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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第二部 断肠 八(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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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的时候,贺言急匆匆地地赶了回来,看见几个佣人正在客厅里收拾下午茶会的残羹冷碟,若珩拿着一个盛着枯花萎叶的水晶花瓶走到了楼梯口,她大叫一声:“若珩。”众人被她的大嗓门吓了一跳,纷纷停下了手里的活计,诧异地望着她,她察觉了,却没有工夫介意。

其实她老早就知道今天下午在家里举行的餐会,以她爱热闹的个性,是决不会找个理由躲出去的,可她很害怕看到两个女人初次碰面的情形,也许她只是害怕自己沉不住气,和心程冲突起来,让若珩瞧出端倪来。她以为,贺文与心程的事,对若珩而言仍是个秘密。这个下午她过得并不好。

最后还是让好奇与担忧站了上风,若珩是她的好朋友,在这个时候,铁定要维护她的,怎么能临阵而逃呢?可等她赶了回来,聚会结束了,她好奇与担忧的一幕已经成为过去式了。她有些踌躇,究竟是问,还是不问好呢?

若珩诧异地望着贺言,笑道:“喂,你出什么神呢?”贺言反应过来,“噢”了一声,夺过若珩手里的水晶花瓶递给从身边经过的一个佣人,拉着若珩朝花园走去。若珩被贺言拽着一路小跑,笑道:“马上要开饭了,你这是要去哪儿?”

两人来到花园里的紫藤花架下站住,贺言道:“今天下午,大哥的那些朋友没有为难你吧?”若珩突然明白了贺言的意思,她想起自己结婚前一天贺言抱不平的愤怒,所谓的“那些朋友”,应该只有“心程”一个人吧?她眯着眼,从紫藤架上摘下一片叶子,放在手里把玩着,微微一笑,道:“为难?他们为什么要为难我?”

坦诚直率的贺言倒无言以对了,总不能把那个秘密说出来吧?可怎样才能提醒若珩多注意心程这个人呢?她在白色的长椅上坐下,踢着脚下一粒小石子,沉吟了片刻,笑道:“大哥的朋友都是从国外回来的,受了洋人的影响,都开放的很,开玩笑从不分场合,我怕他们会让你这个新娘子难堪。其中一个孟彦君,尤其顽皮,还有那个…”

若珩听贺言绕来绕去,却尽量避免提到“许心程”这个名字,她明白贺言的好意,可这层窗户纸是万万不能捅破的,一旦捅破了,她连欺骗自己最后的理由都没有了。纵然是贺言的一番好意,她也只能装做懵懂不知了。

贺言望着若珩在灰蓝色背景里淡然的面容,以为自己的意思表达地不够清楚,于是她加重了语气,道:“你,你见过那位许心程小姐了?”若珩听到这个名字,心里一动,还是提起来了,她微笑道:“许小姐的确是一个很出色的女孩子。”贺言又看了看若珩的脸色,道:“是呀,就是因为太出众了,所以她的追求者也很多,追求的人多了,难免会令人骄傲了些。”若珩微微一笑,尽管心程的追求者众多,但这位骄傲的小姐却偏偏器重贺文一个人,倒是贺文天大的荣幸了。

正在这时,嘉和在门廊里冲着她们挥着手,高声叫道:“吃饭了,不然赶不及去看电影了。”若珩拉起贺言,道:“走吧,吃饭了。”贺言边走边道:“许心程她…”若珩笑道:“许小姐是一位活泼开朗的人,对人也很亲切。我看不出她傲在哪里,别是那些追求不到她的人刻意地编排人家吧?”贺言想不到若珩竟会对心程如此评价,难道她的担心都是多余的吗?她有些糊涂了。

吃过了晚饭,照例还是四个人结伴去看电影。等他们到电影院的时候,距离下一场开场的时间还早,嘉和去买好票,四个人只好先到电影院对面咖啡馆坐下来等着电影散场。

他们在临街的一个座位坐下来,有侍应过来招呼,四个人都点了咖啡。嘉和突然又回头叫住侍应,道:“给我再来一个奶油蛋糕。”贺言道:“嘉和,你没吃饱吗?”嘉和道:“刚刚都是你死命地催,我当然没吃饱,今天的汤我还没喝呢?”贺言摇摇头,道:“嘉和,你,你叫我说你什么好呢,今天都怨你,为什么你现在出趟门象个老太太似的,弄的看电影变成了喝咖啡。”嘉和道:“喂,你不要不讲道理好不好,难道我能穿着脏皮鞋上街吗,当然要先擦干净。”

贺言转而无奈地对贺文夫妇道:“你们听听,幸亏我们还请着佣人,要不然这位老兄还不知道邋遢成什么样呢?”贺文看看若珩,笑道:“贺言,嘉和是讲究仪表的人。”嘉和道:“是是,总算贺文还有点良心。贺言,你不要当着若珩的面败坏我的名誉。别以为若珩是新来的,人家可是明察秋毫的。”

若珩看着他们微笑不语。贺言和嘉和每天一有机会就要逗嘴的,她现在已经习惯了。虽然他们所说的是一些无聊的细微末事,可她依然觉得很有家庭的趣味。这就是平凡而又平淡的人生,繁杂而又可爱的人生。

贺言败下阵来,并不肯服输,撅起嘴,把头偏向一边。嘉和笑道:“你说说你这个脾气,谁敢娶你,就算一个不小心上当受骗娶了你,谁能忍受你的小姐脾气。我真替这个未来妹夫伤心。”贺言本来也是开玩笑地假装生气,这会儿听见嘉和突然说到的她的婚姻事上来,就有些不高兴。嘉和不理贺文一个劲地冲自己使眼色,依旧笑嘻嘻的。

贺言怒目瞪着嘉和,道:“你这人真讨厌。不理你了。”说着气冲冲地站起身来,嘉和一把拽住她,道:“你上那儿,不看电影了,开个玩笑也不行。”贺言摔掉他的胳膊,道:“对不起,我要上厕所,行不行。”嘉和笑道:“行行,我也要去。”贺言白了他一眼,径直走开了。嘉和急急地跟在了她的后面。

嘉和跟贺言一离开,桌子上陡然寂静下来。若珩觉得自己和贺文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似乎总是没什么话说的。她不由得想起今天下午的事来,心程的话还言犹在耳,她同贺文真是没有共同语言的。

贺文看见若珩怔怔地出着神,他低头喝了一口咖啡,就偏过头去看对面朱橙色墙上的一幅西洋油画,是后人仿制达芬奇的《蒙娜丽莎》,在廊壁的灯影里,他望着画中女人流露的不可思议的奇妙微笑,突然间心有所动,若珩有时也会浮现这种安逸的气定神闲式的微笑,让他又爱又恨,他爱那笑容里美丽,恨那笑容里镇定与难以捉摸。

若珩突然道:“你怎么会这么黑?”贺文不假思索道:“我不喜欢白的象根豆芽菜。”然后微笑着偏过头来,凝视着自己的妻子,若珩半眯着眼,嘴角轻扬着,正是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态,是孩子般的单纯,然而,也有一种清稚的妩媚,他的妻是世俗与智慧最完美的联合体,他早已经被征服的了。

蓦地,贺文心里痒痒的,柔情荡漾,很想就此过去吻她一下,然而他不敢,只是用异样的目光定定地望着她。若珩却是想起贺文小时候被她摔了一大背跨的情形,再也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来。贺文以为是自己的表情惹地她发笑,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来。他对她,始终是欠缺了勇气,渴望与逃避,愉悦与忐忑,期待爱的临近,却害怕被拒绝,只能在向往里迷失了自己,失去了正确的分析与判例能力。

若珩止住了笑意,望着贺文头上的一绺乱发,心里温柔涌动,伸出手,想替他抚平。这就是她在潜意识里等待的哪个陌生又熟悉的人,于千万年千万人中无可替代的那个人,在她浑沌悠长的童年时代弥补了她不快心情的缺憾。他是她仓促而苍白的生命里最想抓牢的温暖与亲近,抗拒不了的温暖与亲近,然而,就怕是抗拒不了却又抓不牢的温暖与亲近。她在柔肠百转间,听见嘉和同贺言的说笑声,下意识地收回了刚刚伸出去的手,把脸别向一边,佯装去看窗外的景色。

这时候,电影还没有开场,电影院门前冷冷清清的,不停闪动的霓虹彩灯围着的巨幅海报,费雯丽与盖博欲就还留的一个拥抱,似乎早就注定了悲剧的结尾,在世界的不同时间,不同角落里,连番上演着。在乱世里仓促成就的姻缘的命运大抵都是如此吧?街上的行人稀少,偶尔会有人力车经过,也都是行色匆匆的,别人的命运都与他们无关。

远远地,有一辆人力车在电影院门前的路灯下停下来,那人力车夫正和客人结着帐,转过脸,微笑着。若珩从灯影底下看见了那车夫在红黄蓝色灯影里流动的一个模糊轮廓,一颗心再难抑制地“砰砰”狂跳了起来,她猛然“嚯”地站起来,与走过来的贺言撞了满怀,也不理会,直接推开咖啡馆的大门跑出去,大声叫道:“天哥哥。”

那车夫正预备离开,听见喊声,转过身,虽然是饱经风霜的一张黝黑的一张脸,然而错不了的,正是若珩久别的乐天。若珩冲过街去,上前跳起来抱住了他,喜极而泣。贺文他们被若珩这突如其来的行动吓了一跳,随后纷纷地走出咖啡馆,贺文从未见过若珩这样热烈的情感表示。

乐天认出了若珩,他象小时候那样抱着她旋转了几个圈,才轻轻把她放下来,仔细端详着她,笑道:“若珩,你长大了,长成大姑娘了,我都快认不出来了。”若珩只是在那里一味地流着泪,委委屈屈地道:“天哥哥,四姐不在了,我太婆也不在了。”乐天勉强笑道:“我已经知道了,几个月前,我回去过一趟,看到了你留在水伯那里的信,一切都是我的错。”然而这笑已经勉强不下去,他说这话时已带着了哭音。若珩更加难过,道:“那你为什么不来找我?”乐天沉默不语。

贺文他们一直在一旁看着这相逢的一幕,这会儿都走过来。若珩连忙擦擦眼泪,拖着乐天的手,道:“天哥哥,我已经结婚了,喏,这是我先生程贺文。”贺文微笑着伸出手去和乐天握了一下,他们之前是见过的,彼此一看也就认了出来。紧接着,若珩替嘉和、贺言分别和乐天作了介绍。贺文觉得他们兄妹久别重逢,自然要有许多话讲,于是大家连电影也不看了,又重新回到咖啡馆里坐下。

乐天平静了一会儿心情,慢慢地跟若珩讲起自己这几年来的情况。他离开家后,先去了天津,打听到那个戏班的下落,等他赶过去,戏班的班主却告诉他,那个家伙早跑了,可能还带着一个姑娘。他又辗转跑了几个城市,都是凭着人家告诉他的一些不甚可靠的线索,可每次的结果都令人失望。

这几年下来,他几乎已经不报什么希望了,正当他心灰意冷地准备回家乡时,有人告诉他似乎有一个和翠屏很相象的女人去了上海,于是他又鼓足勇气来到上海,期望有一天可以碰见翠屏。为了维持生计,他替人拉洋车,这样每天可以见到许许多多形形□□的人,与翠屏重逢的机会比较大些,但没想到会碰见若珩。

乐天在说话时一直低着头,不敢去看若珩的眼睛。这样没有休止地寻找一个已经变了心的未婚妻是不是太傻了,他竟然连母亲的最后一面也没能见上。然而也许这几年来奔波得太久了,他一直紧绷着神经,有许多话只能埋在心里,现在遇见若珩这个亲人,一下子倾吐出来,人也觉得松快了许多。

若珩早就知道乐天对翠屏是傻的,所以只为他这几年的辛苦难过。贺文、嘉和倒也罢了,只有贺言是瞪着眼睛听着,一个并不完全的爱情故事,却让她惊心动魄的,原来生活里真的有和电影里一样痴情的男主角,一时之间,她觉得乐天真可怜,心里又是同情,又是怜悯。

贺文回家去就跟程老太太说起今天看电影时若珩遇见了乐天的事,贺言还抢着表白他这几年来为寻找失散的未婚妻到处奔走的悲惨情形。程老太太对乐天还有点印象,似乎是个忠厚老实的人,她明白贺文的意思,于是主动提出让乐天住到家里来,现在时局这样乱,家里多个男人,也多个照应。

贺文立刻把这个消息告诉给若珩,若珩很是感激,她期待的生活环境已经圆满了,她的爱人,她的亲人,都和她生活在一起,她是什么都不缺了。

乐天搬进了程家老宅后,若珩当即把冯老太太留下的遗产除去一些首饰,都给了乐天,起初乐天坚辞不受,可依照若珩的意思,虽然乐天住在程家,衣食住行是不愁的,可到底还是寄人篱下,自己手里应当有几个现钱,况且这也是冯老太太的临终遗愿。乐天看着若珩情真意切地,拗不过她,只好收下了,他和她,原也是不分彼此的。

贺文知道乐天念过书,替冯家打理过生意,打算叫他去公司里上班,可乐天以为自己这些年来闲散惯了,并不是坐办公室的材料,就婉言谢绝了。程老太太冷眼看着乐天在家里忙里忙外的样子,很喜爱他的的踏实勤快,忠厚朴实,劝过他几次,让他不必象佣人似的什么活都干,可并不见效,后来知道他学过开车,就让他专门替自己开车,可他仍旧是闲不住的。

家里人都很关心乐天寻妻的事,除了对那个走失的未婚妻的好奇,还有对乐天几年来坚持不懈的感叹。宗浦建议到报上发个寻人启事,大家都说这个主意不错。乐天这几年一直揣着他和翠屏订婚时拍的相片东奔西找,他拿出来,大家抢着观看。淡黄色的相片里,光线柔和,影相朦胧,恍惚可见翠屏娇俏可人的容颜,引的大家一阵啧啧感叹,仿佛也能理解乐天几年来不肯放弃的原因了。只有贺言,不知为什么,看过以后心里很不舒服。

贺文带着相片到报馆去发了寻人启事,只登有翠屏的那半边,可惜相片因为时间太久的关系,并不是很清楚了,现在印在报纸上,更是模糊的一个身影。等贺文拿到了第二天刊登启事的报纸看过以后,更觉得有些希望渺茫起来。但是他并没有说出来,不想让乐天更加难过。

果然,寻人启事已经登载了一个多星期了,却没有任何音讯,但乐天觉得这已经足够了。这几年都是他一个人在奔波忙碌,现在却有这么多的人关心他的事,他应当很满足了。其实在来上海以前,他早就已经不报多少希望了,世界这么大,人海茫茫,每天会又多少人擦肩而过,并不见得有任何关系。他和她即使遇见了,又能怎样呢?他自己也不是很有把握了,时空变换,人心与人性变得比时空更快。

贺言很关心这件事,几乎每隔一天,就要来寻问乐天进展如何,还缠着他把与翠屏的故事详细地讲给她听。她是一个热情乐观的人,不知忧愁为何物,喜欢愉快喧闹大红大绿的气氛,讨厌悲悲怯怯的场景,尤其是惨淡的结尾。她常常为电影里刻意安排的不是生离就是死别的男女主角的命运感到惘然,她曾经无数次地跟若珩说过,如果她是编剧,一定让男女主角都有一个圆满的结局。

可这一次,她有些变了,在真实的人生里,变得冷酷起来。她竟然隐隐地希望男主角最好是不要找到女主角,该把女主角忘了的。她这是怎么了?可命运偏偏是最喜欢捉弄人的,她越是想离那个女主角远点,越是给她偏偏碰上了。

这天,若珩正在园子里浇花,贺言急冲冲地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叫道:“乐天哥呢?”若珩放下手里的水壶,诧异道:“看你急的满头大汗,先擦擦吧。天哥哥陪着奶奶去表舅公家去了。”贺言顿顿脚,道:“哎呀,这样不巧。若珩,今天我上街派送我们话剧社公演的宣传单,你猜我看见什么了?”若珩把水壶放到一边,奇道:“什么?”贺言兴奋道:“是翠屏。”

若珩有些不相信似的盯着贺言,乐天寻了几年,都没找见,怎么竟让贺言在短短的时间里就发现了踪影呢?贺言看若珩半信半疑的样子,不由分说拉起她就往外走。

两人坐上家里的汽车,来到一间舞厅的门口,若珩有些不高兴,道:“你拉我来这儿干什么。”贺言拉着若珩下了车,一扬手,道:“喏,你看。”若珩顺着贺言手指的方向望去,有几个伙计在往舞厅的墙壁上张贴一张巨幅的海报,已经基本上快贴完了,还在作细节的修整。海报里一个浓妆艳摸的女人正搔手弄姿,妩媚地笑着,流动的眼波里充满了挑逗的意味,似乎刺激着男人不得不匍匐在她的石榴群下。

若珩被那浓烈的舞台化妆迷惑着,恍惚间似乎有翠屏的影子,但是翠屏哪是这个样的,她不敢确定。贺言看见若珩呆呆的神情,等不急了,拉着她就要进去找人。若珩反应过来,拽住贺言,道:“贺言,象这种地方,我们是不合适进去的,不如先回去吧。”贺言看看她,不能理解。

在回去的路上,贺言垂头丧气道:“回头让乐天哥自己来看吧。”若珩沉吟道:“还是再想想。”贺言急道:“这还有什么可想的?难道你不想让乐天哥早一点见到翠屏,早一点解脱吗?”若珩摇了摇头,道:“解脱?只怕没有那么容易,翠屏姐变成今天这种样子,连我都接受不了,你想如果猛然让天哥哥见到了,会怎么样呢?”贺言这才明白若珩刚刚不闯进舞厅去,并非仅仅因为拘泥于规矩,而是顾虑到乐天的感受。然而她揣着急于揭破迷底的心,还是想一探究竟,她是等不了多久的。

若珩现在对贺文是一种本能的信任和依赖,等他下班回来,吃过晚饭回到他们的房间,她便立刻跟他讲了今天的这件事。贺文听说翠屏作了舞女,也是大吃一惊。若珩看贺文吃惊的样子,急道:“你看这件事,我们要不要告诉天哥哥呢?是不是他不知道反而比知道了要好呢?”

贺文沉吟了片刻,道:“不管翠屏变成什么样子,乐天都有权利知道的,我想他奔波了这许多年,对于能否与翠屏复合是有一定的心理准备的。况且,女子从事这个行业,大都是为了情势与压力所迫,并非都是自甘堕落的。”

若珩摇了摇头,道:“我并不是歧视翠屏姐的意思,我只怕天哥哥他难以接受这个局面。”贺文道:“现在天也晚了,等明天我和嘉和先去打听看看,你不是还不能确定海报里的女人究竟是不是翠屏吗?”若珩笑了笑,道:“但愿不是。”可是没能等到第二天,正当他们在房里说着这件事的时候,贺言已经开始行动了。

乐天听门房老周来告诉他,外面有人找他。他疑疑惑惑地到大门外一看,哭笑不得,原来是贺言,只不过这会儿打扮成个小伙计的模样,头上压着一顶鸭舌帽,有些滑稽可笑。乐天笑道:“贺言小姐,你这是打扮成什么样子?”贺言郑重道:“乐天哥,你别笑了,我有正经事和你说。”

乐天止住笑意,道:“什么重要的事也不用打扮成这样呀。”贺言道:“我问你,你真的那么想念翠屏,不管她变成什么样子,你都不后悔么?”乐天听见她说这个,才正正脸色,道:“这个自然。”贺言深深地望了他一眼,然后下定了决心,道:“既然如此,你跟我来,我带你去找她。”乐天仍然一头雾水,简直不能相信。

贺言指引着乐天开车来到那间红玫瑰舞厅的门口。这时候,夜幕降临,白天还冷冷清清的街道已是熙熙攘攘,车水马龙,马路两边聚集着小商小贩,吆喊叫卖招揽着生意,好不热闹。贺言拽拽乐天的衣袖,让他看看在红玫瑰三个大字下面的一张巨幅海报。

乐天越过人群望过去,是在霓虹灯彩中闪动的一张笑脸,仿佛是翠屏的模样,他呆呆地望着,并不能十分的确定,只觉得着海报上的女人离他非常得遥远。天空拉上□□的帘子,金光璀灿的舞厅仿佛是童话世界里被隔离起来的宫殿,仅有一条通路,悬在云彩里,缥缈不定。一辆辆汽车尖锐的喇叭声,与路边小贩的吵闹声,印度红头阿三热情的招呼声,命运的戏剧性,已经达到了顶端。

贺言拉着乐天进了舞厅,在侍应的带领下,找了一个空位坐下来。舞厅里的光线很暗,四周的柱壁雕廊上亮着几盏青幽幽的小灯,大厅中央的天花板上吊着的霓虹灯也不甚明亮,照的舞客们的脸上,一会儿青灰,一会儿紫红,变幻着诡异的色彩。一个女人正在前面搭起的半圆舞台上,用娇媚酥软的声音唱着情歌,突然一个没有过度的高音,如泣如诉,扁而尖利,直欲划破人的喉官。然而,舞池里的人好象并不觉得,一味沉浸在其中。这里是男人的销金窝,很多人麻醉着自己,在癫狂与刺激里寻找着温柔。

贺言第一次来这种地方,看着舞池里扭动的人群,觉得很是新鲜有趣。这时候有两个舞小姐过来招呼他们,其中一个坐在乐天身边,直扑到他身上去,乐天哪里见过这种阵势,连忙一把推开她,坐到一边去,那女人并不罢休,又要靠上来。

贺言倒还镇定,直接对那两个舞女摆摆手,道:“咱们规规矩矩地坐着,我有话问你们。”坐在她旁边的女人道:“小兄弟,有什么我能效劳的?”贺言就向她问起外面海报上女人的情况。那女人把嘴一撇,点燃一根香烟,猛吸一口,吐了一个很大的烟圈。贺言看她的样子,就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钞票塞到两个小姐的手里。

坐在乐天旁边的那个舞小姐立刻堆上笑容,坐到贺言这边来,道:“你们是要找露茜,她是老板才发现的红人,架子很大,一般人是招惹不起的,小兄弟,不如…”说完就把一只手搭在贺言的肩膀上。贺言厌烦地推开她,道:“我们不用招呼了,你们拿了钱还不快走。”两个小姐互相使了个眼色,看样子这两个客人也是为露茜而来,她们撮撮手里钞票,那数目并不少,于是就心满意足地起身离开了。

这时候,舞台上那个唱着软绵绵歌曲的女人下去了,是一个新的歌星登场,舞台上刹时灯光耀眼,场下掌声雷动,还夹杂着尖锐的口哨声。贺言仔细一看,正是外面海报上的女人。她烫着大波浪的头发,穿着银白色亮晶晶的礼服,血红的嘴唇,蓝幽幽的眼影,比海报上的化妆还要浓艳,贺言无论如何也不能把这个女人和相片上清清秀秀的翠屏联想成一个人。

灯光渐渐地熄灭了,只有舞台上的一盏还青幽地亮着,裹着那个女人不甚明朗的一张脸。音乐响了起来,那个女人,摇晃着身体,轻启朱唇,声音温软带磁,似乎不如它主人的眼波更充满了刺激的魅惑力。

乐天对于这歌声再熟悉不过了,以前只唱给他一个人听,现在却成了谋生的工具,专门取悦那些肯大把大把扔钱的阔人听。他离家出走,不顾母亲的苦苦哀求,一意孤行地寻了她这几年,今天终于见到了,竟是在这样的场合里,热闹喧哗,容不下人生的半点悲哀。他不知道应该是喜还是忧。

贺言望着乐天的神情,大概也明白了,她轻轻碰碰他的胳膊,道:“等她唱完,我们去后台找她。”乐天仍旧呆呆的,不置可否。

那女人唱完五六首歌以后方才退场。人们还是不放过她,一遍又一遍地鼓掌起哄,邀她再出来,可是千呼万唤也没有出来。这时贺言拽拽乐天,乐天会意,两人悄悄地向后台移去。后台的灯光很亮,有一些伴舞的人正在准备着,乱哄哄的,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两个人悄悄地挤了进来。

露茜今天连唱了几首歌,卸妆的时候就有一些疲倦。她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掏出一根香烟,刚刚点着,想要放到嘴边,蓦地从镜子里看见一个人的身影,她象条件反射似的,猛然站起来,转过身,整个人僵住了,那只香烟在手里犹自冒着余烟。

乐天低声唤道:“翠屏。”

翠屏,露茜不知道已经有多少年没有人叫过她这个名字了。翠屏是她单纯美好过去的符号,这一切,都是和乐天有关的,可她那时并不明白。能嫁给乐天,是她在村子里的最好选择,在遇见朱平以前,她从没想过,自己除了嫁给乐天还会有别的生活道路。

乐天在他们订婚以后,带着她去了一趟天津,看的她是眼花缭乱,她那颗不安分的心就开始活动起来,开始对乐天安于现状的生活方式不满,觉得他没有出息。就在那个时候,有戏班子到村里来唱戏,其中有个唱小生叫朱平的,用花言巧语的许诺骗着她失了身,最后她竟然猪油蒙心似的跟着他逃到外地去。

她以为从此可以过上富贵的日子,没想到噩梦才刚刚开始。朱平是吃喝嫖赌样样齐全,而且根本是个穷光蛋,以前对她的许诺都是谎言。她大呼上当,可是已是没有退路了,只有硬着头皮过下去。她也想过,这也许就是自己贪慕虚荣的下场吧?朱平有一次输了钱,把她押给别人,她拼死也不答应,可她不过是个弱女子,最后还是被糟蹋了,朱平突然发现了一条一本万利的生财之道。那时候,她受尽了百般的□□,死了的心都有。后来,终于给她找了个机会逃出来,挣扎着到了上海。

她没有别的技艺,想要生存,只能靠出卖自己的青春与美貌。她抽烟,她酗酒,拼命地麻醉自己,以前梦寐以求的红灯酒绿、纸醉金迷的生活,现在是过上了,可是又怎么样呢?也不过如此。她常常在朦胧中追寻过去的一点影子,回味她和乐天在一起的美好时光,寻求一点精神上的片刻安慰。

然而,乐天现在真正站到她面前来了,她才觉得自己是如此的肮脏不堪。他来了,她却再也回不去了。他爱的是那个纯洁的翠屏,而她呢,不过是一个舞女,一个占满了污秽的女人。于是她掐灭了烟,扔到地上狠狠的踩着,渐渐地狠下心来,冷冷地道:“翠屏?先生,你认错了吧?”

乐天听着眼前这个女人冷冷的话语,望着她眼睛里闪动地象玻璃一样冷酷的光辉,不禁打了一个寒颤,这就是他千思万想的那个人吗?他情绪有些激动,走上前去扳住她的肩膀,想要跟她解释清楚。

这里所发生的争执,已经引起了别人的围观。有人窃窃私语道:“干什么的?”“是旧相好吧。”“平时那么高傲,都是假的,这是什么人,土里土气的。”

乐天想了几千几万遍自己和翠屏重逢的情形,却从没想过翠屏会不认他。他抓住了她的身体,却没有一点想象中的温暖与亲切,难道真是他错了吗?

这时候,露茜受着周围人的冷嘲热讽地刺激,脸上有些挂不住,她撇开乐天就想往外走。乐天情急之下,又一把拽住她,拽得她生疼,其实是心里疼才对,她借故叫了起来。贺言站在一边,傻傻地,望着重逢的一对恋人,根本帮不上忙。

迎面进来几个人,其中有一个二十几岁很英俊的青年,穿得很体面,正冷静地微笑着。贺言看了他一眼,觉得有些眼熟,一时之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那青年正巧看见乐天在和露茜拉拉扯扯,以为乐天是不规矩找茬的人,就跟后面的几个打手模样的人耳语了几句。那几个彪形大汉,上前来拉开乐天,不由分说一阵拳打脚踢。乐天也不躲闪,他心灰意冷地任由他们打着。

贺言没想到乐天会被人毒打,她惊醒了过来,大声叫着,让那些人快住手。露茜看见也有些害怕,就对那个青年道:“峰哥,算了,一场误会。”那个被唤作峰哥的人止住那些大汉,随后又厉声驱散了看热闹的人,自己却在门口站住了。

贺言抢上去扶住摇摇欲坠的乐天,替他擦去脸上的血渍,哭着叫他的名字。乐天并不理她,只是怔怔地望着露茜,眼里是无尽的怨意与失望,他哽咽道:“你一声不响地离开,好歹也告诉我为什么,我们毕竟是要结婚的人了,你有什么苦衷,难道不能告诉我么?”

露茜强忍着眼泪把头歪到一边,从前的一切,一切悲与喜,乐与忧,犹如电影散场时在银幕上闪动的那个“完”字,已经结束了,再没有任何实际的内容,只是偶尔在回忆时,激起一丝波澜而已。

贺言一直觉得那个乐天痴爱着的女人,纵然有千般万般离开的理由,至少也应该为乐天这些年来的执着与坚持不懈而有所动容,可眼前这个女人的冷静,冷静地让乐天的执着,成了一种讽刺。她再也忍不住,冲着露茜叫道:“我怎么也想不到乐天哥日夜思念的人竟是你这种女人,你知不知道乐天哥自从你离开后,也离开家乡四处寻找你的下落,这些年来,从未间断过。你知道他为你受了多少苦,跑过多少地方,眼看这希望一天比一天更渺茫,可他从来也没有气馁,想过放弃。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你,这世上再到哪儿去找这样一个男人死心塌地的深爱着你。万万没有想到,你竟然会这么狠心,不给他一句交代,你难道要让他为你痛苦一辈子吗!”贺言一口气说下来,已是泣不成声。

贺言的这些话就象利刃一样,一下下划过露茜的心,就算这几年来她被伤害地鲜血淋漓,也没有此时此刻的心痛。她不懂事的时候,因为贪慕虚荣受了别人的诱惑,沦落到今天,她根本就不值得乐天这样对她,况且现在…她瞥了一眼站在门口的启峰,迎着他若有所思的目光,她毕竟是个自私的女人,她苦了这几年,不想让现在的一切也成为泡影,她道:“乐天,是我对不起你。”

乐天听见露茜唤出“乐天”两个字,仿佛看见了一丝曙光,她到底还是认他了。他连忙上前抓住她的手,道:“不要紧的,翠屏,我就知道你不会不理我。”可是她摇摇头,断然推开他,就如同急于摆脱一个背负了多年的包袱与累赘。

露茜硬起心肠,冷冷道:“乐天,很感谢你以前那么照顾我,可我当初离开你,是因为我不能再过以前的那种日子,我也是人,还是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凭什么我就该吃苦受累。我不能象我娘那样的生活,受我爹的压迫,一辈子没有未来,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精彩,我不能就那样等到死。现在我过上了自己梦寐以求的生活,这些都是你无法给我的。其实乐天,我不爱你,从来没有爱过,我要你知道,当初我之所以会选择你,是因为在村里你是我最好的选择。可是现在我是露茜,以前的翠屏早已经死了。你在当初我离开你时,早就应该死心,这些年的奔波只能怨你没有心眼,怨你傻,这也算是给你个教训,让你以后对人别这么认真。乐天,你别再缠着我了,这样只会令我更加讨厌你。”她说得斩钉截铁,说给乐天听,更是说给她自己听,也似乎是说给门边的启峰听。

翠屏的一句“我从来没爱过你”,象铁锤一样,重重地砸在乐天的心上,让他一步步后退着,整个人似乎跌入了寒冷的谷底。其实他以前对于翠屏的虚荣心也有所了解,但他总以为那是她年少爱作梦的缘故,他爱惜着她,并没放在心上,没想到就是这虚荣心成为导致他和她决裂的最主要的原因,现在他才有点明白冯老太太以前说过他抓不住翠屏这话的含义。

她和他根本是两条路上的人,在一个路口相逢,他根本留不住她,更无法走进她的生活。这些年,他都是在自欺欺人,现实残酷地警告他,少年时代青梅竹马的恋人已经变了,变得更漂亮,变得更时髦了,可对他来说,已经是个陌生人了。

她刚刚松开他的手,他突然感到身体的一部分,从前的美好生活,也被拉走了。他终于清醒了。多年的奔波只为她的一句真心话,现在已经听到了,他知道自己应当放手了。他最后看了她一眼,冷笑道:“我明白了,原来如此,你应当早就告诉我的。不过现在也不晚,你放心,我以后不会再纠缠你了。”说完踉跄着转身朝外走去,与启峰擦身而过。

贺言跟在乐天身后,经过启峰身边,突然想起这是心程的一个什么亲戚,曾经碰见过一次,还在一起吃过饭。她望着乐天凄凉的背影,还念着他刚刚被打的事,恨意难消,在门口停下来,愤怒地朝着启峰,道:“你打了我乐天哥,我决不会就这么算完的。”

启峰看说话的人只不过是个小孩子似的模样,从刚才那一番慷慨陈词看来,也个有情有意的,不免就对他有几分好感,所以对于他的挑衅,也不在意,戏谑道:“那你准备怎么办?”

贺言看着面前的男人嘻皮笑脸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不由分说抬起腿来,朝他的小腿上踢去。他微一侧身,下意识地推了她一把,那力量来势汹汹,她一个站立不稳,身子想后一仰,就要倒下去,他上前去扶住了她。

贺言的帽子在刚刚拉仗时,已经歪七八斜的,没想到会在这时候掉下来,她的一头秀发跟着散落下来。启峰怎么也没想到竟会是个女孩子,一愣,都忘记了应当松开搂住她的手。

贺言第一次被一个陌生的男人抱在怀里,又羞又急又气,愤愤然,一把推开启峰的怀抱,又朝他小腿上来了一脚,扬长而去。这一次他正出着神,所以并没有躲避,被踢中了腿,虽然很疼,也象没有知觉似的,只管望着她离去的长发飘飘的背影发呆,连露茜在后面拍了他一把,还都没有反应过来。

乐天和贺言没有直接回家去,两个人在公园里坐了好长时间。乐天一言不发,贺言也不敢说话,只是在一旁静静地陪着他。她抚摸着刚刚散落下来的长发,却在想着不知何时乐天才会痊愈。

入夜了,启峰半倚在床上抽着烟,还在想今天晚上刚刚发生过的事。露茜洗完澡,披着湿漉漉的头发从浴室出来,径直走到梳妆台前坐下来,重新往脸上涂涂抹抹。屋里的香烟味渐渐浓重起来,呛地露茜直咳嗽。她扔掉手里的化妆品,坐到床上,一把夺过启峰手里的香烟,掐灭在烟灰缸里,皱着眉头,道:“别抽了,呛死人了。”启峰笑道:“你今天是怎么了,平时你不比谁抽得还凶。”露茜也不说话,又去拿过一瓶指甲油来涂抹着。

启峰翻过身来,看着露茜聚精会神的样子,道:“你可真够狠心的,我怎么没听说过你还有个未婚夫呢?不过好象人还不错,今天人家那样求你,你为什么不动心呢?”露茜心里凄然,又不便在启峰面前表露出来,斜瞄他一眼,道:“你吃醋了。”

启峰望着露茜妩媚的神态,微笑道:“我和你是什么关系,我吃什么醋。”露茜一下子坐直身子,道:“我就知道你一直没把我当回事儿。”启峰道:“当时我们不是都讲好的么,你情我愿互不干涉。露茜,我不过是个浪子,你想我能怎么样。”

露茜扑到启峰身上,恨恨地捶着他的胸膛,道:“你就不能给我一点儿真心吗?就连骗骗我,哄哄我,你都不肯。”启峰下意识地抱着她,半晌才道:“你把别人的真心丢了,到我这儿找,又能找到什么。”露茜一下子又坐起身来,死盯着他道:“你是不是看上今天那个臭丫头了。”启峰微微一笑,她,道:“你别发神经,瞎说什么呢,我怎么会看上一个小女孩。”说完就扭毕他那一边的床头灯,翻身倒在被子里,只留下露茜一个人生着闷气。

露茜想了想,突然悲从中来,也翻身倒下去,和启峰背靠背,泪水沾湿了一大片枕巾,她和他,说到底,还是两个同床异梦的人。

第二天清晨,若珩贺文发现了乐天脸上的伤,追问他是怎么回事儿,可是乐天什么也不肯说。若珩与贺文互相对视着眼光,看见乐天仿佛满腹心事,郁郁的,也不好再继续追问下去。

隔了几天,乐天才对大家说报馆的寻人启事不必再登了,他以后都不会再找翠屏,他已经决定回天津老家去。贺言一听他不再找翠屏,心中暗喜,再听到他要回天津,就开始慌乱起来,幸亏贺文极力拉住他,可贺文是不善言辞的。

若珩哭道:“天哥哥,我们好不容易才团聚,你到哪里去,天津的房子早就卖了。”嘉和也道:“乐天,现在兵慌马乱的,你这一走,若珩怎么也不会放心的,你不会让她过地不安稳吧?况且大家住在一起,彼此也有个照应。”乐天看着含泪的若珩,又瞥见贺言殷切期待的目光,终于决定留下来。贺言又快活了。

若珩猜想乐天的举动多半是贺言沉不住气,向乐天透露了翠屏的行踪,刺激了他,她便告诉贺文先不要去打听翠屏的事,自己找了一个合适的机会,拽住贺言,想要问个究竟。谁知贺言竟一反常态,言谈里闪闪烁烁的,倒让若珩起了疑心。贺言望着若珩奇怪的目光,跺脚道:“哎呀,你就别问了,反正乐天哥再也不会为翠屏的事胡思乱想了。”

以前,贺言对若珩几乎是言无不尽的,这是第一次有所保留。若珩从贺言的神情间隐约觉得她有些不对劲。她是了解贺言的脾气的,为人热情,但是贺言这次对乐天的关注程度,似乎已经超越了以往她对任何事情的关注。若珩第一次惊见贺言在说着“乐天哥”时那一副羞涩的表情,心里不免有些嘀咕,但也不敢就此断定贺言是对乐天产生了爱慕之情。

究竟在乐天、贺言、翠屏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呢?若珩心里仍然揣着一个急于揭破迷底的迷题,有些忐忑,幸而几天后,给她找到了答案。

最近碧亭总嚷着她的胃不舒服,终于听从家庭医生的建议,去医院里做了一次全面正规的检查。等到检查报告出来那天,她反而有些胆怯了,害怕自己得了什么不治之症,只好让若珩替她跑一趟医院,好象晚一点时间知道结果就能避免了似的。

若珩受了重托,急急忙忙地赶到圣玛丽教会医院,程家的家庭医生卫国山就在这里工作。她到的时候,卫医生的诊室里还有病人,她就在走廊的长椅子上坐着等了一会儿。上午,医院看病的人特别多,走廊上人来人往。她无聊地盯着墙上的钟表,又将目光顺着钟表移向别处,蓦地,看见一个身穿天蓝色竹布旗袍的女人背影隐没在走廊的深处。她觉得那背影很熟悉似的,但一时之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就那么一会儿的工夫,那个女人就不见了。

她疑惑不解,刚想追上去探个究竟。卫医生诊室的门开了,一位护士小姐陪着一位老太太从里面走出来,冲着她道:“程夫人,让您久等了,卫医生请您进去。”她无奈只好随着着护士小姐进了卫医生的诊室,可脑海里还闪动着刚刚隐没在走廊深处的背影。

卫医生是一个一个已经发福的中年男人,戴着一副遮住半边脸庞的黑眶眼睛,更显得一张脸又白又胖,似乎是一个好脾气的人。他听见推门的声音,从办公桌上的一堆病历中抬起头来,冲着若珩笑了笑,“咦”了一声,道:“怎么二夫人今天没过来?”若珩也不便告诉卫医生碧亭不来的原因,笑道:“姨妈今天有事,所以我替她来拿报告。”

卫医生做了程家十几年的家庭医生,对主要家庭成员的性格脾气早就摸地一清二楚,对于若珩的搪塞也不介意,推了推眼镜,从桌上的那堆病历中抽出了一份,翻开,简单看了看,道:“没有大碍,只是有些消化不良。我开些药,你叮嘱她按时吃药,再多注意点饮食,我想用不了多久,就会痊愈的。”

若珩谢了卫医生,出了他的办公室,径直到药房去拿药。药房紧靠着儿科病房,若珩的人还未到,就听见几个小孩子的哭声此起彼伏、交相辉映着,仿佛格外得热闹。若珩想想,碧亭也是有些象孩子似的,似乎对到医院看病总有着十分的恐慌与畏惧,她不由得微笑起来。

再走两步,经过一张斜对着儿科病房的长椅,若珩眼睛的余光瞥见一个年轻的女人抱着一个两三岁的男孩子,那孩子可能因为受到病房里面孩子哭闹声的惊吓,恐慌万分,正瞪大了眼睛四下张望着。那女人把半边脸埋在孩子的身上,有一个老妈子似的的中年女人陪在一边。若珩已经走过去了,她突然象是意识到什么似的,猛然转回身,走回到那年轻女人的身边。

那年轻女人越过孩子瘦小的肩膀,正盯着黑白十字花的地面呆呆地发着愣,突然那景象里□□一双杏色的皮鞋,和同样颜色的旗袍下摆,她才意识到有人站自己面前,不由得抬起头来。

若珩惊喜万分,叫道:“翠屏姐,我是若珩,你不认得我了?想不到我们会在这里碰面。”那年轻的女人正是露茜。她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认识的人,而且还是几年前的故人。露茜站起身,冲若珩尴尬地一笑,眉头渐渐锁了起来,神情极不自然。

若珩望着眼前这个不施脂粉、蛾眉淡扫,只穿一件天蓝色竹布旗袍的女人,清清秀秀的,正是几年前翠屏的样子,她根本无法把她与自己几天前在舞厅海报里看到的摩登女郎联系在一起。

在露茜身旁的老妈子很识趣的,一见露茜遇上熟人,连忙把孩子接过去,那孩子正紧紧搂着露茜的脖子,经过一翻连哄带骗,才极不情愿地松开手,投入别人的怀抱。那老妈子抱着孩子走到一边去看窗外的风景。

露茜待孩子脱离了自己的身体,才变得轻松自然起来,她笑道:“没想到这样巧,我们怕是有好几年没见过了吧?”若珩点点头,两人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才从何说起。半晌,若珩笑道:“翠屏姐,你大概已经见过天哥哥了。”露茜尴尬地一笑,道:“前两天见过一面。”若珩心想乐天突然的情绪波动果然与翠屏有关,看样子,他们已经决裂了,否则翠屏也不会对她一副爱搭不理甚至要避而远之的神情。

正在这时,有个女护士出来叫道:“余少麒,喂,哪一个是余少麒?”露茜醒悟过来,她冲着若珩指指儿科病房那边,笑道:“这个,到我们了…”若珩看着那个老妈子早已抱着孩子站在病房的门口。若珩连忙道:“你们忙,我还要去拿药呢。”说着和露茜点头致意,两人就向各自的目标前进。在分开时,露茜因为紧张还差一点撞到若珩的身上,若珩突然想到翠屏就是姓余的,那么这个叫“余少麒”的孩子极有可能是…她也不能十分地确定。

露茜抱着孩子看完病出了门诊大楼,看见若珩在正对面的花坛边坐着,那样子似乎已经等了有一段时间了。露茜想了想,看来今天是没法避免的,也许应该说个清楚些,免得再留有后患。她回身跟身边的老妈子耳语了几句,那老妈子点点头,一副训练有素的模样,从露茜怀里接过已经熟睡的孩子,从花坛另一边的甬道走了。露茜定定心神,朝若珩走过去。

若珩怀着满腹的疑问,难以释怀,所以才要等着露茜出来问个究竟。她看见露茜走过来,微笑道:“翠屏姐。”露茜深深地望了她一眼,没有说话。若珩看她淡然的样子,便道:“翠屏姐,你是不是觉得我太多事了,其实我是想…”露茜摆摆手,也在花坛边坐下来,定定心神,道:“其实我早就知道是瞒不了多久的。”若珩试探地问道:“那孩子是不是天哥…”露茜断然地摇摇头。若珩又道:“翠屏姐,难道你就不能和天哥哥复合吗?你们…”露茜又决然打断她,道:“不可能的。”若珩默然了,她低下头去,她觉得今天自己的话总是无法完整地表达出来,每每都被露茜拦腰截断。

露茜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态度太过生硬了,她放缓了语气,道:“那孩子其实是…是我和戏班的朱平所生的。”若珩听见露茜的声音里已经带着了哭腔,她抬起头望向露茜。

露茜的双眼里充满着泪水,她咬咬嘴唇,夹几夹眼睛,想要将泪水咽回肚里去,然而还是有那么一两滴泪水滑落下来,经过嘴角,流进嘴里,一股咸咸苦苦的味道,就如同她那痛苦不堪的往事。她现在再想起那个在她的噩梦里张牙舞爪的男人,还是恨地牙根痒痒。她不知为什么,就把那往事对着若珩讲起来,把若珩听得是目瞪口呆,因为露茜所经历的这些梦厣似的日子,是她根本不可想象的。

若珩眼含热泪,拖过露茜的手握在自己手里,泣道:“翠屏姐,你受苦了。你为什么不把这些向天哥哥说清楚呢?”露茜苦笑着摇摇头,道:“说清楚?难道我说清楚了,以前的一切就可以一笔勾销吗?不,不可能的,时间都这么久了,我们谁都再也回不去了。我现在只要一看见乐天,我就会觉得这些年来所受的罪是活该,都是我自找的,怨不得任何人。唉…”说完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若珩看见露茜凄楚的神色,心里不知是可怜,是同情,还是无奈。她感叹道:“你这又是何苦?”露茜挣脱开若珩的手,道:“过了这几年,我都没有什么眼泪了,所为的就是这个孩子。我从朱平那里逃出来,本来并不打算带上他的,可是说到底终归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我怎么能放心把他撂给那个没良心的坏蛋。可是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孩子在上海讨生活有多么的不容易,尤其干我这一行的。所以我一直都对人隐瞒我有个孩子的事实,雇了人在外面养着他,就是刚刚你见过的辛嫂。”若珩点点头,“噢”了一声,她能体味到露茜的难处。

露茜看若珩呆呆的神情,以为她没听懂自己的意思,就接着道:“我的意思是,我不想给任何人知道我儿子…”若珩转过头来,笑道:“我明白的,我是不会告诉任何人的,包括天哥哥在内。翠屏姐,你现在的生活还好吧?”露茜微笑道:“还算不错。若珩,我现在不叫翠屏了,改了一个带点洋味的名字,露茜。我和一个人住在一起,那人待我还算不错。”

这时候,她想起启峰,那个在物质上对她出手极为阔绰,在感情的付出上却极为吝啬,那个让她又爱又恨的男人,她一直都拿他无可奈何。如果有一天,给他知道她已经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了,不知道他会怎么想?也许他根本不会介意的,因为他根本就不在乎她。她思来想去,觉得还是不能冒这个风险,她不想给他离开她的任何理由。

若珩回到家的时候,还在为露茜的遭遇唏嘘不已。碧亭正等得焦躁不安,在客厅里踱来踱去,一见若珩,就道:“怎么去的时间会这么久?急死我了。”若珩笑道:“没事的,姨妈你只是有些消化不良,我顺便给你拿了药,卫医生说你应当多注意饮食才行。”碧亭一听没事的,就喜笑颜开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可把我给闷坏了,我要出去打牌了。”说着拎起早已放在沙发上皮包,急匆匆地出门去了。

若珩望着碧亭的背影,心里仍然举棋不定,究竟要不要把翠屏这些年的遭遇告诉乐天呢?正想着的时候,乐天随着贺言兴高采烈地从外面进来,与一个月前的情景简直是判若两人。若珩为他们的神色止住了脚步,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乐天看见若珩呆呆的神情,笑道:“你这是怎么了?”若珩定定地望着乐天,又看看贺言,她耳边仿佛回荡起今天上午露茜说过的话,都已经这么多年了,谁再也回不去了。是呀,乐天才刚刚从痛苦的边缘挣扎回来,知道了又怎么样呢?他们都有了新的生活,何苦还要在他的伤口上再撒一把盐呢,何况她是受了露茜的重托,谁也不说的。想到这儿,她摇摇头,道:“没事儿。”

乐天正在兴头上,也就没有在意,笑道:“我们两个刚刚打完网球回来。”贺言急道:“若珩,下一次一起打吧,可有意思了。哎呀,出了这么多汗,我要先上楼去洗澡了。”说着,就急急地跑上楼去了。

若珩以前也和贺言打过网球,可能由于自己缺乏体育方面的天赋,总是与贺言不很和拍,每次总要落得贺言一通取笑和批判。这会儿,看她的情形,是找着对手了。

若珩终于把遇见露茜的这个秘密埋在了心底,就算是对贺文也没有提起。她以为乐天和露茜如果真是有缘分的,就算不说出来,也应该是阻挡不了他们的。她并不知道,因为她此刻的隐瞒,直接影响了别人的人生,还不仅仅是乐天一个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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