害得原本好好的爱情竟然走了样,已经陷入了尴尬的怪圈里。
若珩感觉着劭康渐渐松开的手,觉得自己的语气太重了,可在这时候,无论如何,是不能心软的。停顿了一会儿,她又道:“劭康,你要和我结婚,那你对我了解有多少?你知道我喜欢什么,我在想什么,我有什么样的来历?这所有的一切,你可都曾经想过?”劭康沉声道:“我要娶的是你的人,这些都不重要。”
若珩听着劭康深情的话语,心里也颇为震惊与感动,劭康果真是爱她的吗?以她现今不堪的景况,能为这样的一个男子爱着,应当很满足了吧?就象金桂和以薇说过的,她的下半生总不能在孤独中度过,只为了当初和那个根本不爱她的男人缔下的此生不渝的婚姻誓言吗?她和她的丈夫隔着千山万水,遥不可及,这份默默地爱恋,犹如渺茫的一个梦境,终究是真不了的。
她有些犹豫,有些心动,那么就算了,别再执着了,就和劭康结婚吧,自己也算有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可是…可是又怎么能这样自私呢?她和他结了婚,却在婚姻里想着另一个男人,对劭康又如何公平?这样的婚姻的结果也只能以悲剧收场。
她觉得有些可笑,对待贺文,她被爱情冲浑了头脑,永远是盲目的,而对待其他的男人,她却是理智的,永远分得清是非与后果。劭康的感情虽然炽热强烈,如烈火雄雄,直面扑来,动人心魄,绚烂美丽,可却有将人吞噬的危险,她宁愿选择细水长流的感情,温和而迟缓,是永远都不会走样变质的,就象她对贺文的感情。
到最后,连她也觉得自己有些傻兮兮的,全世界都在变,可她却在为一个根本不需要遵守的诺言,枉度了一生。她既然已经走上了一条不归路,又何必再给劭康希望,再给他幻想呢?想到这儿,她叹了一口气,道:“怎么不重要?我若是和你结了婚,心里想的却是别的人,难道你都不介意?”
劭康惊讶地眉头锁得更紧了,他可从来都没想过她是另有心上人的。他年轻,英俊,富有,正是许多女孩子梦寐以求的理想对象,对她却是个例外,因为她看不见,更或许她根本不在乎。也许正如她所说的,从一开始,他就高高在上,她出身贫寒,年纪也不轻了,还是个瞎子,能被他爱上,必然是万无一失的。他居高临下的爱,其实还是有点轻视她,有点施舍的意思吧?
若珩道:“劭康,虽然你的条件非常地优越,可对于我来说,却是不成的。我不爱你,我爱的是别人,不管过去,现在或是将来,我对他的爱是永远都不会改变的。也许你会觉得在这个时代从一而终非常可笑,可我这一生,除了他,我是再也不会爱上任何人的。”
她说这几句话,声音清脆,娓娓道来,犹如风动碎玉,只叫劭康的心跌入了谷底,好象水澈寒冰一样凄冷。他可以使手段耍阴谋让嘉和的公司濒临绝境,他可以不惜一切手段夺取自己想要的东西,他相信这个世界上只要有钱就有实力,没有什么是办不成的。可现在,他猛然意识到,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样是自己控制不了的,那就是若珩的心,她的心是掠夺不来的。一个残酷地现实让他清醒了,让他一直高高在上自以为是的心重重地跌落了下来,他爱的人并不爱他,那么,她爱的人是谁呢?真的是陶妈口中的那个人吗?
啸远被若珩的一番话说得是心潮起伏,他蓦地想起了和香凝新婚无限恩爱的甜蜜时光。现在想想,他一生娶了几房太太,恐怕只有香凝一个是真心诚意地爱他敬他的,可他竟然没多久就把她抛了到一边,又娶了新人进门,此后是一个又一个。他后来简直是把她给忘了,有时就算是看见了,也再不放在心上。可怜她温文软弱的性格,被人欺负了也不敢吭声,最后竟忧郁而终。香凝死了,他本该好好照顾她留下来的孩子,可是连这点也没能做到,劭康是混在一群孩子当中,由佣人带大的。原来这所有的种种都在劭康心里留下了很深的阴影,劭康早早地出国留学,其实是要离开这个伤心之地呀。
啸远现在有些明白为什么劭康要执意娶这个瞎眼的女人了,并不是因为她有多漂亮,并不是因为她多么有心计有手腕,而是她能够体会到一个连亲生父亲都体会不到的儿子的心呀。这样想着,啸远对若珩的看法竟在瞬间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只可惜她是一个瞎子,只可惜她的出身太低微,否则,或许真会是劭康的良配。
若珩在黑暗里倾听着周围的反应,然而屋里寂静一片,连人的呼吸声似乎也停止了,压抑地几乎让人窒息。突然,在窗前木架子上的一只鹦鹉含糊地叫嚣着,仿佛是在说:“张妈,送客。”本来严肃沉闷的空气让这只绿毛动物的打扰,显得有几分滑稽,几分讽刺。
然而这只鹦鹉似乎是平日里被训练惯了,不一会儿,果然一个四十几岁的老妈子走进客厅,看见客厅里的人都脸色沉重地坐在沙发里,也不敢妄动,只好白了那只鹦鹉一眼,悄悄地站在一边,等着主人的吩咐。谁知那只鹦鹉也不知是自认受到了冷落,并不罢休,继续高昂地叫道:“张妈,送客。张妈,送客。”
若珩借此机会,道:“蒋先生,我要说的,都已经说完,如果你不介意,能否请你派人把我送回去?”啸远想了想,就对站在一边的老妈子,道:“张妈,你送送客人,顺便叫司机送客人回去。”若珩从身上拿出那个心形的锦盒,递给劭康,道:“这戒指我不能收,还给你。”劭康愣了愣,没有接。若珩想了想,就把戒指盒放到沙发上,站起身来。张妈过来扶住她,若珩道:“那么,我告辞了。”
待若珩走后,啸远望着陡然间变得颓废不堪的儿子,叹了一口气,道:“康儿,这些年,我太对不起你了。结婚的事你自己看着办吧,我不会再勉强你了。”
劭康绝望伤心之下,并不理会父亲的道歉,愣愣地盯着若珩留在沙发上的戒指盒,仿佛是在嘲笑他的失败与耻辱,对,是耻辱,还是在他父亲的面前,毫不留情地拒绝了他,比当众抽了他一个耳光,还令他难堪。他猛然抓起那个戒指盒,毫无目的地奋力扔了出去,砸在一根大理石的柱壁上,弹了回来,跌落在地毯里,骨辘辘滚了一阵,不知滚到哪里去了。他仿佛是解恨了,一个箭步冲上楼,跑回自己的房间,“光当”一声带上了房门,与世隔绝了。
绮红被劭康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旋即望着他失落的背影,一撇嘴,冲着啸远,道:“老爷,你看…”啸远一摆手,道:“算了,我不想再说了。”绮红心下暗自窃喜,这一番折腾,不仅让劭康从所谓“喜欢的人”那里梦醒心碎,甚至与银行家连姻的事似乎也要泡汤了,倒是一拍两散。所以说千万不能得罪女人,尤其象她这样的女人。
若珩坐着蒋家的汽车刚刚驶入春风街,就被街口“劈劈啪啪”的鞭炮声给阻住了。那司机没好气地按着汽车喇叭,不耐烦地嘟哝着:“不逢年过节的,放什么鞭炮呀。”可喧闹的人群仍旧喜笑颜开地望着鞭炮落地,谁愿意理他,没有人肯为他让出道路。若珩冲着司机道:“先生,已经到了,我可以自己回去的,谢谢你,你掉头走吧。”说着,摸索着车把手正要开门,门却被人从外面拉开了,一只强壮而有力的大手,微微地抓住她的胳膊,轻声道:“你小心点。”接着,搀扶她从汽车上下来。
若珩微微一笑,道:“卓辉,是你吗?”又是这句话,几乎成了他们每次见面的开场白了。卓辉没有理会她,冲着车里的司机道:“阿胜,怎么回是你?”那个被唤做“阿胜”的司机急忙摇下了车窗,堆起了笑脸,道:“哟,辉哥,好久不见了。我是奉蒋先生的命令送冯小姐回家的。”卓辉紧张地望了若珩一眼,道:“若珩,他们没有对你怎么样吧?”若珩想起今天早上被啸远“请”到蒋公馆的情形,仍然心有余悸,不过还是淡淡地一笑,道:“没事的。我拿定了主意,他们又能把我怎么样呢。”
卓辉对这桩事的来龙去脉是心知肚明的,并不是他不信任若珩,只是担心她逃不过八面玲珑的花花公子的诱惑,掉进没有真情的陷阱里,最终落得一个悲惨的下场,他根本无法相信那个在生意场的尔虞我诈里已经被训练的野心勃勃经验老道的男人。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觉得自己负有保护若珩的不可推卸的责任。他与她不能成为情人,却仍然想在她的生命里扮演一个样重要的角色,那么就做最好的朋友吧,尽管,失败的爱情并不是成功友谊的有力基础。
阿胜望着卓辉凝重的表情,打着哈哈,道:“辉哥,我还有别的事,先走一步了,有空我请你喝酒。”卓辉并不理会他套近乎的话,硬梆梆地道:“阿胜,你回去告诉蒋劭康,让他不要白费心机了。”若珩想不到卓辉会突兀地蹦出这样句令人难堪的话,可想阻止他已经来不及了,只得低声道:“你又何必呢。”阿胜似乎是从前吃过卓辉的苦头,至今仍然记忆犹新,所以一见他的脸色不对,连忙谄媚地笑道:“好说,好说。”接着,按了按汽车的喇叭,顺着已经慢慢疏散的人群间的缝隙驶了出去。
卓辉拉着若珩的胳膊走进街边的一间店铺,七拐八绕,来到了后面。若珩闻着一股喷香的面包和奶油的味道,在心里盘旋着,挠得小馋虫痒痒的,她不禁笑道:“这是到了哪里?倒好象进了面包房似的。”卓辉从旁边一摞咖啡色的铁盒子里,用竹夹子夹了一只刚刚出炉的面包放到一只瓷盘里,又将瓷盘放到墙角的一张小圆桌上,拉着若珩在桌边坐下,道:“你尝尝,味道怎么样?”
若珩轻轻地嗅了嗅,才拿起面包,咬了一口。卓辉在另一张凳子上坐下,急等着若珩的反应,可她却在细嚼慢咽,丝毫没有回答卓辉的意思,他急道:“究竟怎样吗?”若珩吞咽着面包,半晌,才微微一笑,道:“差一点儿连舌头都一块吃进肚子里去了。”还有什么赞美的话能比这话更能恭维人的厨艺了,卓辉不由得开心地笑了,只要若珩说是好的,那就肯定错不了的。
不一会儿的工夫,若珩把一整只面包都吃完了,掏出手帕来擦了擦嘴,道:“为什么?”卓辉“嗯”了一声,若珩继续道:“面包,为什么?”卓辉恍然,道:“生记资金周转困难,把茶餐厅盘给我了,今天开业。”若珩笑道:“那么,恭喜你了。咦,你不开车了?”说过以后,她立刻就后悔了,为什么要一再地提起劭康呢?卓辉对这个人是有些不痛快的,况且经过今天的事,她也应当尽量避免再提到他。可为什么害怕再提到他呢?难道是害怕自己把持不住吗?想到这儿,她不禁有些黯然了。
卓辉望着若珩瞬间变化的神色,道:“我早就不开车了。”其实自从那日他望着劭康独自隐没在山道深处的背影,是渐渐地走向她的背影,他就决定不再做下去了,虽然这份工作来之不易。他放弃薪金优厚的工作,回到了春风街,后来仔细想了想,很大的成分,是因为忍受不了内心的嫉妒,他没有资格阻止她结识新的男人,甚至与新的男人相爱,所以,他只能逃了。可这一切,他却不能告诉她知道。
半晌,卓辉才道:“你不要误会,给有钱人开车总不是个长久之计,我也老大不小了,再不不能象以前那样混日子了,省得我大哥成天为我这个不成气的弟弟担心。前两年,我在南洋的时候,也是在酒店里做事,跟着一位叫华叔的大师傅学会了做菠萝包。这次生记茶餐厅往外盘店面,我就接了下来。不过,你也知道,我也没有多少积蓄,大部分资金都是我哥出的,把我大嫂气得直跺脚。”说着,可能是想起祥嫂气急败坏的样子,不禁笑出声来。
若珩会意,也笑了,她很欣慰,卓辉真的和从前大不相同了,那个只熟练打打杀杀的“江湖豪杰”也开始懂得为未来打算,学着经营起自己的事业来了。他成熟了,她很高兴,她希望他的生活一天比一天好,希望他幸福。
卓辉望着笑意嫣然的若珩,道:“可以吗?你来帮我忙,可以吗?”若珩的笑容在惊愣间停滞了,她不由自主地“嗯”了一声。卓辉搓着双手,嗫嚅道:“我只会做菠萝包,其他的点心还都没到火候,又没钱雇佣好一点的面点师傅,更何况,那一帮散兵游勇…”话音未落,若珩插了一句,道:“散兵游勇?”
卓辉有些不好意思道:“哎呀,还不就是那一些人,从前跟着我的那些哥儿们嘛。噢,还有算命刘的小女儿燕好,就是那个说话声音特别小,总是藏在嗓子眼儿里头,怕吓着别人的那个女孩子。”若珩“噢”了一声,在她的印象里,燕好是一个纤细敏感而又文静的小姑娘,平日里小心翼翼的,一点都不象她父亲算命刘胡吹海骗的“豪迈”性格,因此难免在算命刘生意不济或是心情不顺时,成了出气筒,可好象也是毫无怨言的。
卓辉继续道:“我开了这间茶餐厅,也是想让他们都有份正当的职业,省得整日间惹事生非。”若珩心里一动,想不到卓辉的本意竟是为春风街那些无业游民们开辟一个谋生的场所,倒是意味深长呀。她笑道:“我眼睛看不见,能帮上什么忙?”
卓辉道:“我以前尝过你做的苏杭小点心,那香甜的味道到现在还记忆犹新。”若珩恍然“噢”了一声,有一次她禁不住以薇的软磨硬泡,试着在家里做了几样点心,都是以前她在上海的时候跟江妈学做的,金桂还特意给当时关系还不错的祥嫂送了几碟,大概就是那一次吧?
卓辉道:“你眼睛不方便也不要紧,我会让燕好在厨房帮你忙的。怎样,别再犹豫了,就答应了吧,出了那样的事,难道…难道你还要继续为电影公司写剧本吗?”在他的潜意识里,似乎认为如果若珩没有为电影公司编写剧本,也就不会招惹上劭康,也就不会闹出这么多事来,她将永远是静静地待在春风街这个小小的角落,那个永远不要为“外人”所知的珍宝。
若珩有些动心了,为了卓辉那个意味深长的决定,为了在过去十年里的无聊与孤寂,为了刚刚劭康带给她的强烈冲击,她急于改变目前的生活状态。她不能回报劭康的一番情意,至少也不能再继续为长风公司写剧本了,《隔世情缘》将是最后的一篇了。半晌,她才道:“我是怕…怕宝芬会误会。”卓辉有些不解,道:“宝芬?误会?她误会什么?”说完,才意识到若珩是在为宝芬前些时候找过她,让她与自己保持距离的事而介怀,忙道:“你何必介意,我和宝芬没什么的…”
一阵浓烈的香水味道轰然冲进厨房,紧接着一个尖锐的声音叫道:“谁说我们没什么?死卓辉,你这个没良心的。”若珩在面包香里闻着这样刺激的香水味道,总有些不伦不类的感觉,笑着叫了一声:“宝芬。”宝芬狠狠地白了卓辉一眼,上前搂住若珩的肩膀,道:“你就别端着架子了,快答应下来吧,他做梦就等着这一天呢。”
若珩听宝芬的语气里虽然有些调笑的意思,然而却不是讽刺与挖苦,只是有些无可奈何的意思,不禁心下诧异,看来宝芬与卓辉的关系似乎是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朋友间的玩笑话与情人间的因为吃醋而赌气所说的话,当然是有所区别的。她没有问,以她的立场,是不能问的。
几天以后,若珩穿上了印有“卓记”茶餐厅字样的制服,和燕好埋首于茶餐厅后面的厨房里,当然,她的工作并不仅限于此。她还要在很多经营决策方面给卓辉以帮助和支持,谁让卓辉总是将“你倒底是读过书的,你看应当怎么办?”放在嘴边呢。她倒是很佩服卓辉,那些平日慵懒松懈的散兵游勇们,在卓辉的□□带领下,简直犹如脱胎换骨一般,个个精神抖擞,干劲十足。其实,这变化不乏平时对卓辉领导才能的信服与认同,也是对长久以来混混噩噩的无聊生活的厌烦。一群年轻人为着日益红火的茶餐厅,开始了丰富多彩的新生活。
从前的一切似乎都已经结束了,劭康没有来找过若珩,啸远也没有派人来骚扰过她,她在茶餐厅里日复一日的平静生活里,却隐隐感到了一丝迷惑,一丝失落,一丝忧虑,一丝不安,仿佛有那么一点点若有所失,仿佛在平静的下面正隐藏着惊涛骇浪。虽然这样,她还是相信,时间是最好的治病良药,再深的伤口,经过时间的治疗,终究还是会抚平的。她的这一段□□,不久也会随风而逝的。
然而,事情并不象若珩想得那般简单,劭康是不可能轻易死心的。他被拒绝了,反而更激起了内心的固执与渴望,叫他欲罢不能。若珩并不知道,多少个夜晚,劭康在歌台舞榭里拥着别的人,喝到酩酊大醉的时候,心里呼唤的还是她的名字;多少个夜晚,当她在窗前感受月亮的美丽时,他正在楼下徘徊着,直到黎明。
他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被拒绝了,本来打算永远都不再理她,可惜这种决心是自欺欺人的。到了现在,他才知道,当初因为自己的一念之差,竟跌入了自己布下的陷阱,做了爱情的俘虏。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都是在这一年的夏季,这一场夏季的恋曲里却只有他一个人身影在踯躅。他本该把这一切都让他所爱的人知道,可是因为害怕再被拒绝一次,就那样徘徊着,终于让争取良缘的机会在时间的蹉跎中稍纵即逝了。
人生是多么奇妙呀,他爱她的时候,她并不爱他,等到她有些心动的时候,他却躲到一边疗伤去了,他伤好了终于有勇气面对她时,她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当真是天意弄人呀。怨只怨,谁让他在人生的一个当口,无意间停下了脚步,在千万人群中,惊觉她的微笑,竟然比这世界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