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第三部 人在天涯 十六(1 / 1)
炎热的夏天终于过去了,紧接着是幽媚的秋天,萧索的冬天,世上流得最快最急得就是时光了。转眼春夏秋冬,时光荏苒,又到了新的一年。
金桂还开着不甚景气的杂货铺,偶尔会出去打打雀牌,小可升入新的年级,若珩更是心如止水地活着。这日子就象墙上的老挂钟,一圈又一圈地周而复始,但是人却在一天天地老去。
原本可以相逢的两个人,始终懵然不知地活在各自的空间里,沿着各自的人生的轨迹向前行进着,也不知是是两条平行线,还是由一个岔路口分出来的两条曲线?贺文与若珩,可还会有再重逢的那一刻吗?
倒是以薇常常想起去年夏天的那段浪漫的经历,能够遇上本来一辈子都不可能遇上的人,的确是令人难忘的,只可惜,她和他的相遇,犹如惊鸿一瞥,划过天际却渺然无痕了。此后,他好象是忘了有过她这个人似的,再也没来找过她,令她在失望之余,自卑的心理又加重了。然而,越是遥不可及的爱情,越是激发了她的渴望,让她黯然神伤的同时,更加情难自己。
若珩对以薇近半年来忽起忽落、晴雨难侧的情绪也有所察觉,猜想以薇大概是为了那个“他”在烦恼吧?她除了这屋檐下的三个人,是决不管别的闲事的,没有心情,也没有能力。然而,她忽略了一个,卓辉,那个这些年来一直默默地守护在她身边的人,她在有意无意间影响了他的人生,却还以为从前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其实没有。倒是宝芬来提醒了她。
那天,若珩拎着菜篮子从市场出来,象往常一样,在半路上一爿十几层阶梯下面靠近一株榕树的长椅上坐着休息片刻。那里是她的中转站,是一个标志,从那儿向右转,大约再走三百米左右,就到家了。在阶梯另一侧的空地上,有几个六七岁大的男孩子正在踢球,其中有个年纪稍长的,大声叫道:“若珩,要帮忙吗?”若珩正掏出手帕擦着脸上的汗水,听见熟悉的童音,微微一笑,道:“好啊。”那个男孩子领着另外几个还在流鼻涕的“小跟班”走了过来,拿起她放在长椅边上的菜篮子,道:“我们马上就回来,咱们接着昨天的故事讲。”若珩微笑不语,几个男孩子呼啸着一路奔远了。
一阵温暖的春风吹来,吹得若珩头顶上的榕树叶子沙沙作响,她背后的红墙上的爬山虎弥弥漫漫,吊着几朵喇叭花摇摇欲坠,在长椅与阶梯的空隙里,围着一丛丛紫红色的杜鹃花,艳丽地烧到了墙的后面。她静静地坐在那里,闭着眼睛,其实根本看不见的,仿佛也怕被从榕树叶子的缝隙间漏下来的阳光刺了眼似的。不过是一道顶普通的风景,却还是令人舒服而惬意的,她到了如今,对任何事情的要求都已经很低很低了。
若珩好象是睡着了一样,睡在那春天里的花馨草香里。可是,在自然的气味里,不知为何却掺进了一股浓烈的香水味,越来越近,她不由得蹙起了眉头,睁开眼睛,仍然什么也看不见,在寂静的街道上,有人到了她的面前。
宝芬眯着眼,仔细地打量着,那个风动树影间静静地坐着的女人,身上洒满了阳光的金辉,娴静安逸,仿佛离这个喧嚣的世界十万八千里。她的心里一痛,也跟着蹙起眉头,顿了顿脚,气呼呼地在长椅的另一端坐了下来。周围寂静平和的空气立刻被破坏了,一团烈火熊熊地燃烧了起来,热烈狂燥。
若珩闻着那近在咫尺的独特香水味,象是被灼着了,微微一笑,道:“宝芬,好久不见了。”宝芬“哼”了一声,冷笑道:“你这人究竟是怎么回事?心肠分明比石头还硬,却非要装出温柔可怜的模样来讨别人的欢喜,我可真受不了你。”若珩收敛了笑容,奇道:“宝芬,我得罪了你吗?”
宝芬白了若珩一眼,最恨的就是她这种无辜无谓的表情,仿佛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事情都与她无关似的,其实却在用这种淡然与超脱牢牢地勾住了男人的心,真是狡猾到了极点。若珩在黑暗里等待了一会儿,没有回应,便站起身来,淡淡地道:“那我失陪了。”说着就要离开,却被宝芬一把拽倒在长椅上,在趔趄中只听得宝芬长叹了一口气,仿佛有些无奈地道:“你先别走,我有话和你说。”
若珩仍然有些拒人于千里之外,淡淡地道:“我们还有什么好说的?”宝芬放缓了语气,带了点恳求的意味,道:“你…你能不能帮帮我?”若珩有些诧异,把脸转向宝芬,奇道:“你需要我的帮忙吗?”宝芬望着若珩在阳光碎影里秀丽的脸庞,有一种凄清冷静的淡漠,令她也不禁怦然心动,这样清丽绝尘的风致,她是永远都比不上的,怨不得卓辉几年来一直念念不忘。
过了好一会儿,宝芬才道:“当然是为了卓辉。”若珩心里一惊,自语道:“卓辉?”宝芬没有理会若珩的诧异,接着道:“自从我们回来以后,不,应该是自从卓辉与你重逢之后,他就开开始对我爱搭不理的了。”若珩尴尬地一笑,尽量用更平淡的语气,道:“该不是你误会了吧?可能卓辉有事情要办,才会疏忽了你…我都大半年没见过他了,又怎么会…”宝芬无奈道:“见不见面又有什么关系,你可知道,他时时刻刻都在惦念你呀。”
若珩“嚯”地站起身,断然道:“宝芬,我不要再听你说下去了。从前的事早就过去了,你何必再拿出来自寻烦恼呢?”宝芬“哼”了一声,道:“自寻烦恼?我但愿是自寻烦恼,可惜不是的。你不要以为我平日糊里糊涂的,其实我心里清楚的很。我从小就爱上的人,难道我还不清楚他心里想什么吗?”若珩为了宝芬一句“我从小就爱上的人”停住了脚步,她坚强冷硬的心一下子被碰碎了,喃喃自语道:“从小就爱上的人?”
宝芬望着若珩淡然冷漠的脸上突然显现出的温柔的表情,有些诧异,接着道:“我从小就喜欢卓辉,又不是秘密。我们俩从来都是一起的,可自从你来了以后,什么都改变了,卓辉竟然象是傻子似的迷上了你。”若珩低声道:“从前的事不要再提了,我并不知道…”宝芬恨恨地道:“你是个瞎子,当然看不见了。我守在他的身边,看着他为别的女人痴迷的样子,你可知道那时候我有多痛苦?”
若珩微微一笑,道:“怪不得你那时候对我的态度一直都不友好。”宝芬嗔道:“是呀,我恨透你了,你还能笑得出来。不过,幸好他向你提亲,被你拒绝了。我还以为自己的好日子来了,卓辉的梦醒了,总是会回到我身边的,谁知不是的。他酗酒,打架,什么好勇斗狠的事都做过了,最后还被逼迫地跑路,这些你都知道吗?”
若珩的心轻轻地颤动了,两年前卓辉的突然出走,原来都是她造成的。她拒绝了他,没有跟他解释清楚,伤了他的心,难道他至今都没有痊愈吗?上天为什么非要做这样的安排,非要把人折磨到筋疲力尽才能罢休吗?
宝芬接着道:“他受了很严重的伤,几乎活不成了。我却很高兴,因为他需要人的照顾,再也不能把我赶开了。我死死地缠着他,他终于答应带我一起离开,我为了他,几乎连一点自尊都没有了,可我并不后悔,在南洋的那两年,我是很幸福的,幸福地几乎忘了还有你这个人的存在,差点毁掉我的幸福的人。要不是卓辉他娘去世,我们永远都不会再回到春风街,那样他就不会再见到你,不会因为再见到你,你仍然是孤身一人,才又变得心猿意马起来。”她想起从前的事,也不知是心痛,还是懊悔,眼泪渐渐地涌满了眼眶。
若珩苦笑着摇了摇头,道:“我独身一人,与卓辉毫不相关的。”宝芬迅速地擦了擦泪水,仔细地盯着若珩的脸,道:“真的吗?”若珩道:“当然是真的。我若是为了卓辉,当年就不会回绝了他,我是为了从前的一段经历,才…不过,你放心,我会跟卓辉解释明白的。一切都应该说清楚,免得等到以后无法挽救的时候再后悔。”
宝芬还想再说什么,刚刚替若珩拎菜篮子的几个男孩子蜂涌着奔了回来,大声叫道:“若珩…”宝芬有些嫌恶地站起身,道:“看见他们就讨厌。若珩,我要先走了,希望你记得今天跟我讲过的话,可要说到做到哟。”说完,就踩着细细的高跟鞋,一摇三摆地袅袅婷婷地走开了。
若珩随后也离开了,没有象往常那样给小朋友讲故事,她的心被宝芬搅乱了。只要活在这世界上,又有谁能真正脱离了俗套,她以为躲到世界的一个小小的角落里,把自己象蜗牛一样紧紧地封闭起来,一切红尘纷扰都可以置身事外了,可是不行,她仍然还是免不了和别人的命运纠缠在一起。
家庭的变故使她在仓惶流落于茫茫人海里,为了一方现实安稳的生活,为了摆脱心里被离弃的凄凉,她一直都在奔波,都在逃离,她惧怕别的情感,宁愿生活在孤独里,在孤独里和从前的那个人相会,不愿别人的打扰。虽然她淡然超脱,心底深处还是柔软的,柔软地不能漠视现在这个对她怀有情意的男人,再为她受到伤害。可她能怎么办,她是不能以身来填补这个空白的。
香港的天气是颇令人头疼的,难得有整整一天的晴朗爽人,还没到中午,渐渐地又变得潮湿郁闷起来。天压得很低,狂风在屋宇间盘旋吼叫着,估计正在酝酿着一场暴风骤雨。金桂每逢天气不好,总会感到腰酸背疼,她今天本来打算把铺子里的存货归置整理一下,然而干了没多久,就有些支撑不住,恐怕接下来随时会发生从腰开始,身体“咔嚓”一截两半的恶况,她有些心烦气燥,斗不过自己的身体,只好早早地打烊回家。
家里静悄悄的,笼罩在淡淡的凄清里。金桂走到厨房,有些纳闷,往常这个时候,若珩早已经在准备午饭了,可今天厨房里竟空无一人。她又转到若珩的房间,在阳台上发现了一个落寞的背影,她未加思索地道:“若珩,你还没做午饭呀?”
若珩从沉思里惊醒了,连忙站起身,笑道:“瞧我打了一会儿盹,差一点儿误了做午饭。”金桂看着若珩脸上犹有泪痕,奇道:“你哭了?”若珩连忙掩饰着用双手胡乱地擦了擦脸,道:“打了个哈欠,泪水都出来了。”难道要让她说出来,她为了又想起从前的丈夫而哭泣吗?
金桂半信半疑,在另一张藤椅上坐下,道:“天一阴,这身子就生疼生疼的,你过来给我捏两把。这倒霉的鬼天气,又要挂风球了吧?哎,你那些小朋友可真是如狼似虎,刚刚喝了我好几罐汽水,今天的生意又白做了。”
若珩没有理会金桂的埋怨,她微微蹙紧了眉头,空气里似有若无地飘动着一股熟悉的香烟味道,风一吹过,又飘散了。本来这一点味道在春风街污糟的环境里是算不了什么的,可今天很奇怪,她觉得格外地刺鼻,不禁想起了刚刚宝芬说过的话,竟然有些如坐针毡了,要怎样才能让卓辉彻彻底底地了解她的心意呢?
她怀着满腔心事,轻轻地捏着金桂的肩膀和后脖颈,只觉得那骨头硬得咯手,便道:“桂姨,你应该多吃点饭才对,怎么会这样的瘦,已经没有多少肉了。”金桂叹了一口气,道:“唉,要不是以薇她爸去的早,我也不至于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年轻的时候,她爸还嫌我太胖,我总想着减肥的方法,谁成想是这么减下来的,现在除了皮就剩下骨头了,人家都说这可不是福象。”
若珩想着金桂这几年一个寡妇撑着一大家子人,表面上强量彪悍,背后的辛酸又有谁知,不由得她也是一阵难过,便道:“桂姨,你又何必太悲观,阿薇现在已经很懂事了,何况还有小可呢。”金桂道:“丈夫死了,儿子也没了,要不是为了那两个,我还不知道能不能撑得下去。”
若珩笑道:“桂姨,依你的脾气不该这样消沉呀,怎么这语气好象…”金桂接着道:“好象你对不对。你有所不知,我以前也是很温柔的,也就是她爸死了以后,我才变得越来越暴躁泼辣。要不然一个寡妇怎么活么?是非不断哟,家里没个男人,总归是要吃亏的。唉,人老了,不中用了,你说我平常搬包米是不会头沉的,今天是用拖的,还累得够呛。”若珩无法想象金桂也曾经有过温柔的时候,不由得淡淡地微笑了。
金桂看不见若珩的表情,听见她没有反应,凭着对她刚刚脸上泪痕的推断,以为触动了她的心事,道:“若珩,你刚刚提到我说话的语气象你,其实你也不应当太消极了。哎,人总有一天会老的,总有动弹不了的时候,还不是要儿女来照顾,我的命虽苦,至少还有女儿和孙女,你呢?你说和丈夫失散了,可是这几年来也不见你找他,我猜恐怕是另有原因吧。”
若珩没料到金桂的话峰一转,转到自己身上来。她愣了一下,细细地回味金桂刚才的每字每句,越想越觉得说到自己的心坎里去了。是呀,她总有一天也会变老,等到她白发飘摇的时候,还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她该怎么办?本来以为经过了十年的岁月,她已经可以很无所谓了,毕竟她现在已经快要步入中年了,可谁知道还是这么不争气,就因为金桂几句话的刺激,忽然,悲从中来,越想越是后怕,刚刚退回去的眼泪竟一滴滴地落在她搭在金桂肩膀的手上。她原来还是有满腹的委屈在那里,凭什么她就该忍受这样的蹉跎与不幸?她背过身去擦擦眼泪。
金桂听见若珩的啜泣声,回过身来,默默地看着她,半晌,才道:“跟我说说吧,总是放在心里会闷坏的,况且都已经这么多年了。”若珩哭了一气,好象轻松许多,慢慢地止住悲声。就象有人说的,一个人在老的时候总会有一两件事拿出来说给人听的,哪怕是说给自己听也好。若珩想,她和贺文的这一段应该算是吧。现在与他分离还不到十年的光景,她还不满三十岁,就已经在和人叙述回忆录了。
若珩在金桂旁边的一张藤椅上坐下,轻轻地抚摸着藤椅早已经发毛的碎条子,眼睛定定地望着前方,隔着半个中国,隔十年的光景,仿佛又回到了上海。她幽幽道:“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我和他是从小订过亲的,是为了冲喜,因为他小时候有病。本来也许没事的,可在我八岁那年偏是见了他一面,知道他就是我以后要嫁的人,也许不见面就没事了,或许我长大以后也会象别人一样反对这桩旧式的包办婚姻,可是偏偏见了,就再也忘不了。以后的几年里我都在为这桩婚姻作准备,我以为他也是一样的。可我真是傻,我怎么能他奢望他是和我一样的呢?结婚的前一天,我才知道他根本不愿意,他已经有了心上人…”她想起那时候的情景,忍不住又泪水涟涟。在模糊的泪影里,从前的生活与情感真真切切地来到了面前,就算她已经看不见了,可那是烙在心灵深处最深刻的印迹,虽然曾经桑田沧海,却依然清晰如初。
“后来怎么样呢?”金桂和若珩沉浸在悠悠的往事里,听见声音都吓了一跳。以薇拎着皮包站在阳台的门边,受着这桩往事的触动与吸引,瞪着眼睛,脸上挂满了好奇。金桂看见以薇,道:“你这么早就下班了?可真少见。”以薇道:“现在哪儿还有班上?”金桂有些奇怪,待要问个清楚,以薇冲着若珩道:“珩姊姊,继续说,后来怎么样了?”
若珩的一段往事既已说了出来,就象开了闸的洪水,再也抑制不住。她缓缓说下去:“后来…我进退维谷,不过最后还是走进了礼堂,和他成了名义上的夫妻。我天真地以为,也许时间会改变一切,一些夫妻没有爱情还不是照样生活地很幸福,我只想和他做一对平凡的夫妻。可是,后来我见到了他的心上人,是一那么漂亮的女孩子,我是永远都比不上的,那时我才明白,什么是嫉妒的感觉。原来,我不只要做一对平凡的夫妻,我是要我的丈夫爱我。”
以薇听到这里,撇撇嘴,不屑一顾道:“能有多漂亮。”若珩知道她是在维护自己,就淡淡地一笑,道:“你若看见了,就会明白的。那时候我很矛盾、痛苦,不知该何去何从。”以薇道:“那他呢?你丈夫,他对你好吗?”金桂瞪了以薇一眼,那意思是说既然是名义上的夫妻,又能好到哪儿去,真是多此一问。可是以薇并不理会,殷切地望着若珩。
若珩嘴角涌起了一丝微微的笑意,道:“他待我还是很好的,那时候我年轻不懂事,承蒙他处处忍让和照顾。”以薇道:“那么他也不是完全对你…”话音未落,若珩道:“他待我再好,还是把我当成他的小妹妹而已。我见了那女孩子以后,才渐渐明白的。我有时看见他痛苦为难的样子,我真是…都是因为我一个人才会造成这种局面,我想我还是应该退出的。”以薇道:“你打算成全他们?”若珩道:“我曾经一度徘徊过,可是自私一直让我没有付诸行动。直到我无意中受了枪伤,知道自己不久就要瞎了,才最终下定决心。”
以薇听得有些痴了,想不到若珩还会有这么一段缠绵绯恻的爱情故事,她着想若珩这几年抑郁寡欢的情形,其实都是因为心里还一直爱着那个人。以以薇现在一颗年轻人的心理,根本体会不出若珩这几年的悲苦与无奈,她只觉得这种默默地付出,终生默默地爱着一个人,真是无限的浪漫。
金桂对若珩道:“都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你又何苦继续折磨自己呢?”若珩明白金桂的意思,她道:“虽然我的婚姻只有短短的不到一年的光景,我却是已经不能再和其他的男人一起生活了,我想我永远也无法克服这种心理障碍。”金桂想起自己的身世,颇有同感,就点了点头。
然而若珩的一番话说地如此斩钉截铁,并不是说给金桂听的,她是说给隔壁的那个男人听的,她知道他在那里。她要告诉他,并不是他有什么不好,而是她已经预先爱上了别人,永远都不会改变了。
突然,金桂敲了敲以薇的脑袋,道:“你发什么呆呀。”以薇回过神来,揉着脑袋,叫道:“妈,疼死了。”停顿了片刻,她望着若珩微低着头清丽柔美的一个侧影,心里一动,道:“珩姊姊,我是在想,要是他是…我是说你丈夫,他是爱你的该怎么办?你难道就没问问他吗?”她从小就一直仰慕着若珩,渴望成为她那样的人,在不自觉中模仿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却想象不出这么好的人,她的丈夫怎么可能会不爱她。
其实,若珩的这一段往事装在心里快十年了,这些年来只能在心里辗转着,这是第一次把它拿出来告诉别人。已经十年了,她已经不需要别人的反应来安慰自己,她只是把它说出来而已。此刻,听了以薇的话,受了很大的触动,她抬起头来,虽然看不见,还是睁大了眼睛,一片茫然,心陡然间揪成了一团,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紧张得有些喘不过气来。是呀,她从来没有问过贺文的,她到了现在的年纪,觉得问问应该没什么的,可是为什么年轻的时候就难以开口呢?到底是什么让她踌躇不前呢?虽然她离开他,并不仅仅是因为这一个原因,可是如果他爱她的话,那么她这十年的光景会不会是另外一个样呢?也不至于这般凄苦吧?可是现在说什么,都已经太晚了。
仅仅一墙之隔,在阳台另一侧的门边窗帘的阴影里果真站着的一个男人,从头到尾听完了这段故事,这段和他有关,又和他无关的故事。故事里的女主角为了对男主角十年来念念不忘的深情,拒绝了他的情意,他到现在才明白,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不管他是否和别的女人有瓜葛而丧失了资格,而是她不能,她的心已经留在了十年前的那个人的身上,呆得太久了,再也不能给别人了。
她和他相遇了,不是传奇,不是浪漫,只是无意中的相遇了,就象在街上每天会有成千上万的人擦身而过那么简单,不见得会有什么关系。可是,他依然爱她,为了她十年来一直爱着一个人。同样,也为了她十年来爱着一个人,他不再奢求什么了。
不能再听下去了,他痛苦地转过身,决然地抽身离去了。
金桂为了使屋里压抑愁闷的空气缓和些,便岔开话题,道:“以薇,你最近很轻松呀,天天回得这么早。”以薇丧气道:“别提了,你不知道,我们现在没戏拍了”金桂奇道:“为什么?”以薇叹了口气,道:“唉,你有所不知,最近电影公司发生挖角事件,我们公司几个好的导演和编剧让别的电影公司给挖走了。而且,梅宝姐要息影嫁人,公司这几次新捧的接替她的女明星都不成大器,现在公司是既没有好剧本好导演,也没有好演员,最重要的是没有好剧本可拍,所以大家都闲着了。”
若珩突然插话道:“原来这个梅宝这么有魅力。”以薇道:“我早就说过,公司新挑的那几个女演员的水平根本不行。”若珩微微一笑,道:“就因为没选你,也不至于把人家损得一文不值。”以薇叹道:“我现在是更没有指望了,猴年马月才能演上女主角呢?”金桂道:“你也可以去别的公司嘛。”以薇道:“哎,妈,你懂什么,哪儿那么容易,我能进这家公司还多亏我同学佳琳的帮忙。况且我只不过是个临时小演员,又没演过什么大戏,谁肯要我。唉。”金桂没好气地一摆手,道:“我不懂。我要去做饭了,你自己看着办吧。”说着起身走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若珩正色道:“阿薇,你就那么想成为明星吗?就算是前路荆棘密布,也在所不惜?”以薇翻了翻眼皮,有些气馁,道:“事到如今,你还和我说这种话,倒好象不是我的知己了。”若珩摇了摇头,道:“事情哪有你想得那么简单,你以为明星的光环是随随便便就套到人的头上去的吗?只怕有一天,你梦想成真的时候,当初幻想的生活全都变了样,但是你却已经为这生活付上了极大的代价,或许是你的家庭,或许是你一直以来期待的爱情。”以薇想了想,道:“也许你说的对,可能成为一个明星是我从小的梦想,现在我有机会为这个梦想努力一次,为什么要放弃呢?就算是撞一个头破血流,我也要试一次,才甘心。”
若珩听着以薇斩钉截铁的话,怔怔地出了神。因为翠屏的前车之鉴,使她始终对霓虹灯下好似五光十色的生活有所抗拒,甚至有些嫌恶的感觉,虽然翠屏和以薇的景况并不相同。她想着以薇还这么年轻,对待生活的艰险还懵懂不知,倘若为了一个不切实际的梦想,失掉了原本可以很幸福的生活,岂不糟糕?可人这一辈子总是为着一点希望而生存的,自己已经没有希望了,才更盼着以薇可以梦想成真。她前思后想,当真是左右为难。
以薇看见若珩蹙着眉头,仿佛很发愁的样子,就将手搭着若珩的肩膀,道:“你想什么呢?”若珩笑道:“你要是真想做女主角,我倒有个办法。”以薇惊喜万分,抓着若珩的衣袖,使劲地摇撼着,急道:“什么办法?你为什么早不说?”若珩只是微笑,却没有回答,她并不知道,隔壁的卓辉,正为了她,陷在了不尽的伤心与失望里。
其实以薇对电影公司现状的描述并非耸人听闻,自从嘉和接办长风电影公司以后,踌躇满志,偏又事事顺心,没有一件事不是办得得心应手的,让他在云端上得意非凡了好一阵子。然而好景不长,才过了没有一年的光景,他才知道经营这间电影公司,并不是自己当初想象的那么简单,事故就发生在他们购买的这间电影公司原老板身上。这间电影公司以前的老板路森,曾经为一个女明星,得罪了帮会里的一位老大蒋啸远,才不得已卖掉了电影公司。
啸远混了几十年的江湖,这两年就想着为了家里人做点正当的生意,经人介绍,认识了路森,当时在坐陪着的还有一位小明星露露小姐。啸远本来是打算谈投资电影公司的事情,临时却对露露小姐发生了兴趣。倒不是因为这位露露小姐有什么沉渔落雁之貌,只是她在眉宇之间的神情,与他年轻时第一次爱上的女孩子颇为相似。
那时候,啸远还是帮会里的一个小伙计,却不知天高地厚地迷上了一位富家千金。那位富家千金不过当他是在无聊时的一个调剂品而已,初时还给他几分颜色,时间久了,就开始嫌他出身低微,见识粗俗,没有前途可言,在羞辱了他一顿之后,嫁了一个有钱人,到外国去了。这番羞辱与刺激对啸远来说是终生不忘的,他也正因为此事,才发愤图强,几年内就成为帮内最年轻的后起之秀,又没过几年,一个偶然的机会,终于给他坐到了老大的位置。可啸远总难免有寂寞之意,因为这一切都已经不可能给那个负心的女人知道了,他有了报复的能力,却已找不报复的对象,而且那的确是最初的少年情怀,那一种甜蜜苦涩的滋味此后再也没有过。他为了这,一直耿耿于怀。没想到事隔那么久,仿佛又见到了那妙龄少女,渐渐地,怜爱之情就情不自禁地流露了出来。
这桩买卖的中间人正有事求着啸远,看出啸远对露露有意,就打算玉成此事。谁知跟路森一说,竟遭到了断然的拒绝。
路森是个聪明人,如何看不出啸远对露露有意。他自己的电影公司已濒临绝境,所以才急着找人加股投资解困,这蒋啸远可是个有财有势的主,无论如何是得罪不起的,本来应该投其所好,可露露却是他费了不少工夫才弄上手的,正在浓情蜜意的时候,当真难以割舍。于是,他狠了狠心,为了美人,就婉言回绝了啸远。啸远听了中间人添油加醋的回报,心里就有气,不过是一间小电影公司的老板,能够给他帮忙加股已经是很看得起他了,还没有人能这么明目张胆地和自己对着干呢。
啸远后来私下也约了露露几次,露露碍着他是帮会老大的身份,也勉强赴了几次约,可是心里并不愿意。她自有打算,啸远已经年过半百,又久在江湖,已经养成了凶狠霸道的脾气,况且妻妾成群,哪里比得上路森年轻温柔,懂得体贴。虽然电影公司不景气,但如果把它卖掉的话,除了还债,应当还有富余,足够她和路森两人过下半辈子了。她这样盘算着,就少不了在路森枕边吹风。
经不住露露说得时间久了,路森也有些心动,既已把啸远得罪了,这报复迟早会来,他以前也在帮会里混过,很清楚帮会里的人个个心狠手辣,他的下场如何可想而知。既然电影公司撑不下去了,不如卖了,到别处另起炉灶。他这样想着,就渐渐下定了决心,只是一时之间却难以寻找比啸远出价更高的买主。偏偏事有凑巧,在几天后的一场慈善晚宴上,他遇见了在上海的旧相识,启峰。
启峰因为路森以前是跟着丁力混饭吃的,当年在处理自己和露茜分手的事上曾经出了不少力,此番听他大吐苦水,就很想帮他这个忙,与贺文、嘉和商量之后,三个人凑了钱,正式接手了满是是非的长风电影公司。
啸远本来以为不过是一间快要倒闭的小电影公司,心想路森撑不了多久的,早晚会来求自己。可没想到这次是大错特错了,竟然有人帮着路森解决了经济危机,现在这位路森已经带着佳人到外国逍遥快活去了,他打了一顿的如意算盘,到头来,还是被美人抛弃了。更加可恨的是,外面谁不知道蒋老大和姓路的有过节,竟然有人还敢在这个节骨眼上插手,分明是不给自己面子。他越想越觉得这口闷气难消,就派人去打听是谁这么大胆。后来知道了是启峰,以前在上海也是有些背景的,更激起了他要一决雌雄的意念。他备齐了人马,正准备以武力解决时,却被儿子劭康给拦下了,都什么年代了,何必非要打打杀杀逞匹夫之勇呢?还有很多办法可以解决的。
劭康以很快的速度,经人介绍购买了另一间名不见经传的小电影公司,改名叫天威,不惜花费资本,运用了一些非常手段,封锁了长风公司的资金运转,又把长风公司里有名的导演、编剧、演员以各种途径都给挖了过来。这样一来,没过几个月,长风公司就在不知不觉中唱了空城计,正在筹拍的几部电影都陷入了停滞状态,原先投入的资金都打了水漂,眼看着要撑不下去,只等歇业大吉了。啸远觉得还是念过书的人厉害,很替自己有个如此能干的儿子感到得意,现在这样,既赚了钱,还把敌人弄得去无退路,声名扫地,真是痛快极了。
嘉和本来是预备干一番事业的,没想到给卷进了是非圈中,最近发生的挖角事件并不仅仅是正常的商业竞争,而是另有原因。他对于经营事业还有些办法,可对于复杂的江湖纷争却是一筹莫展,就此关了电影公司的确有些不舍气,继续运做下去,又举步为艰,思来想去,便想出一个高额悬赏征集剧本的办法,似乎是向社会公众表明长风公司并没有到山穷水尽的一步,打算重树公司形象,扩大宣传效果。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果然,征集剧本的广告在各大报纸刊登后影响颇为热烈,大家都对巨额的奖金很感兴趣,不到两个月的工夫,长风公司就收到各种形形□□的稿件,嘉和耐着性子一一亲自审阅,竟都是些平庸之作,没有一件令人合意的。眼看着截稿日期将近,大众们翘首期待着颁发奖金的时刻,若再选不出一篇好稿件,只怕原先预想的广告效果要泡汤,还会留下一个欺骗公众的恶劣形象,到时长风公司要想再翻身就很难了。内忧外患夹击着嘉和,弄得他焦头烂额,身心俱累。
这天,嘉和难得早早下了班,一到家里就直奔沙发而去,重重地跌坐下来,松松领带,不由自主地长叹了一口气。坐在对面的夫人抬头看了他一眼,却没有开口询问,仍旧将全副的注意力集中在手里的一摞纸稿上,眼圈红红的,似乎是刚刚哭过。嘉和他奇道:“喂,这是看什么呢,看得热泪盈眶。”他夫人抬起眼皮,道:“这本子写得太感人了。”嘉和道:“什么本子?”他夫人道:“是两天前你撂在书房的,我收拾时看见的。喏,就装在这个大信封里。”
嘉和低眼望着放在茶几上的一个奶油色的牛皮纸信封,恍然想起,前几天他接到贺文的电话,说要给他介绍一个好的编剧,他急匆匆往外走,在公司的走廊上,好象是公司里的一个女孩拦住他,递给他这个大信封,他当时因为要赴约去,并没有在意,后来一忙,就把这事给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他一把从他夫人手中抢过书稿,道:“我看看,真的就让你那么投入。”他夫人微微一笑,道:“看你急的,你应当看看,我已经是读第二遍了。”说完起身走开了。
书稿的扉页上写着三个娟秀的大字:“桃花劫”。嘉和因为夫人的态度,不免也起了好奇之心,慢慢地读起来,谁知这一读,竟然难以罢手,足足用了整整一夜的工夫,方把它读完。
剧本是以唐朝诗人崔护“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的意境,描写男主人公在青年时代的一个桃花纷纷的季节,偶遇了一个名叫桃花的女孩,之后又抛弃了她。二十年后,他在经历了婚姻的失败和一生的悲苦之后,再次回到和桃花初见的桃花树下,回想起这二十年他抛弃桃花所换来的富贵荣华,也不过如此,当真追悔莫及。他并不知道,桃花这些年来带着和他所生的私生子,命运坎坷而悲惨。然而“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他和自己的儿子近在咫尺,却不得而知。那个儿子跟着母亲受尽了世间的磨难与歧视,长大后性格变得孤僻偏激,私欲填满了胸壑,最终伦为母亲报复情人的工具,与自己的亲生父亲刀戈相见,迫害得父亲倾家荡产、家破人亡,最终走上绝路,最后死在和母亲初遇的桃花树下。桃花看着情人一步步走进自己设下的陷阱,看着自己一手酿成的人伦惨剧,痛悔难当,终于也自尽在情人的怀里。而那个儿子至此才明白已经铸成大错,自己竟然逼死了亲生的父亲,他经受不住良心的谴责,精神崩溃,最后不知所终了。
作者的文笔流畅,感情质朴,情节跌宕起伏,在人物命运安排上流露出不尽的无奈和苍凉,让读者的心为之深深地牵动着,拘一把同情之泪。最终是个悲剧式的结尾,更让人扼腕叹息,久久难以释怀。
第二天清晨,嘉和打着呵欠,伸着懒腰从书房里出来,迎面碰上他的夫人,端着一杯牛奶递给他,笑着问他:“怎么样?”嘉和如释重负地笑着点了点头,道:“果然天无绝人之路,我看这次蒋劭康要退避三舍了。”
以薇这天刚到片场,有人告诉她,老板要见她,她微微一笑,猜想着自己等待许久的机会终于来临了。她是第一次进老板的办公室,难免有些战战兢兢,冲着坐在老板椅上的嘉和,低声道:“郑先生。”嘉和笑吟吟的,丝毫没有架子,请以薇在沙发上坐下,问道:“钟小姐,你那天给我的剧本,我已经全读完了,很不错,我们决定投拍这部电影。”
以薇兴奋地跳了起来,叫道:“真的?”过后才发现自己的失态,不好意思地又坐下来。嘉和微笑道:“真的。只不过…”以薇道:“还有什么?”嘉和道:“你不必紧张,我只是很想见见作者,公司想举办一个颁奖仪式,办地隆重一点的也是对这部影片的前期宣传。”以薇犹豫道:“这个…”
嘉和看以薇为难的样子,道:“有什么问题吗?”以薇连忙道:“是有一点问题,是我姊姊她,她是不见外人的。”嘉和问道:“你姊姊?这剧本是令姊完成的?”问完了,他又小声嘟哝了一句:“怎么起了一个‘无言’的笔名?”以薇没听清楚,道:“什么?”嘉和笑笑,道:“我是说令姊非常有才华。”以薇点点头,道:“郑先生,您不要误会。其实是因为我姊姊她是瞎的,所以她不肯见外人,连名字都是用的假名字。”
嘉和本来对这么好的剧本是由一个年轻女子写成的,已经很是意外了,谁知这位有才华的女子竟还是一个瞎子,他深表遗憾道:“噢,原来是这样。我原本想请令姊今后再为我们多写一些这样好的剧本,报酬从优。”以薇笑道:“这个倒是没问题的,只要我回去讲一声就行了。”嘉和点了点头,道:“既然如此,就太好了。”
以薇坐在沙发上,两只手却在来来回回地扭着一条米色的手帕,仿佛欲言又止似的,那个请求就在嘴边,可就是难以启齿,总有些凭借利益交换的嫌疑,倒显得她不够光明磊落了。嘉和望着以薇奇怪的表情,疑道:“钟小姐,还有什么问题吗?”以薇鼓足了勇气,道:“其实…郑先生,能不能给我个机会,让我试试这次的女主角。”
嘉和有些犹疑,上下打量了一番以薇,倒是个漂亮的女孩子,一直都是演一些小角色,演技也很稚嫩,很难担当这样重的角色的,可她的这个请求却不能不答应的,他沉吟了片刻,才道:“这个么…好,我安排一次试镜会。”以薇想不到嘉和竟会答应,虽然还要经过试镜,她还是欣喜万分,不禁雀跃道:“谢谢,郑先生,谢谢。”
以薇回到家立刻就告诉若珩,电影公司已经决定用她写的剧本《桃花劫》来拍摄同名电影,说着递给她一个信封,道:“喏,是这次的报酬。”若珩并没有意外,也没有欣喜,她仍旧淡淡地道:“你的事怎么样呢?”以薇笑道:“珩姊姊,你放心,老板已经答应给我一个机会试镜。”若珩才笑道:“那就好。”
前一阵子,若珩听以薇说起长风电影公司因为无人写剧本早已无戏可拍的事,心有所动,她想着反正自己平时的大部分时间都是闲着的,不如把生活中的一些感想写下来,如果能被采用的话,说不定就可以替以薇争取到主演的机会。以薇闻听此讯,大呼好极了,还想出办法来解决若珩看不见无法正常书写的难题,她小可学习用的硬塑料垫板抠出象信纸一样的小格子,固定在信纸上,让若珩顺着格子来写,写完后再由她来誊抄一遍。开始有些困难,可时间久了,倒是很顺利了。
若珩是以翠屏为原型,又融合了她以前生活中所接触过的人和事写成的,因为感受颇深,所以写起来得心应手,几乎是一气呵成,而且郁闷的心境也在挥笔之间得到了宣泄。她没有想过可以以此为职业,可是自己的成果一旦受到别人的肯定,总免不了还是有些成就感的。
以薇望着若珩难得一见的舒眉展目的神采,心下大慰,笑道:“珩姊姊,我们老板很欣赏你的才华,他希望你以后能替长风公司多写几部象《桃花劫》一样的好剧本。”若珩有些迟疑,她想离这个世界远一点,不想与陌生人打交道,便道“以薇,如果这个片子成功的话嘛,我倒是可以再写一篇。可是,以薇,我…”
以薇拥着若珩的肩膀,道:“你放心好了,你嘱咐过我的嘛,我今天已经回绝老板了,说你是不见外人的,以后就由我负责通讯联络的工作,我们老板也同意了。”若珩放下心来,依照她的本意,并不想抛头露面出锋头,只不过是为了排遣闲暇时的无聊罢了。然而,谁会知道,写文习作也是会上瘾的。
晚上吃饭时,若珩把钱交给金桂,金桂大为惊讶,道:“喂,若珩,随便写几个字,就可以赚这么多钱?”以薇笑道:“妈,你别让人笑话了,这是稿酬。”金桂认真道:“若珩,那你就写吧,以后家务都由我来做,这可比开杂货铺累死累活的还要赚钱。”以薇道:“妈,真是财迷。”若珩却笑了,她也觉得,如果这样的话,金桂倒可以轻松轻松,她们的生活也许会更好一些。
以薇笑道:“噢,对了,珩姊姊,你为什么要取一个叫‘无言’的笔名?今天我们老板还问起来呢。”若珩愣了一下,她想起了今生永远不能相认的亲生父亲,许文强,为了她在冯老太太面前立的誓言,她今生都不能用亲生父亲的姓,她只能姓冯,可心里总觉得是种遗憾。也许是为了弥补这种缺憾,也许是对亲生父亲的思念,她才不由自主地将“许”字拆开来,写在剧本的封面上。可这一切又如何向以薇说呢?她的这一段身世,因为那可怕的誓言,将是终生“无言”了。
新片的试镜会安排在一个星期后,是一场男主人公为了荣华富贵决定抛弃桃花的戏。以薇这一年来也参加过几次新片的试镜会,每次都是以失败而告终,也许她并不是演戏的料,到现在还是个临时演员。可她并没有死心,为了她对那个男人的一腔热望,为了她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殷切期待,她是说什么都不能放弃的,况且这次还是若珩为她争取到的机会,她无论如何都要好好把握。
与以薇演对手戏的是刚被公司捧红还未被挖走的小生宋羽,他已被钦定为这部片子的男主角。宋羽有些吊而郎当的,演起负心薄悻汉来逼真极了。以薇本来在考官面前对着镜头有些紧张,可看到宋羽那股油头粉面自命风流潇洒的劲,突然联想起若珩遭人离弃的悲苦命运,仿佛离弃若珩的人也是眼前的这般人物,刹那间一股无名之火噌噌地涌上心头,只觉得呼吸急促,胸膛也随着起伏不停。以薇的眼睛瞪得象牛铃一般,左眼里滚着泪水,她愤怒地扬起手,准备要狠抽宋羽一个耳光。
恍惚间,她猛然想起对面站的是大明星宋羽,他们只不过是在试镜,旁边还坐着虎视眈眈的评审,根本就没有她打人的戏,她的手行到半路,停下来,进退两难。一着急,一紧张,左眼的一颗清泪滴落下来,只有一颗,却显得更加绝望与凄惨。她没说一句台词,因为她早已经忘得干干净净。她的表情震撼了在场的每一个人,连宋羽也受了感染,收起了不可一世的神态,定定地望着她。之前嘉和是力排众意选择以薇作这部戏的女主角,她终于不负所望。
那个时候,影坛全都是一些文艺歌舞片子,人们早就看得有些厌烦。长风公司这次另辟蹊径,大开悲剧之路,没想到竟会大获成功。
以薇就这样阴差阳错地,成了《桃花劫》里的桃花,她迎风流泪的剧照登上了各大报纸的头版,新一代的玉女悲剧明星就此诞生。她演了一个和自己的性格大相径庭的角色,却演得很好,因为那角色里有若珩的影子,她早已耳熟能详。她赚取了观众的眼泪,也赚取了名誉,她永远也想不到,象她这样一个活泼的人竟然会凭借一个悲剧人物而走红,原来以前都是她错了,这个现实的世界是不可理喻的。
现在以薇经常可以到老板办公室去,有一次竟然碰到了贺文,她思念了整整一年的人,然而见了面也不过是点个头而已,他很快就起身告辞了。她在惊喜过后,陷入了惴惴不安,他不再理她了?是为了她和宋羽的事误会了吗?这其间为加大《桃花劫》的宣传力度,暴出来她和男主角宋羽恋爱的消息,虽然是假的,可最近宋羽总是有意无意地缠着她,搅地她愈发地心烦意乱。
相处久了,她倒觉得宋羽也不是想象中那么讨厌,人虽然有些油嘴滑舌,心肠倒也不坏,倒让她有些心烦意乱起来。在她默默地爱着一个男人却得不到回应的时候,却有另一个还算不错的男人向她示好,她没有一点恋爱的经验,面对着迅速猛烈的情感攻势,不禁有些动摇了。
她发现了这苗头,狠狠地自责了一番,若珩可以十年来始终爱着一个人,她怎么能在短短的的时间里就“移情别恋”了呢,她不能那样,她必须和若珩一样,爱一个人,就要爱到底的。只可惜她爱的那个人,却象她心里的一根刺,拔也拔不掉,长在那里,有些痒痒的,更有些痛。她常常为了这化不开的心事,在拍戏的间隙,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发呆。别人还都以为她是在为下一场戏酝酿情绪,谁也没有在意。
这天有一场戏,因为以薇的缘故拍了许多条,总也通不过,搞的别人都陪着下不了班,最后导演只得安排明天继续拍。以薇有些过意不去,她还没有养成大明星要整个剧组围着她转的习惯,就一个人悄悄地溜出了摄影棚。
正巧,贺文有要紧事到电影公司来,和以薇相遇在走廊上。他没想到自己从美国回来后,她已经做了女主角,记得去年他们一起吃饭时,她曾经还在为没当选女主角的事耿耿于怀呢。一个星期前,他和她在嘉和的办公室里见过一次面,可也是匆匆的,都没有机会恭喜她。于是他微微一笑,道:“钟小姐,恭喜你,终于得偿心愿了。”
以薇见到贺文也是一愣,停下了脚步。她正在想着他,他就真的出现了,仿佛有万千说不清的情愫流动在心头,她忘却了自己,忘却了这个世界,只管怔怔地瞧着面前这个儒雅含蓄而又风度翩翩的成熟男子,全然没有理会他在说什么。贺文不知所以然,又道:“钟小姐…”以薇醒悟过来,无故飞红了脸。
贺文看着以薇出神的样子,羞涩纯净地象是个孩子,不禁心里一动,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来了。他明知道这种心态是很不健康的,总是把这样一个不相干的人,错当成他从前的妻。回忆过去总是惆怅的,过去纵然是好的,但也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他收敛了放纵的思想,却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仍然似笑非笑地望着酷似他妻子的女孩,反而更有些恋恋不舍似的。
以薇忽然道:“有一年多的时间没有见到你了。”贺文笑道:“我这一年都呆在美国,上个月才回到香港。”以薇“噢”了一声,微微地低下头来,并不是他忘记了她。两人又都沉默了,走廊上的空气渐渐变得有些温情脉脉了,可惜,两个人的思想却远隔千山万水。
这时,宋羽不知从哪里蹿出来,正巧看到这一幕,心里猜度着,以薇一直对他忽冷忽热的,大概就是为了这个男人吧。他道:“以薇,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刘导演正找你呢。”嘴上说着,眼睛却非常不礼貌地直直地盯着贺文。
贺文感到宋羽射过来的目光,充满调侃的意味,有些不明究里。虽然他们之前碰过几次面,可是连话都没有讲上几句,更谈不上什么交情了。他冲着宋羽微微一笑,又向以薇道:“钟小姐,改天有时间我们再聊。”说完径直向嘉和的办公室走去。
以薇为这短暂的重逢弄得有些惘惘的,不由得迁怒到宋羽的身上,他要是不这么不合时宜地跳了出来,贺文也不会这么快地离开了。宋羽可真是够讨厌的,好象她除了是他电影里的女主角,现实生活中也是的,别人是碰不得的。
宋羽被以薇冷落着,心里好不嫉妒,便冷冷一笑,道:“不就是我们的股东嘛,有什么了不起的。”以薇正望着贺文隐没在走廊深处的背影出着神,全然不理会他,他只得在一旁呼呼地发着冷气。
嘉和的办公室里没有人,贺文又走到隔壁的房间,启峰正在那里签文件,看见他进来,有些意外,道:“咦,你从美国回来了,长辈们的身体都还好吧?”贺文在启峰对面的沙发上坐下,道:“你真的就那么忙?我回来已经快一个星期了,要不是昨天我去看贺言,还不知道出了事呢?”启峰把身子向后一仰,靠在椅背上,抚弄着手里的钢笔,淡淡地道:“哪里有什么事。”
贺文微微一笑,道:“没有事?为什么我打电话到公司找不到人,非要让我跑一趟,我就知道你躲在嘉和这儿。哎,启峰,你们结婚也有几年了,应该算老夫老妻了,现在连宝宝也有了,何至于还象小孩子似的赌气。你真的打算不回家了吗?”
其实按照贺文的脾气,对于人家夫妻间的事情是不便插手的,但是他就这么一个妹妹,总是希望她能生活幸福,与丈夫琴瑟合鸣的。这趟他从美国回来,去贺言家送碧亭托他捎带的礼物,谁知贺言并不理他,一个人抱着孩子,坐在沙发上,不住地流眼泪,一句话也不说。那眼泪一滴滴,滴到小孩子的脸上,淌进他的嘴里,他他瞪着一对好奇的眼睛,叭嗒叭嗒小嘴,可能觉得眼泪咸咸的,很有滋味,他在母亲的怀里,非常的安稳,全然不知母亲此时的悲伤。贺文看在眼里,心里也是一阵难过,他才知道,启峰贺言夫妇又吵架了。
启峰抬起头,望着天花板,没有回答,双方都陷入了沉默。启峰非常清楚贺文此行的目的,他已经一个星期没有回家了,以前他和贺言吵架,也从来没有过这样,这一次他真的是气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