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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第二部 断肠 九(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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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珩来到上海以后,发现上海的女孩子几乎都烫着时髦的卷发,很是羡慕,可一时之间又舍不得自己留了多年的齐腰长发,虽然心痒难奈,还是忍住了。直到她见了心程,受了那高贵迷人魅力的诱惑,又加上贺言的一再怂恿,终于下定了决心,打算去做一次时髦的体验,把自己装扮成象心程一样成熟而充满女人风情,那样贺文就不会再嫌她是小妹妹了。

等若珩进了美发厅里,望着象孔龙怪兽一样凶悍的烫发工具悬在半空里,立刻胆怯了,掉头就想往外逃。贺言看出若珩的心里动摇了,一把抱住她的后腰,她本能地抗拒着,两人在美发厅的门口形成了纠缠之势。贺言叫道:“你别磨即了,人家都在看着你呢。”若珩停住了挣扎,顺着贺言的肩膀望过去,一个迎宾小童正在抿嘴偷笑着,她的脸立刻红了起来。贺言也“噗哧”笑出声来,道:“不就是烫个头嘛,何至于吓成这样?”拽着若珩直接冲了进去。

她们到的时间还早,美发厅的客人并不多。一个四十几岁精瘦的小个子男人迎了上来,若珩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对将自己的头发交到这样一个眼睛“叭嗒叭嗒”地眨着犹如孩童的男人手里,并不放心,可贺言在一旁虎视眈眈地监督着,她已经成了骑虎难下之势,只得任由摆布了。

等那个理发师拿着大火钳子要对若珩“行刑”时,她还是激灵灵打了个寒颤,陪着笑脸,小心翼翼地央求着他手下留情,千万不要烫太大的花纹,有那么点意思就成了。那理发师嘴上答应着,可自以为手艺精湛,眼光独到,还是按照当下时髦的大波浪花型给烫了出来。

若珩盯着镜子里的怪物,吓得直吸冷气,原来清清爽爽的一个女孩子现在竟象是顶着一大捧棉花糖在头上,这棉花糖刚刚被墨汁浸染过的,让人连吃一口的欲望都没有。原来眼睛“叭嗒叭嗒”看似孩童的理发师是如此有主见的,一点都没听从她的意见,她连肠子都悔青了,为什么心程烫着就那么好看呢?

若珩在回家的路上冷着脸,佯装生气,故意不与贺言说话。贺言也知道自己闯了祸,一路陪着小心,还用充满热情的赞美之词来夸奖若珩的新发型。若珩给贺言说得有些心动了,大概没有那么见不得人吧?她在刚刚期待一点希望的时候,却瞥见贺言戏谑的神气,原来贺言都是逗她玩呢。这会儿,她是真的生气了,回到家,直接冲到卧房,连晚饭也不下楼来吃,真恨不得找个地洞藏起来才好。

晚饭摆上桌来,独缺了若珩一人,程老太太奇道:“这孩子是怎么了,从来不这样的,是不是不舒服,贺文你上去瞧瞧。”贺文刚下班正赶上吃饭,也没回房间去,他正对着贺言坐着,看见她低头抿嘴偷笑着,猜想应该不会有什么大事的。

贺文上楼推开卧室的门,房间里没有人,他转过身,看见浴室的门半掩着,就走过去敲敲门,只听见若珩在里面惊恐地叫道:“你别进来。”他以为出了什么事,不假思索地推门进去,若珩手拿着梳子,顶着新烫的头发,睁着大眼睛,立在镜子前望着他。贺文看见那头型也吓了一跳,他希望她永远都能保持最初单纯质朴的姿态,永远都不要有一丝一毫的改变。不过,他还是忍不住笑起来。

若珩顿顿脚,推开贺文,出了浴室,道:“你笑什么,我也知道很难看的。”贺文笑着跟出来,道:“你不吃饭了吗?”若珩气冲冲地奔到床上躺下,拉过一条被子,连头也蒙住了,赌气道:“不吃了。”贺文望着若珩绻曲在被子里,故意道:“你是不是不舒服,我让奶奶上来看看你吧?”

一提“奶奶”二字,果然奏效,若珩从被子里慢慢地露出两只眼睛,央求道:“不要。”说完觉得语气应当加重些,又气急败坏道:“你敢去告状,我就再也不理你了。”接着把被子迅速地拉上,盖住了头。贺文望着若珩孩子气可怜的模样,想起小时候她也曾这样地警告过他,这会儿联想起来,她倒有些撒娇的意味,不由得笑意更深了。半晌,他看她仍旧动也不动,道:“那好,一会儿我让江妈给你下碗面送上来。”说完就推门出去了。

程老太太看着满脸笑容的贺文走进饭厅,道:“怎么样?不下来吃饭了?”贺文笑得出了神,只下意识地走到自己的位子前坐下,根本没有理会祖母的问话,嘉和在一旁伸出手,搭在他的额头上,他回过神来,一把推开嘉和,诧异道:“你做什么?”嘉和笑道:“我看你是不是也发烧了。”

程老太太笑道:“贺文,我问你若珩为什么不下楼来吃饭,是病了吗?”贺文想了想,道:“她只是有点头疼,已经睡下了。”碧亭道:“该不是着了凉吧?一会儿请卫医生过来看看吧。”贺文笑道:“姨妈不必担心,看样子没事,呆会儿让厨房给她下碗面吃就行了。”

贺言坐在贺文的对面,听着贺文的推搪之词,想着若珩的奇怪发型,再也忍不住,笑得喷出饭来,引得全饭桌的人都不可思议地望着她。碧亭奇道:“咦,若珩不舒服,你居然还幸灾乐祸。”静妤觉得其中有些蹊跷,笑道:“贺言,这是打什么哑迷呢?”贺言拼命按住笑意,道:“没事,没事,你们明天就知道了。”大家仍然不得其解,只有贺文继续低头吃饭,好象对这个迷底漠不关心。其实他早已猜到,看贺言兴奋的表情,若珩今天的“失常”十之八九是她撺掇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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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铃…叮铃…”一声又一声的电话铃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回响着,若珩不耐烦地在床上翻了个身,又紧紧地用被子按了按头,然而那铃声没有丝毫停止的意思,已经坚持不懈的响着。若珩猛地从倍子里伸出头,闭着眼睛向床头柜上胡乱摸索着,终于摸着电话,拿起听筒,对方却已经挂线了,她依旧闭着眼睛,却再也没有睡意了。

一会儿,她缓缓地睁开眼睛,阳光就在她面前,得意地微笑着。她侧身看了看床头柜上的金脚小闹钟已经指到了九字,便立刻条件反射似的,弹起身来,她竟然睡了十几个小时了,天哪,她自嫁到程家,还从来没有如此失礼过呢。她挠挠头,想起昨天的可笑可怖的美发经历,还是有些难堪,可时间已经不允许她再逃避下去,她总不能一辈子躲在房间里不见人吧?再不出去,只怕家里的那些人都要登门来“兴师问病”了。

贺文轻轻地推开房门,屋里静悄悄的,床上空无一人,被子整整齐齐地叠放在一边,看样子他刚刚那个未接通的电话已经把若珩给叫起来了。他把手伸进上衣口袋里,微微地一笑,转过身,浴室的门大开着,他踱了过去,靠在门边,仍旧微笑着,看着他的妻子,正在镜子前,梳理着大概已经梳理过无数遍的“时髦”头发。

若珩微蹙着眉头,扁着嘴,拿着梳子,在镜子前左顾右盼地审查着自己梳理过无数遍的头发,很希望会比昨天刚刚“出炉”时的恐怖样子有所改进,可惜结果一次又一次令她失望。她无奈地“哎呀”了一声,突然在镜子里发现了另一个人的身影,是贺文正靠在门边,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他几时进来的,悄无声息地要吓死人呀,她有点难堪又点委屈地转过身来。

贺文仍然微笑着,停顿了片刻,将那只一直放在口袋里的手伸出来,递到若珩面前,道:“喏,别上这个,或许能好一点。”若珩低头一看,在贺文的手上放着一个玫瑰红色的头饰,是一支刚刚盛开的玫瑰花,斜倚在牵牵绊绊的花枝上,造型别致精巧,色泽光圆温润,她一愣,道:“这个,是送我的?”贺文点了点头。

若珩虽然有些诧异,还是拿了过来,预备自己别到头上去,可贺文一直在她身后站着,让她心跳加速,紧张地手都有些颤动,她很清楚地知道肯定是别歪了。贺文看着若珩手忙脚乱的样子,有些好笑,走近她,轻声道:“要我帮忙吗?”若珩听话地解下压根没有别上的头饰,递到贺文的手里。

贺文小心翼翼地替若珩梳了梳有些蓬松的头发,将梳子撂在一边,双手轻轻地划过她的耳际,各撩起一绺头发,挽在脑后,再用头饰稳稳地别着了,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看来他也并不轻松多少。

若珩一动也不敢动,当贺文的双手轻触到她的耳边时,好象有一阵电流在她身体里四下蹿着,让她不由自主地颤傈起来,脸上有些火烧火燎的,神经已经绷到了最极限。

贺文看着镜子里的若珩,穿着一件玫瑰红色的丝绒旗袍,双颊酡红,犹如海棠般地娇艳动人,一双妙目流动,在顾盼之间充满了羞涩之情,妩媚极了。他心里柔情汹涌,身体却也是一动也动不了。

那一刻,仿佛连世界也停止了呼吸,只有在镜中轻轻依偎的两个身影成了定格。

“叭哒…叭哒…”浴盆的水管里,不知为何开始往下滴水,惊醒了两个人的美梦。若珩羞赧地转过身,与贺文拉开了一段距离,仍然低着头,却觉得衣服在飘动着,还是与他粘在了一起。只听贺文低声道:“你今天晚上没事吧?”她抬起头来,茫然地“啊”了一声,贺文柔声道:“在静安寺路上有一间法国餐厅,我们今天一起去吃个晚饭怎么样?我六点钟回来接你,有话和你说。”他眼里温柔执着的表情让她根本不能也不想拒绝,她轻轻地点了点头,动作很轻微,也不知道他看懂了没有。

贺文目不转睛地地望着若珩,在这种时刻,她每一个细小的动作,他都不会错过。他见她答应了,突然转身离开了,什么再没做,什么再没说。她倒有点期待着他能做点什么的,是期待着他吻她吗?她大窘,不敢再想,然而还是忍不住的。他刚刚那样对她,究竟是对一个小妹妹的怜惜,还是对自己妻子的热爱呢?她有些糊涂,有些迷惑了。他今天晚上要和她谈什么呢?看他郑重其事的样子,该不会…该不会要同她离婚吧?她一个人留在情意绵绵的浴室里,胡思乱想,再难自己。

楼下,贺言正带着家里的女人等着观摩若珩的新发型,结果大大出乎她的意料之外。若珩从楼上走下来的时候,恍惚在一夜之间受了魔法的指引,长大了,陡然间变成了一个娇嫩的小妇人的模样,头发轻巧地别在脑后,松松地垂在肩头,很是俏皮可爱。

家里的女人见到若珩的新烫的头发,纷纷都说漂亮,她们很奇怪贺言的眼光,之前竟给她说得倒好象是洪水猛兽一般地让人吃惊。贺言本来想开若珩的玩笑,可惜失败了,立刻就改变了立场,拉着若珩略一打量,笑道:“我说烫了以后很好看嘛,你还不信。”若珩明白贺言的意思,也不介意。她似乎是增添了信心,想不到一个小小头饰的作用竟然这么大,让她可以坦然地接受别人的检阅与贺言取笑而毫无惧色。

吃过午饭,贺言为证实她所言非虚,执意拉着若珩到街上遛了遛,似乎只要若珩经受住这种考验,以后就再不会有任何顾虑了。若珩受了贺言的激将法,勇敢地走上街去,并没有任何令她感到不快或是刺激的地方,两人说说笑笑地一同去看了一场电影。

散场后,贺言直接回学校里排演话剧,若珩抬腕看看手表,才下午三点多的光景,离与贺文约好的时间还早,这会儿回家也没有什么事,索性也不叫车,一个人逛着回家去。她慢慢地在街上踱着步,看着街上偶尔走过,都是行色匆匆的路人,心里却在想着今天早上发生的事,仍然象是在做梦似的,爱情之神真的开始垂青于她了吗?想着想着,恍惚间竟撞到一个人的身上。她欲避开,然而那个人还是拦着她的去路。她有些不高兴地抬起头来,惊讶万分,原来竟是久别的木俊。

若珩奇道:“咦,怎么会是你,你几时回来的?”木俊微笑着道:“回来还不到一个星期,若珩,我一回到上海,就到你原来住过的地方去等你,可始终没见过你,我去问看门的人才知道,你们全家都已搬到这边来了。我在这儿徘徊着,又不敢冒然去找你,我…”若珩看见他真情流露,也为久别重逢而高兴,她笑道:“想不到还会再见面。”

木俊从若珩刚拐过街口,就看见了她,她似乎是在想心事,一直不由自主地微笑着,连走过他身边,都没有发觉。他觉得只不过是短短的几个月的时间,她好象变了个人似的,这变化让他感到有些不自在,是哪里不对呢?

若珩看见木俊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有些诧异:该不会是在为了她新烫的头发而奇怪吧?

木俊道:“你,你最近的生活还好吧?没…没什么变化吧?”若珩在微笑里迟疑着,不明白他的意思是客套还是真的询问,道:“还好,没什么变化呀,…噢,忘记告诉你,我已经结婚了。”

木俊闻听此言,犹如晴天霹雳,不由得倒退了几步,退到了墙跟,再也无路可退了。他在危难之时,蒙若珩善心相救,当时就对她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后来,在他离开上海的这段时间里,每每在眼前,总会闪动着她清雅文秀的面庞,她救他时勇敢的义无反顾的明亮的目光。渐渐地,他开始想念她,渴望能再次见到她,他已经再也无法专心做其他的事,他原本以为最重要的事。

于是,他急匆匆地赶回上海来,回到他出事的地方,去找她,然而却已是人去楼空了。他象丢了魂似的,陷入了遗憾与惆怅里,觉得是从此失去她了,再也见不到她了。隔了几天以后,他又鼓起勇气,旧地重游,这次碰巧有个看门人从大铁门里出来,他问了才知道她已经搬家了,他觉得希望又会来了。可谁成想,想要这希望破灭,竟是那么简单,那么轻而易举,那么不费吹灰之力。

木俊猛然上前抓住若珩的双肩,颤抖着,大声道:“你,你说什么?结婚,你怎么能随随便便就和别人结婚了?”

若珩被木俊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大跳,她不由自主地往后倒退着。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已经结婚的消息竟会让木俊的反应如此剧烈。木俊摇着若珩的肩膀,道:“若珩,你难道忘了我离开时对你说过的话么?我让你等着我的,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若珩被木俊摇晃地浑身抖起来,脑袋里也嗡嗡乱响。她望着他因为痛苦而变得扭曲起来的脸,原来木俊他是…她当初以为他讲那样的话,只不过是感激她救过他而已,没想到竟是这层意思。她有些惊异,有些不知所措,她保持着紧张的姿势,瞪大眼睛望着他。过了一会儿,木俊放开了若珩,后退几步,倚在墙上,伤心无奈地望着她。

若珩有些震动,木俊眼里的伤心与绝望震动了她,这震动倒比她知道他是爱她时还要强烈。她第一次看到一个男人如此地伤心,如此地绝望,都是因为她,她的心立刻软了下来,慢慢地走上去,试探着轻声问道:“你不要紧吧?”木俊抬起头来,突然伸出手,轻轻地拥住她。若珩本能地想要挣扎,木俊无限哀伤道:“别动,我只想找个依靠。”若珩在他的哀求声中僵直了身子,任由他轻轻地拥着。

半晌,木俊觉出了若珩的抗拒,叹了一口气,缓缓地放开了她。若珩平缓一下自己的心情,温言道:“我想你是有些误会,我那时住在程家,可并不是程家的小姐,我是姓冯的。我从小定的亲,到上海就是要嫁到程家来,我想我当时说得明白些,也不会让你误会至此。”木俊叹了一口气,过了良久,谁也没有再说话,两人之间是一阵压抑的沉默。

木俊想也许是天意吧,他那时看见她年纪很轻,天真无邪的,压跟就没想到嫁不嫁人这回事。他才离开没多久,她竟嫁人了。如果当时他再多问一句,哪怕是一句,也许还来得及,也不至于弄到今天的地步,一切都怪他,他追悔莫及。

蓦地,木俊突然想起若珩刚刚说是从小定的亲,不见得就喜欢那人吧?于是他问道:“他对你好吗?我是说你丈夫,你幸福吗?”这句话倒把若珩问住了,她分不清,贺文对她的情感究竟是爱情还是亲情,她的目前的幸福只限于能和他朝夕相对,或许,他根本不爱她的,他的心已然给了别人,对她再好恐怕也只能象朋友,象照顾一个小妹妹而已。然而这一切又怎么能和木俊说呢?

木俊从若珩犹疑闪烁的态度,仿佛见着了一线曙光。他再次扳住她的肩,急切地道:“若珩,你们并不相爱,对不对?既然如此,何必为这个婚姻拖累呢?不如离婚吧,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会给你幸福的。”

离婚,对于若珩来讲,分明是个刺激性的字眼,她没想过有一天会离开贺文。一直以来,她为着一己的快乐霸占着他,如果有一天分开了会怎样呢?她简直不敢想象。若珩摇摇头,道:“木俊,你不了解的,我是不会离婚的。”木俊以为她是受着旧式婚姻关系的束缚,便急切道:“若珩,现在已是什么年代了,离婚早已是件很平常的事了。”若珩摇摇头,并不为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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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文开着车,一个人在回家的路上,他难得有机会甩掉嘉和的。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他约了若珩吃饭,是他与她第一次单独的约会,不想被任何人干扰。所以他老早包下了整间餐厅,准备了一条北斗七星的钻石项链,准备了巧克力蛋糕,准备了法国红酒,准备了玫瑰花,准备了三个小提琴乐手,还有什么应当准备的而他没有想起来的呢?他太兴奋,太紧张了,仅能用尚存的一点理智做简单的判断。

自从他母亲去世以后,为了他的缘故,家里人不敢给他庆祝生日,大家在这天还都要小心翼翼的,谁都怕触动他忧郁而痛苦的神经,引得他乱发脾气。可今年不一样了,他想告诉母亲,他爱上了人,还幸运地娶了她,他开始了新生活。他要在生日这一天,当着母亲的面,告诉她爱的人,他爱她,能和她结为夫妇,是他毕生的幸福。

他自问并不是一个有勇气的人,所以才对喜欢的女孩子保持着礼貌而美好的距离,以宽容、沉默、细腻的态度来爱着她。可今天早上发生的一切将这一切都更改了了,犹如一粒石子坠入了他的心底,打破了以往的平静,泛起了阵阵的涟漪,爱情渐行渐进,他已经无力再逃避了。

他打了一下把,车子拐了个弯,驶进了回家必经的一条长长的甬道。梧桐树遮住了天空,披着丝丝缕缕的叶子,在太阳里瑟瑟发抖,挂满了金色。两旁庭院外的红墙上坠满了爬墙虎,依旧是绿荫荫的,灼灼地绿到了甬道的尽头,不可收拾,仿佛还残留着盛夏的一点繁荣。一个穿绿衣服的邮差骑着脚踏车,口里哼着小调,按着响铃飞快地匆匆而过。空气里好象有股草莓蛋糕的香味,愈来愈浓,气势辉宏地扑到人的心里去,大概是叉路上新开的一家西饼店忘记关门了,似乎想让途经的人免费接受香味的考验,直到忍不住买一个带回家去。

这是他每日必经的一段街景,早习以为常了,却从没象此刻给了他奇异地眩晕与愉快,仿佛在心底开出喜悦的花朵。他从车子的反光镜里瞥见了自己的脸,是孩子般的忐忑与压抑不住的微笑,最后,还是忍不住地微笑了,是从心底开出来的微笑。梧桐树的影子挂在挡风玻璃上,遮不住的,是他的笑脸。

长长的甬道终于到了尽头,他又打了一下把,上了坡,马上就要到家,他跟若珩约好是六点钟回来接她,现在才刚过四点,不会给她取笑吧?事到如今,也顾不了那么许多了。

然而,悲与喜是紧紧相连的一对孪生兄弟,从来都是形影不离的,他太快乐了,所以当悲哀来临时,仿佛当头挨了一闷棍,令他促不及防,只有下意识地急刹住了车,他是看见了什么呢,才在一瞬间脸色大变。

在距离程家还有二十米的一棵浓密的梧桐树掩映下的墙脚边,站着一对青年男女,正在相互拥抱着,那个年轻的女子,正是贺文想了一路的人,若珩,她此刻一副低沉沮丧的样子。那男子起初扳着她的肩,继而抱住她,她都没有拒绝。好一会儿,那男人才松开了她,侧过身,转过脸,是上次在火车站拥抱若珩的那个青年,现在竟然找上门来。原来,他与她,根本没有中断关系。

贺文的心一下子揪紧了,微笑也凝固了,就那样定定地望着,前面那一对青年男女,脸色渐渐变得有些铁青。他的幸福仿佛在那个青年抱着若珩的那一刻已经死掉了,一阵锥心刺骨的寒冷袭遍了全身,他刚刚火热滚烫的一颗心冰凉如水,而冰冷的背后潜伏着更为可怕的岩浆崩裂。一会儿,他似乎是再受不了这刺激,猛然狠尽儿一踩油门,掉头而去,速度比刚才刹车的速度还要快,简直如风驰电掣一般。他从可笑的喜悦顶点里跌落下来,妻子的背叛,爱情美梦的幻灭,幸福的前景已经不是他的了,他在那一刻,又恢复到了从前。

若珩精心挑选了一件霞飞色的锦纱罗袍穿上,等着贺文回家来接她去赴宴。她坐在沙发里,望着对面墙上的钟表,一会儿又走到阳台上眺望大门的方向,不时地轻轻抚着头上的玫瑰花。在等待中,天色又白变灰,由灰变黑,贺文忘了早上对她说过的话,他失约了。她脱下了一直小心地不敢弄上一丝摺皱的旗袍,换上了睡衣,饥肠漉漉,身体异常地疲惫,到床上躺下来,呆呆地望着天花板,想着下午刚刚发生的事,犹如还在梦中。

她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个青年男子表示喜爱她,是那样的直接与热情,木俊与贺文是完全不同的,是热烈的红色,是熊熊燃烧的大火,咄咄逼人,而贺文是冷静的白色,犹如缓缓流动的溪水,沉稳悠远。爱情仿佛不停转动的魔方,五颜六色,虽然会令人眼花缭乱,但她很清楚自己喜爱的颜色,而且一旦认定了,就不会改变。木俊的炽热让她有些感动,最多还是遗憾,毕竟这个人不是她喜爱的。这世上难道要你爱一个人而这个人也爱你,竟是那么难吗?她想不清楚。

“当当…”已经过了十二点,有“嘭嘭”的敲门声,若珩翻身起来扭亮灯,披上一件绒线衣,下床开了门。一股很浓烈的烟酒之气迎面扑来,她不由得皱起眉来。

嘉和扶着醉醺醺的贺文,摇摇晃晃地站在门边,尴尬地笑着,道:“贺文今天喝多了,喝多了。”边说边整理着随时都可能跌倒的贺文。贺文看也不看若珩,仿佛根本没有这个人似的,他一把推开嘉和,自己踉跄着走进屋去。嘉和也不敢多作停留,跟若珩点点头,就回自己房间去了。

若珩关上房门,回身一看,贺文已经歪七八斜地坐倒在沙发上,全没了平日镇定潇洒的态度。在她的印象里,除了新婚之夜喝醉过一次,他平时是没什么酒瘾的,何至于会喝成今天这个样子?她摇摇头,来不及多想,走过去,道:“你吃过饭了吗?不如我先下碗面你吃,还是先放水洗澡?”

贺文闭着眼睛,没有丝毫的反应。若珩停了一会儿,倒了一杯热茶,端在手上,轻轻地碰了碰他,道:“喝杯热茶,醒醒酒吧。”

贺文缓缓地地睁开眼睛,望着若珩秀美的脸上充满了关切之情,鼻子里闻着她幽幽的犹如兰馨般温柔的体香,不由得心里一阵迷乱,她那么美好,却不是属于他的。恍然间,他又看见她被别的男人紧紧拥抱的情景,嫉妒立刻灌满了他的头脑,再理智的判断在感情的田地里也变得软弱无力,这会儿,只觉得若珩的好意只不过是虚伪的殷勤,是掩饰她今天的行藏而已。他喝了一晚上的苦酒,生了一肚子的闷气,在此刻都爆发了。他冷冷地望着她,突然伸出手,用力打掉了她手里的茶杯,没好气地道:“走开,你走开,你是我的什么人?什么人也不是,我不用你关心,以后我的事都不用你管。”说完就躺倒在沙发上。

若珩根本没想到贺文会有如此粗鲁的举动,吓了她一跳。茶杯“骨鲁鲁”地顺着地毯滚了好远,热水泼在她的□□的脚背上,一阵火辣辣,她愣住了。自从结婚以来,贺文从未如此大声对她说过话,更不用说象今天这样急赤白脸的,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呢?

半晌,她缓缓地站起身,去拿过被子来给他盖上,他并不领她的情,胡乱地推搡着把被子扯掉,翻身向里。她何曾受过这样的气,本来为他的失约已经够委屈了,巴巴地等着他的解释,却等来一顿没来由的责难,想着想着,眼泪再也忍不住,扑簌簌地掉下来。一会儿,她仍然拾起被子,再为他盖上。他听见她的啜泣声,就没有再反抗。酒精刺激着他的大脑,不一会儿就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突然,在晕黄的灯光底下,贺文雪白的衬衣领上,一个血红的唇印,触目惊心,狰狞地炫耀着,这个男人已经属于它的主人了。若珩在沙发边站着,惊恐慌乱地盯着那殷红的口红印迹,站着站着,泪雨滂沱。

半晌,她才蹒跚着回到床上,却再也睡不着了。看来他今天晚上是和一个女人在一起,而且还是很亲昵地呆在一起,究竟亲昵到何种程度,她不敢去想。他前后判若两人,就是为了这个女人吧?大概为了家里的她,他失去了和这个女人在一起的机会,所以回家来就迁怒到她的身上,应该就是这样的吧?那个女人难道会是许心程吗?

她自嫁入程家,虽然与贺文尚未有夫妻之亲,但一直都得到他温和有礼的对待,从未象今天这样。因为,心程出现的缘故吗?她第一次产生了孤立无援的感觉,是不是他已经在开始嫌弃她了呢?

贺文早上醒来,头昏沉沉的,似乎恢复了些神智,他清楚地闻到自己身上烟草与酒精的气味,皱了皱眉,在他的记忆里,自从成年后,还是第二次失去理智与冷静,借助酒精来麻醉快要崩溃的神经,从前他惯是不屑的,以为这是极为不成熟的表现。可现如今,他也不能免俗,而且还一犯再犯,第一次是在他的新婚之夜,两次都是为了他年轻的妻子,以现在的情形判断,很难保证不会再有下一次。

他挣扎着起身,发现自己还穿着昨天的衣服,已经揉搓的不象样子,衬衫的一半掖在腰里,一半落在外面,他又皱了皱眉,真正一副标准的酒鬼模样了。他快速地脱掉衬衫,当然没有看见衣领上的口红印迹,匆匆地走进浴室里,洗了一个温水澡。人舒服了,神智渐渐地清醒了,他记起了昨天下午在那一对青年男女之间发生的事,每个细节,他都记得很清楚,不由得地微微牵动了以下嘴角,冷笑了。

他洗完澡,换上干净的衣服,在镜子里简单梳理头发,又开始刮胡子。在浴室青幽冷静的灯光下,他渐渐地恢复了,表面上恢复到了那个干净清爽、彬彬有礼的绅士,可他的心里呢?真的能再回到从前的冷漠无情吗?天知道。

贺文走进饭厅里,只有若珩一个人在摆放餐具,脸色冰冷,眼睛红肿,他突然想离开,转念一想,错的又不是他,他何需逃避?想着,便拉开一张餐椅,气定神闲地坐下,翻开早已放在桌子上的报纸,读了起来,仿佛根本没有她这个人存在似的。

若珩哭了一夜,到此刻才是真的生了气,贺文冷淡的样子摆明了是要和她决裂,她想起了昨天晚上他对她粗暴的态度,几多愤懑,“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念头涌上心头,恨不得把手里的瓷盘,狠狠地摔到大理石的地上,碎了,听个响声,也好过这令人几欲窒息的压抑与冷漠。

贺文抖了抖手里的报纸,掀过去一页,微一扬头,在报纸的空隙里,若珩珠泪莹莹,泫然欲泣。他皱了皱眉,警告自己千万不能心软,复又低下头,埋在报纸里。若珩在那里为贺文的置若罔闻刺激着,脚下虚软,手颤动着撑住了桌面,再也忍不住,泪水扑簌簌地流了下来。

贺文在静谧的空气里隐约感觉到了异样的委屈与悲伤,再度扬起头,放低了手里的报纸。斜对面桌布上的一朵水仙花被淋湿了,浸润在不断扩大的水波里,虽然娇艳,却是凄婉而令人心碎的娇艳。她哭了,不管为了什么,她哭了,他的心被泪水淹没了,完全失去了自我,一点抵抗能力都没有了。不管为了什么,都是他的错,他投降了,不再怪她了,不再恨她了,他现在只想把她拥在怀里,好好安慰她,替她擦去脸上的泪。

他叹了一口气,刚要向她走去,只见她迅速地擦擦眼睛,叫了声“奶奶”,就走出饭厅去了。他失去了向她表白的机会,不仅是现在,还有昨天,他想自己以后都不会有勇气向她说出来了。

程老太太走进饭厅来,与若珩擦肩而过,看着她红红的眼睛,又看看面色尴尬的贺文,奇道:“怎么了?”贺文苦笑了笑,不置可否。他的心不在自己的身上,跟着那个哭泣的人走了。

晚上,宗浦、宗泽两夫妇都有饭局应酬,家里只剩下几个年轻人陪着程老太太吃饭。贺言兴致勃勃地对乐天道:“乐天,吃过饭一起去打台球怎么样?”乐天笑道:“好呀,贺文也一起去吧。”还没等贺文回答,嘉和插嘴道:“不用理他,他对这个不感兴趣的。以前每次都是求着他打,还要看他那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根本擦不出火花来。”

贺言笑道:“嘉和,这会儿有了乐天哥,就可以把大哥撂到一边去,省得他成天拽的要命。”嘉和点点头,道:“正是,正是。”贺文在一旁微笑不语。贺言夹了一块凤梨鸡翅放到若珩的碗里,道:“你不是最喜欢吃鸡翅膀吗,怎么今天看也不看?光吃白饭没有营养的。”若珩放下手中的筷子,呆呆地一笑,道:“我吃饱了。”说着,就要起身离开。贺言一把拽住她坐倒在椅子上,道:“等等,我也吃饱了,咱们一起打台球去。喂,你们几个也快点吧。”

程老太太笑道:“你这个急脾气,片刻也等不了,害得人家跟着你遭罪。”嘉和、乐天三下五除二地吃光碗里的饭,贺文却仍在慢条斯理地夹着一块鸡翅膀吃着。贺言盯着他,道:“大哥,你也快点吧。”贺文道:“我又没说去。”嘉和冲着乐天笑道:“也只有贺文才能经得起贺言的虎视眈眈而面不改色的,我们的免疫力都太差了。”

贺言假装没听见嘉和的讥讽,拉着若珩道:“大哥不去,不如我们去吧,呆会儿你活动地累了,自然会有食欲的。走吧,别那么懒了。”若珩其实对打台球并不感兴趣,可是因为正和贺文冷战着,所以总尽量避免和他单独相处,就点头答应了,几个人说说笑笑起身离开饭厅到台球室去。

程老太太含笑望着他们的背影,一会儿,又移向贺文,他早停住了筷子,碗里的饭几乎没动几口,道:“贺文,我看你也没有什么胃口了,到客厅里来坐坐吧。”贺文应了一声,就站起身来扶着程老太太到客厅里坐下。刚在沙发上坐定,贺文看他祖母似乎满脸疲倦的样子,便道:“奶奶,如果很累的话,就到楼上歇着吧。”程老太太摆摆手,道:“哪儿敢睡得这样早,夜里要睡不着的,人老了,就没有那么多觉睡了。”贺文笑道:“奶奶,看您说的,哪儿有那么老。”

程老太太叹了一口气,道:“唉,都七十多岁了,还不老,连你都已经结婚了。贺文,你和若珩没什么事吧?”贺文一愣,道:“能有什么事。”程老太太道:“没事就好,我看今天早上,你们…不过算了,夫妻俩难免会闹点小别扭的。我总希望你们小两口和和美美的,我也安心。贺文,你要好好对待若珩才是。”贺文悠然道:“只要能够的话,我是一定会好好照顾她的,只怕┅只怕她不肯给我这个机会。”

程老太太象没听明白似的,问道:“什么?”贺文连忙掩饰道:“噢,没什么。”程老太太道:“贺文,若珩还没有动静?”贺文没有听懂程老太太的意思,问道:“什么动静?”程老太太笑道:“能有什么动静?你这个傻孩子,也太粗心了。我是想你们结婚也有些日子了,我也好该抱重孙子了吧?”

贺文一听是这个问题,登时默然了。他和若珩结婚至今只有夫妻之名并无夫妻之实,哪里来的下一代?可这一切又怎么能和祖母说明白呢?在程老太太等待的注视下,必须有一个明确的答复的,他只好尴尬地笑笑,摇摇头,道:“奶奶,我并不想这么快要孩子。”

程老太太看看贺文的神情,透着些许无奈,道:“结了婚自然会有孩子的,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其实我也不应当太着急,只不过我最近总觉得身体不太好,也不知道还能活多久,所以就想着要是能在我死之前抱上重孙子该有多好。”

贺文听祖母突然间提起生死之事,抬起头看着她的脸色有些灰暗,精神也很萎靡,仿佛充满了衰老之象,他心里一酸,祖母好象在突然间变老了。他其实是明白程老太太的渴望的,可是他能怎么办?他这会儿又想起昨天和若珩拉拉扯扯的那个男人,心里比黄莲还要苦,早上要与若珩和解的心又变得强硬起来,脸上就有些变了颜色,幸好程老太太还沉浸在美梦里,并没有发觉。

程老太太道:“贺文,我打算回一趟乡下。”贺文还没有回过神来,机械地应道:“嗯。”程老太太也不介意,自顾自地说道:“也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回去祭拜祖先了。”贺文这才明白祖母的意思,道:“既然如此,我陪您一道回去吧。”程老太太看了他一眼,微笑道:“我只要罗妈陪着就好了,你们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我不想那么多人,我想在乡下多住一段时间,这辈子恐怕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喽。”

贺文觉得祖母今天一味的有些消极的态度,心下黯然,勉强笑道:“奶奶,今天是怎么了,为何一再地说丧气话。”程老太太拍拍贺文的手背,笑道:“我知道你是个孝顺的好孩子,可奶奶是不会一辈子都陪着你的。贺文,你也不用难过,我们迟早有一天会面对这个现实的,这也是我为什么执意要你娶若珩的最主要的原因。”贺文一听若珩的名字,更加默然了。

程老太太看着贺文,并不知道他的真实想法,以为他是给自己说动了,就接着道:“通过这些日子的相处,我觉得自己当初的决定并没有错。有些女孩子好象做情人是很好的,可她未必会是一个好太太,可有的女孩子却是恰恰相反,若珩即是后者。她天性仁厚,姿禀聪慧,虽说有些时候傻傻地太孩子气了,那是她的年纪还小的缘故,她总有一天是会长大的。贺文,她将会是你最坚强的依靠,永远都不会背叛你的。我把你交到她的手上,是很放心的,你说呢?”

贺文没有回答,他知道祖母对若珩的评价并没有错,可若珩的人品再好,却与对他的爱情无关,这样的婚姻只能是个悲剧收场。他猛然想到渺茫的生活前景,有些心灰意冷,半晌,才道:“那你们预备坐火车去吗?我还是一道去吧,你叫我在上海怎么能放心?”程老太太想了一会儿,道:“那么,就让乐天这孩子陪我去吧,反正我正有话要和他详谈,这样你总该放心了吧。”贺文看祖母的意思坚决,又觉得乐天是个可以依靠的人,也就没再坚持。

贺文并不知道,就在他和程老太太说话的时候,若珩正站在客厅门口。她是因为心里有事,所以走到半路就退了回来,并没有同贺言他们去打台球。她刚走回到客厅门口,就听到贺文在和程老太太说他不想要孩子,她因为这话,也停了下来,没有直接进去。她来晚了一步,并没有听见贺文在这之前,刚刚说过想要好好照顾她一辈子。

若珩想起昨晚贺文对自己的态度,心里冰冷的,直坠入了深谷寒潭,不得挣扎。这样下去,他们怎么会有孩子?前一阵子他们还好好的,她以为他和她在一点点地进步,彼此的关系在一天天地靠拢,可是根本不是的。那雪白的衬衫,殷红的唇印,突然间一恍而过,她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心程,自从许心程一出现,一切就都变了模样。听得程老太太和他谈起这桩婚姻,他还是不以为然的。她思来想去,却想不出可以幸福的有力理由,渐渐地,身子变得没有力气似的,软软地靠在墙上,泪水忍不住又滑下了面颊,心里几多委屈和怨恨。



星期天的时光是无聊而冗长的,程老太太在家人殷殷地叮咛中离开了,按照她原先说好的,只带乐天和罗妈两个人。宗浦觉得母亲年纪愈长,愈象是个小孩子,认准的事怎么劝也不听,好在嘉兴离上海也不算远,况且还有乐天陪着,也就由着母亲去了。

留守的人士似乎比别离的人还为着依依不舍的情绪感染着,彼此都失去了生机与活力。窗外的阳光明媚温暖,穿过高大的玻璃窗,在客厅里留下了一个轻渺的倩影,随着墙角的一架德国式挂钟的走针,缓缓地晃荡着,一点点溜向更深远的地方。静悄悄的,太寂静了,它不用害怕被发现的,因为屋里长沙发上坐着的男主人仿佛一尊没有感觉的木偶,默默地翻着一本看了无数遍的旧书,再也没有新意的旧书,一直保持着同一个姿势,没有变动过。

嘉和拿着一封书信和报纸走进客厅,看见那个坐在阳光外的木偶,叫道:“程贺文。”半晌,贺文木然地从书上抬起头来,看了嘉和一眼,复又低下头来,没有应声。嘉和皱了皱眉头,顺势在贺文身边坐下,一把夺过他手里的书,扔到对面的沙发上。贺文歪过头来,看着情绪有些低落的嘉和,也不生气,笑道:“出什么事了,拿我撒气。”嘉和长叹了一声,双手托在脑后,倚在沙发上宽阔的靠背上,半晌,才道:“我正愁着呢。”

贺文架起一条腿搭在另一条上,不能相信顽皮的嘉和也会有忧虑的时候,除非…他转过身子,正色道:“还没来信?”嘉和道:“是呀,也就你结婚的前两天来过一封,口气已经很冷淡疏远了,现在又过了好几个月,我只怕…”贺文道:“你没打个电话过去?”

嘉和坐正了身子,道:“打过几次,都是房东太太接的,说她不在。鬼知道是真不在还是假不在,我早已经做好思想准备要一拍两散了。”贺文笑道:“你不要瞎想,曼蕊不是那么随便的人,况且你们已经订婚了。”嘉和冷冷一笑道:“订婚,订婚算什么,结了婚照样还不是要离婚。”

贺文默然了,对嘉和无意间的一句话,他是很有同感的。本以为他与若珩是已经界定了关系的人,是可以稍稍安心的,然而这都是自欺欺人的想法。其实,所谓的界定关系,只是一纸空闻,那一张薄薄的纸片又能负载地起几两几斤感情,负载不起,风一吹,吹成了碎片,落在地上,渐渐融成了灰烬,没有半点保障。

嘉和从贺文的沉默中恍然意识到自己的话似乎是给了他沉重的刺激,不由得想起几天前他沉醉于酒吧的情形,便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和我是不一样的。”贺文苦笑了笑,不置可否。

嘉和想起自己的未婚妻倒是自愿订得婚,却比不上包办婚姻里的若珩,若珩是坚韧智慧前提下的单纯,而曼蕊却是任性下的单纯,除了黄皮肤黑眼睛还保留着一点东方的痕迹之外,再难找到一丝属于中国的特征,甚至连国语也说不上几句的。他们是青梅竹马的朋友,走上订婚的路子是大势所趋,有感情而未必有爱情,而这感情不能保证把她牢牢地拴住,尤其,还隔着浩瀚遥远的太平洋。

“叮咚…叮咚…”,琴声起伏,贺言在偏厅里弹着一首浩浩荡荡的乐曲。一架黑色的三角钢琴,在钢琴上一个玻璃花瓶,却插着一枝黄绿色的竹叶,似乎不太协调,正如琴里一个世界,琴外又是另一个世界。她想躲避起来,却为琴外的世界清醒着,她在思念那和祖母一起离去的青年,虽然只是刚刚离开,却是去了另一个城市。

她踩着琴的踏板,后悔自己当初为什么没有跟学校请假跟着一起去呢,那样就不会象此刻的身心分裂了。她猛然重重地将手按在琴键上,“砰…”,沉重刺耳的一声轰然巨响,既然在琴里得不到安慰,索性离开吧。

贺言走到客厅里,望着在沙发上静静地坐着发愣的两个男人,似乎也很孤独的样子,她忍不住在充溢着冷寂与孤独里客厅里踱起步来。嘉和突然笑道:“你别走了,都快从上海走到连云港了。”贺言猛然跌倒在沙发上,叫道:“怎么这么无聊?哎呀,烦死了。”

嘉和因为自己这几日沉闷的心情,颇有同感,却故意道:“有什么无聊的,还不是和平时一样。”贺言是粗心大意的,她很难察出别人隐藏起来的寂寞与失意,白了他一眼,道:“今天我们别在家吃午饭了,去红房子吃意大利菜怎么样?”嘉和甩了甩头,想把心里阴霾驱走,笑道:“好呀。贺文,一起去吧,叫上若珩,我们四个人好久没一道出去逛逛了。”

贺文见贺言进来,旋即拿起嘉和刚刚扔在一边的旧书,打算继续读下去,听到嘉和的邀约,心里有些迟疑,他是把握不准若珩的态度,不敢冒然答应。他们冷战了几天,彼此僵持着,谁也没有和谁讲话,象两个赌了气的孩子。

贺言并不知情,从沙发上跳起来,边走边道:“大哥,你快上楼叫上若珩,我回房去换衣服。快呀,别磨蹭了。”嘉和望着贺言的背影,叹道:“真羡慕贺言,她永远是无忧无虑的,不象你我…”说完,冲着贺文眨眨眼睛,又恢复了平常顽皮的神态,道:“哎,你快点吧,这是个好机会,难道要和她一直这么别扭着?”贺文不理嘉和促狭的表情,站起身来,笑道:“你也快去换衣服吧,每次出门就属你最慢了。”说完就和嘉和一同上楼来。

贺文回到自己的房里,若珩正在把洗好晾干的衣服往衣柜里放。贺文望着她俏生生的背影,心里又爱又恨,一时之间该如何开口,倒也颇费踌躇,是要他先屈服吗?可她未必肯给他这个机会。他想不到她年轻稚嫩竟是坚韧顽强的,几天下来,毫无让步气馁的意思,是决意和他冷战到底了。

他慢慢地地踱到落地玻璃窗前,似乎是不经意地拉开天青色的蝉翼纱窗帘,去看外面的风景。竹林在风中波澜起伏,也没有他此刻心里的徘徊不定,其实是害怕再给若珩碰一次钉子,那样就更没有转弯的余地了,想着想着也学贺言,在屋里踱起步来。

若珩听见贺文推门进房来的声音,故意不转回身来,过了一会儿,感觉着他在一步步地走近了,她不禁停住了手,绷紧了神经,低下了头,轻轻地靠在衣柜的门边,轻轻地磨着脚下的地板,等着他的表示。可惜没有,他只是站在她身后的玻璃门边,那么地近,又那么地远。他拉窗帘的一道缝隙,阳光渗了进来,在地上留给下了一道长长的波纹,在她的脚边晃荡着。她微蹙起眉头,扁了扁嘴,心道:“难道你就不能先来哄哄我嘛。”

时间一点一滴地在两人欲就还留的和解过程中悄悄溜走了,贺文望着窗外,却在想着,嘉和、贺言恐怕在楼下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他这厢还未开口可该怎么办?唉,罢了,索性就撞一次枪口吧。他骄傲的心,第一次不为任何道理地认了输。他转过身,望着若珩俏生生的背影,鼓起勇气,淡淡地道:“我有话和你说。”

若珩听见贺文先开口说话,一颗心轻柔地落到地板上的阳光里,开出喜悦的花蕊,冷冰冰的脸上已经挂上了忍不住的微笑。她抬起头,也用极淡的语气,道:“你是在和我说话吗?”贺文碰了一个软钉子,没好气地道:“这屋里只有你我两个人,自然是和你说话。”若珩仍就背对着贺文,将已经放好的衣服,重新再摆放一遍,道:“什么事,你说吧。”

贺文的牙忽然疼了起来,他已经放弃了尊严,忍气吞声地来和她和解,谁知她仍旧象没错似的,端着个架子,恨得他牙痒难奈。可谁让他先服了软呢?就软到底吧。于是他装做无所谓的样子,道:“贺言、嘉和他们要去红房子吃意大利菜,让我们也一道去,你的意思怎么样?”

若珩放好衣服,关好橱门,也不看贺文,径直走到门口,突然,转过身来,没好气地道:“就是吃饭这么简单的事,你也用费这么多口舌。还愣什么呢?快走吧。”说完,推门出去了。

贺文望着“光当”带上的房门,心里真是哭笑不得,女人真是奇怪而又高深莫测的动物,即使最好的外科手术医生,恐怕也未必能真切地剖析她们的内心,更何况是他这个门外汉呢?

四个人到餐馆的时间还早,吃饭的客人并不多。这是一间刚刚装修过的意大利餐厅,簇然一新,却难掩悠久的历史,在上海历经沧桑,才在霞飞路上取得了举足轻重的地位,几十年的风雨中,不仅保持了原有的的风格,还在与中国融合的过程中,吸收了东方的情调,纵然到今天已经变得非驴非马,却仍旧客似云来,络绎不绝,要的就是在迟缓古老的土地上品尝飘洋过海而来的欧陆风情。

贺言选了一个临街的座位坐下来,嘉和道:“每次同贺言出来吃饭,她总要捡一个靠街的位置,该有多难受呀。”贺言奇道:“这有什么难受的?”嘉和道:“这街上人来人往的,还停着车,人家连你吃的什么菜式都瞧得是个一清二楚。”贺言笑道:“就这样才有味呀。我都不怕,你个大男人怕什么。”正在说笑间,一个侍应拿着菜单过来请他们点菜。

若珩对于吃西餐并不热衷,只觉得外国的菜肴虽然美丽却不及中国的美味,嫁到程家以后,跟着贺文他们吃过几次,对于那些拗口又生硬的菜名总也搞不清楚,每次都是有贺文帮着她点好的。这次,她又习惯性地把自己的那份菜单递到贺文跟前。贺文看见若珩递过来的菜单,举棋不定,她确实是跟自己和解了吗?

四个人点好了菜,侍应收齐菜单退下去,若珩起身去了洗手间。贺文他们看着窗外的光景,远远地有一辆汽车驶了过去,却又缓缓地倒了回来,正停在他们窗外的一块空地上。

嘉和望着从车里走出来的人,高兴地叫道:“是心程。”贺言一愣,道:“在哪里,我怎么没看见。”嘉和白了她一眼,道:“人都到了近前了,还说看不见?”贺言生气地待要起身用手弹嘉和一个爆栗,听见有噔噔地敲窗玻璃的声音,回头一看,确是心程,正在窗外朝着他们微笑。

贺言的脸立刻变了颜色,倒不是因为心程的突然出现,而是她看见了在心程后面的车上的一个男人,正在用若有所思的目光望着她,不由得猛然地倒吸了一口冷气,心道:“哎呀,真倒霉,怎么会碰见他呢?早知道今天就不应该提议来吃这顿意大利菜。”

若珩从洗手间回来,坐在贺言的对面,发觉贺言阴晴不定的面色,有些奇怪,刚要开口询问,却看见心程推开玻璃门,袅袅婷婷地走进餐厅里来。她的心随着心程一步步地靠近,渐渐地沉了下去,沉在那笃定一切的自信笑容里。她自问并不是一个胆怯的人,可两次与心程的相遇,都让她的自信心消失殆尽。她潜意识里清楚地知道,从心程手里抢走了贺文,并不是因为她自身有多么地好,而是程老太太用生死威胁得来的。这桩威胁来的婚姻,面对着心程笃定一切的自信笑容,竟是那么不堪一击。她刚刚与贺文和解的好心情,刹时间都没有了。

心程走近了,嘉和连忙拉过一张餐椅子,招呼她坐下。心程刚一落坐,就冲着贺文道:“怎么样,没事吧?”贺文看见心程突然出现,立刻想起那天晚上喝醉的事,心里就有些疙疙瘩瘩的,这会儿又见她直直地问到脸上来,顿时觉得众人的目光都一齐向他射来,他的脸通地就红起来,有些尴尬,牵动了一下嘴角,勉强地笑道:“没什么?”说完低下眼皮,拿起桌上的一个打火机把玩着。

心程看见贺文发窘的样子,微微一笑,待要再说两句,又怕他当时下不来台,把他惹恼了可不好。于是她对着若珩道:“好久不见了,不介意我来蹭饭吃吧。”

若珩把贺文与心程遮遮掩掩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猜想他们之间必是发生了什么事吧?与贺文那天喝醉酒有关吗?否则何必如此躲躲闪闪的?她不禁又想起贺文衣领上的女人口红印迹,不禁望着心程的嘴唇,却没有任何收获。她心里揣着一个疑团,正有些不痛快,听见心程的问话,也不便立刻就显现出来,也是微微一笑,道:“哪里,我们正求之不得呢。”

贺文本来就有心病,这会儿,听了若珩的话,似乎话里有话,忍不住抬起头来望了若珩一眼,看见她脸上挂着微笑,并无异样,是他太多心了吧?

心程也仿佛觉得若珩有些弦外之音,但人家这分明说的客气话,并不好立刻就去反驳,只得岔开话题,道:“看样子,我们要再挪一张桌子了。”贺言突然插嘴道:“还有什么人要来吗?”嘉和在一旁笑道:“你没看见吗,刚刚是启峰载着心程来的,难道还有旁人?”心程道:“正是。今天他去家里找我爸爸有事谈,临走我就搭他的顺风车去百货公司买东西,没想到在路上看见你们,所以就一起来凑个热闹了。”

正说着,启峰已经来到了桌前,贺文站起身来,上前握了一个手,道:“好久不见了,今天真是难得,碰到这么多熟人。”启峰笑道:“你们是家庭聚会,我和心程应当算不速之客了。”嘉和向站在附近的一个侍应打了一个手势,意思要换一张大台子。这会儿,餐厅里陆陆续续地已经坐满了客人,那个侍应便引着他们来到角落的一张靠近玉兰花架的八人桌。

几人落坐后,贺文替启峰与若珩做了介绍,启峰没想到贺文的新娘子竟是如此的年轻,与心程相比,是顶中国的一个女孩子,他欠了欠身,笑道:“嫂夫人,真是抱歉,早就应该到府上拜访的。”若珩微笑道:“丁先生,不必客气。”嘉和在一旁道:“启峰,我们家贺言你应该认识的吧?”启峰起初并不望向贺言,就当好象没这个人似的,听见嘉和的话,才微笑着望向她,意味深长地道:“认识?贺言小姐,我们以前见过面吗?”

贺言一向自认为光明磊落,事无可不对人言的,可惟有舞厅的翠屏事件,她并不想再提起这件事来,并不只因为这是乐天的伤心事,还因为她在舞厅里和一个男人发生了纠缠,是她所不能忍受的,更是无法和家里人交代的,这事就连若珩也只知道个大概。刚刚她看见启峰在汽车里,心里就有些紧张,祈祷着他千万不要进来,没想到他还是进来了。这会儿看他大有旧事重提的意思,不由得抬起头来,定定地望着启峰,然后又低下头去。

启峰看见了贺言欲言又止的神情,微微一笑,竟也沉默了。

一会儿,菜上齐了,大家开始吃饭。席间只有嘉和同心程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其余的人都各怀着心事,默然不语。启峰偶尔抬起头来看着贺言,贺言偶尔抬起头来,正好和他的目光相遇,赶紧把目光移向别处,启峰的笑意更深了。

吃完了饭,侍应撤去了餐具,重新续上了咖啡,几个人又聊了一会儿,然而谈话的过程并不热烈。心程突然笑道:“这个月底正好是周末,你们都有空吧?”嘉和道:“这才是月初,你就问我月底是否有空,究竟有什么事?”心程道:“我这个月底过生日,想借这个机会大家聚一聚,你们到时候早点到吧。”嘉和笑道:“瞧我这记性,时间过得真快,原来已经到你的生日了。”心程笑道:“是呀,可见你多么不重视我,今年罚你送一份大礼。”嘉和笑道:“难道因为我的记性不好,就活该被敲竹杠吗?”

心程道:“我也不白要你的,知道你喜欢吃荔枝,今年能在国内过生日,我特意提前准备了些荔枝存放在地窖里,在这个季节,已经很难吃到了。怎么样,我还算够朋友吧?”她与嘉和说话,却有意识地瞟了贺文一眼,嘉和顺着心程的眼风望去,心里一动,心程的一番苦心都是为了贺文吧?去年她生日的时候,贺文只不过喝了一杯同学调的鸡尾酒,随口提到想念故国的荔枝味道,她竟然记得如此清楚,今年早早地就预备下了。然而,贺文却早已经忘地一干二净了,他望嘉和意味深长的微笑,不得要领。

若珩看着餐桌上打了一场眼波官司,立刻觉得关于荔枝的典故是与贺文有关的。嘉和收回目光,却瞥见若珩若有所思地品着咖啡,怕引起她的误会,连忙拱手笑道:“谢谢,难为你总是对我这么好,为了这份浓情厚意,我即使是穷得吐血,也要给你准备一份丰厚的生日礼物。”

贺言突然插嘴道:“咦,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人家要叫它‘挂绿‘呢?”嘉和也没好气地道:“你最不喜欢吃荔枝的,每回吃都说是象吃肥肉似的,何必那么关心。”贺言白了嘉和一眼,威胁道:“你说不说?”嘉和故意逗她,道:“偏不告诉你,让你干着急,急死你。”他了解贺言的脾气,不出三秒钟,必然要好好恳求他一番的。

贺言一歪头,拉着身边的若珩,央求道:“他不说,你告诉我吧。”若珩莞尔一笑,道:“‘挂绿’是荔枝的一个品种。古人道:‘挂绿者,红中有绿或在于腹。’这种荔枝产在广东的增城,所以又叫‘增城挂绿’,它与‘笔村糯米糍’、‘罗冈桂味’并称荔枝三杰,但‘挂绿’却最为珍贵,只因它的果肉晶莹,爽脆如梨,清甜微香,耐于保存,历来都被皇家选做贡品。我以前在天津乡下的时候,曾经吃过一次,那是我第一次吃南方来的水果,的确美味,所以印象非常深刻。”

嘉和笑道:“原来是这么个‘增城挂绿’,我还以为是‘增橙挂绿’呢。”贺言没听明白,道:“什么?”启峰突然道:“嘉和说的是‘橙’色的‘橙’。”贺言一听启峰搭话,突然安静下来,不再言语了,弄得启峰有些惘惘的。

心程没想到因为自己为贺文惊心准备的礼物,却引发了这一场讨论,让若珩出了一个小小的风头,她心下不快,却笑道:“你们扯得也太远了吧?连古文都搬出来了,不过是样小小的水果嘛。”嘉和道:“好,还是说你生日的事,你预备在饭店请客?”

心程道:“还是在家里吧,我也不想请太多的人,生日这天是应当同重要的人在一起庆祝的,不相干的人,我懒地敷衍他们。当然你们都是我的贵客,希望你们能赏光的。”说着她有瞟了贺文一眼,如果可能,她是但愿能单独与他庆祝生日的,就象贺文生日那天一样,可是…他那天喝得酩酊大醉,似乎与妻子的关系并不协调。

贺文在心程灼灼的目光逼视下,低头慢慢地地喝了一口咖啡,尽量放出很无所谓的神情。心程被贺文冷淡的表情深深地刺激了,她冲着若珩笑道:“若珩,到时候,要早点到呀。”若珩明知道自己并不心程口中的那个重要的人,还是微微一笑,道:“许小姐的邀约,我们是必到的。”

一场因为偶然凑在一起的聚会,在参与者各自微妙的心境下看似愉快地结束了,一行人说说笑笑地站起身,贺文要去结帐,谁知启峰已经抢着付过了,贺文说了谢谢,也就不再推辞。出了餐厅,彼此告别后,又各自走会原先的人生路上。

心程照旧坐启峰的车去百货公司,车子还没开出多远,启峰突然道:“我看你就不要瞎费力气了。”心程听他冷不丁冒出的话,疑道:“什么事不要瞎费力气了?”启峰道:“我看贺文娶的太太就很好,你恐怕是没什么指望了。”心程想起贺文生日那天喝醉的情形,从鼻腔里冷笑了一声,道:“有的人可是深藏不露的。”启峰侧头看她一眼,继续道:“你还别不服气,当初贺文不要你,现在娶了这样的太太,就更不可能再回到你的身边了。”

启峰与心程虽不是亲兄妹,因为上一辈的关系,感情一向还好,只不过平日玩笑惯了,说话总是很直接的。心程些愤愤不平,启峰的话让她无比地丧气,想不到启峰第一次见到若珩,竟会对她的印象如此之好。她赌气道:“她有那么好?莫非是你看上她了。”启峰从反光镜里看着心程,道:“你这说的是人话吗?”心程也从反光镜里看着他,道:“那你还刺激我。我知道,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你是不是盯上程贺言了?看你们两个鬼鬼祟祟眉来眼去的,一定有事。快,从实招来。”

启峰一听心程提到贺言,突然不说话了。心程歪过头,看看静下来的启峰,想了想,道:“我说你呀,…我今天只是搭你的顺风车,谁知你也跟着进来,原来是对程二小姐感兴趣。哎,你不是和那个什么露茜住在一起吗?这会儿又变心了?不过,程贺言虽然缺根弦,到底也是名门闺秀,你可不能随便乱来哟。”启峰仿佛陷入了沉思,还是没有接茬。心程看他的脸色,似乎有些沉重,也就没有继续说下去。

启峰没想到有一天会遇见在舞厅里声泪俱下的女孩,而她竟然是贺文的堂妹,他们之前应该是见过面的,为什么他竟然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呢?可能那会儿她的年龄还小吧。不过,他倒愿意把舞厅的相遇作为他们的初次相遇,一次戏剧性的相遇,因为这戏剧性的相遇,才让他一次次地耿耿于怀。

他有时想起她那时望着露茜,痛楚着凄然泪下的神情,或是想起她在他的怀里长发突然散落的情形,心里不免有些惘然,有些若有所失。就象心程说的,她不过是个黄毛丫头,何至于让他牵肠挂肚,何至于让地难以忘怀呢?今天在红房子的窗外停车时,他蓦然看见那张久违的面孔,正怔怔地望着自己,他本来是放下心程就要离开的,最后竟鬼使神差地跟着心程进了餐厅,害得心程诧异地瞥了他好一阵。等他坐下了,和她面对面了,倒又无话可说了。她似乎非常地冷淡,甚至连看他都嫌费劲,他还没有在女士面前受过这样的待遇,可是这一次,他分明有些束手无策了。

贺言当然不知道她给舞厅里遇见的人所带来的困扰,她甚至连再见他一次的念头都没有,最好是永远都不见。她虽然莽撞又粗心大意,可到底还是女孩子,也充满了对未来爱情的强烈憧憬,而且深深地渴望今生的第一次的拥抱应该是和自己喜欢的人,她想留给自己一世美好的回忆。可惜现在却不能够了,她的的第一次被毁了,毁在一个可恶的“坏”男人手里,她感到了强烈的遗憾和羞辱,恨不得把这个人从世界上赶出去,可是不行,已经发生了,就再也无法改变了。她当时并不知道,当她在恨着他的时候,命运已经向她伸开了一张大网,把她与不情愿的人网在了一起。

贺言回到家里几乎片刻也没有停留,谁也不理,晃晃悠悠地回房去了。嘉和出门前曾与贺文提起羡慕贺言总是无忧无虑的话,望着她低落忧郁的背影隐没在楼梯深处,有些诧异,对站在一边的贺文道:“谁得罪她了,平常不把人吵地心烦意乱决不罢休,今天怎么一声不吭了?”

贺文心里牵挂着同样沉闷上楼去的若珩,笑道:“还不都是你刚刚得罪她了,你还不赶快去安慰安慰她,否则她明天肯定不理你了。”嘉和重重地跌坐在沙发上,长叹了一声,道:“哎,我这个失意的人,谁来安慰我呀。”说着,仿佛莎士比亚话剧里人物,双手向外一摊,道:“天哪,这是怎样的一个世界呀。”

贺文走进卧室,若珩正呆呆地坐在床沿上发愣,好象没有意识到有人进来了。他走到斜对面的沙发上坐下,脱掉外衣,随口道:“心程这个月底过生日,我们应当准备什么礼物好呢?”心程,心程,若珩想不到贺文进门后的第一句话又是心程,看来她是摆脱不掉心程的阴影了,心程永远在那里,隔着她和他,冷冷地几近嘲讽地看着这桩奇怪的婚姻。

贺文正翻下身解皮鞋的鞋带,没有理会若珩的异样,接着道:“你说我们送一个水晶花瓶好不好?我看你前两天新买的那一个就很不错。”若珩心想,离心程的生日还有近一个月的时间,用的着这么急着讨论吗?她也不朝他看,淡淡地道:“你看着办吧,我累了,想要休息一会儿。”说着从衣柜里拿出睡衣,径直走到浴室去换衣服。

贺文等若珩进了浴室,“当”地带上门,抬起身,回味起方才的情景,才知道若珩原来并没有与他和解。他自问并不是一个深谙女人心理的人,否则不会连心程喜欢他也不知道。这会儿,更不知道若珩又是为了什么而生气,难不成是为了心程吗?可是看她们中午吃饭的情形,似乎又不是的。他摇摇头,决定不再去想,他这一次的让步已经够可以的了,还要他怎么样?女人麻烦起来比什么都还要可怕,怪不的有那么多的独身主义者。他以为若珩是与众不同的,然而不是,一样都是任性而没有理性,也是要把男人踩在脚下才甘心的。贺文一味地想着,越发地难以释怀,就坐在沙发出了神。

若珩换了睡衣出来,看见贺文还穿着刚刚出门的衣服,窝在沙发里发着愣,脸上一丝迷茫,一丝无奈,象个孩子般无助的表情,激发了她心里的柔情,很想过去坐在他的身边,给他一点安慰,但她没有动,依旧站在门口,想起自己刚刚对他生硬的态度,有些后悔,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了,为什么一碰到心程就会失去理智呢?这其实是一种很不健康的心态,是她自卑,是她懦弱,是她在时刻提醒自己,心程在那里,她若想继续留住贺文,就得改变这种不健康的心态才成。她定了定心神,勉强笑道:“你要是太忙的话,礼物就由我来选吧,水晶花瓶怎么样?。”

贺文抬起头来,望着若珩平和亲切的笑容“啊”了一声,原来都是他多心了,他的妻是与众不同的,她不任性,也不是没有理性,她更不是要把他的尊严踩在脚下,他禁不住她的一个微笑,把自己刚刚赌气时的一番想法全部推翻了。她又对他微笑了。

他们夫妇的一场风波好象就这样模糊了过去了,然而却给他们本就有些疑虑、猜度的婚姻生活埋下了阴影,让他们彼此都心生了嫌隙。别离的时间,一天天地悄然逼近了,他们却茫然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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