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第二部 断肠 十三(1 / 1)
十三
赤褐色的叶子落着,落着,经过了风,经过了雨,经过了云,经过了天,经过了沉着的黄浦江,经过了繁杂喧嚣的上海滩,眼看着就要渐行渐远了,却为了俗世里的一段华丽缘,重新飘了起来,飞越了风,飞越了雨,飞越了云,飞越了天,飞越了沉着的黄浦江,又回到了繁杂喧嚣的上海滩。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若珩迷迷糊糊地猜想着是不是已经走到了奈何桥边,心里一个急切的声音提醒她,一定不能喝那碗孟婆汤,决不能忘记了阳间的事,决不能忘记贺文。她很想看清奈何桥的模样,于是拼命地睁开了眼睛。
阳光正穿过白色的纱幔,映进屋里来。房内一切白色的东西,沙发、桌椅、屏风、水杯等等,都给镀上了一层桔红色的光影,晃动在朦朦的空气里。窗户微开着一道缝,一缕清风牵动着窗帘飘来荡去,在地板上留下几条长长的影子。屋里的一切浮动若梦,幽静怡人。
若珩恍惚着又闭上了眼睛,忽有一阵香气袭来,她又努力睁开眼睛,是在枕边的低柜上放着一捧娇艳的鲜花,在阳光里蒙着点点晶莹的水珠,直欲滴落下来。这花给了她一丝真实的感觉,原来她还活着,而且,手还紧紧攥在另一个人的手里。她仔细用目观看,是贺文,他大概是太累了吧,趴在床边睡着了。她真的还活着,她心爱的人就守在她身边,她已用不着和他分离。她不敢动弹,生怕惊醒了他,只是温柔地望着沉睡的贺文,此刻已然足矣。
一会儿,一个护士走进来,看见若珩醒了,仿佛很惊奇似的,高声叫起来:“病人醒了,病人醒了。”贺文也惊醒了,慌乱间,抬起头来,看着若珩微睁着双目,惊喜愈狂,待要说话,先前的那个护士已经引着医生冲了进来,是要给若珩作详细的检查,他被一个护士推出病房,心急如焚,在走廊里徘徊着,好一会儿,才想起来给家里人打电话。
等程老太太他们赶到时,医生正好检查完毕,从病房里出来。静妤上前询问医生若珩的病况,那医生很年轻的样子,道:“程太太的生命力很顽强,再修养一段时间,就可以康复的。”说完就走开了。程家的女人拥进病房去,贺文反而落在了后面。家里的女人你一言,我一语地问着若珩。
若珩微笑着,一一答复着,她在人群里寻找贺文的身影,迎着贺文的目光,心里焦急,为什么他不过来呢?难道他是在怪她闯出祸端来吗?她很想告诉他,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可他离的那么远,刚刚被他紧紧纂住手的温暖情景,倒象是梦里的事了。
若珩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好了起来,她在恢复的过程中,很渴望能和贺文单独相处一会儿,可始终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他们之间总是隔着人。程老太太为若珩请了一个特护杨小姐日夜照顾她,贺文就更没有理由留下来了。
过了一个星期,若珩已经能够下床自由地走动。这一天,她正坐在沙发上削着一个苹果,杨小姐推门进来,道:“程太太,有一个青年在病房外面徘徊半天了,估计是来探病的,要不要请他进来?”若珩猜想大概是木俊,于是就叫杨小姐请他进来,果然不错。
木俊就好象变了个人似的,眼眶深陷,胡子拉碴,一副邋塌的样子。若珩看他的眼角和嘴角还留有一点青紫色的瘀痕,也顾不上客套,惊道:“他们打你了,许先生不是答应过我不再追究的吗?”木俊摇摇头,停顿了一下,突然用力捶着自己的脑袋道:“我不是人,我该揍,我应该被打死。”若珩连忙上去拉住他的胳膊,道:“你别这样。”
木俊顺势握住若珩的手,想看清楚她的表情,可自己却让泪水挡住了眼,他道:“你不怪我,不再嫌弃我是个日本人。”若珩摇摇头,温言道:“是我欠你的。我父亲欠你的情,我也欠你的情。木俊,我是不会怪你的,就算你是日本人。”木俊凄然道:“上一代的恩恩怨怨,我不想再提了。”
若珩望着有些颓废的木俊,温言道:“木俊,谢谢你,我知道你是为了我,才会放弃的,你的情谊我都不知道该如何报答才好。”木俊迎着若珩温暖柔和的目光,凭空又给自己增添了一线希望,道:“若珩,我打算回日本去,你…”
若珩感念着木俊对自己的一番情意,现在为了自己,还要放弃一直以来想要报仇的念头,可是今生是无法报答他。他和她戏剧性的相遇,却没有促成乱世里的一桩姻缘,因为她早已于平淡中结识了别人。都怪她当初对他太欠坦白,没有据实相告才会让他一步步地误会至今。
想到这儿,她微笑道:“我一直很感激你对我的情意。木俊,其实有一件事我早就应该告诉你。我和我先先生虽然是包办的婚姻,可是我在小时候就见过他了,这十年来我心里牵挂的人一直都是他,他是我对幸福生活的全部渴望,除了他,,我是不会再爱别人的。木俊,对不起。”
木俊听了若珩的一腔肺腑之言,她深切而又坚定地表达着对另一个男人的炽热情感,他虽然早有准备,还是受不了那强烈的重创与刺激,愣了一会儿,半晌,才凄然道:“原来如此。若珩,那一枪打在你的身上,你可知道我有多懊悔,简直痛不欲生。我看着你在我怀里渐渐地没有了呼吸,以为你再也不会醒来,若珩,我…这并不想要的结果。”
若珩听着木俊此时此刻仍然心悸不已的震颤语气,柔声道:“我知道的,可世上的事就是这么地巧,想不到你的仇人竟会是我的父亲。”木俊突然道:“你说许文强是你的父亲?可为什么你们…”至今仍无法相信这个巧合,不能相信亲生父亲竟然不知道亲生女儿就在眼前,不顾一切地舍身替他档了一枪。
若珩有些犹疑,她不希望给人知道自己与文强之间的关系,可在那样的生死关头,为了文强与木俊的彼此的安全,她不得已才向木俊说了出来,既然说了出来,就再也收不回去了,况且只有这个理由,才会让复仇心切的木俊停下来,到头来,她还是要利用他对自己的一番真情。想到这儿,她便道:“木俊,这其中有许多的缘故,请原谅我不能向你说清楚。可他的确是我的父亲,千真万确,只是我希望你能替我隐瞒这个秘密,是我万不得已的请求。”
她眼含期盼地望着他,温柔之中尽是企求的神情,木俊的心立刻柔软下来,再也无法抵抗不了这温情的攻势,他沉吟半晌,才道:“若珩,我曾经奢望着,说不定你是为我才为许文强挡了那一枪,可我太傻了。现在我才明白,你是为了你丈夫。”若珩一怔,低下头去,不置可否。
木俊望看若珩那一种仍然令他心动不已的柔美的侧影,,接着道:“你这样未免也太傻了,你拼着性命救你的父亲,你以为你死了,就可以成全你先生和你姊姊他们吗?”若珩体会着木俊的话,或许这个想法已经盘旋在她脑子里很久了,她却始终不肯承认。她抬起头,笑道:“木俊,你不要胡乱猜测,我没有那样伟大,那天只不过是个偶然。”
木俊到如今知道,他爱这个女子并没有爱错,可惜,他和她却没有缘分。上天给他和没有缘分的相遇,最后只有分别,他却不后悔,至少,这世上有她这么一个人,让他遇上了,爱上了。
木俊走了,若珩坐在床上,发着愣,她还在细细地回味起刚刚和木俊的谈话。突然,贺言推门进来,看了若珩一眼,仿佛要说什么,但随后又涌来几个人,把她的话给堵了回去。若珩瞥见贺言怪怪的表情,有些诧异,又看着跟进来的乐天、自强、月菱还有津涛,只好把贺言的事先放下,待要下床来,月菱抢前一步,扶住了她道:“快别动了,你才动过手术,要注意休养才是,坐着说话就好。”
若珩微笑着仍靠在床上,道:“那我失礼了。怎么今天人来的这样齐?”月菱道:“我们今天是来向你辞行的,我预备和津涛一起回北京去。”说着回身望了津涛一眼。津涛走过来,站在月菱身后,笑道:“多谢你给自强发电报,我才能知道月菱的下落,否则…恐怕再等不了一个月,我就要满世界地登寻人启事,掘地三尺地找人了。”
月菱听了这话,有些羞赧,脸上飞红了一片。若珩有些纳闷:他们之间的问题解决了吗?是他向她屈服了?还是她向他屈服了?看两人的样子似乎是和谐的。她有一肚子的疑惑,可当着众人的面,也不好就此向月菱问个究竟。
月菱望着若珩,热切道:“这一次你受伤进了医院,大家都很担心,我也很担心。可我想着,好人总有好报,你肯定不会有事的。”她停顿了一会儿,又道:“谢谢你,没有你,就不会有我今天的幸福,这句谢谢是从我心底里说出来的。”若珩听月菱说得情真意切,心里也很感动,笑道:“傅先生,你以后可要好好地对待月菱,别欺负她呀。”
津涛瞪大了眼睛,伸手轻轻搂住了月菱的肩膀,笑道:“我欺负她?只盼她别欺负我,我就阿弥托佛了。她急了眼,都是手脚并用的。”这句话把屋里的人都给逗乐了。月菱羞不可抑,将头埋在津涛的胸前,轻轻地捶着他,低声道:“我有那么粗鲁吗?”津涛没有回答,只是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贺言看着在甜蜜中的一对璧人,突然间心有所动,望了乐天一眼。乐天感觉到贺言递过来的目光,一怔,心中有些凄凉,他和贺言,与津涛月菱的情况是并不相同的。他知道此刻自己若是心软,必会后患无穷,这样想着,脸上的笑容渐渐地有些僵硬了。贺言本来期盼能得到一个热切的回应,可乐天的目光扫了她一眼之后,又将目光移到了别处,他并不是没有看到她,而是看到了,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好象就没有她这个人似的。贺言气得心里都打了结。
若珩看见了这一幕,也是一怔:乐天与贺言的关系何时变得如此微妙了?看样子在她昏迷这段期间发生了不少事呀。每个人都有了变化,那贺文呢?为什么他一直都不来看自己呢?
自强看到若珩发愣的样子,道:“珩珩,我要和津涛他们一道回去了。”若珩缓过神来,道:“你来上海,我也没能好好地招待你,就进了医院。何必这么快就走了呢?”自强沉吟着,有些愤愤不平地道:“我见过我姐了,没想到她会变成今天的这个样子,真是对不起乐天哥这些年对她的一番心意。”乐天苦笑道:“过去的事就不必再提了。”
自强以为又触动了乐天的伤心事,顿了一顿,又道:“我也明白,她已经过上了她喜欢的生活,我是干涉不了的,就是发愁怎么回家跟我爹交代。”他本是想安慰乐天几句,可仿佛是辞不达意,乐天的脸色更加阴沉了。贺言看见了,心中一酸,原来乐天还是没有忘记翠屏。
若珩有些踌躇,要不要把翠屏这几年的遭遇详细地告诉他们呢?不知为何就是说不口,因为时间不对,地点也不对。
正当大家为离别而伤感时,杨小姐推门进来,笑道:“呀,一屋子人。程太太,大夫就要过来查房了。”月菱拉住若珩的手,道:“我们明天就要走了,以后有机会欢迎你和程先生来北京作客。”若珩微笑着点点头。自强也走了过来,道:“我走了,你要好好保重。”说完,俯身和若珩抱了一抱。若珩抱着这个儿时最好的玩伴,鼻子酸酸的,眼泪象流水一样洒了下来。
待医生查完房后,贺言同乐天又推门进来,笑道:“阿牛他们已经回去了,我们又回来了。”若珩道:“我很好奇,月菱与津涛的难题是如何解决的?”
贺言看了乐天一眼,道:“月菱出走之后,津涛等气消了,才慢慢地体会到锥心刺痛悔不当初的感觉,他曾经有过的要和未婚妻妥协的那一点点想法,都让这感觉给赶跑了。他的未婚妻看到这种情形,很是气愤,不过也知道已经无力挽回,于是主动提出了退婚,退出这场三角之争。津涛到头来成了孤家寡人。正当他极度颓废的时候,自强带着你的电报到北京找他,他们就立刻南下了。”
若珩想了想,又问道:“那津涛的父母不再反对了吗?”贺言道:“月菱一走,儿子变得象个废人一样,也把他们吓得不轻,况且子晴也离开了,他们也只好听之任之了。”若珩点点头,道:“这样就好,月菱终于等到了她的幸福。”贺言“哼”了一声,道:“这幸福是等到吗?是月菱自己凭勇气和毅力争取来的。不象有的人,瞻前顾后一味退缩着。”说完,意味深长地望了乐天一眼。
乐天的态度淡然,似乎并不为所动。贺言无奈,只好继续道:“奶奶已经正式收月菱为干孙女,大伯过些日子要去北京办事,顺便会去拜访津涛的父母,商谈程傅两家结亲的事。”若珩“噢”了一声,程老太太终于给月菱一个非正式的交代,那么宗泽呢?他就不想和亲生女儿相认吗?难道有了一个女儿,那一个流落在外的私生女就无所谓了吗?
不过,月菱总算是有了一个较为圆满的结束,她毕竟得到了心爱男子的爱,可以与他终生相守,即使在亲情上有些缺憾,也足以弥补了。那么自己呢?与贺文、心程的这一场感情纠缠,要到何时才能理得清呢?她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该不会让她象那个“未婚妻”一样提前退场吧?
贺言看若珩出了神的样子,嗫嚅道:“你别嫌我多嘴,只是…”若珩莞尔一笑,道:“你什么时候也学会吞吞吐吐了?”乐天看她们有知心话要说,便道:“你们先聊着,我去把水果洗洗。”说完,拎起月菱他们刚刚带来的水果,走进了浴室。
贺言道:“若珩,你到现在还见那个日本人?你们是怎么认识的?那天你怎么也会在货仓出现?既然是救了许先生的性命,为什么在生死关头,还要对许先生说放过那个日本人?”贺言连续几个问号让若珩应接不暇,她微笑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贺言道:“出事?家里人都在议论纷纷,都在…都在怀疑你呢。”说到后来,她似乎很气恼,竟然加重了语气,大有兴师问罪的意思。
若珩收敛了笑容,听出贺言话中有话,惊道:“怀疑什么?”贺言看着若珩突变的脸色,又吞吞吐吐道:“怀疑你…怀疑你是不是和那个日本人早有私情…”说到“私情”二字,贺言也有些不好意思,声音渐渐低了下来。可即便这样,已经不需要再解释了,若珩明白了,原来这一阵她一直被蒙在鼓里,家里人竟然怀疑自己和木俊…别人都是这样认为,那贺文更不会例外了,还不知道他会怎么想呢??怪不得他已经好几天没来看她了。
若珩勉强笑道:“哪有的事。”贺言也不理她,继续道:“那天大哥打了他一顿…”若珩惊道:“他们打架了?”贺言道:“幸好他还算知趣,大哥打他,也没敢还手,哪儿还有脸还。”若珩这才明白木俊脸上的伤都是贺文的杰作,她不由叹了一口气,贺文这么斯文的人也会粗野得到动手打人的程度,看来他真的是气得不轻。
乐天洗了一盘水果出来,道:“若珩,你要不要吃一个梨子?”若珩摇摇头,心里忐忑不安,下了床,走到窗前去沉默着。院子里的草坪上光秃秃的,辽阔深远,几株玉兰树枝枝丫丫地在寒风中摇摆,三两个不惧寒冷的病人在玉兰树下的长椅上坐着,呆滞地望着四周的冷寂与阴森。哦,她从死亡的边缘走了回来,已经是冬天了。
乐天望着若珩的背影,将果盘放到贺言手里,对她使了个眼色,贺言撇撇嘴,一副闯祸后仍不以为然的样子。乐天走到若珩身边,轻轻地拍拍她的肩膀,道:“若珩,你有什么事千万不要憋在心里。你不要怪贺言,你知道她是心直口快的。”他和她分别了好几年,她长大了,他也没有把握十分地了解她,这次的货仓受伤事件就让他很费解,他并不知道会当年的那桩秘密,只觉得应当找机会和她好好谈一谈了。
若珩回过头来,笑道:“没事的,我只是有点累。”乐天看她的样子似乎有些疲倦,道:“那好,你休息吧,我和贺言改天再来看你,我们好好谈一谈。”若珩笑着点点头。贺言冲乐天叫道:“你这个人真是的,我们才来就走…”乐天冲着她使了个眼色,拉着她离开了。
刚走到门口时,贺言突然转过身来,道:“噢,忘了告诉你,你救了许先生,可他还是难逃一劫,前几天犯了心脏病,就住在这医院的四楼。”若珩大惊道:“没事吧?”贺言道:“应该没事吧,据说已经脱离了危险期。”
贺言和乐天走后,若珩还在为贺言的话心烦意乱,好好的又头疼起来,眼前渐渐变地混沌的一片,有些模糊不清。自从她苏醒后,偶尔会觉得看东西有些模模糊糊的,但是持续的时间并不长,歇一会儿,就会好转,今天却似乎格外地厉害起来。她捶捶太阳穴,使劲甩甩头,突然间,眼前一片漆黑,大约只有一刹那的工夫,眼前又渐渐明亮起来。她有些害怕,缓缓地移到床边,靠在床头上,心乱如麻。
照例在晚饭后会有一次医生巡房,今天恰巧是若珩苏醒后为她检查身体的那个年轻的沈医生,这是一个窄肩膀细长脖子有些瘦弱的年轻人,眉毛高调着,纤巧的鼻子,鲜红的嘴唇扁而薄,仿佛申曲里有些女性美的小生。每次来巡视病房,总要和若珩开几句并不轻松的玩笑,平时若珩为了礼貌,也会敷衍他两句,可今天她一肚子的心事,哪有工夫理会他那些无聊的玩笑。
沈医生说了几句,没有共鸣,干笑了几声,算是给自己捧场。他道:“程太太,今天可是我最后一天当班了。”这几话总算引起了若珩的注意,她笑道:“沈医生要另谋高就了?”沈医生面有得色,喜笑颜开道:“年纪大了,不能再拖了,明天我要到新加坡去和未婚妻完婚了。”若珩笑道:“那么,恭喜你了。”
沈医生看若珩微笑时的脸色有些苍白,问道:“程太太,你觉得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若珩没有正面回答,却问道:“怎么好长时间没有看见张主任了?”这个张主任是为若珩动手术的医生,颇有些权威的。
沈医生扶了扶眼镜,道:“是不是程太太觉得我年轻经验少,信不过我呀?”若珩心里一动,忙笑道:“哪里,沈医生不要误会了。”沈医生也觉得自己的话有些太重了,便笑道:“其实张主任已经辞职了。现在时局不稳,他们全家都到重庆去了。”若珩下意识地“噢”了一声,仿佛充满了遗憾。沈医生察觉到若珩的异样,再度问道:“程太太,你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
若珩沉吟了片刻,就把自己日间的情况简略地告诉了他。沈医生一直皱着眉头,半天没有说话。若珩觉得事情可能很严重,强笑道:“沈医生,您放心,我能死里逃生已经很幸运,还有什么接受不了的呢。”沈医生沉吟道:“这个问题…我想可能是…”若珩看他颇费踌躇的样子,道:“你就简单地说吧。”
沈医生看若珩坚定的神情,道:“既然如此,程太太,虽然当时在手术时我和张主任有些不同意见,但你入院的情况已经相当紧急,你是极特殊的血型,AB阴型,我们医院没有足够的血浆,你也没有血缘亲属在场,所以我们只能替你进行缝合手术,那颗子弹还在你的身体里。后来我们为你作检查时情况恢复地很好,只是忽略了那颗子弹极有可能压迫你的视神经,…我想应当是这个原因吧?”他到底还是由于年轻经验浅,说到后来,似乎也有些把握不准了。
若珩试探道:“会怎么样呢?”沈医生道:“按照你说的情况,我恐怕长久下去,会导致失明。”若珩的脑袋“哄”的一声,整个人呆住了。
沈医生继续道:“程太太,其实你也不用太担心,只要我们能找到足够的血源,完全可以再动手术,把子弹取出来。”若珩冷笑道:“就怕这种血型不好找吧。”沈医生嗫嚅道:“这个…虽然比较少见,但是也不是没有可能,程太太还是应当抱着希望嘛。噢,对了,你有没有亲属,我们可以验血…”
若珩想起永远不能相认的文强,心里悲愤不已,她流下泪来,道:“我是个孤儿。”沈医生看看她的样子,若有所悟地闭上嘴。若珩停了一会儿,擦干了泪水,道:“我想知道还有多长时间?”沈医生道:“这个说不准,也许很快,也许还要有一段时间。”若珩点头道:“沈医生,我明白了。我现在对您只有一个请求,请您千万不要把我的情况告诉我的家人。我拜托您了。”沈医生看她郑重的神态,心想说与不说,反正是拖不了多久的,况且他明天也不在这医院工作了,也就郑重地点了点头。
特护杨小姐来服侍着若珩吃过药后,关上灯带上门出去,把她一个人留在黑暗里,有些惶惑与凄凉,想不到凑巧的事一再发生在她身上,中奖券的效率这样高就好了,她忍不住冷笑了一声。
老天对她未免也太不公平了,不能让她爱的人爱她,不能与她的亲生父亲相认,现在竟然连她的光明也要夺走。她很快就要变成瞎子了,这意味着她和贺文的婚姻已经走到尽头了,她有什么权利让贺文的下半生为一个瞎子所累。她与他,结缘,原来是个可悲的错误。
她曾一度徘徊着,犹豫着,如今她已无须再费力去想了,离别的时刻终于因为这突发的事件而摆到面前来,让她不得不选择离开了。她想着想着,突然条件反射似的,下床去把灯拉开,享受着明亮带来的温暖,原来是如此的宝贵。在晕黄的灯光里,她想起今天贺言说过文强就住在这家医院的四楼病房,虽然不能相认,不能让他的血流到她的身体里,来挽救她可能失去的一点光明,至少应当作个最后的告别吧。
若珩稳了稳心神,估计杨小姐已经休息了,推开门,灯火通明的走廊里寂静无声,不见人影。她踩着寂静,沿着朱漆楼梯扶手,回环曲折,转眼来到了四楼,依旧是灯火通明,但却不是寂静无声,在走廊的另一端,隐隐约约有女人的啜泣声。
她循音走过去,在拐角处停下来,伸头一看,却是心程和贺文坐在走廊另一侧的长椅上。心程正靠在贺文的怀里,擦着眼泪,贺文拍着心程的肩膀,轻声地安慰着。她把头转过来,背倚在墙壁,身子一阵虚脱,一只手颤动着,一只手紧紧地抓住了衣襟,一颗心呼呼乱跳,泪水已经顺着面颊滑了下来。原来,这些日子,贺文都是与心程呆在一起,她虽然已经想清楚了去路,可见到了这样的一幕,仍然还是莫名的嫉妒与委屈,因为她要提前退场了。
好一会儿,走廊里的声音好象没有了,若珩浑身的颤抖停止了,她抹抹眼泪,探过头去,长椅上空空的,贺文和心程已经不在了,她稳了稳心神,缓缓地走过去。那长椅正冲着一间病房,房门虚掩着,这大概就是她父亲的病房吧?
若珩试探着推开了门,许文强躺在病床上睡着了,神态很安详也很虚弱。她望着他,慢慢地走过去,颤颤微微地伸出手,轻轻抚去他额头上的乱发,抚摸岁月在他额头上留下的痕迹。他真的睡着了,根本不知道亲生女儿就在身边,那么近,近得触手可及,又那么远,一颗子弹,一句誓言,便远隔千山万水。
她不要千山万水,在离别的时候,还是想紧紧地抓住那流淌在血液里的亲近与熨贴,俯下身来,把脸贴在文强的胸前,刚刚回去的泪水,这时候又流了下来。这是她的父亲,这是她与他今生第一次亲密的依靠,恐怕也将是最后一次了。他的胸膛是这样的宽阔、温暖,让她舍不得离开。纵然今生不能相认,她也希望他平安无事,所有的伤痛都让她一个人来背负吧,反正她的命运是早就注定的,以后都将在难言的煎熬里滚爬。然而,在她心底深处另有一个声音在低唤:“我想永远和你在一起,我们一生一世都别分开,爸爸。”
她想起自己的母亲,想起母亲那一段不能终生厮守的爱情,她今天为了这段不能终生厮守的爱情,牺牲了自己的爱情,不禁有些惘然了。
走廊里传来一个男人低沉的声音,道:“你们这是怎么搞的,让你们守在这里,是保护许先生的,却跑得没影了,真不让人省心。”另外一个男人道:“不是的,丁先生,是许小姐让我们先去吃饭的。”说话间,已经有人推门进来。若珩连忙站起身来,时间太仓促了,总是不停地有人在打绕她与父亲的相聚,她柔肠百转,胡乱擦去脸上的泪水,转过身来,进来的人是丁力。
丁力看见病房门虚掩着,估计里面有人,但没想到会是若珩,那个只见过一面,却令他印象颇深的年轻女子,那个竟在货仓替文强挡了一枪的年轻女子,他脸上不由得显现出惊讶的神情来。若珩勉强微笑了一下,他也微笑着冲她点了一下头,刚要说话,病床上的文强惊醒了,缓缓地道:“阿力,你来了。”丁力抢步上前,握着文强的手,道:“文哥,你别动了,要当心身体才是。”
若珩听见文强的声音,身子一颤,缓缓地转过身来,面向着文强。文强一看是若珩,也是一怔,道:“程太太,原来是你。”说着,就要坐起身来。若珩连忙走到床的另一边,抓着他的一只胳膊,道:“您正病着,就别起来了。”
文强感觉着若珩的手在轻轻地颤动着,却有一股温暖徐徐地传了过来,他有些诧异,心里涌起了一种莫名的感觉,是感激?是慈爱?是怜惜?是心疼?他分不清楚。她紧紧而又不安地抓着他的胳膊,他非但不觉得失礼,反而还很亲切。然而,她松开了。
若珩强笑道:“我是今天才知道您病了,所以上楼来看您。”文强歉然道:“真是劳你费心了,你救了我一命,我还没来得急谢你,自己竟病倒了。”若珩心酸难抑,好一会儿,才道:“这有什么好谢的。”因为中间隔着个木俊,纵有千言万语,彼此之间也都无法再说什么了,房间里陷入了一阵短暂的静默。
丁力在一旁看着这一幕,感受着那奇异的而暧昧的空气,百思不得其解。
正在这时,心程拎着一包水果进来,看见屋里的访客,很是意外。文强道:“心程,程太太来看我,她身体也刚刚复原,你陪着回病房去吧,我跟你力叔说说话。”心程答应了一声,就上前来招呼若珩。若珩再一次深深地望了文强一眼,真是相见时难别亦难,可终究还是要分别的,她害怕自己再站下去,泪水又要掉下来,给病房里的人看见要生疑的,所以狠下心肠来,随着心程走出了病房。
若珩看见门口站着两个青年男子,一脸的警惕与严肃,估计是丁力派来保护文强安全的。她拉着心程的手,指着走廊另一头的一张椅子,道:“我们去那里坐一下吧。”心程借着灯光,看见若珩的眼角红红的,脸上泪痕犹在,似乎是刚刚哭过,想着她曾经为自己的父亲舍弃生命,蓦地,心里涌起一股歉意和感激之情。
两人来到走廊尽头的长椅上坐下,一时之间都不知应该说什么才好。半晌,若珩道:“令尊没事吧?”心程道:“前几天怪吓人的,这两天病情已经稳定下来,你那些天昏迷的时候,他还天天去看你,没想到等你醒了,他自己却倒下了。”若珩“噢”了一声,又陷入沉默。心程突然道:“若珩,其实我…”若珩打断心程道:“不用说了,我都明白的。”心程有些诧异,偏过头来望向她,若珩接着道:“其实你不用在意那天的事,我只不过不希望有任何人受到伤害。”心程却以为她指的人是木俊。
自从货仓事件发生以后,心程非常认真地考虑了很多,她把自己这些日子以来变化纷纭的情感,从头到尾,仔细地梳理了一遍。木俊开了枪,若珩中了枪,那一枪打断了本来进行着故事,改写了结尾。不管若珩中的那一枪的本意是否是为了救她的父亲,可她知道,自己应当放弃了。她应当庆幸,庆幸自己没有因为一时的意气,坐出傻事来,让她,贺文,若珩,都难以收拾的事。
想到这儿,她无限歉意道:“不管怎样,都是你在危急关头,救了我父亲的性命,这份情谊我都不知该如何报答。而且说实话,我一向都对你没安着什么好心,一心一意只想把贺文抢回来。我…”这是两个女人第一次正面谈到与贺文感情纠葛的事,因为放在心里很久了,猛然说了出来,并没有觉得唐突。
若珩很佩服心程的勇气,她一直都在为怎样开口而踌躇,既然心程如此坦白,也无须再避讳了,她微笑着摇摇头,亲切地望着心程,她的亲姊姊,终于伸出手,握住了心程的手,悠悠道:“其实我和贺文的婚姻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只是我一开始不知道罢了。直到经历了这场风波,我才真正想透彻。心程,他是你的,我和他只不过是名义上的夫妻。”
心程瞪大眼睛,简直不能相信似的。若珩拍拍她的手臂,示意她不必惊奇,接着道:“我已经霸占着他太久了,现在我决定不再继续纠缠下去,我想要过全新的生活,你们也一样。”心程就那样呆呆地听着若珩一口气把话说完,猛然惊觉这并不是在做梦,激动道:“你…是真的,你真的肯放了他…”她本来以为故事的结尾被打断了,到头来,竟然是一个开始,她第一次由衷地认识到若珩的与众不同,第一次真心实意地,用另一只手,握住了若珩的手。
若珩强笑着点点头,其实明天如何,她并不知道。连生命在内,没有一样东西会永远属于谁,爱情现在对于她来说已经成为一件奢侈品,既然如此,又何必苦苦相逼,又有什么值得你争我夺呢?
若珩告别了心程,拖着疲倦的身子回自己病房去,她受了半天的心里煎熬,说了半天的话,早已经有些气力不支。刚走到门口,就听见贺文在那里急不可耐地和特护杨小姐说着什么,待看她进房来,劈头就问过来:“你去哪里了?也不说一声,你知不知道多令人担心?”他说完,才发现她面带倦容,脸上泪痕犹在,连忙扶着她到床上躺下。杨小姐看见他们夫妇这样,就带上门出去了。
若珩躺在温暖的被子里,勉强笑道:“刚刚贺言来过,我才知道许小姐的父亲也病了,就住在这楼上,所以我上去看看他。”贺文一听这话,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她看他默然的样子,心里愈发疼得厉害了,一会儿,她轻轻唤道:“贺文…”这倒是她第一次如此亲切地呼唤他的名字,却象是呼唤了几千几万遍了,那么熟悉,那么亲切。
贺文听见若珩温柔的声音,不由得心中一动,走到她床边坐下,伸出手轻轻地握住她伸在被子外面的手,另一只手轻轻拂去她盖在眉梢的头发,无限爱怜道:“时间很晚了,睡吧。今天我留下来陪你。”她嘴角流露出一丝笑意,他没有看见那笑容里的伤感与无奈。
若珩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抖动着,她强忍着,不让眼泪流下来,这眼泪只能流到心里去。她这一天经历的事情起伏波折太多了,她已经被折磨得疲惫不堪,再也没有能力思考了,在贺文温柔与亲切里,不久就晕晕地睡着了。
贺文轻轻地抚着若珩光洁的面庞,想着这几天都是在看她的睡态。心程的父亲住院后,他作为朋友,少不了要多陪陪她。等他来看若珩时,她都是睡着的,他连话也和她说不上半句。有时他想嘉和若是在就好了,自己也不会分身乏术,至少可以由他陪着心程,有个照应。可他也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要故意避着她呢?是害怕她跟他说出什么话来吧?
这一段时间由木俊的这一闹,使他对她起了患得患失之心,总也不能释然,他只怪自己的性格太过压抑、沉闷,和她结婚多长时间快半年了,就和她捉了多长时间的迷藏,不停地揣测与猜度,想要知道她的真心。以前他只知道自己爱她,可究竟爱到什么样的程度,他并不清楚,直到货仓里生死离别的一瞬间,他在病塌前紧握她双手等待她醒来的那一刻,他才清楚,他爱她竟然那样地深,纵然失去一切,也决不能失去她。紧迫的形势迫使着他应当说个清楚,问个明白。他酝酿着,希籍着寻找一个合适的机会开口。
这个月的二十一号是她的生日,就是后天,恰巧还是个星期天,也许选这天最好。他早已准备好生日礼物,是一个梅花型的孔雀蓝宝石胸针,是照着上一次他们在郊外时,她递给他擦汗的手绢上的图案,请人定做的。在花蕊中心的一颗宝石大约有指甲那么大,幽幽地发着暗光,花枝是用白金打造而成,牵牵饶饶,放在黑色的天鹅绒盒子里非常别致。这会儿这胸针盒就放在他的口袋里,他想象着后天的情形,些许喜悦,些许忐忑不安,却不知道,他们的星期天,没有未来。
早上,若珩醒来时,贺文并不在病房里,窗外碧空万里,没有一丝云彩,自然的美丽与人生的无常紧紧相连,相互衬托着,令人难以把握,叫人不安与惶惑。她下床去推开窗子,惊飞了昨夜在树上的栖鸟,她望着鸟飞离的方向,出了神,它们会飞去哪里呢?她又会去哪里呢?她从春天里走来,却要在冬天离开,只是这一个冬天距离下一个春天,遥不可及。
贺文在楼下餐厅吃完早餐,回到病房里,看见若珩只披着晨衣立在窗前发愣,就到衣柜里找出一件外套来给她披上,道:“小心着凉。”若珩回过身,微笑着点点头。贺文道:“噢,有件事差点忘了,月菱他们今天一早就回北京去了,她请我们到时候去参加她的婚礼。”若珩苦笑着,她当初还以为月菱的结局完美了,她也错不了的,可她太天真了,人与人的命运是多么不同呀,有人欢笑有人忧。为什么,为什么?上天偏要给她做这样的安排呢?
贺文看看表,道:“时间不早了,我要上班去。等下班后,我再来看你。”他有很多的话要和她说,那些在他生日那天,就应当对她说的话。若珩嗫嚅道:“嗯…我…”贺文望着若珩的神色,奇道:“你有什么事?”若珩摇摇头,贺文笑笑,转身朝门外走去。
若珩望着贺文离去的背影,一阵痛楚袭来,她不由自主地低声唤道:“贺文…”他听见她的召唤,立刻回过身来,她定定地望着他,这俊毅的面庞,浓浓的眉毛,明亮的眼睛,棱角分明的嘴唇,这世界上有这样样貌的,只有贺文一人,只有他是这样的,只有这样的是他的。她伤痛欲绝,挣扎在心里的声音低叹道:这就是离别吗?这就是今生最后的一面吗?贺文,若干年后,等到你儿孙满堂白发飘摇的时候,可还会记得年轻时有过这样的一个人吗?曾经有这样的一个人,放弃了自己的爱情,放弃了自己的幸福,一个人孤独地走向黑暗。
贺文站在那里,诧异地望着正缓缓地走过来的若珩,望着她眼里闪动着的,仿佛一丝感伤,一丝内疚,一丝无奈,一丝凄凉,一丝绝望,一丝柔清,他分不清,刚要努力看清时,她的泪水涌了上来,迷离了双眼,没有阻挡,就那么一滴滴地,扑簌簌滚落下来。她穿着月白色的湘云绸睡衣,一头乌缎似的的长发散落在肩上,脸色雪白,双颊上似有若无的两点红晕,这会儿真是犹如梨花带雨一般,让人怜惜。他的心中一动,呆住了。
若珩伸出手来,轻轻地触着贺文的脸庞,他感觉着她的手指冰凉,慢慢地划过自己脸的每一寸地方,心中愣然,却是一动也不敢动,任由她继续轻轻地抚摸着。半晌,若珩住了手,她以后再也看不见了,只能把这样貌牢牢地记在了心里,就算以后看不见了,这一辈子也不会忘了。她抬头迎着他温柔的眼神,忍不住,抓住他的双臂,慢慢靠在他的胸前,让泪水都流到他的衣襟上,泣道:“对不起,贺文…以后我再也不会给你添麻烦了…”
贺文虽然有些奇怪,不过还是伸出双臂把若珩抱住了,试探着轻轻吻着她的秀发,什么也没说,他是误会了她的意思。自从货仓枪案发生后,她没有向他解释过,他也没有问,他以为她今天是为了向他表示后悔和内疚,他那样爱她,是不会怪她的。他并不知道,她其实是因为马上就要离开他而恋恋不舍。他们就这样抱着,也不知过了有多久。
突然,杨小姐冲进来,看见这情景,吐了一下舌头,道:“不好意思,我…”贺文和若珩连忙分开了,彼此之间也都有些不好意思。贺文红着脸,道:“你们忙吧,我上班去了。”说完匆匆忙忙地出去了。杨小姐笑道:“程太太,你们夫妻真是恩爱呀。”
若珩紧紧地凝视着贺文离去的背影,直到看不进了,才悠悠地问道:“是吗?”她突然想起,忘了告诉他,在他的书桌右边最下面的抽屉里,还有她那天中午跑出去找了一个下午才买的生日礼物,虽然晚了些,也是她的一番心意。哎,算了,既然要走了,说出来又怎么样呢?还能挽回些什么呢?
杨小姐没有理会若珩的表情,道:“程太太,你今天感觉怎么样?”若珩缓过神来,道:“我已经好了很多,其实可以出院了。”杨小姐道:“您别着急,还应当再静养一段时间的。”若珩点点头,道:“杨小姐,我闷得发慌,不如你给找些纸笔来,我想写封信。”杨小姐笑着答应了。
若珩以为无论如何都应当给贺文留下一封告别的书信,可是一旦提起笔来,心里明明有千言万语要诉,却凝在了笔尖,这离别的告白竟是如此的沉重,她久久地落不下笔去,泪水早已把信纸打湿。
是什么造就她忍辱负重的性格,是她一出生就注定的命运,是她曾外祖母为她下的诅咒,是她多年来对亲生父爱的渴望,还是她对贺文欲罢不能的爱?
今天早上,她在贺文的怀里的时候,真想恳求他,陪她再去一趟乡村别墅,重温他们在一起的最美好的时光,算是给她的一个临别留念,可是她最终也没有说出口。她知道时间已经不允许她再这样做,她昨天已经经历了失明的痛苦,就象沈医生说的,她并不知道下一次是什么时候,她不能这样的优柔寡断,她不能等瞎了,拖累贺文的一生,贺文并不欠她的,他应当拥有更美好的人生。
她拭去眼泪,忍着心酸、无奈、委屈和伤痛把那封信写完,放在了床头上,脱下手上的结婚戒指,放在信封里,又换下医院的病服,一切都做完了,再也没有理由耽搁下去了,这时候已经过了查房的时间,杨小姐刚刚被她遣出去买桂花糕了,现在正是离开的最佳时机。
她站在病房的中央,环视着周围的白色的东西,沙发,桌椅,屏风,水杯,在阳光里镀着一层金色的光影,和她醒来的那一刻看到的没有分别,只有,她要离开了。住了那么久,她同它们也发生了一点感情,有些难舍难分,然而,最终还是顿了顿脚,狠下心来,推门而去。
木俊正要敲门而进,门突然开了,若珩穿着上街的一袭银红色的锦罗旗袍,满脸惊诧地站住了,他奇道:“你穿地这么正式,是要出院吗?”若珩仿佛做了亏心事,被人撞见了,有些心慌与不安,嗫嚅道:“我父亲这会儿就住在这医院的四楼,我想上去探望他,所以才穿的正式些。”
她从他审视的目光里,知道自己这个理由很牵强,可惟有这个理由是他不便再继续追问下去的,为了截断他的想象,她接着道:“你找我有事?“完全是一种公事化而又心急火燎的语气。木俊将信将疑着,但在这个时候顾不上分析那许多了,他道:“若珩,我打算回日本去,今天是来向你道别的。”
若珩一惊,想不到木俊这么快就要走了,她心乱如麻,慌乱间,寻思着杨小姐快要回来了,突然灵机一动,急言地道:“这样吧,我送送你。”木俊正中下怀,但又担心她的身体吃不消,正在迟疑之间,她已经快步向前走去,他只好跟了上去。直到上了汽车,若珩的一颗心才算真正定了下来。
汽车缓缓地沿着医院前的花坛驶出去,迎面杨小姐买了桂花糕回来,正看见若珩穿戴整齐地坐在汽车里,旁边还坐着那天来探访地陌生男人,她有些疑心,就叫了一声:“程太太…”但若珩好象并没有听见,那汽车扬长而去。
早上的天气还好好的,才不过几个小时的工夫,就阴了下来,灰蒙蒙的空气里夹杂着丝丝缕缕地小水滴,扑在人脸上,一种凄清的意味,仿佛格外地衬托出码头的离愁别绪的伤感。
若珩站在木俊的身边,望着远处那一汪黄灰色的海面,浑浊肮脏,呆滞地有些死气沉沉,完全不是印象里大海的蓝碧璀灿,其实,现实与想象,总是隔着十万八千里的。码头的围栏内,零零星星,相互倾吐衷肠的人们,絮絮叨叨,没完没了,不象她和他,连句话都没有。
木俊总觉得今天的若珩有些奇怪,也许她不该来送他的,以前她那么断然地拒绝他,应当尽量再避免和他接触的,可是她偏来了,此刻就真切地站在他的身边,倒叫他准备了几日才渐渐变得坚硬的心,又开始动摇了。他也学着她望着远处的海面,轻轻地唤了一声,“若珩…”
若珩在木俊情意绵绵的呼唤里,发现他还在试图做最后的努力,她转过身,和他面对面地站着,冷静而果断地道:“木俊,我想我们以后不会再见了,祝你一路顺风,忘了上海的事吧,以后你会找到属于你的幸福的。”
木俊知道已无法再勉强,他的上海故事结束了,自此之后,他将永远将上海的地图揣在怀里,怀着对上海无言的亲近,他最初的爱,是在这里结束的。他深深地望着她,深深地望到她的灵魂里去,那里没有他。他道:“若珩,你是爱我还是不爱我,都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你活着,健健康康地活在这世上,我已经足够了。”他以后过怎样的生活,不重要了,是否和她走在一条路上,也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对她的这颗心是热烈的,他最初的爱。
若珩被木俊的一番话,深深地震动了,是呀,贺文是不是爱她的,并不重要了,只要他活着,在这世上,健健康康地活着,已经足够了。她内疚,为在一个男子向自己表达情意时,却想着另一个男人,内疚了,更何况是这样一腔肺腑之言。更何况,他是这样热切而又不求回报地爱着她。就算她曾经对他夺去她的光明有些怨恨,也已经恨不起来了。她别过头,不敢再与他的目光相对,在他的凝视里,慢慢地,转过身,慢慢地移开了视线,又望向远处的大海。两人再度陷入了沉默
登船的时间到了,木俊微笑着跟若珩点点头,迎着她明亮的眼睛,转身朝轮船的旋梯走去。若珩望着他的背影,也是一阵难过,突然她想起了什么,叫道:“木俊。”木俊本来走得极为缓慢,听见她的叫声,急忙转回来,热切地望着她。
若珩有些不好意思,道:“你身上有没有现钱,可不可以给我一些。”木俊哭笑不得,虽然很奇怪,还是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掏出来递给她,是笔不少的数目。若珩也不推辞,全数收了起来。这次他们是真的要分别了。
当轮船渐渐驶离海湾时,木俊依然站甲板上,望着码头上那银红色的身影,跟他心爱的中国女孩告别。渐渐地远了,那身影变成一个银红色的点,后来连点也看不见了。再见了,中国。再见了,若珩。
贺文在公司里签署文件的时候,还沉浸在早上的温馨场面里,他不由自主地微笑着。嘉和昨晚刚刚回到上海,早上一到公司就跑进贺文的办公室,看见他出神的样子,不由得好笑,待要取笑他几句,又想起他最近所遭受的痛苦与煎熬,看他为这一点点而高兴着,又是一阵心酸。
贺文抬头看见嘉和,笑道:“你几时回来的?曼蕊也回来了?”嘉和听到“曼蕊”的名字,脸色一沉,他的婚约已经解体了,那个妖娆的未婚妻果真闹出了笑话,竟然和一个搞音乐的美国人同居了,有半年的光景了,他一直被蒙在鼓里,成了别人的笑柄。
贺文望着嘉和突然黯淡阴沉下来的脸色,大概明白了其中的原由,他对曼蕊癫狂不羁的个性本就没有好感,碍于嘉和的面子,也不过做过多的批评,干涉人家未婚夫妻之间的感情,此刻便道:“如今真的解脱了,你又何苦再自绕呢?”
嘉和想到那个已经变地面目全非的曼蕊,她和他分手时竟然没有丝毫愧疚,反而充满趾高气扬地轻蔑神态,他突然笑出声来,真象贺言经常批判的,他真的病地不轻,竟然为了这么一个女子浪费了从前的大好光阴。想到这儿,他便道:“是呀,解脱了,早该解脱了。贺文,我没事了,真的,倒是你,昨天晚上。我回家都听说了,怎么会发生这种事?走吧,陪我去医院去看若珩吧。”
贺文刚要回答,电话铃响了,是宗浦打来的,说是医院出事了。贺文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若珩今天早上还好好的,这短短的几个小时能出什么事呢?
贺文和嘉和心急如焚地赶到医院时,程家的人早到了,那特护杨小姐正哆哆唆唆地向程老太太汇报着什么。原来她回到病房后越想越不对,又看见若珩留在床头柜上的书信,预感到大事不妙,就给程家去了电话,在看护期间,竟把病人给看丢了,这个责任是可大可小的。
贺文匆匆忙忙地撕开信封,信封里有样东西跌落下来,顺着地板咕噜着滚了好远,是若珩的结婚戒指,那白色的钻石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格外地刺激人的神经,喧闹的房间立刻静下来。贺文展开那封信,是若珩亲笔写的:
贺文: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大概已经离开了上海。我想这个时候做这样的决定,应该还不算晚吧。你我都已为了这桩有名无实的婚姻付上了相当大的代价,时至今日,我已不想再错下去了,你应该有全新的生活,我也是。这桩婚姻已没有再维持下去的必要,不如及早结束它吧。此信即可当作解约之凭,从此你我二人再不相干。长久以来,得到你的照顾,我感激不尽,请代我向家里人致歉,恕我不能一一拜别。
贺文,从此,天涯海角,相见无期。祝你幸福!
若珩泣字
又及:此事与院方、杨小姐无关,请勿予追究,切切。
贺文呆呆地松开手,任那信纸忽忽悠悠地飘到地上,贺言抢步捡了起来,其他的人都凑上来观看,贺言匆匆给大家读了一遍。贺文傻傻地立在一边,听着贺言读信的声音,就象锥子一样,一字一字地扎着他的心。
贺言突然道:“杨小姐,我大嫂是一个人走的么?”杨小姐正急于摆脱自己的责任,便道:“不是的,是和那天来过的那个男人坐汽车走的,就是曾经和程先生打架的那一个…”她瞥见贺文阴沉的脸色,吓地一吐舌头,没敢再说下去。
贺言下意识地低语道:“是山口木俊,我就知道是他…”她看见乐天在冲她使眼色,连忙闭上了嘴。可是她的意思,大家都明白了。
程家人面面相觑,原来,他们一直看似美满的婚姻竟是“有名无实”的,他们一直信任的温柔厚道的新娘子竟和别的男人私奔了,这简直也太荒谬了。
贺文冷笑了一声,趔趄着走出去,嘉和想要扶住他,被他一把推开了。
他终于失去了若珩,他把自己的爱人给弄丢了,把她遗落在茫茫的人海里,从此再到哪里去找寻她的身影。她的一颦一笑,印在他的脑海里,现在都变成了一种刺激。
那天,他万万没想到她竟会在货仓出现,当她身受重伤倒下去的那一瞬间,他的一颗心仿佛也坠入了万丈深渊,可惜他嘴里塞着麻布叫不出声来,血液全冲凝在脸上。她在生死关头所要求的只是让文强放过木俊,他当时气坏了,也伤心透了,他没想到她是为了木俊才连性命也不顾,那天不论木俊成功与否,恐怕都难以从丁力面前逃生的,她救了文强,就算保住了木俊的性命。她对于他来说有多重要,她竟然抛弃他的一番深情,枉顾自己的性命。
在医院里,他象发疯似地狠狠地揍了木俊一顿,木俊伤心地任他摆布,并不还手,他在木俊极度的绝望的眼睛里看到了同样极度绝望的自己,他才明白这个男人和他一样,都深爱着正在里面作手术的女子,他挥舞的拳头也就无法再落下去。众人看见他发狂的样子都有些吃惊,可谁也没有去阻拦他,他这样的失态,除了为正在作手术的她担心外,大约还是因为她不爱他的缘故吧。
手术以后,他期待着她的醒来,又害怕她的醒来,矛盾的情绪象野兽一样噬咬着他的心。待到她苏醒后,他又怕和她单独相处,担心她会突然提出来要离开他。所以他每天都挑她睡着的时候来看她,看她安详平静,才放心离开。
他并不相信爱情,直到有一天他爱上了,才体会出其中的酸甜苦辣,他忘了应该把这一切告诉他心爱的人,等他意识到时已经太晚了,他摸摸口袋里的那个礼盒,后悔自己为什么非要等到明天呢?为什么不在今天早上就拿出来呢?是他晕了头了,他现在真正体会到“失之毫厘,差之千里”的真正含义。
他的爱人不见了,再也找不到了,他仿佛也有些明白乐天在几年前绝望的心情,所不同的是乐天和翠屏还有过曾经相爱的日子。而他呢?他现在很清楚,她不爱他,她跟随自己心爱的人走了,抛下了他们的婚姻,违背了他们在圣坛前缔下的誓言。那誓言是承诺他们今生无论疾病健康,无论艰难困苦,都不离不弃。现在想起来,真是讽刺。
他只求今生今世能与她共度,然而这已是不能够了。没有一生一世,没有天长地久,他还没有说出“我爱你”,就已经与她走向了分离。他和她就象是这空气里的两粒尘埃,偶尔碰上了,并没有激光闪烁的未来,只那么一会儿,又朝各自的路上飞去。
“这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而是两个人在一起时,却不知道他(她)爱她(他);这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两个人相爱,却不能在一起,而是明明相爱,却偏偏要装做浑不在意的样子;这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两个人明明相爱,却装做浑不在意的样子,而是不能在一起,直到走向分离时,却不知道他(她)爱她(他)。”从此以后,他和她,真的是天涯海角,相见无期了么?
贺文这才知道,原来爱情与幸福之间,并无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