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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第三部 人在天涯 十四(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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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珩仿佛看见,自己和贺文幼时相见时引发了她毕生热情的他那傲慢无礼的神态;她和他在火车上相遇,他已变成了谦谦君子,却已不记得她是谁;婚后他们一起在田间的小路上骑脚踏车;她生病时他背着她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还有离别时他握着她的手,抚摸她头发,紧紧拥抱她的温柔场景。当年的种种,如今盘旋在她的脑海里,盈盈不绝,犹如未完的乐曲。也许正是这些记忆的帮助,才支撑着她在黑暗里摸索着熬过了这许多年。

她一生里所作出的最重要决定就是放弃,放弃的过程是凄惨而暗淡的,放弃她的父亲,放弃她和贺文的一段婚姻,她人生里拼命想要得到的东西,到最后,还是都放弃了。她曾努力要选择一条最正确的光明通达的人生之路来走,谁知最后竟走进黑暗里。几年的光景恍如旧梦一场,她青春的岁月都在无尽的磨难里悄然逝去了。她很清楚,纵使她如何地努力,却再也回不去了。或许爱情的美丽,就在于分别后,刻骨铭心地想念。

她有时会想起,天津乡下老宅里在她房前的那株白梅,在寒冬里默默地开放在苍劲的树枝上,并没有绿色或其他花朵的陪伴,唯一的结局注定是要悄然隐退。冬去春来时,枯萎了,回顾这一生的短暂的韶华时光,只不过是梦幻一场。她也是如此,惟有凄然的一笑。

当年,若珩送走木俊,一个人在码头上发呆,愁肠百转,她是个拖累,对这个世界而言,对她所谓的亲人而言,都不例外。并非是她太过敏感,这是一个非常残酷的现实,总不让这拖累把那一点可怜的感情都给榨干了吧?她害怕受尽磨难之后的冷淡与厌烦,最伟大的感情一旦碰到永远没有尽头的奉献、说也说不清的琐碎、难堪的现实,终究还是要破碎的,所以她宁可选择逃走,以免等到大家相互怨恨的那一天。

然而,究竟要逃到哪里去呢?天津的老家是回不去了,偌大的天地,却让她去哪里寻找一个安身之所?后来,她想起少年时代的良师汤玛斯神父,现在是在香港,他是不会嫌弃她的。也许她会如他所愿,从此专心一意地做上帝的仆人也不一定。

那天正好有一艘开往香港的荷兰船还有位子,她买了票,踏上了通往香港的旅途。

夜里,若珩站在甲板上,望着四周黑漆漆的一片,天上偶尔有流星一颗颗地坠到海里,既然已经解脱,为什么她却没有丝毫喜悦之情,回想起她和贺文的这一段,原来有缘太短暂,却比无缘还惨。

她苦笑着,低头去看船底下的海面,看不清楚,可她还是觉得海水一浪又一浪地涌来,让人站立不稳。她突然想,从这里跳下去,不知道摔不摔得死?后来,她发现这个想法很愚蠢,在这么深的海里,人哪儿还能活命。

她狂笑不已,笑过之后却是汹涌不尽的泪水,她想着从自己和贺文举行婚礼的前一天起,就没少流过泪,似乎是把这一生的泪水都流尽了。可就算是把眼泪流干,就算抛去她的性命,她也只想请求他的一次真心真意的相待。然而,当她孤身一人站在这波澜无尽的大海上时,突然觉得,或许她对贺文的爱,如果当初不开始的话,也就不会象今天这样锥心刺骨地痛苦。

船到了香港之后,她找了一家小旅馆住下来,然后按照汤玛斯神父当年留给她的地址,找到了那间教堂。教堂里的人告诉她,汤玛斯神父在一年前就已经去世了。

她哭着出来,至此,所有的人都离她而去了,或身在远方,或已离开了这个世界,她注定是要孤独此生了。她象个游魂似的,在街上漫无目地游荡,感受着生命无着落的茫然、担忧,在恐惧中等待着命运的审判。几天以后,她在漫无目的的游荡中渐渐地清醒了,虽然逢于乱世,没有家,没有未来,可她还是要活下去。黑暗离她越来越近了,她再继续住在旅馆里,终究不是个妥善的办法。

一天,若珩看见有人在她住的旅馆外面张贴一张新的招租启事,上面标明只招收女房客,她撕下来,找到启事上的地址---春风街。

这里的房东金桂是个寡妇,丈夫死了多年,只给她留下一幢破旧的房子,年幼的儿子和在强褓里的女儿。父母在给她取名时并没有想到“金桂”是《红楼梦》里泼妇的名字。也许是天意,金桂在守寡之后,因为要独立面对时世的艰难,在磨爬滚打中逐渐练就了一股彪悍泼辣的气质,年轻时还有的一点温柔的女性美,早已渺然无踪了。她并不在乎,生存才是头等大事,尤其是在恶劣困苦的环境里谋求生存,她可是个顶现实的人。

为了生存,她把楼下的一排房子简单收拾了一番,开了一间小杂货店,卖一些日常所用的油盐酱醋,楼上的两套房子,其中一套自己住着,另外一套租给别人,这样熬着总算给儿子娶上媳妇,女儿也一天天地大了起来。

金桂本来是预备喘一口气,享享儿孙福的,谁知道千挑万选的儿媳妇却是个极厉害的角色,没过多久,就和她起了正面冲突。儿子怀安原本是很孝顺的,可在这次婆媳大战中竟站到了老婆的一边,把好强要胜的金桂气地直跺脚,只骂怀安这个杀千刀的,耳根子软地只会听老婆话,也是个没种男人。可是恨到底,还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她只得忍下一口气,赔了钱请对面的房客搬走,让怀安搬进去自立了门户,这样原先先住的房子就空出了一间。

现在时局不景气,金桂的那间杂货铺本少利薄,赚钱根本没有定数,每月全依仗点儿房租贴补家用,况且女儿以薇还在念书,家里好多地方都要用钱,因此她就盘算着把怀安空出来的房间再分租出去,没想到招租启事上午刚刚贴出去,下午就有人上门来。

金桂看若珩眉清目秀、斯斯文文的,象是个正派人,觉得还算放心。两人谈妥价钱,若珩就正式住了下来。

以薇却有些不高兴,她这会儿已长成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正是做梦的年纪,可因为父亲早逝带来的经济压迫,母亲与哥嫂家庭战争带来的生活上的寂寞,她似乎已经没有这个权利了。她在别扭而不甚融洽的环境里成长着,渐渐地对自己的家庭感到了厌烦与羞耻,有时恨不得找个地方躲起来,也许躲起来就好了。

哥嫂搬走了,她终于有了可以躲避的地方,不必时时刻刻暴露在母亲的监管之下了。母亲唠唠叨叨,似乎是很关心她,却从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真正需要什么,她必须躲开。可这个希望也成了泡影,母亲以极快的速度,把她得来不易的空间租给了别人,一个陌生的年轻女人。她知道这是为了解决家庭经济的困顿,真是有苦说不出。

她矜持着,缄默着,却奈不住少女的好奇,暗中窥视着,那个陌生的女人,姿容秀美,举止优雅,和她的母亲简直是两个极端,是她一直心仪的生活风范的象征,不由得地让她倾慕神往。几天以后,她放弃了自尊,主动去找若珩说话。若珩虽然淡淡的,倒也没有拒绝她,两个人就淡淡地谈着。她在循序渐进的交谈里惊现了另一个天地,不同于油盐酱醋的母亲带给她的世界。

万幸,她在青春转折的重要关头,遇见了这个陌生的女人,在她身上找到了一些在母亲身上得不到的温柔慰籍。她渐渐地改变了,活泼了,恢复了少女应有的朝气与生机。

金桂私下观察过若珩,发现她很少出门,很少说话,大部分时间都是坐在阳台上,神情也越来越呆滞漠然,仿佛对身外的一切事物都不放在心上。金桂象所有的妇人一样,凡事总有三分好奇心的,几次想要打探若珩的底细,却屡次被若珩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目光挡了回来。她就想着,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过是假清高罢了,会有什么背景?否则也不必孤身一人在春风街这种破烂复杂的环境里租房子住了。

她虽然对若珩报着几分不耐烦的心理,可看在若珩对待以薇还不错的份上,也就没有将不满明显地表露出来。她只是有些奇怪,从前难得说几句话的以薇,现在竟变成了一个比她还罗唆的唠叨鬼,也不知道哪有那么些话说的,而且还是和一个外人。她想想,不禁有些气馁,女儿似乎从来没跟自己这么亲近过,大概是她以前太重男轻女了吧?

一个月以后,若珩彻底看不见了,这倒是金桂万万没有想到的,对她的不满情绪渐渐地掺进了几许怜悯与可惜的意味。若珩虽然对于失明有一定的心理准备,然而当灾难真正来临时,难免还是惊恐万分。没想到在这个时候,得到了以薇这样一个天真活泼的小妹妹的亲切帮助和关怀,对她来说,未尝不是一个安慰。

日本人打来了,□□了,整个城市笼罩在战争的阴影里,炮声隆隆,子弹漫天飞舞,有多少家庭妻离子散,屋毁人亡,连最神圣可爱的金钱,也在瞬间变成了废纸。若珩自从看不见以后,一直都有些幽幽怨怨的,现在面对整个城市的愁云惨雾,这点幽怨不平之意犹如在愤恨仇懑的江海里坠入了一点水滴,坠下去,连响声与反应都没有一丝一毫,直接溶进去,溶在集体的悲愤里中。她觉得自己太小儿女态了,人生的无常其实早就应该看淡了。

死亡随时随地都会发生,惘惘地威胁着每一个人,怀安也没能逃过这一劫。那天,他上街去领米,排了很长时间的队,才领到了可怜的一点。回家的路上,他还在为这么可怜的一点米如何向老婆交代而担忧踌躇的时候,街道上的人突然象发了疯似的,四下奔跑着,他也跟着跑了起来。

枪响了,打中了他的心脏,他立刻就咽了气,手里还紧紧地攥着那点少得可怜的米,只是眼睛瞪地大大的,仿佛不知为什么就那么死了,充满了莫名其妙。有个日本兵上来踢踢他的尸体,嘟哝了一句,转身跑开了,大约与他们抓捕的抗日分子不是同一个人,倒也无所谓,不过是死了一个普通的中国人嘛。

金桂一辈子的心血都是为着这个儿子,虽然吵翻了天,恨儿子不争气,可最恨的还是挑拨离间的儿媳妇,她猛然间惊闻怀安的噩耗,当即就厥了过去。怀安的媳妇是个守不住的,没出一个月,便搭上娘家已经做了汉奸的表哥享受荣华富贵去了,丢下了尚未满月的女儿小可在襁褓里哇哇大哭。

金桂愈是痛苦,就愈是清醒,命运太不公平了,丈夫早早地离开人世,让她一个女人含辛茹苦地在乱世里把一双儿女抚养长大,难道就是要给她一个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严峻考验吗?她彻底崩溃了,从前生产落下的不足之症在这会儿都爆发了,下身一个劲儿地流血不止,腰疼地根本起不了身,她奄奄地躺在床上,人垮了,从此一病不起。

可金桂是家里的唯一的经济支柱,物价飞涨的年代里,她开不了店,压着货不能赚钱还要赔钱,没有其他的经济来源,那些油盐酱醋又不能当饭吃,有个婴儿整天还在哇哇大哭地惹人心烦,以薇毕竟还是个孩子,哪里见过这种场面,急地手忙脚乱,根本做不了任何事情。这个家眼看就要弹尽粮绝,已经在坍塌的边缘上挣扎了。她又急又气又恼,可就起不了身,只有痛骂日本人,却对解决当前的困境没有丝毫帮助,反而更加刺激她痛苦的神经。然而,不久,她发现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

若珩拿出钱来,指挥着以薇去买米,买药,给金桂请大夫,她自己一边帮忙照顾着小孩子,一边照顾着这个杂乱不堪的家。金桂是被生活折磨地早已养成了刚硬的心肠,没想到在自己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却是那个她以为是天底下最冷漠无情的若珩伸出了援助之手,每念及于此,她也忍不住在病中偷偷抹了几把眼泪。

战争使人们丢掉了一切的浮华,人的本性也表现得极为彻底。在生死存亡的境地里,三个女人相互依赖着,相互支撑着,渡着艰难岁月。战争使她们因为人性的一缕温情,结成了一家人。

若珩以前从未因物质生活发过愁,当繁华落尽,她从富贵之家陷于困窘,对难以把握的生存前景,贫穷带领的伤痛,却是刻骨铭心的。她真正认识到了金钱的魔力,没有了它简直令人寸步难行。一个拜金主义者的成就,不仅仅是因为人性里的自私与贪图享受,还有为生存的压力与情势所迫,因为要活下去,除了她,还有需要她的人。

木俊的钱总有花完的时候,可金桂的病却总不见好,以薇还是少不更事的孩子,她自己的眼睛瞎了,又没有办法出去赚钱养家,思来想去,唯有忍痛把手腕上的那串珠链卖掉。

记得那还是她和贺文结婚不久,贺文送给她的,她那时还因为心程也带着同样的一串而闷闷不乐。然而虽然有些生气,却又是一直带着的,就算她空着身子离开程家,却也没舍得把这串珠链摘掉,总算是贺文留给她的一点纪念。可在现如今这样艰难的环境里,她还带着这样贵重的首饰,总是一种奢侈的刺激与讽刺,大人或许还能够忍耐饥饿的折磨,可还有一个哇哇大哭的小孩子,是受不了多久的。

若珩在几经考虑之后,就狠下心来,让以薇陪着,去珠宝店里把手链卖掉了。贺文当时买的时候,应该花费了不菲的价钱,珠宝店的老板倒也没有欺骗她们。可在这样恶劣的环境里,人能不能保得住性命还在两可之间,谁还会有闲情在首饰上大花本钱呢?无奈又搭上了那一个翡翠仙猴小桃,她从小一直戴到现在的。最后,两样加起来也只卖了个很低的价钱,她虽然有些不舍,可是也没有办法。至此,她与贺文的仅有一点联系也不在了。

往后的艰难岁月里,若珩第一次经历了被肌饿折磨地胃痛如绞,全身发抖,汗流满面,四肢冰冷的凄惨情形。她为生活教训得,逐渐学会了为油盐酱醋一些日常生活的琐碎事情,精打细算、斤斤计较,曾经为了几毛钱在市场和小贩争得面红耳赤,甚至恨不得把一分钱掰成两半来花。有时候人为了生存下去是不得不扔掉某些东西的,尊严、身份、面子,应该都不重要了。

她的手因为开始做家务而变得越来越粗糙,这是她能感觉的到的,那么她的容颜呢?倘若有一天给贺文看到她蓬着头发,面有菜色,瘦骨伶仃,一手拿着盲棍,一手牵着一个挎着菜篮的小女孩,会是怎样的一种情景、一种感触呀。她想不出,也不敢想。她害怕有一天连她也要不认识自己了,幸好她是看不见的。

三年多的时间不短不长,可对于战争中求生的人来说却是一个极为严峻的考验,日本人终于投降了。人们在烟熏火燎中露出脸来,几多的茫然,一个新的时代已经来临了,生活的各个角落,每个毛孔,都在承受着翻天覆地的变化。

春风街又恢复了从前的热闹,人们都可以挺起胸膛深呼一口气,终于不用再提心调胆地过日子了。这里是社会的最底层,受战争的压迫与□□也最深,虽然琐屑、粗俗、不上等,却是平凡,善良而热情的,是在轰动背景下的一种平常喧嚷的生活,格外真实。

经过战争,人们的生活更加贫困,若珩却已经很习惯了。要做人,总得和种种悲惨痛苦的环境斗争,世上没有永远理想的生活等着人去享受,只有从艰难中挣扎出来的生活,才是真正的人生。她应该庆幸的是,原本以为是孤苦无依的下半生,还有人陪伴。

以薇渐渐长成一个很漂亮的姑娘,非常的活泼可爱,可她的学习成绩并不太好,常常嘀咕自己不是念书的材料,因为害怕成绩太差而对读书愈发产生的恐惧之感,更让她一碰起书本来就大喊头疼。

若珩仿佛看见十几年前,在天津乡下的那个小女孩,也和以薇一样地惧怕读书,为了躲避读书,总能想出千奇百怪的鬼主意,来欺瞒她的曾外祖母,那时候的生活真是…她想起了冯老太太,往事被撩起了面纱,原来是痛苦多过欢乐,不堪回首。痛苦的童年,每一件,都是一片辛酸。



“若珩,你在那儿愣什么呢?有人来买货了。”金桂的大嗓门从吊棚上传下来,震得若珩的耳朵嗡翁作响。她从往事的沉思中回过神来,楼上的邻居祥嫂来买酱油。祥嫂自己到柜台里拿了一瓶,把钱塞到若珩手里,还不忘提醒她:“喏,收好钱,正好的。”若珩笑着把钱放到钱匣里。这里的人都知道她是个瞎子,没有人骗她的。以前她中午替换金桂吃饭看店时,曾经有几个小混混纠缠过她,不过自从卓辉,教训过他们以后,就再也没有人敢欺负她了。

春风街上被称做“混混”的青年很多,他们的举止野蛮,言语粗豪,没有念过几天书,也没有正式的工作,却短不了钱花,不是帮会里的小头目,就是“某哥”“某叔”的小跟班,牛气的很,时不时地涮街坊一把,可当春风街的人被欺负时,他们倒是一致对外的,似乎是春风街的“编外警察”。

卓辉也不例外,他是被称做“辉哥”的,是春风街上一干江湖儿女的偶像与领袖。若珩不知道他平时是不是和其他春风街的青年一个德性,因为他与她在一起时,总是彬彬有礼,甚至还有点小心翼翼,似乎是生怕冒渎了她。她在黑暗里看不见他凝视着自己时神情,还以为他对她的细心呵护与照顾,仅仅是对一个瞎子的同情与怜悯,并没有想到其他的地方去。

金桂顺着吊棚旁边的梯子爬下来,刚刚整理完存货,有些灰头土脸,高声道:“刚刚是谁呀?”若珩忙收敛起心神,道:“桂姨,快来吃饭吧。”金桂拍拍身上的尘土,道:“以薇这孩子也不知道疯到哪儿去了,整天见不着个人影。”若珩笑道:“刚刚被她同学叫走了。这会儿也不忙的,小可睡下了,我看一会儿店也是一样的。噢,刚刚是祥嫂来买过一瓶酱油。”金桂道:“唉,这世道也不知哪一天才会好起来。杂货铺一天也真赚不了几个钱,偏是离了人还不成。”说着坐在若珩身边,拿起饭盒呼呼地吃起饭来。

若珩每次都是把饭和菜分开放,可金桂总喜欢把菜饭搅在一起,好象才吃得更过瘾更有滋味。若珩笑道:“再坏也好过前两年,只要不打仗,日子总会好起来的。”金桂道:“嗯,今天这菜的味道不错,你的手艺可以开馆子了。哎,你快上去吧,别让小可醒了不见人,这饭盒回头我让以薇捎上去。噢,今天晚上把那条鱼做了吧。”

若珩答应着,出来杂货铺,正是楼梯,她摸索着上楼去。这里的每个角落,每样东西,她已了如指掌。她瞎了眼,在无数次的碰伤、烫伤、扎伤中千锤百练了自己,那一段日子是她人生中从未体会过的艰难与困苦,她也咬着牙挺过来了。她不能出去工作,只能每天带孩子煮饭作家务,在照顾自己的同时,还能帮别人一点小忙,至少使她觉得自己还不是个废人。她叮嘱自己无论如何要学会坚强,否则怎么办,日子总还要一天天地过下去。

一直到吃晚饭的时候,以薇还没有回来。小可已经饿坏了,哇啦哇啦地乱叫。金桂有些气不打一处来,打了小可一巴掌,道:“叫什么叫,和你那个死鬼娘一个德性。”小可受了委屈,眼里噙着泪水,跑到若珩身边寻求安慰与保护。

金桂道:“以薇这丫头也不知死到哪儿去了,不等了,我们开饭吧。”若珩知金桂是因为战争留下的后遗症,对于晚上还流落在外的女儿还是很不放心,况且今天晚上吃鱼,她们是难得吃上一顿的。于是她对金桂道:“把鱼留一些给阿薇吧,小可也吃不了多少。”金桂没有答应。

她们坐下来吃饭,若珩吃饭用的是个特大碗,可以把饭和菜都放进去,是为了方便她看不见的缘故。金桂把鱼刺挑干净,捡了一大块鱼肉放到若珩碗里。若珩吃的时候却有些心酸,她知道金桂今晚是不会吃鱼的了,因为还要留给以薇。可她也知道自己不能说不吃,否则金桂仍然要不高兴的。

小可刚刚还眼泪汪汪的,这会儿又快活起来,因为金桂也给她夹了一块白净的鱼肉,方才挨打的事,这会儿早已经烟消云散了。

金桂拨了一筷子米饭,突然象想起什么似的,道:“以薇是和谁出去了?”若珩道:“是佳琳。”金桂有点不高兴,道:“这个死丫头,就是喜欢和这种女孩子混在一起。我看那个佳琳有些妖里妖气的,不象是个正经孩子。”

若珩笑道:“人家总归是年轻的女孩子,嘛,打扮地漂亮些也是正常的。不过,道是该让以薇收收心了,快期末考试了,她还是不上紧,这样一来下去,怎么能考上大学呢?”金桂“哼”了一声,道:“上大学?就她那点本事,还想念大学,凑付着中学毕业就算很给我面子了。况且春风街就从从来没出过大学生。噢,也别说,还是有一个的,那个海东,都毕业好几年了,也没找到工作,还不是拉黄包车去了。哎,以薇过不了两年,迟早是要嫁人的,何必花那个冤枉钱呢。”

若珩也不是不知道她们经济上的拮据,可她一直对自己没有念过大学而深深遗憾,总希望以薇能挣口气努力念书,中学毕业以后进大学深造的,可惜以薇偏偏不是念书的材料,即使不从经济的角度考虑,恐怕也是实现不了的。

金桂见若珩沉默不语,便低头继续闷闷地吃饭,也不介意,反正若珩平时的话就很少,也不知道她究竟在想什么。

她们吃完饭,若珩和小可站起来收拾碗筷。“噔噔”有人敲门,金桂以为是以薇,连忙起身去开门,却原来是隔壁的祥嫂。若珩连忙笑着招呼了祥嫂一声,就和小可两个去厨房洗碗了。

若珩于黑暗之中,把一个襁褓中的小婴儿一天天地带大了,至今回想起来仍有些不可思议。她也有了小跟班,时刻准备着,为她指东道西,是她在黑暗里的一个最得力的小帮手。而小可对若珩无限依赖的感情,似乎已经超越了同这屋里与她有血缘关系的另外两个女人的关系。在若珩对外面的世界是阴暗还是明亮已经再毫不关心时,她还有一个小孩子给了她一点精神上的安慰,有时想想,原来自己的运气还不算太背。

小可在厨房里说了一句俏皮话,引得若珩展露了难得一见的愉快笑容,她在欢笑的时候,并没有想到祥嫂今天是为她而来的。

祥嫂是金桂的新房客,搬来已有一段日子。金桂因为杂货铺的生意不好,就分出一半店面,祥嫂夫妇开了个裁缝店。

祥嫂看见若珩进了厨房,低声道:“她瞧不见的,不怕她砸了碗。”金桂淡淡一笑,道:“时间久了,熟练了,就好了。”祥嫂若有所思,半晌道:“我有事和你说,去你房间吧。”金桂看着祥嫂神神秘秘的样子,倒有些疑惑起来。

进了房间,祥嫂还不忘关上房门,金桂也不理她,自顾去把若珩洗好放在床上的衣服放到衣柜里,然后才在床沿边坐下,顺手拿起一件毛线衫来织,等着她的下文。

祥嫂早在床边的一张短凳上坐定了,一直拿眼瞟着金桂,待金桂忙完了,才道:“你们若珩年纪也不小了吧?你就没想过给她找个人家?”金桂一愣,她知道祥嫂对春风街上每家每户的闲事都怀着极为热切的关注与好奇,可也不至于无缘由地突然提到了若珩的身上,不由得停住了手里的针,诧异道:“你今天怎么想起问这个事来了?”

祥嫂看出金桂满脸的不快,也有些讪讪的,半晌,才道:“其实还不是是为了我们家阿辉…”金桂更奇怪了,卓辉向来不把这个大嫂放在眼里的,她几时还敢管他的闲事来了?祥嫂为了扭转自己平常好打听是非而落的的负面影响,忙道:“是他看上了你们若珩,所以我今天是来提亲的。”

金桂心中一惊,这倒是春风街自战争结束以来的头号奇闻,她抬起头专注地盯着祥嫂,奇道:“有这回事?卓辉不是同饼店家的小女儿宝芬很要好的吗?”祥嫂“哼”了一声,道:“宝芬这丫头疯疯癫癫地没个规矩,一块玩玩还可以,谁敢把她娶回家当老婆呢?甭说阿辉看不上眼,我们老太太也是绝对不会同意的。”金桂想起饼店家的三个女儿都有些“咸水妹”之类的不雅之名,微微一笑,道:“你们老太太耳聋眼花,她能知道什么?”

祥嫂道:“啧啧,春风街上的还有秘密?你别笑,她好象是耳聋眼花,其实心里有数的很,算盘打地可精了,除了阿辉这个小儿子,谁也别想从她那儿弄出钱来。前两天,我们阿祥刚刚进了一匹布,有些周转不开,想跟她挪两个钱先用着,回头定会还她的,她硬是哭穷,一个子儿也没给,害地阿祥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跟豆腐店的福禄借了几个。这年头,谁还有闲钱借给你哟,也算福禄是个仗义的。哎,你说她死死地攥着老头子留下来的那几个钱,还能带到棺材里去?”她说出来,竟也是满腹的委屈,大意还是嫌婆婆把钱都贴给小叔子了。

金桂知道祥嫂婆媳间素来不睦,对她的这种说法,也不能全信。祥嫂唠叨了一通,本想争得金桂的一番同情,谁知对方竟是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情,也觉得很没有意思,却不肯就此轻易地妥协,又嘟哝了一句,道:“你多好,一嫁过来就自己当家,哪儿知道上面有人的苦处呀。哎,瞧我说地都跑题了。”

金桂虽然很穷,可却是现在的事,以前她有丈夫的时候,即使不很富有,也算得上是中等之家,还是有点体面有点身份的人,尽管后来落魄了,生活在肮脏杂乱的下等人生存的环境里,她也觉得自己与别人是不同的。她根本就瞧不起祥嫂,尽管她们现在的生活境遇相差无几,她还是忍不住要把这种优越性表现出来。祥嫂当然知道金桂对她的蔑视与厌烦,她又何尝不是呢?这会儿,两个人说着话,思想却远远地隔着十万八千里。

冷寂了片刻,金桂道:“你们不嫌若珩看不见?”祥嫂叹了一口气,道:“只要阿辉愿意,我们也管不了那么多了。老太太不知是怎么知道了他和宝芬的事,死活让他们分开,还把娘家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外甥女拽了出来,非要阿辉去相亲。”金桂心里笑了一声,卓老太太可真是老糊涂了,竟然都不了解自己儿子的性格,难道他会象其他人家的窝曩儿子,听从父母的安排吗?他是谁呀。

祥嫂没有理会金桂在心里的讥笑,继续道:“阿辉被骗着去了,结果把人家姑娘气地哇哇大哭,人家传回话来,就是一辈子嫁不出去,也决不会嫁给姓卓的。可他不但不生气,还很高兴的样子,把老太太的一番苦心都给糟蹋了,她气地连续几天唉声叹气,直掉眼泪,连饭都不大吃了。”她越说越兴奋,仿佛是在叙述别人的痛苦,与她不相干的,语气里充满了幸灾乐祸的意味。

金桂道:“卓辉与宝芬那么要好,自然是不会同意的。”祥嫂白了金桂一眼,难道还不明白她的来意吗?和宝芬有什么关系,半晌,她才道:“他是为了你们若珩。”金桂微微一笑,“噢”了一声。祥嫂道:“我那口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是个老实头,最要紧的就是他娘,这一见他娘抹眼泪就受不了,头一回劈头盖脸把这个宝贝弟弟训了一顿。哟,那火发地,我现在想想还有些发毛呢。”金桂想不出一向温和老实的阿祥也有雷霆万钧的一刻,也有些不可思议地摇了摇头。

祥嫂道:“阿辉见他哥发火了,倒没脾气了,后来才撂下一句,‘除了若珩,谁也不娶’,我们这才知道,阿辉原来是喜欢若珩的。老太太一开始都没搞清楚是谁,等我说了,老太太也有些犹豫,若珩虽说长得不错,可是年纪也不小了,更何况还是个瞎子。我也是这个想法,可是我们家阿祥说只要他弟弟愿意,怎么都成,况且若珩的为人在他看来是极不错的。我们老太太最相信儿子的话,这才打发我来的。”

金桂终于听懂了这一桩姻缘的来龙去脉,沉吟了一会儿,想象着卓辉,是春风街上年轻一辈的领头人物,长地不赖,也很讲义气,自从搬来后帮了她们不少忙,现在看来是早对若珩有意思了。怪不得他见到若珩时,总是一副与对待别人不同的神情,要么低声下气,要么沉默稳重。若珩是看不见的,可她呢,她的眼睛可是好好的,怎么竟一直没发觉呢?

金桂有些犹豫了,并非是她对卓辉的印象不好,而是对他赖以生为生的“职业”有些顾忌。因为年轻时养成的厌恶心理,二十几年来,她始终觉得这种游弋于黑白之间的边缘人,难以信任与依赖,当然这也是从婚姻的角度来考虑的。若珩虽说是个瞎子,条件不算太好,可也不能随随便便对付了事。以金桂一个做母亲的观点,是决不会把女儿嫁给这种人的。她虽然有些不愿意,又不能立刻回绝了祥嫂,万一若珩自己愿意呢?她毕竟不是若珩的母亲,她是做不了主的。

祥嫂告辞出去的时候,以薇正好推门进来,她一向瞧不惯祥嫂那副鬼鬼祟祟的样子,所以一关上门就撇了撇嘴,冲着金桂道:“她来干什么?准没什么好事。”金桂正在想着心事,没有搭理她。

若珩听见以薇的声音,领着小可从厨房里出来。小可叫了声“姑姑”,若珩道:“快洗把脸吧,我把饭热一热,一会儿就可以吃了,今天给你留了鱼。”以薇摇摇头道:“不用了,我已经在外面吃过了。”金桂突然道:“若珩,你不用管她,到我房里来,我有事和你说。”以薇叫道:“什么事用得着那样神秘,难道我们听不得,何必躲进房里说。小可走,陪姑姑洗脸去。”

金桂把若珩拉到自己的房间,也带上门。若珩坐了一会儿,并没有听见金桂的动静,有些奇怪。金桂正端详着若珩的面庞,感慨道:“岁月真是不饶人呀。”第一次初见若珩时,她还是个秀丽斯文的少女模样,可是经历了这几年的磨难,她现如今已满是风霜之色了。金桂忍不住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若珩在黑暗里听见金桂的叹气声,笑道:“桂姨,你有什么事吗?”金桂道:“若珩,你今年有多大了?”

若珩没想到金桂突然问起自己的年龄。自从与贺文分离,纵使度日如年,时间亦如同指间的沙子,即便握得再紧,也还是一粒粒,偷偷地溜走了。她在一天天地老去,算起来大概有六年了吧,连以薇都快中学毕业了。她瞎了,再也不能从镜子里去面对自己,金桂今天的突然发问,莫不是她已经老得很难看了吗?想到这里,她不由得心里一酸。

半晌,若珩强笑道:“桂姨,怎么今天想起问这个来,我已经快三十岁了。”金桂撇撇嘴,道:“哪有。唉,这几年幸好有你帮忙,我们才能度过难关。”若珩笑道:“桂姨这是做什么,今天竟跟我客气起来。我本来以为自己已经是废人一个了,没想到还能…”金桂热切道:“我也是想着不能总这么耽误你,你也该为自己的将来考虑考虑了。”她接着就把祥嫂今天来为卓辉提亲的事告诉了若珩。

若珩听着金桂的话,笑容僵在脸上,她从未想过再嫁的问题,怎么卓辉竟是喜欢她的吗?金桂探寻着若珩的表情,试着说:“卓辉虽说长地不错,只可惜没个正当的职业,成日瞎混,将来未必会有出息的,你…”若珩脸上的笑容已经僵持地太久了,有些酸痛,于是她打断金桂,正色道:“桂姨,无论什么样的人,我也是不会答应的。”

金桂似乎很满意若珩的答复,可那一种惆怅凄怆的神情却让她震撼了,这是怎么回事呢?她下意识道:“其实你也不用回答地太着急,可以再仔细考虑考虑。”若珩苦笑道:“桂姨,你是不是嫌弃我了,才要急着把我嫁出去?”

金桂急忙上前抓住若珩的肩膀,“哎哟”了一声,热切道:“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若珩,我巴不地能把你永远留在身边,说地自私点,我还得依靠你照顾这个家呢。这几年,要是没有你,以薇和小可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呢。可我也常常想着,总不能太自私了,耽误了你的幸福,我…”

若珩镇定一下情绪,恳切道:“桂姨,我们一起生活这几年,我都没有和你说过我的情况,其实我是结过婚的,只不过是和先生失散了,这辈子我是不会另嫁他人的。”

金桂当年也对若珩报着好奇的心理,想要打听个清楚,怎奈若珩总是一副淡然的样子,让她没法开口,后来,时间久了就更没办法提起。她想起当年若珩年轻稚气的样子,想不到她竟是结过婚的。

金桂再一次打量着若珩,看着她瘦削而美丽的面庞上一双茫然无神的眼睛,却透着一股坚定不移的神气,似乎摇不可摧,心里不又是一阵感叹。她想起自己早已过世的丈夫,又感怀起自己的身世,不由得悲从中来,以前也有人劝过她改嫁的,其实对方的条件也还不错,不过她也都没有答应。她并不是想做一个三贞九烈的节妇,或许是为了孩子不受继父的欺负,又或许是为了艰苦生活的自身难保,反正有许许多多的理由,她没有再嫁,说到底,可能还是对亡夫的一点悼念之情吧?

想到这儿,金桂道:“我明白了,既然如此就算了吧,我去回了祥嫂。哎,有这样的嫂子,还不如不嫁。”她以为若珩和丈夫分离是因为战争的缘故,这会儿看着她欲哭无泪的样子,不由得又想起怀安的惨死,这该死的战争,该死的小日本,害地多少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她在心里诅咒着,似乎将对祥嫂的厌恶与对日本日的憎恨混为了一谈。

若珩回到自己的房里时,静悄悄地,大概以薇和小可已经睡着了。自从金桂病后,以薇就搬到她的房间来跟她一起住。她蹑手蹑脚地摸到床上躺下,一颗心还不能平静,仿佛还是不能相信,卓辉竟然是喜欢她的吗?他不是跟宝芬很要好的吗?那个总喜欢擦着香水,豪迈热烈的女孩子。

在她的印象里,卓辉这个人是不错的,以前有几个小混混纠缠过她,被他撞见后,教训了那些人一顿,以后那些人再见了她,都换了毕恭毕敬的态度,让她又好气又好笑。不过,她还是很感激他的仗义相助。此后他们经常在楼道里碰见,偶尔也会聊上几句,仅此而已。她瞎了以后,在黑暗里很难对一个陌生人有一个清楚的概念,倒是经常和他在一起的宝芬,给她的印象更强烈而直接,香喷喷,泼辣的南国女郎。

她被爱着,总该有一点虚荣的欣喜,可惜她没有。仅仅是单方面的爱,对另一方来说,更多的或许是一种沉重的负担。不光是卓辉,几年前,还有一个木俊,她这一生里亏欠的另一个男人。

当年她抵住对未来无着落的恐惧与担忧,没有将木俊当作救生圈来依靠,跟他一起去日本,现在想想,如果去了,她今天会怎么样呢?也许就不用受这么多年的苦了。

可是,她虽然感谢爱那些她的男人,却不能身心分裂地同他们生活在一起,也许能得到生活的保障,但她是受过无爱婚姻的苦的,又怎么能让爱她的人再受一次呢?她不能那么自私的。

想起木俊,过往的种种又浮现出来,贺文现在还在上海吗?他和心程应该结婚了吧?恐怕现在连孩子也有了吧?一想到这儿,忍不住,泪水顺着面颊滚滚而下。隔了这几年,再想起贺文,她还是脆弱地不堪一击。

两个月以后,以薇总算熬着读完了中学,眼见进大学无望,一点也不可惜,因为终于可以喘一口气,不必再受书本的压迫与束缚,她无比欢快地疯玩了一个暑假。

夏天过地很快,到了开学的时候,要好的几个同学都升入了大学,与以薇的距离彻底地拉开了,她才意识到,她只不过是杂货店家的女儿,只能在春风街琐碎、庸俗、呆滞、肮脏的环境里,和其他春风街的女孩子一样,找一个不上等的人,结婚生子,度此余生。

她为自己的懒惰和愚昧懊悔不已,已经永远地错过了可以改变这个残酷现实的机会,早知道今天如此深刻的憎恶与羞耻,就应该听若珩的话,好好念书,继续进大学深造,抬高自己身价的。如今,已经太晚了。

在沉寂了几天之后,以薇经过非常慎重地深思熟虑,终于想通了,她决不能困在不见天日的杂货店里帮忙,做春风街的牺牲品,她要走出去,到外面的天地去,找一份工作,一份可以独立地生存下去的工作。

她又充满了信心,开始风风火火地出门去找工作,却每回都垂头丧气地回家来,这时候,女孩子要找一份正当的又令自己称心如意的职业并不容易。

一天,以薇又怏怏地从外面回来,脸上挂着三号风球,只怕再过一会儿就要风雨交加。金桂没好气地道:“这会儿知道找事情做不是那么容易的吧,让你好好读书,你能听得进去,就等着天上的陷饼砸到你头上吧。”以薇在外面碰了一鼻子灰,正是一肚子的委屈,她也是一点就着的脾气,眉头一皱,这就要和金桂顶嘴。

若珩赶紧把以薇拉回屋里,道:“桂姨一向都是刀子嘴豆腐心,阿薇,你也不必急在一时,就算一时找不到工作,也饿不着你。噢,对了,你那个女同学佳琳今天来找过你。”以薇碰到若珩是什么脾气也发不起来的,她听到佳琳的名字,又噌地窜了出去。金桂在厨房大声叫道:“你又干什么去?”以薇远远道:“去打电话。”人早已经不见了。

过了春节,以薇瞒着金桂在同学佳琳的帮助下,在一间电影公司找到事做,起初连若珩也不知道。以薇只跟金桂说是在一家小贸易公司替人抄抄文件,跑跑腿。金桂并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依照她对女儿的认识,做事没有长性,永远只是三分钟的热度,这次也绝对不会例外。

以薇是在电影公司作一个临时演员,跑跑龙套,她已经非常满足了。电影公司里五花八门的布景,戏里多彩缤纷的人生,尤其是明星们耀眼的光环,这一切迷惑了她年轻而未涉世事的眼和心,她自以为终于找到了应该努力的目标。

这天,以薇下班很早,侄女小可正在客厅里写作业,看见她回来,甜甜地一笑。她把食指放到嘴边,示意小可不要出声,径直走了进去,这时候若珩一定在厨房准备晚饭的。

若珩正在择菜出着神,被以薇突如其来的“哈”的一声,吓了一跳,拍拍了胸口,才道:“你真是好没正经。怎么今天回来地这样早?”以薇将手的油纸袋向若珩的鼻前晃了一晃,笑道:“你闻闻。”若珩笑着一蹙眉,道:“烧鹅腿。”以薇掀开纸袋,撕了一小块烧鹅腿肉,硬塞到若珩嘴里,道:“珩姊姊,你尝尝,香不香?”若珩猝不及防,好不容易才咽了下去,笑道:“干嘛无事献殷勤?阿薇,你已经上班好几个月了,整天昼浮夜出的,也不知都在忙些什么。桂姨已经很辛苦了,你可别让她再担心。”

以薇撇撇嘴,顺手将纸袋放到灶台上,捉了张小凳坐下,帮着若珩捡起菜来。若珩道:“我的话,你听见没有?”她看不见以薇的恍惚的神情,好几次都将菜叶扔进了盆里。好一会儿,以薇才醒悟过来,连忙将盆里的烂菜叶捡出来扔到一边,嗔道:“听见了,你现在越来越象我妈了,整天就爱唠叨人。”若珩笑了,难道她真的老了吗?

隔了一会儿,以薇忍不住道:“珩姊姊,你猜我今天碰见谁了?”若珩摇摇头,以薇也不理会,自顾道:“是大明星梅宝呀。”若珩还是摇摇头。这会儿,以薇正等着若珩的热切反应,结果让她很失望。她顿顿脚,道:“是梅宝呀,你怎么连大明星梅宝都不认识,真是孤陋寡闻。”她很清楚,自己所在的电影公司只是一间小公司,一年难得出产几部电影,唯一撑场面的“大明星“梅宝也是半红不黑的,难怪若珩不知道。

若珩苦笑道:“我已经多少年没看过电影,哪里还知道什么大明星。”以薇歪着头,想想也对。若珩不忍扫以薇的兴,问道:“是在哪里瞧见的?”以薇顺嘴答道:“是在电影公司。”若珩奇道:“你怎么会跑到电影公司去?噢,该不会是有什么故事吧。”以薇也觉得没有瞒下去的必要,就告诉若珩自己实际是进了电影公司做临时演员。

若珩早知道以薇从小就发着明星梦,有那么点虚荣心,向往着不切实际的生活。这时候面对这个天真的花样少女,她不知为什么会想起翠屏来,那个在少女时代做着同样不切实际的梦,后来被金钱名利、红等酒绿熏迷了心的人,虽然最终获得了期待的生活,可却已是经是便了质的,充满了出卖自己肉体与灵魂的腐败而寒怆的气味。她一想到那个永远不敢承认自己亲生儿子,永远带着面具生活的女人背后的辛酸与惨淡,不禁激灵灵打了个寒颤,脸上就露出不快的神情来,她可不希望以薇成为第二个翠屏。

以薇憋了一个月的秘密,在一吐为快后,总期待着一个热切的回应,眼看若珩的脸色渐渐地沉下来,她急道:“珩姊姊,你说怎么样吗?”

若珩想了想,正色道:“你想听我的意见吗?我是不大赞成的。水银灯下的生活,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刺激,只要靠单纯的努力就能获得单纯的成功。想要出人头地,恐怕都要付出极大的代价,尤其是女孩子。以薇,你应该有更好的生活的,为什么非要选择走这条路来走呢?”她认为一个年轻的女孩子还是要学会控制自己的虚荣心,不是有很多人受了不切实际的海市蜃楼的诱惑,最终堕落了吗?

以薇有些不以为然,道:“做明星有什么不好的,有人捧,有钱赚,有好衣服穿,还可以结识那么多上流社会的人,难道要我象妈那样卖一辈子杂货吗?一辈子在春风街,随便找个人嫁了,生孩子,过那种平庸而没有未来的生活?我可不要那样。外面的天地那么大,我为什么就不能出去闯一闯?”

若珩听着以薇犹如连珠炮一样的话,一时也语塞了。是呀,她的人生已经完了,所以住在哪里,过怎样的生活,都无所谓了,可以薇还年轻,青春才刚刚开始,对这个复杂的世界还充满了憧憬,不象她早已经心知肚明了。生命属于每个人只有一次,旁人就是再着急也是枉然,是干涉不了的。她自己的人生不也是一团乱麻纠缠不清吗?又有什么资格对别人的人生指长道短呢?在那一瞬间,她气馁了。

以薇说完了,看看若珩的脸色渐渐变地有些无奈,便有些后悔,好象自己有多么贪慕虚荣似的。她想了想,又道:“珩姊姊,你还记不记得我原先有个女同学叫淑梅的。”若珩道:“淑梅?不就是同你和佳琳挺要好的那一个同学,不过最近怎么不大来我们家了?”以薇撇撇嘴,道:“她已经结婚了。”若珩淡淡一笑,道:“结婚是好事呀,你何必一副不屑一顾的口气。”

以薇冷笑道:“结婚是好事?那要看和什么样的人结婚了。珩姊姊,你是不知道,淑梅和那个人结婚以前根本就不认识,全是听从父母的安排,是她继母的一个远房侄子,家里面有几个臭钱,因为淑梅父亲的事业败落了,她继母早就巴望着结这门亲,好解决经济危机。本来淑梅是有希望念大学的,可男方家里说不需要一个女学问家,要的是一个贤良淑德的好媳妇。所以淑梅中学一毕业,就给逼着嫁过去了。”若珩听了,叹了一口气,道:“那她不会反抗吗?”

以薇看若珩的样子,似乎对自己讲的故事并不厌烦,就接着道:“反抗?淑梅自小就受她继母的管教,早就训练成软弱忍耐的性格,她父亲又是最怕老婆的,躲着不肯给她做主,她又有什么办法。更可恶的是她嫁过去以后,在婆婆和丈夫面前成了一个没有签卖身契的奴隶,竟然没有半点自由。她已经沦为了旧式婚姻、不良家庭制度的牺牲品。我可不要象她,被家长安排着及早套上婚姻的枷锁。我要独立,而女子独立的前提是必须有经济实力,所以我要努力赚钱,凭自己的本事过我想要的生活。”

若珩听着以薇斩钉截铁的话语,心下惘然。她其实根本没法对这件事发表任何评论,因为她自己就是一个旧式婚姻的受害者,正是以薇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那种。虽然她和那故事主角的遭遇并不相同,可还是起了同病相怜之意。

以薇发了半天牢骚,歪头一看若珩的面色凄楚抑郁,就拍了一下她的肩膀,道:“你怎么了?珩姊姊,你别看我平时没心没肺的,其实,什么事应该做,什么事不应该做,我是知道的。我怎么能辜负了你这些年来的教育和栽培呢?我会洁身自好的,你应当相信我。”

若珩沉吟不语,事到如今,她还能再说什么呢?半晌,她道:“既然已经决定了,还想地这么透彻,我也干涉不了你的。不过,以薇,你最好尽快地跟桂姨说清楚,否则这样一直瞒着,倒好象真见不得人似的。”以薇想想也是,就点点头。

果真,以薇选择在一个最佳时机把这件事告诉了金桂。那天是月底收房租的日子,杂货铺也进行完盘点,这个月竟然小赚了一笔,金桂一高兴就请大家去外面吃馆子。她们选了一间海鲜酒家,当然没有离开春风街的范围,为的是最后结帐时,店家会照顾街坊算地便宜些。

餐桌上永远都是擦不净的油腻,蔓延着变成了意义深远的图画,杯盏碗碟不是缺口,就是污渍一片,水泥地面潮湿地象要泛上水来,墙壁是酱牛肉长期被烟薰火燎后的灰褐色,这还是春风街最好的酒家,仍然处处充满了肮脏与不堪。

邻桌的两个男人,一个是饼店的老板孙记,给自己的孩子按“金银财宝”的顺序排字论名,也真巧了,还真的生了四个,不多不少,只可惜唯一的儿子,在战争中死掉了,剩下的三个女儿的名声都不太好。另一个是豆腐店的福禄,四十几岁还没有娶上媳妇,永远是一副懦弱可怜的表情。两个人似乎都喝地差不多了,脸红红的,油光贼亮。孙记还高声叫骂着,到底在骂什么,都存在舌根底下,谁也听不清。福禄也不介意,又喝了一杯,脱了鞋,把黑漆漆的脚丫子放到凳子上,嘴里“吧叽吧叽”嚼着一块酱猪头肉,似乎很有滋味。

以薇坐在周围嘈杂喧闹的环境里,领略着,嫌恶地别过脸去。这就是她一直生活着的春风街的原貌,灰扑扑而又斑驳陆离,没有一丝一毫的杜撰与夸张。她拼命地想要挣脱的枷锁,就怕她再努力,也洗不净已经渗入到血液里的残渣。

突然,孙记端着酒杯踉跄着走过来,将酒杯“当”地掷在金桂面前的餐桌上,道:“老…老板娘,今天,这么有兴致,我们喝一杯。”金桂撩起眼皮,白了他一眼,恨道:“你这个死酒鬼,喝多了是吧,竟然拿老娘来寻开心,给我滚到一边去。”孙记被无情地训斥着,也不介意,他老婆死了很多年了,一直对金桂有点意思,每次跟她献殷勤都得不到好脸色,似乎早已经习惯了,今天在酒醉里反而觉得金桂有些调笑的意思,就更舔着脸,道:“明天,明天我想请你去看…去看…看龙剑笙的粤剧,好…好不好?”

金桂望着孙记那一口被烟渍侵蚀的牙齿,在齿缝里还夹着一根肉丝,不由得一阵恶心,叫道:“你滚不滚…”说着,端起孙记撂在餐桌上的酒杯,狠狠地摔到了地上。玻璃杯碎了,孙记愣了一下,眼睛眨了眨,尚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嘴里还打着哆唆,道:“你…你…你干什么?”

福禄一看阵势不妙,急忙上前拉着孙记的胳膊,向金桂陪着笑脸,道:“你不要怪他,他今天喝醉了。”说完,拽着孙记往店外走去。孙记蹒跚着脚步,嘴里嘟哝着,“谁说我喝醉了,谁说我喝醉了,你干嘛把我拖出去,我还没喝够呢。”走到店门口时,他突然高扬起手臂,叫道:“老板,那一桌也算我的。”店堂里轰然大笑柄起来,金桂也不介意,笑道:“笑什么笑,再笑把你们的门牙都敲下来。”

若珩一直静静地坐着,这里和她从前的生活方式与氛围,简直是天差地别的,可如今的她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尽管是社会的最下层,却是平凡而真实的人生,人们虽然粗俗平庸,却是亲切而善良的。

以薇望着处变不惊的若珩,不能理解地撇了撇嘴,她急于从这里逃脱的心更加强烈了,连她平日里有些惧怕的母亲,也已经阻挡不了她了。

一会儿,她们的菜上齐了,金桂斟满了三杯啤酒,小可叫道:“奶奶,我也要一杯。”金桂一瞪眼,道:“吃你的虾吧。”小可做了鬼脸,不敢言语了。若珩道:“孙记今天喝多了,才会胡言乱语的,桂姨,你别放在心上。”金桂喝了一口啤酒,道:“我才不和他一般见识呢。哎,他也不容易,辛辛苦苦把孩子们抚养长大,儿子竟让日本鬼子给打死了,三个女儿又都不争气。那个宝芬没名没份地就跟着卓辉跑路了,至今也没个音讯,都够他操心的。”

以薇奇道:“卓辉哥跑路了?”金桂道:“听说是在他看场子的夜总会里和和客人打架,把人家打了个半死。哪知对方的来头不小,雇了不少人想要他的命,他只好带着宝芬跑路了。”说着,又瞥了若珩一眼,道:“幸亏当初没有答应他…”若珩截住了金桂,道:“桂姨…”金桂会意地打住了,幸亏当时没有促成若珩与卓辉的婚事,否则今天跟着跑路的就是若珩了。

以薇正低着头,为如何向金桂开口而踌躇着,没有理会她们在言语间的含糊不清。一会儿,她剥了一只虾,递到金桂面前的碗里,笑道:“妈,吃虾。”金桂若有所思地看了以薇一眼,道:“什么事用得着这么殷勤?说吧,趁着我今天高兴。”以薇嗔道:“我给妈剥只虾吃,还有什么目的。“金桂笑道:”你是我生的,我还不了解你那点心眼,有事快说,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若珩本来在照顾小可吃饭,听见母女的对话,就停住了筷子,轻轻碰碰身边的以薇。以薇看看若珩,定了定心,道:“妈,其实我一直有事瞒着你。”金桂喝了一口酒,道:“什么事?”以薇嗫嚅道:“其实我是在电影公司做事,是做临时演员。”

金桂听了女儿的话,眉头渐渐皱了起来,道:“那你为什么骗我,说是在贸易公司做事呢?”以薇道:“我是…我怕你嫌电影公司太复杂,不同意我去。其实,妈,那里很好的,根本不象你们想象的那样。”

短短的时间里,金桂喝了有一瓶啤酒了,已经微微有些醉意,自从儿子怀安死后,她还没这么高兴过,所以听着以薇小心翼翼的汇报,也就没有发脾气。现在就剩下这么个女儿了,从小就想作明星,为了这,平时也没少挨她的骂。她骂归骂,也明白女儿是厌恶春风街的肮脏与杂乱,想急于摆脱这里的环境,另谋出路。她没有能力替女儿谋一个更好的前途,也就不能阻止她自己的选择。

这会儿,金桂望着女儿热切的眼神,不知为什么不忍拂她的意,于是便淡淡地道:“以薇,你已经长大了,妈也管不了许多了,不能事事都为你操心。不过,你记住,这条路可是你自己选的,以后千万可不要后悔。”她虽然对以薇进电影公司做事很不以为然,却也愿意让女儿出去受受不了历炼,象以薇这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性格,过不了多久,碰了钉子,认识到社会的险恶,自然会回头的,现在就是劝了,也是白搭。

以薇很满意听从若珩的话,及早向金桂作了汇报,不想竟有一个圆满的结果。小可高兴地叫道:“姑姑当明星喽,姑姑当明星喽。”以薇很得意,一口气喝下一杯啤酒,大有如释重负的意思。

若珩没想到金桂竟然没有反对,她只能摇摇头,无可奈何。她那时并不知道,倘若不是以薇进了电影公司做事,她将永远静静地呆在世界的这一方小小的角落里,虽然肮脏,喧闹。纷乱,平庸,却可以让她在动荡不安的渺茫人生前景里心人止水地继续生活下去,平淡的人生再不会起任何波澜,即使偶尔翻开记忆,有一种充满后怕的自怜与惆怅。

然而,一切都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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