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第二部 断肠 十一(1 / 1)
十一
转眼就到了心程的生日,到了出发的时候,贺言磨磨蹭蹭地,似乎并不想去,这倒引起了嘉和的注意。贺言看嘉和待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样子,如果再推辞不去的话,是少不了一顿口舌之论的,于是只好道:“我是随便说说的,你何必神经呢。”嘉和听了这话,方才作罢。四个人就同乘一辆车前往许家。
若珩没想到心程家和贺言家离得这么近,只隔着一条巷子。等他们到的时候,暮色快要四和,许宅门前停满了汽车,看来心程今天邀请的客人着实不少,并不象她当初说的,只邀请几个重要的客人。嘉和没有找到车位,只好径直开了进去。
汽车向前开着,一路曲径通幽,是一条花岗岩铺成的石板路。若珩从车窗望出去,两旁的法国梧桐树被风吹地飘飘摇摇,只能透过树的的空隙看见一点天空的颜色,灰蒙蒙的,树下伴着一丛丛的冻青在打着盹。转眼间豁然开朗,前面是一片英国式的大草坪,草坪的的深处是一幢洋房,如此看来,贺言家是精巧雅致,而这里却类似于程家老宅的风格,有那么一派华贵的景象。
心程正在门廊里迎着客人,她今天穿着一件银白色的闪亮晚礼服,愈发显得高贵大方。老远看见贺文他们下了车,她抢步迎上来,笑道:“你们怎么才来呀?”嘉和笑着把礼物递到她手里,她道:“怎么这样多?”贺言道:“我一份,嘉和一份,大哥大嫂一份。”
心程这会儿也不去理别的客人,把礼物一一拆开来,贺言送的是个大提琴型的音乐盒,嘉和的是一个翡翠胸针,贺文夫妇的是一个水晶雕成的天鹅形状的花瓶。心程笑着忙说:“谢谢,谢谢。”转身引他们进到客厅里来。
客厅很大,里面布置得花团锦簇,先到的客人正在相互含喧着,其间衣光鬓影,喜气洋洋,有一班乐队正在奏着轻快的乐曲,帮喜庆的气氛推波助澜。客厅的一侧放着几张铺着雪白印花台布的长方桌子,摆成U字形状,上面摆放着各色的食品和饮料,当然也少不了心程特意准备的已过时令的佳果,荔枝。看来,这庆祝会是采取自助餐舞会的形式。
贺言看见大厅里的人,对心程道:“咦,你今天请了不少人。”心程道:“也没什么,不过是亲戚和朋友,借这个机会热闹热闹。你们请自便,我先把礼物放回房间。”贺言道:“你用的着这么急吗?”心程微笑道:“你们送的礼物,自然另当别论了。”说完向人群里一钻,一溜烟就不见了。
若珩以前从来没有开过生日聚会,也没有收到过生日礼物,顶多是吃一碗四姐下的寿面而已。此情此景,不由得她一阵感慨,人的命运是多么的不同啊,看心程的样子肯定是个备受父母宠爱的孩子。
贺文他们碰到了熟人,与之寒喧着。若珩并不认识,只能微笑着地站一边。突然有人过来拉住了她的胳膊,她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心程去而复返。
心程夹夹眼睛,道:“来,到这边来坐,别听他们说那些无聊的话。”说着,另一只手亲热地搭在若珩的肩膀上,若珩只得随着她走到摆放食品的餐桌边。心程拿起一杯水果汁递给若珩,若珩微笑着摆摆手,道:“我不渴,一会儿吧。”心程也不勉强,又把杯子放回到桌子上,怔怔地出着神。
心程是想着那天贺文在酒吧里喝醉的情形,现在心里还有些打鼓。那天她陪着朋友去酒吧玩,已经很晚了,没想到竟会遇见贺文,她当时就有些疑惑,贺文以前是极少流连于这种场合的,更不用说结婚以后了。而且,那天还是他的生日。她原来以为,他至少应当在家里和家人一起庆祝的。
她看见的时候,贺文已然是半醉了,她撇开了朋友,过去和他坐在一起,仿佛是很平常地打个招呼,其实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道接下来会怎么样。他看见了她,迷迷糊糊地,并不清醒,倒让她松了一口气。他继续大口大口地灌着烈酒,她猜想大概是发生什么事吧,所以就试探着问他,他并不答话,仍旧是大口大口地灌着,最后真的喝醉了,吐出几句话,断断续续,口齿不清,连舌头都打了结。她是多么聪明的人呀,立刻就明白了他的失态定然与若珩有关。
酒吧要打烊了,她那天没有开车,只好去给嘉和打了一个电话,让他来酒吧接贺文回家。然后,她扶着醉得不醒人事的贺文来到酒吧外一个僻静角落里的石阶上坐下,他没有了支撑,重重地靠在她的身上。月光下,她望着他熟睡地犹如孩子般明朗纯净的一张脸,不由得怦然心动,出了神,终于忍不住,在他的唇上轻轻地一吻。这是她最好的一个机会,挽回他的最好机会,只要她再往前一步,他便会负上此生不能丢弃她的责任,或许不用她真的献身,只要制造一个假相就可以了,他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她望着他熟睡地犹如孩子般明朗纯净的一张脸,犹豫不决。
他突然转动了一下头,往她的肩膀深处靠了靠,梦呓般地吐了一句:“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要这样对我?”言语虽然含糊,痛苦绝望的意味却表露无疑。她吓了一跳,以为他说的人是她,说她刚刚动过的“卑鄙”念头,她更慌乱了。然而,他接着又低唤了一声,“若珩。”她立刻恢复了平静,冷冷一笑,思忖片刻,竟不怀好意地在他雪白的衬衫领上印上一个鲜明又鲜艳的口红印迹,作为战利品,让他带回家给若珩观看。正在那一刻,嘉和开车找到了他们,她想做的事最终什么也没有做。
第二天早上醒来,她想起地自己昨天晚上差一点要冒的风险,不管做与没做,只要既成了事实,她就走上了不归路,再也不能回头了。她究竟是为了爱他?还是为了赌一口气?她值不值得为一个已经变了心的男人做这么大的牺牲,以贞洁来要挟他的爱情呢?
后来他们在红房子餐厅碰到,她看见他尴尬的神情,心里就有些灰心,再加上启峰那番话的刺激,她竟有些庆幸自己当时没有做傻事,无端给别人留下一个讥笑她的话柄。她许心程要是以这种办法抢夺来了爱情,似乎比被抛弃了还要丢脸。
也许她爱贺文没有那么深吧?确实是为了赌一口气吧?可为什么她一看见若珩,心里就又不舒服了呢?就象是有根刺在那里,刺得人坐立不安,忍不住就想刺激若珩两句,才能快意似的。
若珩看心程欲言又止的样子,有些奇怪,道:“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呀?”心程笑道:“其实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只是…只是那天贺文喝醉了,没什么吧。”若珩心里冷笑着,揣了近一个月的迷团终于解开了,怪不得贺文那天喝得醉醺醺的,回家来还冲她大发脾气,果真是和心程在一起,这才要找自己的不痛快,可她定了定心神,只是微笑着摇摇头,道:“哪天?”心程笑道:“哎呀,就是贺文生日那天。”若珩一怔,怎么那天是他的生日吗?她竟然连自己丈夫的生日都不知道,未免也太粗心大意了,难怪让别人有机可乘。
心程继续说下去:“我们在一起替他庆祝生日,最后越喝越高兴,结果贺文都喝醉了。在我印象里,贺文是没什么酒量的,现在是怎么回事儿,而且喝得还都烈酒,你不知道那天晚上吓死人了,我真担心他会出事。唉,你们是新派夫妻,虽然互不干涉对方,好歹你也管管他嘛,让他多注意一点,别学着人家胡乱喝酒,也没个节制。”
若珩想起那一天贺文早早地约了她的,却让她干等了一个晚上,原来是和心程一起去庆祝生日了,他还连“互不干涉”都告诉人家了,还有什么是心程不知道的呢?她觉得自己已变成了透明的商品展示在心程面前,心程今晚神神秘秘的表现分明是在装腔作势,而且话中有话,似乎是说贺文在结婚以后,才变地酗酒无度,一切都是拜她所赐。她被心程刺激地真的生了气,很想马上走开。
心程看出若珩不高兴的样子,一乐,故意拉着她,正打算再说什么,有一个人远远地走过来,遥遥地叫道:“心程。”心程别过脸去,笑道:“爸爸。若珩,我来给你介绍我父亲。”说着拉着极不情愿的若珩迎上去。
也许岁月能够改变一个人的容貌,但是那是印在若珩内心深处最清晰的影相,她一眼就认出了他,那个和她母亲亲密合影的男人,她的亲生父亲。天哪,她真笨,怎么会想不到“许心程”三个字,不正是扣着她母亲的名字吗.
心程一手挽着若珩的胳膊,一手挽着文强的胳膊,道:“爸爸,喏,这就是贺文的太太若珩,是个大美人儿吧。”文强没想到女儿竟会挽着情敌来跟他见面,一时有些愣然,上下打量着那个年轻的女子,微微一笑,冲着她点了点头。
若珩在那微笑里眩晕了,好象是站在了波浪起伏的大海上,眼前晃晃悠悠,周围的一切都在波浪里成了扭曲的图象。她差一点就叫出声来,眼前这个风度翩翩、魅力不凡的中年男人就是自己的父亲吗?前些日子,她还天真地以为月菱只要爱情就足够了,亲情倒是无所谓的,等到自己的亲生父亲生生地站在眼前,她才知道自己错了,能与亲生父亲相认,将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呀。
她好想喊他一声,十八年来一直默默念着的称呼:“爸爸”。然而曾外祖母临终前要她立下的誓言突然冒了出来,让她激灵灵打了一个寒颤。这会儿,她才知道这誓言的沉重,亲生父亲近在咫尺,可她永远都不能和他相认,命运是早就已经注定的了。她的曾外祖母大概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一天,所以提前将她的后路都给封死了。原来,她和心程竟会是同父异母的姊妹,天下竟有这样巧的事。她想要拥有的生命中最重要两个男人的爱,都是心程的。
她望着眼前这对父女的亲昵神态,更加幽怨起来,她刚刚还感叹心程的生日会,而自己没有,现在看来,又岂只这些?她摇摇欲坠,眼泪忍不住就要夺眶而出。
文强并不知道面前的这个晚辈因为他所起的心理变化,只是对她的幽怨的表情有些诧异。
贺文正在附近不远的地方,看见若珩的失态,急忙过来扶住她,让她靠在自己上,急道:“你没事吧?”若珩有了贺文的支撑,如同在无尽的大海上飘荡,猛然抓住了一根浮木,她缓过劲来,清醒了,冲着文强歉意地笑笑,颤声道:“对不起,我…我突然有些头晕。”
贺文感觉怀里的若珩尚在簌簌抖个不停,很是担心,柔声道:“你不舒服,我还是先送你回家吧。”若珩心里没着没落的,很担心再继续呆下去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现在她急需整理好纷乱的心绪,所以对贺文的提议并没有反对。
心程几次与若珩的接触,发觉她都是气定神闲,一副安然平和的样子,象今天这样突发性的失态还是第一次,该不是自己刚刚的话刺激了她吧?否则才不过一转身的工夫,自己和父亲打了一个招呼,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何至于…会有什么事呢?
女人是最敏感的侦察机器,心程略一思量,立刻意识到若珩对她与贺文的感情纠葛早已心知肚明,而且还深为困扰,不需要她再费力提醒了。她望着若珩摇摇欲坠的样子,还是比较满意这个结果。
文强虽然有些诧异,想着自己只不过是和若珩第一次见面,何以让她如此惊颤不以呢?是因为心程的缘故吗?也许是真的不舒服吧?正有别的客人招呼他,他走上去寒喧着,才一会儿的工夫,就将这件事抛诸脑后了,他根本忽略了,那一个年轻地女孩子刚刚望着他时,在幽怨地眼神里所隐藏的热烈情感。
丁力来了,在门口正碰到提前离场的贺文夫妇,无意中瞥见若珩凄苦、无奈的神情,仿佛在哪里见过的,不由得心里一动。
若珩抬起头,看了看这个英气逼人的中年男人,并不知道这就是她母亲离了婚的丈夫。她心慌意乱,对他的注视浑然不觉,冷冷地扫了一眼,与他擦身而过。
丁力走到客厅里,老远冲着文强道:“文哥,我来的不晚呀,已经散场了吗?”心程迎过来,笑道:“力叔,您真会开玩笑,才几点钟就散场,人家只不过有些不舒服提前早退而已。”丁力笑道:“幸亏,要不然真的来晚了,又给你发一顿脾气。哎,刚刚出去的客人是谁呀?”心程道:“是贺文的新夫人,力叔不认识吗?”丁立连忙道:“不认识,只是看着有些面善。”文强闻听此言,微微一笑,道:“象谁?”丁力听出文强有些取笑的意思,也微微一笑,并不介意。心程也没在意,冲着丁力道:“启峰没来吗?”
“谁说我没来。”说话的正是丁力过继的远房侄子启峰。启峰走上前来,接着道:“今天的人还真不少,连个车位都找不到,贺文夫妇为什么早退了?”
启峰知道今天的聚会,贺言是会参加的,所以下午早早地就做好了准备。偏偏露茜看他的样子,在一旁冷笑着:“这又是去会新欢呀。”启峰因为心情愉快,并不打算和她吵架,于是淡然地笑道:“心程今天过生日,我总不能不到吧。”露茜道:“谁知道是真是假,也没看你平时和她有多么亲近,怎么这会儿又热情起来。哼,你们是富贵人,我算什么?我说要跟着去,偏偏不许呢。”启峰这才明白露茜是因为不能跟着去参加聚会而闷闷不乐。可今天的这种场合又如何能带上她呢?他敷衍了她一阵,总算是哄得雨过天晴了,方回到家里,接着丁力一起到许家来。一路上他想着马上可以见到贺言,一直微笑不已,连丁力都发觉了。他自己也觉得有些好笑,怎么竟象是初谈恋爱的年轻人似的呢?
启峰和心程说着话,一边打量着客厅里人,找寻着贺言的身影。他发现她也在很注意地望着他看,他甩开了心程,端起一杯酒走过去。
贺言自启峰一进门,就紧张地一直盯着他看,谁成想竟把他给招惹过来。启峰微笑着站到她面前,道:“真巧,我们又见面了。”贺言望着他似笑非笑的神态,心里有些发毛,心想这个嘉和跑到哪儿去了,还不快回来。启峰看她着急的样子,笑意更深了,低下头来,凑近她耳边道:“我让你很害怕么?那天你可是把我踢得不轻。”贺言白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一会儿,心程远远地走过来,道:“你们聊什么呢?”贺言紧张地望着启峰,启峰拖着一个长长的“啊”音,贺言的心都要跳出来。但是最终启峰并没有说,而是有一搭无一搭的聊起别的话题,他其实是想让那天发生的事,成为他与贺言两人之间的一桩秘密。
平时,启峰嫌心程有些小姐脾气,每次一见面,总要开几句她的玩笑,让她难堪,当然,这一次,也不能避免。嘉和走了过来,笑道:“什么事这么热闹?”心程道:“别听启峰瞎胡闹,他见了我准没好话。哎,嘉和,你什么时候去美国?就这么放心不下曼蕊,你还怕她跑了不成?”嘉和被说中了心事,却不肯承认,便道:“明天下午。我哪有那么痴情,这次是顺便去给贺言办入学的事。”心程道:“噢,贺言快大学毕业了,还预备去美国继续深造吗?”
贺言以前确实很想去两位兄长毕业的耶鲁大学深造,可她现在已经改变了想法,不过她又不能明确提出来,否则家里人问起来,她该怎么说呢?难道告诉他们自己是暗恋上乐天了吗?想到这儿,她就有些郁郁的,没有回答心程。嘉和见状,忙道:“还不是我们念书的那间学校。”
启峰在一旁听着,倒有一些吃惊,原来贺言不久是要到美国去了,这个话题应该是她感兴趣的,为什么她会如此地黯然呢?她是有什么心事吗?想着,就不由得多看了贺言两眼。贺言感觉到启峰注意的目光,脸渐渐地竟红了,低下头去。启峰看她的样子,反而不好再盯着她看了,转过身去和嘉和说话。心程把这一幕看在眼里,微微一笑,却不露声色。
贺文陪着若珩回家后,看她心不在焉,淡淡的样子,仿佛并不愿意理人,他还惦记着前些日子把惹她哭的事,就没有敢深问下去。其实若珩倒很想把初次见到父亲的感受找人说一说,可是从何说起,又怎么说,面对贺文,中间还隔着个心程,反而让她无话可说了。这一夜她辗转反侧,感怀着自己的身世,真不知情何以堪了。
心程按捺不住对胜利余波的好奇,难得起了个大早,兴冲冲地到程家来探望昨晚在生日宴会上突然“发病”的情敌。若珩拖着疲惫的身躯,勉强支撑着坐在沙发里,望着对面象阳光一样明媚愉快的心程,心绪纷乱,不知是嫉妒,还是爱慕。这是她亲生父亲的另一个女儿呀,是她的亲生姊姊呀。她一言不发,只是呆呆地望着,望着她的亲生姊姊正与她的丈夫笑语盈盈。
心程止住了笑容,诧异地瞥了若珩一眼,从皮包里找出小化妆镜,仔细地照了照,并无异样,她笑道:“若珩,我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吗?”若珩没有回答,摇了摇头,仍旧傻傻地有些怜爱地笑着。
若珩真诚而又亲切的态度倒让心程更加诧异了,她渐渐地收敛了些对若珩敌视和戏谑的心情,在那一刻突然涌起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倘若她与她,不是为了同一个男人,而必然走进了战争,那个坐在对面亲切微笑着年轻女子,的确是个温柔可爱的人物。只可惜,她与她,是同行,同行总是相忌的。
嘉和从楼上下来,看见心程坐在客厅里,笑道:“咦,你几时来的,怎么也不通知我?”贺文笑道:“你行李都收拾好了?”心程笑道:“我知道你要远渡重洋,所以特意来给你饯行的。”嘉和叹了一口气,道:“又不是值得高兴的旅行。”心程笑道:“千里迢迢去见未婚妻还不算高兴的旅行,我想你恨不得插上翅膀就能到的。”嘉和的情绪有些低落,并没有附和。贺文冲心程使了眼色,心程会意,其实她在美国的时候,早已知道曼蕊玩得很疯,与不同的男人混在一起,只怕早就失去了淑女的身份了,也似乎忘了还有一个未婚夫在这个世界上。
心程笑道:“喂,嘉和别垂头丧气了,今天中午由我做东给你饯行,红房子怎么样?喂,你别苦着脸了,路途遥远,你要几时才能苦到美国呀?”嘉和一听心程请客吃饭,来了精神,立刻转变了脸色,笑道:“不吃西餐了,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要有好久都吃不到中国菜了,不如去锦江吃川菜吧。”心程笑道:“都依你。若珩,一起去吧。”
若珩懒洋洋地道:“我有些累了,就不去了。”贺文听着若珩疲倦的声音,有些担心,偏过脸,关切地望着她,还未开口询问,嘉和抢先道:“你哪儿不舒服?请医生过来瞧瞧吧。”若珩笑着摇了摇头,道:“就是有些累,睡一会儿就没事了,你们去吧。”心程见若珩执意不肯去,也就罢了,她不知道,若珩的推诿,其实是还不知该以怎样的态度来面对突然间变成亲姊姊的她。
若珩一个人回到房间,觉得更加气闷,便推开玻璃门,到露台的摇椅上坐下来,想着她的曾外祖母,想着她的父母,想着刚刚离去的人,想着她这近二十年来的生活,一时之间,百感交集,情难自己。她缓缓地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想平静一下纷乱的心情,然而整个世界却气势汹汹地向她压过来,压过来,她拼命找寻着出路,可是任她怎样的挣扎,前面仍然是黑压压的一片,混沌得几欲令她窒息了。她心跳加速,猛然睁开眼睛,用手按按胸口。这时候,天阴下来,有几片乌云缓缓地朝这边移动着,要下雨了,好象还起风了,也许并不冷,她竟觉得有些刺骨,就如同她曾外祖母临终前的那个冬夜一样寒冷。
若珩真的病了,夜里就发起烧来,人更有些迷迷糊糊的,自觉仿佛置身于密暗的森林里,被恐怖、寒傈、忧愁紧紧地缠住,根本挣脱不了。眼前一会儿是文强,一会儿是程程,他们在远处招呼着她,她兴奋地跑过去,人不见了。突然,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象毒蛇一样喷着芯子,冯老太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在烈火里,在毒蛇的血红芯子里,一步步地走近,一张布满皱纹几近扭曲的脸,冷酷阴森,一步步地到了她的面前,没有缝隙了,直到她被逼迫地没有退路了了,才狰狞地狂笑起来。她“啊”地惊叫出声来,只觉得眼皮重得厉害,想睁开眼睛,可就是睁不开。
贺文被若珩的叫声惊醒了,起身到床边,扭亮了床头灯,轻轻地拍着她,可她没什么反应,依旧沉沉地昏睡着,呼呼地哈着热气。他仔细一看,她的双颊紫红,映在雪白的脸上,极强的参照对比,显得格外刺眼。他伸出手摸摸她的额头,滚烫如火,吓了他一跳,有些心慌,连忙去床头柜里找出退烧药,倒了一杯开水,扶起她,让她靠在他的怀里,服侍着她吃下去。她依旧闭着眼,没有反应,他轻轻地又把她放倒在床上,跑到浴室里找来一个冰袋,给她绑在了额头上。
忙了大半天,贺文根本已没法再去睡觉,可又放心不下若珩,只好坐在床边望着她,隔一会儿,就伸出手试试她的体温。渐渐地,好象已经开始退烧了,他才长嘘了一口气,刚才真是把他吓坏了。
这时候,若珩开始翻来覆去,轻声□□着,好象浑身疼痛地找不着一个合适的姿势来躺着,嘴里开始“哼哼叽叽”的,似乎是在说什么话。贺文有些害怕,急忙解去她头的冰袋,拿着一条毛巾,轻轻地擦着她脸上不断溢出来的汗珠。她轻微地晃着头,梦呓着,突然又“啊”地叫出声来,剧烈地颤抖着,接着断断续续道:“你别离开我,…你别离开我…”他本能地把她抱了起来,轻轻地拍着她,柔声地安慰着:“别怕,别怕,有我在这儿,别怕,就会好的,就会好的。”一会儿,她很听话地停止了颤抖,也安静了,在他的怀里睡着了,似乎是不再担心任何事情了。
贺文从来没有照顾过人,更没有照顾过病人,他不能确定若珩此刻是舒服的,他在想着怎样才能让她舒服些呢?陡然间想起,童年时代,母亲背着他在屋里踱步时,那一种一生都不会忘记的幸福体验,他沉吟了片刻,轻轻地放开若珩,拉着她的一只手,自己转过身,让她趴在他的肩上,他背着她缓缓地在房间里踱起步来。他低声哼着,记忆里,幼时母亲给他唱过的一首童谣。
若珩在迷迷糊糊间,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四姐哄她睡觉时总喜欢背着她,嘴里哼着歌谣,在屋里踱来踱去,那时候她是多快活呀。可是这个人不是四姐,是谁呢?她好害怕这个梦很快会醒来,她一生中象这样幸福的时光太少了,为了留住这难得的珍贵,她只有紧紧地搂住那个人的脖子,把脸枕在他的肩头,一动也不敢动,只觉得又温暖又安心,疲惫沉重的身体顿时轻松了许多,她真的可以安心睡觉了。
贺文感受着若珩柔软的身体紧紧地贴着他,她的双手还紧紧地箍着他的脖子,他第一次有了被她无限依赖的感觉。他背着她,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不知道窗帘外已经渐露曙光,只希望今夜永远也不要天明。
“噔噔”响起了一阵轻微而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在甜蜜的梦中人。贺文抬起头,发现自己伏在若珩的身边,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已经把她放回到了床上,他揉揉眼睛,道:“进来。”推门进来的是罗妈,她高声道:“大少爷,楼下客厅有你的电话。”贺文将食指放到嘴边,“嘘”了一声,道:“你小声点。”罗妈站在门边,向床上望了望,“噢”了一声,道:“少奶奶还没起床呀。”贺文皱了皱眉,俯身试了试若珩的额头,已经不烫了,道:“发了一夜的烧。”
罗妈一听,立刻戒备起来,走到床边,也伸手试了一试,道:“我看她昨天就不大好,中午饭也不吃,还急急忙忙地跑出去一趟,到吃晚饭的时候才回来。”贺文“咦”了一声,自语道:“她昨天中午出门了?”罗妈白了贺文一眼,道:“可不是,我在门廊里碰上她,发现她脸色苍白,还提醒她要多休息,没事就别出门了,可她好象有什么急事,没搭理我就走了。”她说话时故意加重了语气,好象还在为若珩昨天对她的漠视愤愤不平。
贺文倒没注意罗妈的委屈,他是在想着若珩在上海人生地不熟的,也没有什么朋友,有什么样的急事会令她在病中匆匆地赶出去呢?而且回来病就加重了,除非…他不知为何,想到了和若珩紧紧拥抱的那个男人,她出去是和那个男人见面吧?是发生了令她伤心的事吗?才刺激地她当夜就发起烧来,她在昨夜的梦呓里呼唤的“你别离开我”,大概说的是那个男人吧?他一想她和别的男人的牵扯,就失去了平衡与理智,再也无法冷静了。
罗妈拍了拍发愣的贺文,道:“大少爷,楼下客厅有你的电话。”贺文仍然怔怔的,下意识地推门出去了。
若珩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上午十点多钟了,贺文不在屋里,大概早已经去上班了。她坐起身来,头脑渐渐地清醒了,身体也轻快了许多,回想起这两天来激烈的思想斗争,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去拜访文强。
文强以为若珩是来找心程的,于是就告诉她心程一大早出门去了。可是若珩听了,似乎并没有走的意思。文强有些奇怪,可并不好就下逐客令,况且他对于她,因为心程,总是有些内疚之情的。两个人坐在客厅里,一时之间静默无语。文强只好拿出烟盒来,抽出一根烟来点上。
若珩心绪纷纷,她有千言万语,只能哽在咽喉,她有满腔的温情与委屈,也只有堵在胸口。她纠缠了这两天,却无法将种种的往事理出个头绪来。她其实很想从文强的口中,再听听关于他和她母亲的事,然而冯老太太阴魂不散似的,一直挡在前面,隔着她和他。
冯老太太要是能看到这一幕,应该很快意吧,亲生父亲面对着亲生女儿却茫然不知,亲生女儿因为感念她的养育之恩将永远无法开口。
若珩想着这誓言是报复了文强,还是折磨着她呢?尤其是让她看见文强与心程在一起的亲密情景,她涌发的想要得到他关爱的渴望,有着心程的对照,这渴望就更加的强烈。以前还是虚幻的,现在是真实的人真真切切的站在眼前,风致翩翩,满目的慈祥。因为眼见着,而得不到,也实现不了,才更加委屈,她再委屈,却也只有无可奈何。
文强看见若珩欲言又止的落寞神情,怀疑她可是为了心程与贺文的事情而来?他望着面前这个低眉而坐的女子,不由得心里升出一股怜惜之意,他想很有必要提醒心程,不要再意气用事地缠着贺文,再这样下去,只会害人害己。可是他错了,这个年轻的女子似乎对他的兴趣比对他女儿的兴趣还要大。
若珩道:“许先生是上海人吗?”文强一愣,这似乎不应当是在他们之间进行的话题,他微微一笑,道:“不,我是北京人。”若珩“噢”了一声,原来她的祖籍是北京。半晌,她又道:“我听说…尊夫人…”她不知如何形容她母亲与他之间的关系,慌乱之中只得用了一个“尊夫人”的称谓。
文强更有些奇怪了,这女孩子看似文静知礼的模样,却净捡些私隐问题来问,从前的一段往事又回来了,他想起在香港所娶的妻子阿娣,他一辈子里唯一的妻子,因为他,被冯敬尧杀死了,可他却一直爱着杀死她凶手的女儿,不能说不说一个讽刺,一个悲哀的讽刺。
若珩望着文强陡然间暗淡下来的脸色,些许悲伤,些许无奈,些许感叹,心里砰砰乱跳,不知他会给她一个怎样的答案呢?关于她母亲的。她试探着柔声道:“她怎么样了?”文强淡淡地一笑,道:“她去世了。”若珩当然知道她的母亲已经死了,继续道:“许先生还是很想念她的吧?”文强仍旧淡淡地道:“当然。”他误会了,他和她说的根本是两个人。
若珩还是很满意的,至少他的父亲还念念不忘她的母亲,否则也不会给自己的另一个女儿起名叫“心程”。想到心程,她又有些迷惑了,心程是他与谁所生的女儿呢?是从前的妻子吗?她呆呆地想了一会儿,并不能给自己一个肯定的答复,却已经不能再问了。
她怕自己控制不住情绪,就此扑到他的怀里象心程那样撒个娇,祈求他慈祥的一个目光,怜爱的一个拥抱,哪怕只有一次。可是不行,他是杀害她外公的凶手,她曾经立过誓言,终生都不能与他相认的,终生都不能的。其实她并不相信那恶毒诅咒的灵验性,她只是对养育自己成长的曾外祖母的一点报答,她们虽然相互仇视憎恨,却还是相依为命了十八年的骨肉亲人。
文强望着烟雾燎绕里的年轻女子,她静静地坐在那里,似乎正酝酿着下一个让他更难面对的问题。不知为什么,他很怕她问出来,然而她眼睛里跳动着明亮的光彩,温情无限地望着他,她眼睛里某些异样的东西让他的灵魂猛然震颤了一下,为什么会有这种奇异的感觉呢?他不知道,可她只是笑了笑,什么也没再问。
若珩坐了半天决定起身告辞时,心程回来了,还是贺文扶着进来的。
今天早晨贺文接到心程的电话,约他见面,他心里记挂着若珩,起初有些犹豫。然而心程说是从前他们学校里的一位老师这次是到上海讲学,只今天有空,请他务必要陪她去一趟。他自从听她倾诉了衷肠后,始终对她有一份欠疚之情,因此对她的态度也渐渐地变得温和了,尽量不再让她失望与难堪,况且她这一次的要求并不过分,他只得答应了。
偏又凑巧,贺文把车停在饭店门前阴沟盖的边上,心程的一只脚刚落地,就把高跟鞋陷进阴沟盖的菱形小洞里,她越是用力,越是拨不鞋来。贺文想不通,女人的高跟鞋,为什么要设计的这样细,难道就不怕崴了脚吗?然而还是他的责任,心程不停地埋怨他停车的位置不好。
贺文心想几乎每一次和心程在一起,都没有痛快过的,哪次也落不了麻烦事的发生,这次还算是轻的了。最终,他还是要载着她回家换鞋,那只鞋已经留给阴沟盖了。他没想到若珩竟会在心程家里,有些吃惊,后来才意识到心程还很亲密地靠着他。
心程倒是很满意这戏剧性的会面场面,因为若珩的丈夫现在正在她的身边。她觉得自打贺文结婚以来,还从没这么扬眉吐气过。贺文却没让心程继续得意下去,他慌慌张张地扶着她到沙发上坐了下来。
心程笑道:“若珩来了。”若珩笑道:“许小姐那天生日,恰巧我病了,又蒙许小姐去探病,我很是过意不去,所以今天特地到府上来,你却不在,就和许先生聊了一会儿。”心程忙笑道:“你太客气了。”
文强看贺文有些尴尬,便冲着心程,问道:“你们怎么才出去就回来了?”心程似嗔似怒道:“这都怪贺文,把车停在那种地方,害我把鞋子陷下去,拔不出来了,这还是我刚刚买的皮鞋呢。”说着就扫了贺文一眼,别有一股妩媚的风致。她在客厅里刮起了一股暧昧的风潮,狂扫过去,卷着两个旁观的男人,直接奔向那个她要打击的女人。然而,重重的拳头挥了出去,却落在柔软浮动的轻丝绢帕上,她收势不稳,闪了一个趔趄,一愣,连旁观的人也都觉得了,对手竟然根本不想反抗。
文强觉得心程当着若珩的面就对贺文撒娇,未免有些过分。贺文也觉着了,感到更加尴尬。然而若珩却在用温柔的目光打量心程,这是她的姊妹,是她的亲人。还有另外两个,都是她至亲的人。她在那里强自镇定着,心里却波涛汹涌。
一会儿,佣人给心程拎来一双拖鞋,道:“小姐,我找不到和那双一样的皮鞋。”心程道:“真没用,连双鞋子都找不到。若珩,你坐坐,我要去换双鞋子。”说着和若珩点了点头,穿上拖鞋上楼去了。这时候另有佣人来告诉文强书房有他的电话。文强对贺文夫妇笑道:“你们先坐,我也要失陪一会儿了。”贺文笑着欠欠身,偌大的客厅里只剩下贺文和若珩两个人。
寂静了片刻,贺文回眼去看若珩的神色,她正若有所思地出着神。贺文嗫嚅道:“那个…刚才心程…你不要放在心上,她是一贯如此的。”若珩也不看他,只是淡淡一笑,不置可否,似乎并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贺文非常失望,心程刚才那样露骨的表示,任谁的妻子见到都会不高兴的,可是现在看自己妻子的神色,似乎没有给她造成任何的不快或着刺激,这与他见到她与别的男人亲热时的感觉反差太大了。看来她其实一点都不在乎他,从来没把他放在心上。他想起早上因罗妈而起的的一段公案,更有些愤然,愈发觉得自己的推测是正确的,她若不是因为那个的男人的出现,何至于对他的态度一落千丈呢?
心程换了皮鞋下楼来,贺文经过刚才心程的一闹,本想和若珩一起回家去,可是在这一会儿的工夫,又因为若珩对他冷淡而无所谓的态度,改变了主意。他冷着脸站起身来,也不和若珩打招呼,就要出去。倒是心程客气道:“若珩,一起去吧,反正是去见我们在美国的老师。”若珩笑道:“你们快去吧,别耽误了时间,我也不坐了,等令尊出来,我打了招呼再走。”
文强从书房里出来,看见贺文心程结伴而去的背影,道:“咦,这么快就走了。程太太,你…”若珩淡淡道:“那我也该告辞了。”她最终没有和他相认,也没有勇气向他探寻那段二十年前的往事,就那样带着满腔的遗憾和委屈,离开了他。
她爱自己的父亲,可她的爱是清醒,被道德的枷锁狠狠地压迫着,童年时代浑沌悠长的影子,少女时代不安不快的心情,已经沉淀成她生命里永远的缺憾,不可弥补。她应当与他保持一定的距离,她对于他,只是一个陌生人,一辈子都是。
她给自己找了一个合理的解释,她是他的私生女,以他的身份与地位,也是不能与她相认的,好象月菱一样。她甚至已经放弃了与心程的对比,就算再拼命地改变自己,她还是来自天津乡下的冯家,命里注定,她与心程的的差距,永远都不可能拉近。
文强不知为什么,只见了若珩两次,却对她有种莫名的好感。他很愿意再留她谈一谈,可刚刚的一通电话,把他的好心情全都给搅乱了,使他有些心神不安。电话是丁力打来的。
文强这一段时间总感觉好象有人在暗中窥视着他,然而却什么也没发生。他怀疑自己真的是老了,所以才变得这样疑神疑鬼。丁力知道了这事,一直都不放心,派人去调查,也没有查出什么来。但他始终怀疑是和几个月前潜入许宅行刺的人有关,就想派人保护文强,谁知都被文强拒绝了。
文强以为自己早已不理江湖事了,会有什么人要和他过不去呢?几个月前的不过是个小毛贼罢了。况且他这一生亏欠的人太多了,能活到现在,已经是长寿了。
二十年前,文强或许是为了民族利益,或许是不想让自己的良心受到谴责,在经过了深思熟虑之后,联合精武门的人杀死了日本间谍山口香子,后来为此遭到冯敬尧的追杀,在香港家破人亡。他重返上海决心复仇,任凭程程的百般哀求,也决不肯放弃,终令程程在万念惧灰下同丁力结了婚。
可是在举行婚礼那天,他才清醒过来,婚礼一过,他将永远失去自己最心爱的女人。他突然象发了疯似的,急匆匆地奔到行礼的教堂。他一辈子也忘不了程程站在圣坛前,在雪白的婚纱里望向他的无奈、怨恨与绝望的眼神,他就那样看着她带着这样的眼神缓缓地回过身去,留给他一个颤动的背影。
他知道,一切都已经太晚了,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了,程程已经成了别人的新娘。他在神父为新人主持婚礼的祝福声中,失魂落魄地走出教堂。他还是亲手把自己心爱的女子推向了别人的怀抱,那会儿,他才真正体会到程程当时来恳求他时那种痛苦的感觉,简直比死了还要难受。
他在婚礼上的这一闹,虽然没能抢跑新娘,却也给新婚夫妇的心里埋下了阴影,程程的婚姻并不幸福。最后还是因为忘不了他,又和丁力离了婚,满心希望地以为会和他再在一起,可他最终还是狠下心拒绝了她。后来他又在丁力的帮助下,设了局,骗了冯敬尧前来,想要为妻儿报仇血恨。
正当他向冯敬尧开枪的最后关头,没想到程程竟摆脱丁力手下人的看守赶了过来。他是在程程的面前打死了冯敬尧,他是打死了自己的仇人,也打死了他最心爱女人的父亲,他一生都忘不了程程双目中燃烧的仇恨的怒火,他知道他完了,他再一次深深地伤害了他今生最爱的女人,这一次的伤害比以前任何一次都要深,程程再也不会原谅他了,他和程程之间永远划上了一道裂痕,永远无法缝合。
后来,程程离开了上海,他那一年多的时光简直是度日如年,心慌意乱之下竟会遭了别人的暗算,差一点丢了性命。后来装死才引出来幕后的黑手。几个月后,敌人终于被他和丁力联手铲除,他们两个接替冯敬尧,成为新一代的上海滩大亨。可这时,他已经厌倦了这种血雨腥风,在刀头上过活的日子,他跟丁力说他要退出江湖,去找程程,去跟她忏悔,祈求她的原谅。
在一个风雪天,他赶到了程程在天津的家,接待的他是一个悲悲切切的老太太,还误以为他是丁力。她痛苦流涕地告诉他,程程对父亲的死一直耿耿于怀,在一年前因为伤心过度,感染了风寒又转成肺病,不治而终。一年前正是他莫名其妙地心慌意乱的时候,原来是冥冥中的感应,程程已经死了吗?他是杀人凶手,亲手杀死了他最心爱的女子,硬生生地把她推进痛苦绝望的境地,她最终是被他折磨而死的。
他踉跄着走出冯家,醉到在街头。醒来时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象是个小乞丐似的,正蹲在他的旁边好奇地盯着他,瞪着一双和程程一样纯净的眼睛。他站起来离开,她竟在后面一直跟着他。后来,他就收养了这个孤苦无依的小女孩,他以后活着的最大支撑就是为了这个成为他女儿的小女孩,他为着纪念程程,给她取名叫“心程”。
文强有时想起他和程程的恩恩怨怨,分分合合,他这一段凄苦的人生,却从未意识到噩梦是从山口香子这个女人开始的。他早就把这个女人给忘了,却不知道,在遥远的东瀛,有一个男孩在为他母亲的死,痛苦不已。
若珩一个人走出许宅,也不坐车,只漫无边际地走着,她的心在矛盾的苦海里挣扎着,她是不是应当从这感情的旋涡里退出呢?只不过是多着她一个人,她的亲人就都可以得到解脱,都可以得到一个称心如意的结果。
她猛然摇摇头,害怕这想法在心里的面积逐渐地扩大,难道真的从此让她孤零零的一个人么?当一个人的情感愈热烈时,内心反而会更加软弱,她仿佛还从没如此举棋不定过。生活是个迷,包含着许许多多的秘密和未知数,她没有未卜先知的本领,哪怕一一点一滴的经验。只怕要以痛苦作为代价了,悲剧与喜剧的成因大抵即是如此吧?
肚子“咕咕”地叫了起来,提醒她还活在这个世界上,既然想不透彻,不如就作罢吧,她抬起手腕来看看表,已经是中午了,还是回家去吧,下午程老太太就该回来了,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看见乐天了,正有好多话要和他说呢。
若珩走到回家的那条必经之路,长长的石板,寂静悠远,她的家就在那路的尽头,是她在这浩大虚无的世界里唯一的依托。然而,却是不稳定的,仓促的生命,急迫的情感,强烈的冲突,似乎已经达到了顶峰。她走得很慢,却也不能让这世界也停下来,停下来,让她之前的生命,再来一遍。
在路边的梧桐树荫下停着一辆汽车,突然,里面的人按了一下车喇叭。她听见了,下意识地侧头一看,是木俊。她一噤,差一点儿忘了,在这世界还有这么一个人,曾经向她表白过热烈情感的人。她的生活已经一团糟了,可还是有这样的一个人,让她乱上添乱,永远都措手不及。不过,她还是微笑着,道:“我们好久不见了。”
木俊原本静静地坐在汽车里,看着她心爱的女子一步步地走近,既期待又心痛,她还是走近了,却是走回她丈夫身边,不是他。命运的大□□飞速地旋转着,每个人在□□里东张西望,寻找着另一半,有的人很幸运,有的人很不幸,他偏偏是那种不幸的人,在急速转动的□□里,与他的另一半擦身而过,让她驶入了别人的轨道,他真不甘心呀。
若珩在木俊忧郁深情的凝视里,低下了头,她弯颈时那一种莲花不胜秋风的中国式的温柔与娇羞,更让他情难自己,可他什么都不能做的,不能抱她,不能吻她,只能远远地望着,他叹了一口气,她是值得他不惜一切来争取的。
木俊下车来,为若珩打开了车门,恳切地道:“我们能谈谈吗?”若珩抬起头来,带着一丝疑惑望着木俊,难道她上次跟他谈得还够不清楚吗?她沉吟半晌,没有反对,还是上了汽车。
木俊发动了汽车,调转了方向,驶了出去,才道:“现在是吃午饭的时间,你还没吃饭吧,不如我们找个馆子坐坐吧,怎么样?”若珩淡然一笑,不置可否。木俊歪头看了她一眼,道:“既然你不反对,那就由我做主吧。”说着,就向霞飞路方向开去。
车子刚驶进霞飞路,就遭遇了交通阻塞。前面的一辆轿车撞伤了一个人力车夫,双方正在为赔偿题争论不休,一时之间还没有分出高低胜负。跟上来的车子各自抢着自己的车道,互不相让,结果谁也出不去,都被堵在了后面。
木俊充满歉意地道:“真是不巧,我原本想请你来试试这里一家很不错的俄罗斯大餐,不成想…”若珩笑道:“星期天是这样的,霞飞路上的车和人都特别的多,这会儿就是后悔也退不出去了,还是安心等等吧。”说着就将目光转向车窗外。
有一家咖啡馆在路边的高台上撑着几把太阳伞,伞下摆着白色的桌椅,供人休闲聊天。若珩无意地一望,竟看见了贺文和心程,坐在靠近咖啡馆门边的一张桌子,正悠然地喝着咖啡,看样子是已经吃过午饭了,心程正在兴高采烈地说着什么,贺文在一旁品着咖啡微笑不语。这会儿,有阳光道顺着街面溜进太阳伞里,这一隅的宁静似乎舒服而惬意的,外面喧杂繁嚣的世界与他们无关。
若珩看着这情景,想着自己要是在几天前看见这一幕不知会是怎样的呢?可现在她的心里只有悲伤和无奈,已经没有了愤愤不平之意。她和贺文只隔着一个车道的距离,却象隔着一个尘世那么遥远,她在尘世的这边,他在尘世的那边,受着石破天惊的威胁,总有一日要彻彻底底地割断与了结。他本来就不是她的,一直以来,都是她在强求,到头来还不是一样,多了她一个人,却让三个人在痛苦,一个是她最爱的男人,一个是她的亲姊姊。
木俊发现了若珩的异样,她的眼眶里噙着的泪水正在摇摇欲坠,他惊道:“若珩,你怎么了?”他不问还好,这一问,终于引得她的泪水飘洒了下来。他一看她哭了,大惊失色,急忙从口袋里拿出手帕,侧过身,低下头,一只手搭在她身后的椅背上,一只手试探着轻轻地擦着她不断溢出来的泪水。
待木俊的手刚触到若珩的脸颊,她立刻惊醒了,虽然此时孤独无助,她却不能自私地利用他的一腔情意来当作避风的港口。她向后缩了缩身子,有些羞赧,从他的手里接过手帕,急急忙忙擦干了泪水。他被拒绝了,有些无所适从,难过地抬起头,顺着这个角度,正巧看见了在太阳伞底下的那一对青年男女,似乎有些明白了,当下却不露声色。
心程正在兴高采烈地说着,突然发现贺文收起了笑容,蹙着眉头,变了脸色。心程有些诧异,顺着贺文的目光望去,在斜对面的一辆汽车里,原来是若珩和一个青年男子坐在一起,那个男人正俯过身环抱着替若珩,好象在替她擦着眼睛。不由得她心里一阵冷笑,想不到若珩在外面果真是有人的。
贺文一眼就认出了还是上次的那个男人,那个曾两度被他撞见抱着若珩的男人,一次是结婚前,一次是结婚后,原来他们一直都有联络,怪不得了,她这些日子以来对他爱搭不理的。起初他还以为是自己哪里做错了,得罪了她,原来都是她故意的。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男人侧身为她擦试眼泪的亲呢温存的情形,眼里都要冒出火来,嫉妒就象是毒蛇一样噬咬着他的心,他简直要发疯了。究到底,他不过是一个恋爱着的寻常男子,理智在嫉妒的面前,早已经无影无踪了。
若珩并不想给木俊知道她突然哭泣的原因,一边擦着泪水,一边冲着他勉强笑道:“是眼睛里进沙子了。”木俊待要说什么,后面的汽车按响了喇叭,原来来了巡警,把道路给疏通了。木俊连忙发动了车子,不一会儿,就甩过了咖啡馆,疾驰而去。若珩并不知道贺文也已经瞧见了她。
若珩突然道:“木俊,我没有什么胃口,不想吃东西,不如我们去公园里坐坐吧。”木俊从汽车的反光镜了看看她沉寂落寞的面容,没有说什么,径直将车子开到了法国公园。
两人在一个僻静的荷塘边的石椅上坐下来,若珩抬眼望着前面那一塘已然枯萎发黄的荷叶,寂静无波。秋风凉爽,鸟叫虫鸣,菊香沁鼻,她想起自己父母年轻时,曾经在法国公园有过一张亲密的合影。当时两人照这相片的心情是多么愉快呀,根本想不到这之后发生的事事非非,给他们的女儿留下的这许多的不由自主与无可奈何。她那一种委屈,只觉得由心里酸痛出来,又显现到脸上,连木俊一直盯着她看,她都没有在意。
木俊有一丝心疼,一丝庆幸,一丝愤恨,一丝惆怅,心疼若珩的此刻的伤心,庆幸她丈夫并不爱她,他又有一线希望,愤恨她的丈夫并不爱她,怎么可以令她如此伤心,惆怅他的一线希望的机会究竟又多少?他好想把她揽在怀里,他好想成为她在世界上痛苦无助时的坚强依靠,可惜他不能,就象刚刚在车里一样,他只能远远地望着她,望着她伤心绝望。半晌,他才道:“若珩,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其实你丈夫他,刚才…”
若珩转过头,迷惑地看了木俊一眼,奇道:“你怎么认识…”木俊未等若珩讲完,道:“你不必瞒我了,刚刚我都看见了,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况且…况且之前,我也碰见过一次的。”若珩更惊讶了,一双眼睛充满了疑问地望向木俊。
木俊看了若珩一眼,苦笑道:“上次我见了你之后,心情不是太好,一个人跑到酒吧里去喝闷酒,就看到你先生和那位小姐在一处,态度…态度非常亲密。”若珩“哦”了一声,原来是那一天的事,她偏过了脸,无所谓地笑笑。
木俊望着若珩在阳光里娇美的侧影,脸上却是冷淡漠然,奇道:“若珩,难道你一点都不介意吗?可是你这神情,我看着真是难过。”若珩没有回答。一会儿,她才道:“你找我有事吗?”木俊柔声道:“非要有事才能找你吗?我只想看看你。”若珩静静地坐着,却清楚地感觉到他灼热的目光,几乎要把她燃烧了,只一会儿的工夫,她就有些坐立不安了,只得更加冷淡漠然地低下头来。他的热情在她平淡里渐渐地失去了冲击力,慢慢地随风飘散了,一种暧昧的无奈与忧伤泛了上来,两人之间陷入了一阵令人压抑与难堪的寂默里。
半晌,若珩道:“木俊,我已经是有丈夫的人,你又何必再在我身上浪费时间?况且你我只不过是萍水相逢的人,我对于你这个人几乎一无所知,我们…”木俊道:“你想要知道什么,我今天就是要来跟你坦白的,我会毫无保留地告诉你。”若珩摇摇头,道:“其实我的意思是…我的意思是,我没有必要知道…”木俊急切道:“你应当知道的,当初都怪我太欠坦白,才会导致今天这个局面。若珩,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一直要告诉你,可是又怕你…”
木俊顿了一顿,终于下定决心要一吐为快,道:“若珩,难道你就不奇怪,我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到上海来,为什么会受伤么,为什么会以那种局面与你相遇吗?”若珩听了这话,果真又偏过头来,认真地望着他,他终于有让她感兴趣的了。
其实,木俊再回到上海除了为若珩以外,还有一个目的,就是为报仇而来。他起初一直没有敢告诉若珩,他是日本人,他就是那个令许文强一生命运为之改变的日本女间谍,山口香子的儿子。
山口香子野心勃勃,利用自己作为从事间谍活动的最好筹码。在一次行动中,她引诱了一个中国留学生,不小心竟怀上了木俊。木俊打记事起,就知道母亲是很神秘的,并不和他住在一起,把他寄养在别人家里,养父母起初待他还好,可等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他就被彻底地忽略了。幸而,母亲偶尔会来探望他,那是他最高兴的时候。童年记忆里母亲是个很美丽的女人,对他很温和,他记得她手腕脚腕上各系有一串小金铃,每走一步,就会叮当作响,那声音让他很是迷醉。他和母亲每次相聚的时间都很短暂,他只有盼望着下一次。
有一次,母亲来看望他时告诉他要到中国去,对于中国他是知道的,因为他的亲生父亲就在中国一个叫广州的城市,所以很是向往。然而母亲告诉他,不能带他去,况且她又不是去广州,而是去上海。他有些失望,幸好他对于这种事早就已经习惯了,没多久就从忧愁沮丧中恢复过来,在没有关怀和柔情的别人家里,数着日子,期盼着母亲的归来,没想到等来的却是母亲死亡的消息。
他的精神世界崩溃了,虽然还是个孩子,就已经学会了仇恨,他日日夜夜期待的唯一的温暖没有了,彻彻底底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再也不会有了,他发誓要报仇,要向夺走他母亲性命的人索命。虽然他与养父母的感情不好,却还是隐忍到他们去世,他才开始行动,他要凭自己的力量复仇。
等他来到上海,许文强象销声匿迹似的不见了踪影。好在丁力在上海还是个风云人物,跟着他总会发现线索。果然有一天丁力去许家,被他发现了文强的踪迹。他等了那么久,猛然惊见仇人,有些喜不自禁,冲动之下却露了马脚,与丁力的人冲突起来,受了伤,最后只好夺路而逃。
他起初非常懊悔,懊悔自己太过冲动与鲁莽,给仇人预先了解了他的踪迹,只怕以后报仇就更难了。然而不久,他立刻改变了这种想法,正是这次受伤,才使他遇到了生命中的天使。他为一个善良美丽的中国姑娘所救,使他那为了复仇而逐渐变得冷酷的心,竟开始变地柔软起来。他很想和她多呆一些时候,却害怕会被丁力的人找到,或者还会连累她。他匆匆离开了上海,到广州去寻找亲生父亲的下落。可正是就这样,与他心爱的女孩失之交臂,再见时,她已经与别人结了婚。
有时侯,木俊想起若珩,心里难免有些犹豫,他知道一旦要报仇雪恨,依丁力目前在上海的势力,自己恐怕很难活着离开上海。起初,他为了报仇是一无反顾的,但现在有了若珩,他就不能轻易地涉险。他徘徊着,踌躇着,期待着,奢望着…
或许那天他跟若珩讲的还不够彻底,或许若珩在考虑之后会有所动摇,回心转意。不久他自认为找到了解决的方法,因为他发现若珩的丈夫竟与文强女儿保持着暧昧的关系,他知道自己已经不能再等下去了,有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也许他可以…是不是太卑鄙了呢?不,人为了实现一定的目的,是要放弃某些东西的,比如说,良心。
末了,他还是逃不过良心的谴责,觉得仍然有必要找若珩再谈一次。
木俊想到这儿,就把从小母亲被人害死,自己孤苦无依誓要为亡母报仇的事简略地告诉了若珩。
若珩看见木俊因为又勾起了童年的伤痛,难过地用双手蒙住头,弯下身去,她的心里涌起了一股怜悯之情,看来这个好似狂燥坚强男人的童年也是如此的不幸,她伸出手轻轻地拍着他的脊背,以示同病相怜之意。
木俊在若珩的安慰下慢慢平静下来,半晌,他抬起身来,鼓足勇气,道:“若珩,其实我应该告诉你,我应该告诉你,我的真名叫山口木俊,我的母亲是日本人。”若珩一听,猛然把手抽回来,嚯然站起来,胸腔里霎时间充溢着惊骇、鄙视、愤怒、恐惧,脸上显现出来的神色犹如看见了洪水猛兽一般。
木俊被若珩的样子吓坏了,也站起来,试图去抓她的双肩。若珩往后倒退着,摆摆手,冷冷道:“你别过来。”木俊停住了,急道:“若珩,你别怕,我不是坏人。”若珩冷冷地道:“不是坏人?可你是一个骗子,为什么要对我隐瞒你是个日本人?我还以为你真的姓木,原来是姓山口的,我可真傻。山口先生,我以前还对你有些内疚之情,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我们两讫了。”
木俊被若珩斩钉截铁的话深深地刺痛到心底,想不到外表柔弱的她竟也有风云突变的果敢一面,他在绝望里,痛苦地道:“我就知道会是今天这个样子,所以才一直对你有所隐瞒,若珩,我虽然是个日本人,可我不是侵略者,我到中国来只是为了报家仇而已。”
若珩迅速地摇着头,大声道:“都一样。我真恨自己怎么那么傻,傻到也没问清你的来历,就冒然伸出援手,我真恨自己会救了一个日本人,你说我狭隘也好,说我没有见识也罢,总之我对日本人是没什么好感的。我,我现在的思绪很乱,我想我们以后不要再见了。”说完也不理木俊,愤愤然,扬长而去。
木俊今天抱着满腔的希望,想要祈求若珩的一个温柔的答复,一个让他可以停止的理由,他还没有告诉她,他的仇人在上海多么有势力,他这样做的后果是多么的危险,他正走上一条不归路,因为即使能够报仇成功,他也未必有命活着离开上海。
以前他是一无反顾的,并不曾有过犹豫。可自从遇见了她,他突然觉得生命是那么珍贵,他希望她可以留住他,只要她的一句话,他是什么都可以放弃的,只有她可以把他从通向死亡的道路上拉回来。
良心让他准备向她坦白一切的,可她一听到他是日本人,就变了颜色,躲避他就象是瘟疫似的。他现在才明白他和她之间的距离并不仅仅因为隔着他丈夫,根本因为他是日本人,这是永远无法逾越的洪沟。他恨死了这战争。
也许是天意,也许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他一出生就不配拥有幸福,其实上一次她拒绝他时,他就应该死心,也不至于坦白了,却闹到今天被仇视的地步,以后她恐怕连正眼都不会瞧他了。
木俊抬腕看看手表,估计那边的行动应该成功了,事到如今,他已经没有了退路,种种的情势逼迫着他,终于可以一无反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