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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第二部 断肠 十二(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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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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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文已无法再享受咖啡的醇香,人生的悲哀与伤怮在醇香的咖啡里泛出苦味来,加一勺糖,再加一勺糖,都无济于事,只让苦味提炼地更加迅速了,之前曾经有过甜蜜幸福的感觉,在那一当儿,都撒手离他远去了,他突然变得有些坐立不安起来。

心程看着贺文的样子,也明白了几分,不管怎样,一个男人给戴上了绿帽子,总是令人羞愤与难堪的,她倒有些快意,事情仿佛进展地很顺利,离自己的目标越来越近了,这全都有赖于若珩的帮忙,不用她太多的努力,事实上她还在详细地计划筹备阶段就已经可以品尝到胜利的乐果了,真想不到,一个乡下女孩子,到上海没多久,就搭上了别的男人,对程家可真是个绝妙的讽刺。她对当初强迫贺文接受封建婚姻的程家的家长们可是没有好感的,恨上了他们,恨上了若珩,偏偏恨不到贺文的身上去。

心程虽然高兴,可脸上并没表现出来,贺文见心程默然不语,更有些坐不住了,道:“我们回去吧。”心程突然悠悠地长叹了一口气,道:“贺文,你又何必呢?若珩的年纪虽轻,却是极有主见的,她一旦下定了决心,只怕你是拦阻不了的,凡事还是看开些吧。”贺文听出心程意有所指,他何尝未曾领教过若珩的坚强不屈,原来并非是自己多心小气,她和别的男人遮遮掩掩的情形,连心程都看出是有问题了,这问题已经直接威胁到他岌岌可危的奇怪婚姻。

贺文送心程回家的路上还在想着若珩对他的冷淡和无视,想着她现在正亲密地和那个男人在一起,就有些心不在焉的。心程看贺文的脸色越来越黑,阴沉地有些吓人,就找一些有趣味的话题来舒缓紧张的气氛。贺文此刻只想安静,可心程的喋喋不休,将他的怒火直接推到了顶峰,更加心烦意乱,简直有些气急败坏,脑子里已经混沌成了浆糊。

这一天总是在出状况,就在贺文六神无主的时候,他们的车子在静安寺路拐弯时,一个不留神撞上了别人的汽车。等他们醒来时,已经被捆绑在一个黑暗的房间里。

心程吓坏了,哇哇地大哭起来。贺文也很紧张,但是心程这样,只好先用言语来安慰她。心程哭了一会儿,道:“贺文,我们是不是被绑架了?”贺文点点头,心程在黑暗里看不见他的表情,急道:“这是什么地方呀?贺文你快想想办法呀。”贺文“嗯”了一声,他活动一下身体,可是身上被五花大绑着,根本就动弹不了。他道:“心程,…”话音未落,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一个人影闪了进来。

贺文迎着屋外的刺眼的灯光看清了来人,不由得一阵怒火上涌:“是你!”木俊诧异道:“怎么你认得我?噢,是若珩告诉你的吧,也省了我再作自我介绍。”这是久违的两个男人的第一次正面交锋,贺文痛恨自己一出场就处于劣势,他讨厌木俊那高高在上的样子,怒道:“是你把我们关在这儿的?为什么?你究竟是谁?”

木俊上下打量着贺文,与他上次在酒吧里遇见的那个迷醉的男人大不一样了,在危险的困境里,却依然在文雅之中透出一种气宇轩昂的气势,的确是个不错的人,难怪若珩为了他,不肯放弃那无爱的封建婚姻。木俊从来没象现在这样强烈地痛恨一个人,不,应该是强烈地嫉妒一个人,为什么这世界上会有这么一个人,拥有了若珩,而不是他呢?他想着,冷笑了一声,道:“不错,是我把你们抓到这里来的,至于为什么,我又是谁…”

贺文想起了若珩,也冷冷一笑,道:“是若珩让你这么做的?”木俊一愣,旋即明白了贺文的意思,他充满恶意地道:“是她怎么样,不是她又怎么样?”说着,又意味深长地瞟了心程一眼,道:“反正你是不在乎她的。”贺文道:“难道你是以这种方式,来警告我如何对待我自己的妻子吗?”

木俊一时语塞了,事到如今,他已经被若珩痛恨着,还有什么资格对她的婚姻指手画脚呢?可他又不甘心,对她受到的“非遇”而不平,于是便愤然道:“程贺文,你以为你们所谓的婚姻是她愿意的吗?”贺文的心剧烈地抽搐着,这回儿,倒轮到他无言以对了,她从结婚的第一天起,就很明白地告诉过他,她是不愿意的,他用封建的婚姻来绊住对他没有爱情的妻子,是那么理不直,气不壮。

心程听不到贺文的回答,心想这人真有些书呆子气,这会儿情势危急,还有工夫和坏蛋讨论婚姻和爱情,她大声道:“别废话了,你快放了我们,否则我家里人决不会罢休的。”说完以后,觉得语气不够重,难以给对方造成威慑的影响,又道:“我同贺文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别想活着离开上海。”

木俊瞥了心程一眼,“啧啧”感叹了几声,道:“许小姐真够狠的,倒是有些家传的作风。程贺文,她有什么好,那里及得上若珩万分之一。”贺文冷笑道:“若珩再好也和你无关。”木俊也不生气,悠然道:“会不会和我有关,你也说了不算,还是由若珩自己决定才行。”他明知这话是自欺欺人,却还要死撑着,半晌,又放缓了语气,温言道:“程贺文,你根本就配不上她,不如高抬贵手放了她吧。”贺文听了木俊的话,带着点威胁,又带了点祈求,气地把脸转向了一边。

心程从两人的遮遮掩掩的对话里,立刻觉得眼前这家伙与若珩的关系非同一般,再定一看,看来若珩果真在外有私情的,她想不到看若珩平日斯斯文文的,办起事手段这么毒辣,比自己可是“激进”多了,竟然连绑架的非常手段都用上了,她冷笑道:“你要是为了若珩,就更不该用这种卑鄙下流的手段,为什么不光明正大的?”

木俊挑着食指左右摇晃着,道:“许小姐,你错了,我此次的目标是你,程贺文只不过是个附带品。”贺文、心程都有些不解。心程想了想,道:“我和你并不认识呀。”木俊微笑着道:“我们是不认识的,你也不用太奇怪,迷底明天就会揭晓。”说完就把门“咣当”带上,扬长而去,屋里又陷入了黑暗。

在一阵寂静过后,心程复又抽泣起来,贺文也不理她,只是回味着木俊刚才的话,心里冷嗖嗖的:这个人是要把若珩夺走吗?所以才把自己关在这里,可他为什么说是为了心程呢?现在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今晚回不了家,若珩会不会为他担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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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珩回家没多久,程老太太一行人也回来了,自然是兴高采烈的。静妤抢先迎上去,笑道:“妈也不打个电话回来,我们好去接您。”程老太太笑道:“是宗泽去接的。”宗浦在一旁听了,心里很不是个滋味,总觉得母亲有些偏袒小儿子,象这种事也要让小儿子亲力亲为。想着想着,脸上就流露出一丝不悦的神色来。程老太太正在兴头上,并没有在意。

宗泽看出大哥有些不高兴,扶扶眼镜,道:“今天早上妈才打电话来家,你们都不在家。”宗浦听了,微微一笑,知道弟弟是在跟自己解释。他笑自己的年纪大了,却越来越象小孩子,何必跟弟弟计较这些个小事情呢?碧亭在一旁,轻轻拽了拽丈夫的衣袖,低声道:“你解释个什么劲,就怕你大哥不高兴。”静妤在旁边听见了,心里也不是个滋味。

程老太太坐定了,吩咐佣人把行李都搬进来,这次回乡下,她可采购了不少物品回来,每房每人都有一份礼物。一时之间,客厅里热闹哄哄的。程老太太突然问道:“咦,这休息日怎么不见贺文呢与嘉和?”若珩正在和乐天说话,听见程老太太的话,连忙道:“贺文一早和朋友上街了,嘉和昨儿去美国了。”

程老太太听了也就没有在意,笑道:“嘉和是放心不下曼蕊。”说着,她一眼瞥见在客厅与饭厅的拐弯处,站着一个秀美绝伦的陌生少女,眉头一蹙,脸色有些变了,似乎变地心事重重起来,半晌才道:“咦,这是谁家的孩子,怎么生得这么标致。”

静妤向月菱一招手,笑道:“快过来,让老太太瞧瞧。”月菱略一迟疑,缓步走了过来。程老太太拉住月菱的手在沙发上坐下,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好一会儿,才极不自然地笑道道:“瞧这脸蛋,真把我们家那两个给比下去了。”

月菱被程老太太端详地有些局促不安,不知道这位当家作主的老太太究竟是何样人也,一见之下,也是个慈祥和蔼的老人,听她夸自己美丽,心里也有些欣喜,不由得一圈圈的红晕在白晰的脸上渐渐扩散开来,更添了丽色,仿佛一多娇艳欲滴的芙蓉花。

静妤笑道:“妈,这是江妈的亲侄女,月菱姑娘。”说着就把月菱的遭遇简单地告诉了程老太太。程老太太听到恨处,愤愤地道:“这个父亲真是为老不尊,竟然把花朵似的的女儿嫁给一个糟老头子,可恶之极。”说完,停顿了一会儿,又道:“好孩子,果真有几分胆色,能逃了出来,就安心住在我们家吧。不过,这么漂亮的姑娘…”

偏偏,碧亭在这个当口,轻微地冷笑了一声。宗泽将这冷笑声尽收耳底,心里一颤,脸上登时有些红了,幸而碧亭没有数出什么更令他难堪的话来,好一会儿,他才象减刑似的长出了一口气。没想到,这一顿官司却让若珩瞧了一个正着,她摇了摇头,不禁有些难过,为月菱,也为自己。

月菱慌地站起来,急道:“老夫人,我是什么都能做的,决不会给府上添麻烦的,请您不要赶我走。”若珩一直留心听着这边的谈话,插嘴道:“奶奶,这么喜欢月菱,不如就认她做干孙女吧。”程老太太一愣,半晌,才哈哈大笑,道:“我有这个福气吗?”

碧亭刻意地看了若珩一眼,嫌她多事,怎么能随随便便提出这么一个冒昧的建议呢?难道不知道这姑娘的背景有些不清不楚吗?无论如何是不能将这个眼中钉长久留在家里的。宗泽的心里一动,倒觉得是一个两全齐美的法子,待要附和若珩两句,却在碧亭虎视眈眈的逼迫下,生生地咽了回去,他这一辈子子恐怕是没有在妻子手里翻身的那一天了。若珩冷眼旁观着宗泽的表情,这个父亲还是爱他的女儿的,只可惜这爱极有限度,决不能侵犯他自己的利益。

其他的人家看程老太太回了乡下一躺,竟然兴致这么好,也都高高兴兴地笑了起来。在一片喧闹声中,若珩轻轻拽了拽月菱,两人走到一边,若珩低声道:“你放心,我会替你解决这个难题的。”月菱望着若珩真诚的目光,不明究竟。

贺言已经许久不见乐天了,这会儿看见他风尘仆仆地归来欣喜万分,正有一肚子的话要和他倾诉。可乐天自打进门后,连个招呼都没同她打,只顾着和若珩说话,好象根本忘了她这个人似的。好不容易若珩被碧亭叫开了,贺言走到乐天身边,叫道:“乐天哥。”乐天回头一看是她,脸上的笑容立刻收敛起来。贺言继续道:“乐天哥,这趟回乡下好玩吗?”乐天淡淡地道:“还好。”说完竟自走开了,让贺言觉得灰头土脸的,好没意思。

其实乐天是记着这次嘉兴之旅,程老太太在有意无意之间提醒他的那些话,他想自己最好还是与程家的千金小姐保持一定的距离才好。他并不想给人家误会自己有什么企图,他不要给若珩惹不必要的麻烦,虽然他和贺言在一起非常的愉快,可她在他的眼里,只不过是一个小姑娘,是一个小朋友而已。

程老太太在一片喧闹声中,望见了这一幕,她并不是不喜欢乐天,相反她很器重他的正直与本份,但他和贺言不合适。虽然现在是新时代了,不再讲门户之见,可这仍然是他们之间最大的障碍,终究是不成的。贺言不久就要到美国去念书,家里虽不指望她将来能有一番作为,可怎么也不能任由她嫁一个没上过几天学的丈夫吧。也许贺言现在年轻被感情冲混了头脑,不觉得什么,等时间久了,待感情慢慢地平淡的时候,就会渐渐地发现与丈夫之间的距离是永远无法拉近的,迟早有一天她是会后悔的。程老太太想到这里,狠下心来:既然这样,还不如就由自己做个恶人,及早地扼杀这段感情也罢。

吃过晚饭,程老太太早早地回房休息去了。若珩心里揣着一个急欲解决的难题,却是等不得多久的,正当她在程老太太的卧房外徘徊的时候,罗妈打开了房门,“咦”了一声,回头向屋里道:“老太太,少奶奶过来了。”程老太太在屋里笑道:“若珩,你不进来,站在门口做什么?”若珩冲着罗妈笑了笑,推门走进房里。

这间屋里宽敞明亮,家具一律都是雕花紫檀木的,一架紫檀木的大床摆在中央,四周竖着的柱子擎着湖水色的帏幔,床对面一组紫绒堆花的高厚沙发,配着梅花洋漆小几,沙发两侧个放着一个汝窑美人斛,插着几株月白色的百合花,另一架三尺多高的湘绣屏风立在一旁,绣的是岁寒三友,在床的另一侧是一组紫檀木的雕花衣橱和高低架格,随格陈列许多古玩玉器,碗盏果碟和一些日常用品,一寸多厚的地毯,织着百鸟朝凤,墙上铺着白底印花的西洋壁纸,沿墙围着的热水管子都用紫檀木雕花架子遮住了,海棠式的玻璃窗,悬挂着雪青色的蝉纱翼的窗帘,窗两侧,有金色的铜钩,钩着天鹅绒的外窗帘,古典高贵,屋里的布置与陈设处处显露着主人日常生活的舒服与惬意。

程老太太坐在靠窗的一张沙发上,斜倚着一个绣花软枕,拿起一杯参茶喝着,看见若珩进来,笑道:“过来坐,罗妈,别收拾了,明天再忙吧,你去给少奶奶也沏杯参茶来。”罗妈应了一声,放下手里的活计,推门出去了。若珩走到程老太太身边坐下,程老太太望着她欲言又止的神情,将手里的瓷杯放到梅花小几上,拉着她的手,道:“你有话就说吧。是不是贺文欺负你了,奶奶替你做主。”

若珩摇了摇头,挥了挥手,急道:“不是的。”程老太太奇道:“那是为什么呢?是什么事让你愁眉不展呢?”若珩沉吟片刻,道:“是为了月菱。”程老太太喃喃道:“月菱?”若珩急道:“奶奶觉得月菱这个女孩子怎么样?”程老太太微微一笑,沉吟半晌,道:“那么美的女孩子,谁看见都会喜欢的。”若珩道:“我刚刚跟奶奶提起,求您收她做干孙女的事,并不是开玩笑。”

程老太太望着若珩一本正经的表情,心生疑惑,想要从若珩的表情里探寻出些什么,她对于从前的一段往事究竟知道了多少呢?不禁沉下了脸色,道:“是月菱让你这么做的,还是…江妈?”若珩恍然觉出程老太太的话里有话,奇道:“江妈?”程老太太又认真地望着若珩坦诚而认真的目光,终于确信她是不知情的,那一段发生在二十年前的,几乎在每一个有钱人家都会发生的故事,一个关于少爷与漂亮丫环之间的风流韵事。

程老太太那一年是做整生日,宗泽大老远从上海赶到天津来给她拜寿,可家里却宗浦夫妇经常而起的争吵与战端搅得不得安宁,宗泽为了躲避清静,就给她安排到一个僻静的小跨院住了下来,家里的人手不够,她还拨了一个刚到府里的丫环凤萧去伺候他,没想到这个凤萧却是一个极有心计的女子。

一个月后,江妈跟程老太太汇报,说凤萧最近总是懒洋洋的,不爱做事,也不爱吃饭,吃什么,吐什么,只怕是怀孕了,她大惊失色,的确是她大意了,她一心只忙着调解大儿子夫妇间的纷争,竟然将小儿子给忽略了,把一个正值妙龄的美丽女子派去给他使唤,现在在她眼皮底下发生了这种事,厉害的小儿媳妇还在上海待产,她可如何跟家风严紧的亲家老爷交代呀。无奈,她只好偷偷地唤了凤萧前来,一番威胁与诱吓,本想让给凤萧一些钱,让她知难而退的,没想到却问出了实话。

凤萧被从小生活在一起的青梅竹马的表哥诱骗着失了身,那个表哥在一家钱庄做事,有些手段和计谋,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竟然忘记了对表妹的信誓丹丹,勾搭上了东家嫁不出去的泼辣小姐,入赘做了富贵人家的女婿。可凤萧却已经怀孕了,因为害怕,不敢告诉父母,只想尽快地给孩子找一个冒牌父亲,没想到在程家遇见了温文儒雅的二少爷,本来是想灾赃给他的,那她今后便有了最坚强的经济依靠,比她的表哥还要富贵。没想到最后竟真的爱上了,可她早已不是清白之身了,失去了获得他真心的资格,就算是作妾,她也是配不上他的,她又犹豫了。

也许并不能否认凤萧最后的情感变化,当然也不能片面地认定一个未婚先孕的年轻姑娘想要寻找另一个依托的动机,程老太太虽然很同情凤萧的遭遇,却还是对这个少女产生了憎厌之心,所谓“红颜祸水”的古训,都不是白说的,凤萧不该挑上她的儿子的,差一点就让她的儿子当了冤大头。她表面上不露声色,却已经为凤萧想好了未来的归宿。

江妈的弟弟有昌在程家的帐房做事,快三十岁了还未娶上媳妇,早对凤萧倾慕已久,应该很乐意这桩婚事的。程老太太把江妈找来,把自己的想法说了,江妈很了解自己弟弟的心意,当然也不会违背主母的意志,当即就答应了,而且还以为是替二少爷解决了难题。

正当程老太太为如何让宗泽尽快离开天津颇费踌躇时,上海来了电报,碧亭已经早产生下了一个女儿,宗泽顺理成章地离开了,她风风光光地替凤萧与有昌举办了婚礼。又给了他们一大笔钱,之后让他们自立了门户,开了一间小绸缎庄维持生计。

有昌娶了年轻美丽的妻子,欣喜若狂,大有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中的感觉,恍然如梦。当然,之后没多久,他就明白了这是个骗局,凤萧并不爱她,他早已经被戴上了绿帽子。他在羞愤之中,不敢怒不敢言,她是他们家庭的经济支柱,她爱上的是程家的二少爷,程家老太太为了住他的嘴,经常地给他钱以了结是非,他在“得来不易”金钱里走向了堕落。

凤萧怀着希望,可她最终被拒绝了,宗泽虽然对她有些动了情,却为对妻子的内疚止住了脚步,他不能给她任何承诺,她什么也没告诉他,听从程老太太的安排,嫁给了有昌,越来越大的肚子让她不再等下去了。结婚以后,她觉得愧对自己的丈夫,因此在无爱的婚姻里处处地忍让,换来的却是有昌的谩骂与毒打,她一日日地枯萎了。为了女儿,她只有咬着牙,坚持着活了下来,想念着远在上海却永远都不能再见的哪个男人,如果这个女儿是他的该有多好,可惜不是的,他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他一直对她以礼相待,那个孩子,只是她为年轻无知付出的代价,她一想起这个就悔恨万分,所以她宁可让那些所谓的知情人误会着,好象真的是他的了。

唯一知道这个秘密的程老太太以为从前的一切都过去了,可没想到当年的美丽少女延续到下一代的身上,她第一眼看到月菱,立刻就知道这是凤萧的女儿,从前的一切都回来了,事到如今,她并不为当初的决断感到后悔,可是,她毕竟是操纵了一个人的命运,就象当初被蛮横的父亲操纵她的命运一样,有些自私,有些残忍。

若珩轻轻地拍了拍程老太太的手背,低声道:“奶奶,您的意思怎么样呢?”程老太太回过神来,微笑着望着若珩,这个孙媳妇是善良热情地有些傻气的,她娇惯着她,不想违背她的意思,便笑道:“你是不会无缘无故瞎凑热闹的,这当中是有事吧?”

若珩笑道:“我就知道瞒不过奶奶的法眼。”她于是就把月菱因为身份地位的悬殊而被迫与心上人分离的遭遇全数说了出来,语气尽量委婉哀怨,以求更能打动程老太太,一旦程老太太答应了,那么即使宗泽不与月菱相认,月菱的身份也可从另一个角度得到肯定,至少也算是一种安慰了。

程老太太听后,良久不语,半晌,才叹了一口气,道:“原来你是要我成全月菱的一段姻缘,而不是…我还以为…算了,从前的事不提了。”她不由得又想起贺言与乐天来,仿佛也是很美满的一对,自己是不是正扮演着津涛父母的角色,非要孩子和门当户对的人结婚,也不管他们是不是真心相爱,是不是有些太心狠了呢?她自己年轻时也曾经体会过这种相爱却不能相守的痛苦,可人老了,却为何变得象父亲一样无情,一样顽固呢?现在听若珩讲来,自己分明对津涛父母的做法很不以为然,为什么轮到自己的孙女时,又变得难以取舍呢?

若珩看着程老太太出了神,轻轻地推了推她,道:“奶奶,您的意见怎么样?”程老太太回过神来,她心里仍有些茫然,有些无奈,有些糊涂,其实认月菱做干孙女只是举手之劳,可这不是变相地同意了贺言与乐天的事了吗?甚至是变相地承认了月菱是程家的一分子了吗?她又回到了当初的起点,可是已经物是人非了。她望着若珩期待的眼神,不忍拂她的一片心意,也许这就是天意吧,况且人也已经死了,也算是对亡者的一种补偿与奠基吧。她微笑道:“这倒也不是难事,只要那个津涛是个有情人,我自会玉成他们这一桩姻缘的。”停顿片刻,又笑道:“你要是不放心,我亲自去北京提亲,总成了吧。”

若珩听了程老太太半开玩笑的保证,心里总算踏实下来,月菱终于程了程家的人,虽然在形式上有些怪异,她更没想到所谓的亲生父亲与女儿,也有弄错的时候。她很高兴,仿佛月菱有了圆满的结局,就如同她自己也会有圆满的结局似的,可是一想到自己与贺文的将来,满腔的喜悦就渐渐地沉了下去。

入夜了,贺文还没有回来,若珩也睡不着,坐在沙发上,手里捧着自己和贺文的结婚照片,默默地看着。这相片,是他们在教堂里行完婚礼后拍的,那时候,贺文完全没了他们在火车上相遇时的亲切样子,变得很拘谨,很生疏,好象要拒她于千里之外似的。后来是在摄影师的一再要求下,他才过来拥住了她的肩。

她想了一千一万遍的幸福时刻,来到了,竟会令人如此的尴尬与羞愤。她那时为了支撑一个好似圆满的局面,少不得要微笑着,所以就颤抖着靠在他的怀里,留下了一个似笑非笑的影相。等相片洗出来,他也是这样的一副模样。不过大家都说还好,因为是结婚相片,就应当温馨而不失庄重与矜持,他们两个微笑的程度恰恰好。

这是她和贺文唯一的一次单独的相片,以后虽然也照过,可中间已隔上了别人。她有时想想,等自己和贺文老了以后,再回头来看这张照片会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可现在来看,好象等不了那么久了,好象不会有那么一天了,这一段勉强得来的婚姻,恐怕要及早结束了,因为天下间再凑巧的事都让她给碰上了。

若珩想起今天贺文扶心程进来,文强在一旁抽烟的情景,这才是真正的一家人,都是让她给破坏了,也许…也许她…她早就应该退出的。她甩甩头,恨自己的软弱,凭什么她就该受苦,她就该牺牲。

她今天一天里经历的事情太多了,原来木俊竟会是日本人,她现在想起来,仍旧不能相信似的,他也是怪可怜的,也是从小没娘的孩子,自己今天对他的态度是不是太过分了呢?他好象还有话没说完,哎呀,不想了,让他死了心也好。

她放下照片,走到窗口,去透透气。刚刚拉开一道逢隙,就有一股凉风夹着水滴迎面扑过来,是下雨了。雨线斜斜的,密密的,打在人的脸上,很舒服。一会儿的工夫,竹林摇曳,雨借风势,呼呼地吼起来,在岑寂的夜里,仿佛有些不堪入耳。她突然打了一个寒颤,想起自己生病刚好,就赶紧关上窗户,回过头去看墙角的钟表,都快十二点了,贺文是怎么回事儿,真是一无反顾了吗?现在连敷衍她的功夫也免了,直接连家也不回了。

若珩一想到贺文此时正和心程在一起喜悦欢腾着,心里就一阵搅动。窗外露冷风寒夜凄凄,她忐忑不安,象是又发了热病一样,扭头望着贺文书桌上那一盏翠绿荷叶盖电灯散发出来的桔红色光影,突然间,热泪汹涌不尽,灵魂仿佛飞离了躯体,无限悲怨,无限哀痛,人生在转瞬间,给予她的刺激,也太多了。她赌气到床上躺下来,可是因为心里有事是睡不着的,人迷迷糊糊的,直到半夜方才睡过去。

清晨醒来,若珩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望了望沙发,沙发上整整齐齐的,照片还扔在上面,显然昨夜并没有人睡过,贺文竟是彻夜未归,这在他们结婚以来还是第一次,她不由得呆呆地坐在床上,出着神,动也动不了。

“噔噔”响起了敲门声,贺言在门外叫道:“若珩,我进来了。”说着就推门进来,急急火火地冲到床边,一把拉起若珩,道:“快起吧,我有事找你帮忙呢。”若珩僵硬木然的身体突然被外力推动着,仿佛有了知觉,她又回到现实的世界里,诧异地披上晨衣下了床。

原来贺言这一阵子在学校里参加了一个话剧社,他们排演的一出话剧《出走的娜拉》,就在今天公映,贺言是女主角。可昨天晚上剧社里打电话过来,说贺言的戏服被几个同学玩笑打闹时扔进布置舞台布景的颜料里,不能穿了。

若珩听了贺言前言不搭后语的急躁表白,道:“啊,这可怎么办,这时候太不小心了。”贺言道:“就是呀,我今天一早还要赶到社里去,再进行一次排练,只好麻烦你了。”若珩道:“我能做什么,现做一件也来不及呀。”贺言道:“谁让你现做一件,我家里的衣柜里还有以前排戏用过的旧戏服,就在靠梳妆台那边的衣橱里,劳你取了给我送到社里来吧。”说完对着若珩连作了几个揖,若珩笑道:“都成什么样子了?好,你放心,我就跑一趟吧。”

贺言走到门口,突然一敲脑袋,道:“哎呀,忘了告诉你,楼下有客人找你。”若珩奇道:“什么人?”贺言带上门,神秘地一笑,道:“是男人。”若珩心里“咯噔”一下,突然想到了木俊,该不会是他冒冒失失地找上门来了吧?她急忙简单地梳洗过后,随意换上一件雨过天晴色的旗袍,匆匆地下楼来。客厅里的客人似乎早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若珩在楼梯口望着客厅的沙发里坐着的两个男人的背影,乐天坐在对面微笑着,她心里更加疑惑了,慢慢地地踱了过去,待看清了,“噗哧”笑出声来。其中一个青年男子听见笑声,看见若珩,站起来,没好气地道:“有什么好笑的?都是结了婚的人,还这么不成体统。”若珩走上来,一拍他的肩膀,笑道:“真有你的。阿牛,我们好久不见了,你果真人如其名,是愈来愈强壮了。”

这正是若珩童年时的玩伴,阿牛。阿牛早不再是小时候的小胖子了,长得高大魁梧,一张古铜色的脸上,瞪着一双牛铃大眼,平添了几分彪悍之气。

若珩笑道:“小凯没一道来吗?”说着将目光递到了在自强身边站起来的另一位陌生的青年,这人穿着一身藏青色西装,长相很英俊斯文,一看就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人。自强顺着若珩的目光,一拍脑袋,憨憨地一笑,道:“瞧我光顾着高兴了,忘了给你介绍。喏,这是我的好朋友,傅津涛。”

津涛冲着若珩点了一下头,笑道:“不好意思,冒味到府上打扰,只是我想尽快找回月菱,所以一接到你的电报,就直接赶来了。”若珩微微一笑,这就是那个故事里的男主角吗?就是令月菱魂牵梦绕的那个人?果然仪表不凡,颇有魅力。

其实当月菱告诉若珩,她是在天津被一个叫自强的年轻人所救,若珩不知为何就想到了阿牛。阿牛只是乳名,他还有一个气壮山河的大号,余自强。阿牛长大了,虽然不再象小时候那样喜欢惹事生非,可学了一身的花拳绣腿无处发挥,就只好在抱打不平时显显身手了。若珩与他相处日久,自然对他知之甚深,后来再听到月菱讲到草塘村,她就更确信无疑了,因为她自幼就是住在天津草塘村的,那里叫自强而又有一个小侄子叫小凯的只有阿牛一人。

若珩在经过深思熟虑之后,便给阿牛发了一封电报,告之月菱正在上海。她其实也没有把握阿牛是否能将津涛带来,所以没敢告诉月菱,生怕再一次让她失望。现在津涛来了,以最快的速度来了,她悬着的心总算可以放下了吧?于是她微微一笑,意味深长道:“傅先生,我还真担心你不会来呢。”

津涛脸上一红,有些尴尬,他并非没有听出若珩的弦外之意,可他的感激之情却是无以言表的,倘若没有她的帮忙,他只怕永远都不会知晓月菱的下落,只怕要遗憾终生了。若珩没想到津涛竟是如此地腼腆,也不好再取笑他,便对乐天道:“天哥哥,月菱不在家吗?”乐天笑道:“月菱陪着老太太出去了,估计要下午才能回来。”

正在说话间,大厅里的钟表“当当”敲到九点钟,若珩突然想起贺言嘱咐过她的事,忙笑道:“瞧我这记性,我还有件急事要办。阿牛,你和傅先生住下来吧,凡事总会解决的,也不必急在一时。天哥哥,我要去替贺言办事,你先陪陪吧,我一会儿就回来。”说完,和客人点头致意,便急匆匆地走出去了。

若珩坐着家里的汽车,赶往贺言家的时候,远远看见一辆汽车迎面开了过来,是文强坐在里面。因为是文强的缘故,所以格外引起若珩的注意,她当时感觉到有一点奇怪,在文强的旁边坐着两个壮汉,都是凶霸霸的神气,而文强的脸上却是焦灼不安的。她印象里文强总是一种极轻松自然的镇定态度,而且许家的司机都是穿制服的,现在的这个司机却是穿着很随便的衣衫,一副我是流氓我怕谁的态度。

若珩的车子已经开过去一段路了,可她越想越觉得有些不对劲,便拍拍司机的座椅靠背,道:“老童,麻烦你调头。”司机老童一愣,道:“不是去二老爷家吗?”若珩急道:“你快调头吧,跟上刚刚开过去的那辆汽车。”老童不敢怠慢,连忙调转车头,追了上去。若珩道:“别跟得太近了,不要让前面的人发现才好。”

载着文强的车拐来拐去,也不知开到什么地方,若珩对于上海的路况并不是很熟悉,远远地,她看见那车停在一个旧货仓前,连忙吩咐老童在街角的一个还算隐蔽的地方停下来,道:“我下去瞧瞧。”老童急道:“少奶奶…”若珩摆摆手,道:“没事的,你等着,我去看看,一会儿就回来。”她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说完竟不顾老童的阻拦,一个人轻手轻脚地向货仓移去。也许她并不想给老童知道,她与文强的关系吧?

等若珩靠近时,文强已经不见了,只有一辆空车停在那儿,门口有两个男人把守着,并没有发现躲在墙角阴影里的外来者若珩大气也不敢出,悄悄地绕到房子后面,竟有一扇小后门,被一堆杂物挡住了,不仔细看很难发现,她用力挪开了上面的一些旧纸箱,使劲一推,门被一把铁链给锁住了,幸好在门中间还留着一道缝隙。

若珩的身材瘦削,试探着刚好挤了进去,里面黑漆漆的,她从外面进来,一时之间难以适应,好一会儿,才看清前面有一丝光亮,就摸索着迎了过去。所有的命运提前早已经注定了,只等着她一步步地迎上去。



心程一夜未归,文强也担心了一夜,只觉得这个任性的女儿太有失体统了,为了一个已经结婚的旧情人,越闹越不象话,要到何时才肯罢休呢?谁知第二天清晨,他就被木俊派来的人堵在家里,方才知道心程是被人绑架了,对方只要他一个人赴约去。他一生经历过无数的风浪,照理这场面是不算什么的,可是人一旦上了年纪,就会变得胆怯,尤其是为了儿女的时候。

文强极力镇定着自己,在车上的时候,他回想着自己这几年屏声敛气,早已远避江湖,究竟是得罪了什么人呢?他有些害怕,大祸临头,尚不知敌人是谁,已经先让敌人占去了先机。他隐隐约约觉得后面有一辆汽车一直在紧紧跟着,心里有些疑惑,难道是丁力派来的人吗?

坐在文强身边的两个大汉也觉着了,似乎并不惊慌。到了目的地,两个人推着文强进去。那司机却下了车,缓缓地点着一根香烟,吸了一会儿,就漫不经心地朝着若珩隐藏汽车的方向踱过去。他与她走了不同的方向,彼此都没有发现对方。

木俊已经等得很不耐烦,似乎是大战来临之前的惶恐与不安,又或是大仇马上可以得报的兴奋。然而,他知道,自从昨天下午与若珩分手后,他的惶恐与不安就没有停止过。

他早早地把贺文和心程提了出来,有人殷勤地端了一张凳子请他坐下。他仔细打量着贺文,心里想着若珩,有些举棋不定,这次行动稍带上贺文,原想是想威胁贺文放了贺文,即使威胁不了贺文,也会让贺文迁怒于若珩,最终说不定就会对若珩放手。

然而,与若珩在法国公园的决裂一幕,时时刻刻盘旋在他脑海里,时时刻刻地提醒着他这个想法简直是太愚蠢了。给若珩知道了,他抓了她的丈夫,来要挟她的爱情,他真的变成了十足的强盗与掠夺者,她更是永远不会理他了。他正思想着,有人来通报,许文强到了。

文强一眼就看见贺文和心程背靠着背,被捆绑着坐在地上,嘴里塞着麻布。心程看见文强,“呜呜”地叫起来。文强看见女儿头发散乱,憔悴了不少,心疼不已。这时,站在心程旁边的一个男人抬起腿踢了心程一脚,喝道:“放老实点儿。”文强看见女儿受辱,抢身上前,被另外两个壮汉拉住。木俊站起身,微笑道:“阿虎,对小姐客气点儿。”那个踢心程的男人一听这话,立刻老实下来。

文强看在货仓的一干人中,只有木俊穿得很体面,是个斯文的年轻人,似乎是个带头的,他冲着木俊道:“是你绑架了我女儿?”木俊点点头。文强道:“你要多少钱都行,千万不要伤害我女儿。”木俊听了这话,跟贺文心程身边的两个大汉使了个眼色,那两个大汉会意,端起□□对准了贺文与心程的太阳穴,心程惊恐万分,忘记了哭叫,只睁大了眼睛,泪水滚滚而下。

木俊冷笑道:“多少钱?不,我要的是你全部家当,还有,你的命。我要让你的女儿最终在这世上一无所有。”他说这话时咬着牙根,一字一字地迸出来,恨恨地,撂在地上,也能砸出洞来,让人心惊肉跳。

此时,若珩循着光源和文强的声音渐渐地走近,闪身躲在一个大木箱的后面,顺着箱子间的缝隙望过去,正是木俊在发狠地说着话,她瞪大眼睛,差一点尖叫出声来,心紧张地揪成一团,原来木俊的仇人竟然…竟然会是文强?贺文和心程被捆绑着坐倒在一边,木俊绑架了心程是为了要挟文强,那么贺文呢?是来要挟她的吗?这个世界真的越来越乱了,乱地人也越来越疯狂。她不由自主地颤抖着,牙齿也“噔噔”打起架来,好大的声音,吓得她赶紧捂住嘴,努力使自己更镇静些。

文强听了木俊的话,反而平静下来,他笑道:“我们好象并不认识,何至于有这样的深仇大恨,你也该让我死得明白。”木俊想起母亲的惨死,留下他在这世界上孤苦伶仃,事到如今凶手却仍然这样逍遥,他无法忍受这种刺激,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叫道:“你怎么能这样若无其事,你害死了我母亲,我决不会放过你。”

文强听到“母亲”一词,心里一动,难道是程程的孩子,不过看年纪是不象的,况且程程已经死了多年,哪儿还有什么后代。他犹疑着,充满歉意地问道:“程程她…”木俊不耐烦的一挥手打断文强的话,道:“我是山口香子的儿子,山口木俊。”

要不是木俊今天提起,文强对于这个二十年前毁了自己一生的女人,几乎已经记不起来了,现在他恍然了,半晌,点了点头,道:“不错,山口香子是我杀的。”

若珩看见木俊的鼻翼上下起伏着,可以想象出他此刻的愤怒与激动的程度。一直以来,她虽然感激他对自己的一番情意,可总觉得与他有些隔膜,起初是以为为他狂暴的热情而畏缩害怕,现在想来,这种隔膜,其实是面对自己亲生父亲仇人时的一种潜意识的拒绝。怪不得木俊找她时那种奇怪的表情,原来是要孤注一掷,跟她做最后的告别。天哪,她为什么当时不听他说完话呢?或许她早就应该答应他的要求,或许会止住他复仇的心也不一定,可是她那时并不知道这一切真相呀。

她的脑袋里乱哄哄的,人仿佛被甩出了十几米,头晕目眩,根本无法正确地思考,她宁可自己委屈痛苦,也不要他们幸福的三个人,现在正面临着生命的危险。

文强接着道:“当年的事,我并不后悔,虽然我自己也付上了惨重的代价。我当年曾对你母亲说过,也许我不是一个好人,但至少我还是一个中国人。你的母亲山口香子是日本间谍,她到中国来是为了帮助日本夺取中国的大好河山,你们日本人都一样具有侵略性,任何一个中国人遇见,都会这么做的。既然人是我杀的,你要报仇,只管朝着我来,与我的女儿无关,我女儿的朋友更是无辜的,你放了他们吧。”

木俊长大后,渐渐了解了母亲一直从事的职业,他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可这会儿,他着看文强说话时正气凛然的神态,他眼前仿佛又显现出若珩因为他是日本人时那一种鄙视、嫌恶的神情,不由得一阵心酸,因为这场无人道的战争,使得中国人与日本人之间已经变得势不两立。他本来一腔怒火,誓要替母报仇的,突然竟变得有些气短起来,半晌,才悠悠道:“哪有那么简单。”

突然一个声音道:“不然又怎么样,年轻人,你以为自己还有命活着出去么?”这时候,货仓的二楼上多出一些人,都拿着枪指着楼下,为首说话的正是丁力,那个去抓文强的司机被打得鼻青脸肿地躺在一边,嘴里还哼哼唧唧的。

自从发生了文强遇刺事件以后,丁力一直都不放心,派人守在文强家附近,可过了几个月都相安无事,他本来也以为是自己的神经过敏了,谁知今天早上,他正准备出门去工部局开会,有人急冲冲地来跟他报告,文强被三联帮的几个人挟持走了,他就感到大事不妙,吩咐手下人先跟着,自己随后也赶了过来,正赶上了紧急关头。

木俊的手下,看见这情形,有的把也枪口对准了楼上,招呼贺文、心程的那两个男人却没有因为突发事件的影响而改变姿势,依旧老练沉稳地用枪逼迫着两个年轻人。两帮人互相心存顾及地对持着,眼看一场血腥大战就要爆发。

木俊早料到会有这样的一幕,但没想到丁力来得如此之快,他狠了狠心,决意抛开儿女情长,即便今天死在这里,也要为母亲报仇雪恨。他瞥了贺文和心程一眼,想起若珩,心里酸酸的,他们终究是没缘分的,想到这儿,终于把心一横,冲着文强道:“你们谁也别动,许文强,我在你女儿和程贺文身上装了炸弹,启爆器在我一个手下人那里。你不用看了,他能看得见你们,而你们是看不见他的。我劝你们前万不要存侥幸心理,你想你的女儿活命,就叫他们都放下手里的武器,统统站到一边去。不然,我们就同归于尽。”心程和贺文听了木俊的话,拼命地朝文强摇着头。

文强本来看见丁力带人赶来,心中一喜,这会儿听着木俊说有炸弹,又瞥见心程惊恐的神情,他无奈地冲着丁力摆摆手,对木俊道:“不管当年我杀死你母亲有多么正当的理由,我都使你幼年失去母亲的关爱,我愿意一命赔一命,只要你放了我女儿和她的朋友。”丁力闻听此言,叫道:“文哥,你…”文强摇了摇头。丁力只得冲着木俊道:“年轻人,你不要太得意了,你要是敢伤害心程一根头发,你立刻会变成马蜂窝。”

木俊冷笑了一声,不屑道:“那我们就试试看,看谁先变成马蜂窝,反正我是有思想准备的,死对于我来说,是迟早的事。许文强,你的女儿如此的年轻漂亮,你就忍心看她为了你,无辜地赔上性命吗?你要是愿意赌这一把,随你的便,看看是你的子弹快,还是我的炸弹快。

文强的确没有勇气赌这一把,心程是比他的生命更宝贵的,他厉声道:“阿力,难道我的话你都不听了吗?叫你的人放下武器,退到一边去,你难道要两败俱伤吗?我不想心程有事,所有的恩恩怨怨都有解决的一天,就象当年我杀死冯敬尧一样。阿力,这些年,我已经多活了。”

丁力望了望文强严峻的神色,又望了望心程惶恐焦虑的面容,只好照办,他吩咐手下人都放下手里的武器,站在一旁,木俊的人立刻围过去,用枪看住了他们。现在,货场中央只剩下文强一个人。

木俊看见文强义无反顾的样子,心里也不由得很是佩服,但他还是举起枪,道:“好,我敬重你是条汉子,今天,我只取你的性命,决不伤害你女儿。”文强微笑着闭上了眼睛,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只听得“砰”的一声清脆枪响。

若珩和她母亲一样,都经历了这样的场面,都亲眼目睹了亲生父亲被人开枪面对的场面。不同的是,她母亲赶到现场时敬尧已然气绝,她现在还有时间。

木俊开枪的时候想不到中间会□□人来,隔住了许文强,等他看清时,已经来不及了,所有的人也惊呆了。

若珩穿着一件雨过天晴色的旗袍,木俊的那一枪打在她的背上,涌出血来,仿佛是在宣纸上泼着的一幅杜鹃泣血图,那情景鲜艳而凄惨。

文强迎着若珩幽怨的眼神,看见她嘴角竟流露着奇异的微笑,不知为什么心头竟会涌起二十年前,程程因为父亲惨死,痛恨地望着他时,他那一种愤恨而绝望的惨痛感觉。

若珩嘴角颤动着,有一点痛,分不清是来自身体还是心底的,只是有一点痛。她伸出手来,想要抓住文强,亲生父亲近在咫尺,她此时只想抓住他的手,然而终究抓不住,就那样猝然地在众人的惊愣间倒了下去。

贺文蓦然觉得自己的心在那一瞬间停止了跳动,身上的每个骨节都在咯咯作响。他本来在努力的挣扎,想要挣脱捆绑,现在呆住了,反而一动也不动。世界在那一瞬间,已经死去了。

和贺文一样心碎的,还有一个人,木俊。

丁力的手下在瞬间制服了木俊的人,有人拿枪指着木俊的脑袋,他也不理会,大叫一声,趔趄着几步,几乎是爬到若珩的身边,把奄奄一息的若珩抱在怀里,泪水就那样一滴滴地滴到她的脸上。他真恨不得杀了自己,还报什么仇,他竟然向若珩开枪,打中了她。

若珩微睁着双目,看见木俊追悔莫及的痛楚神情,努力抬起手来,想要帮他擦去脸上的泪水。木俊道:“若珩…若珩…”却因为浑身的抖动,早已说不出成句的话来。若珩转脸望向文强,眼前一片模糊,只有一个高大的身体在晃动,爸爸…是你吗?可她却道:“许先生…”

文强俯下身去,若珩轻轻的拽住他的衣袖,她感到自己快不行了,灵魂正慢慢地离开她的身体而去,她仍然眷恋这个世界,还不愿就此死去,心里急迫地呼唤着贺文的名字,嘴上却道:“许先生…木俊他…他从小就…失去了母亲,一个没娘的孩子是…可怜的。求你…瞧在我的面上…放过他吧。”

文强一直对若珩很有好感,没想到这次她竟然不顾性命地以身救了自己,他有些震惊,眼望着现在在垂死边缘苦苦哀求着他的美丽少女,几乎无法做正确地分析,只是怔怔地望着她。她大概很爱这个青年吧?所以在这个时刻还惦记着这个青年的安危,他忍不住为她对爱情地无畏流下泪来,做了最错误地判断,点点头,算是答应了她。

若珩慢慢地嘘了一口气,头缓缓地靠在木俊的怀里。木俊看见若珩在生死关头所想的却是他的安危,他就想着,若珩若死了,他也决不活着。

这时,贺文已经被人松开了绑,站在原地,听见若珩与文强的对话,绝望地望着抱在一起的青年男女,心如刀搅,若珩为了这个男人连命都不要了。他冲着木俊大叫道:“你磨蹭什么,还不赶快送医院。”木俊惊醒过来,抱起若珩,踉跄着朝外跑去。

汽车一路颠簸着,木俊怀里的若珩仿佛一点知觉也没有,他后悔为什么选这么个偏僻的货仓,附近连个医院也没有。若珩迷糊着,她心里有个声音告诉她一定要撑住,她还有好多话没跟贺文说呢。贺文呢,他去哪里了,他没事吧?他刚刚不是在她的身边的么,贺文…随着止不住的鲜血,她仿佛是染成了赤褐色的叶子,秋风一吹,从枝头飘落下来,没有根,也不知要去向何方。更可怕的是,生命里一些可爱的东西长了翅膀,倐然间从她的身体里渐渐远行了,比她降落的速度还要快。这个世界冷漠地背转了身子,置她于不顾,不顾她还是生机勃勃的青春里,茵翠的绿色生命。她失落,绝望,却也只能干着急,没有半点办法。

若珩又唤了一口气,她拼命睁开眼睛,看见的却是木俊。木俊擦着她嘴角不断涌出的血,却怎么也擦不净,他紧紧地抱着她,生她就此失去了,急切道:“若珩,你不能睡,一定要撑住,快到医院了,你一定要撑住。”若珩还有一丝真实的感觉,感受着木俊在同样绝望里的爱情,她充满歉意道:“对…不起,那天那样对你,还累你…报仇不成功。”

木俊惊悔万端,涕泪横流道:“你别说了,歇息一会儿吧,我再也不报仇了。”若珩撑着腔子里的一口气,道:“木俊,你别怪我,他是…许文强…他是我的…亲生父亲,谁也不知道的,你不要告诉别人,就算是…就算是我替他还了你的债吧。”然后就此昏了过去。也许,再也醒不过来了。

若珩的声音弱不可闻,然而木俊还是听清楚了,他睁大眼睛,仍然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终于还是明白了这一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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