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第二部 断肠 七(1 / 1)
断肠
七
这终究是个纷乱的年代,哪里也不是天堂,战争的阴影笼罩着每一个家庭,使人寝食难安的同时,又陷入了极度的空虚与绝望,在硝烟弥漫中体味着惊恐与耻辱。上海人似乎从来没有象此刻这样执着地想知道生命的来龙去脉,尤其是去脉,那一种火急火燎的急迫感,那一种急迫的烦恼、焦虑、挣扎,然而,尽管挣扎,这恶梦仍不知边际,何处是终止。很多人挣扎地累了,只有逃避,有的人逃到了内地,有的人逃到了国外,逃避生死的折磨与考验。
宗浦早已辞官不作,在家里韬光养晦,宗泽的贸易公司因为受到时局的影响,也不是很景气,经济的低迷,安全的威胁,即使住在租界里也不能得到最确切的保证。程家在美国还零零散散有些亲戚,于是两人都有意思迁居到香港或是美国去,这想法却在程老太太那里遭到了断然的否决。
程老太太以过来人的姿态教训他们无论在何时都不能轻易地离开故土,在战争年代生存,尽管悲观,也应该保持一种健康的悲观。她不在乎的态度,仿佛是对众人恐怖的一种嘲讽,其实是对重返美国的路途跋涉充满疑虑。她已经不是年轻的外交官夫人了,穿着织金花绣镶钻的宽大旗衫,因为宽大愈发显得身材窈窕,飘飘欲仙,引得西洋人惊见东方美女时啧啧艳羡了,她已经老了,已到古稀之年,那一点虚荣早在脚底下懒得把它拾起来了她真的是害怕一动,骨头散了架,散在重返美国的路上。
当然,她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家里的安全也是很重要的。于是她要求宗泽一家搬回来居住,一家人在一起,最起码还有个照应。碧亭因为从前生活的教训与回味的刺激,并不愿意,但是大势所趋,也由不得她发表不同意见,因为家人的安全更重要。不久,宗泽一家人就搬回了老宅居住。早高兴的算是若珩了,她可以天天与贺言见面,总是好的。
这一天吃过晚饭,嘉和神神秘秘地把贺文拽进他的房间去。好一会儿,贺文才回自己房间来,房门大敞着,若珩赤脚站在一张软凳上,擎着一只手,在书柜的的顶端摸索着。他倚在门边,望着她披着湿漉漉的长发,藕色印度绸睡裤下露出一小截光腿,那雪白的脚踝,又光润,又细嫩,又柔美,他定定地望着,不由得出了神。
若珩摸索了半天也不成功,只恨自己的个子没能长得更高一些,她皱着眉头,踮起了脚尖,终于够着了要找的那本书,轻轻地拽了出来,长吁了一口气,放松了警惕,突然收势不稳,“哎呀”了一声,摇摇欲坠。
贺文被若珩的惊叫声缓过神来,看她几乎要翻下凳来,一个箭步冲上去,叫道:“小心。”伸手扶住了她。若珩没想到贺文就在身后,有些惶恐,身体更失去了平衡,身子向后仰下来,顺势跌落在贺文的怀里。
没想到,他的手在慌乱间竟触到了她胸前最柔软的地方,他仿佛被电流击中了一样,一阵意乱情迷,迅速抽回了自己的手。她似乎也有些神思恍惚,竟然连手里擎着书也忘记了,那书顺势朝着他的方向砸下来。
贺文下意识地一转身子,正碰在书桌的边角上,他本能地一缩身子,就在那一瞬间,只听他轻微的“哎呀”一声。
若珩跳下凳子来,转身看着贺文略带痛苦的表情,也顾不得刚刚的尴尬情景,紧张道:“你怎么了,没事吧?”贺文扶着腰苦笑着摇摇头,道:“没事,没事,你够不着,可以等我回来帮你找嘛。”若珩扁了扁嘴,有些不好意思,道:“是我对自己的能力估计不足。”说完,又小声嘟哝了一句:“早知道就应该努力长得更高一点。”
她小时候,仰着脖子与贺文谈话的那种辛苦疲惫的记忆至今依然深刻,长大了,眼里的世界不再象小时候那么伟岸庞大,她似乎对自己充满了信心,总算可以扬眉吐气了。谁知再见到他,原来他也没有松懈,仍旧是高不可攀的。
为了扭转长大后依然存在的这种劣势,她不得不学穿高跟鞋,这样和他走在街上,至少不会给人家以为,他是领着自家的小妹妹出门。几天以后,她才清楚地认识到,她与时髦的大上海还是有一段距离的,高跟鞋穿在脚上,虽然使人走起路来袅袅婷婷,但却是一种极为辛苦的考验。袅袅婷婷只是暂时的,之后长时间都将是一瘸一拐的,她受了不少苦,可为了他,她还在为是否放弃这时髦的装扮,进退两难。他似乎注意到了她的尴尬,渐渐地开始低下头来迁就她,她心花怒放,索性把高跟鞋一股脑地扔到储物柜里去了。
贺文望着愣愣的若珩,不知道她脑袋里动的这些傻念头,他还在为刚刚的“失礼”举动有些羞赧,好象他对她有企图似的,便道:“那…我去洗澡了。”说完,移动着僵硬的身体走向浴室,这不动还好,一动,真的疼了起来。若珩回过神来,望着贺文别扭着身影,心里更加过意不去了。
贺文洗完澡,换上睡衣从浴室里出来。看见若珩正抱着自己的被褥往床上搬,贺文奇道:“你…你这是作什么?”若珩回过头来,笑道:“今天你睡床吧。”贺文用异样的眼神望着若珩,虽然他们自乡下回来后,感情亲近了不少,可也不至于一下子跨越“这样”的一大步呀,不会是因为刚刚…哎呀,看他都想到哪儿去了。
若珩飞红了脸,反应过来,道:“你别误会。”贺文笑道:“我误会什么?为什么要误会?”若珩被贺文眼睛里微微山东的火花搅地有些语无伦次起来,她道:“其实…我的意思是…你今天闪了腰,都是为了我,我怎么好意思…好意思再让你睡在沙发上,那岂不是太不人道了,来嘛。”
若珩走上来拽拽贺文的衣袖,把他拉到床边,指指床,道:“趴下。”贺文仍旧似笑非笑,道:“嗯?”若珩从床头柜上拿起一个褐色的小玻璃瓶,道:“叫你趴下呀,别扭扭捏捏的。我去问江妈要来一瓶药酒,她说这个治腰肌劳损很有效的。你不想明天让奶奶看到你闪了腰吧。”贺文也知道给程老太太知道以后的严重性,恐怕有得乱了,他老老实实地趴到床上,仍然有些不好意思,道:“你行不行呀?”
若珩不理贺文,轻轻撩起他的睡衣,倒了一点儿药酒在手上,沉吟了片刻,才将手放到贺文的腰间。她那温软柔滑的手刚接触到贺文的皮肤,他就如同条件反射似的一阵颤傈,紧接着绷紧了皮肤,心里火烫,脸上火烫,大概皮肤也是火烫的。
其实,若珩是第一次接触成年男子的肌肤,更加羞涩难抑,她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却控制不了手在轻轻地颤抖。贺文趴着一动也不敢动,更不敢出声,这倒让她的手抖得更厉害了,为了掩饰心里的紧张,她道:“你怎么了,要放松,是不是这儿疼呀?”贺文轻笑道:“是你的手太凉了。”若珩微笑着也不回答,深呼了一口气,又给他轻轻地揉起来。
随着若珩轻柔的动作,贺文慢慢地松弛下来,他其实伤地并不严重,这会儿倒希望严重些。他闭上眼睛,心神激荡,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甜醉迷乱的感触。
半夜里,贺文一觉醒来,觉得有些口渴,起身扭亮了床头灯,睡眼惺忪地望向沙发。突然,他睁大了眼睛,沙发上竟然没有人,再仔细一瞧,若珩歪七八斜地裹着被子躺在沙发与茶几之间的空地上,正睡得香呢。贺文哑然失笑,原来她是骨碌到了地上。
贺文下了床,走过去,轻轻地抱起若珩,轻轻地把她放到床上去,在晕黄的灯光底下,他在放开她的那一瞬间,看着她熟睡中柔美、平和的姿态,想起睡觉前她替他揉腰的温柔情景,忍不住,轻轻地,伸出食指弯成弓型,试探着去抚摸她的面颊,竟是凝脂般的细腻、爽滑。他看着她长长的睫毛弯弯的,小巧的鼻子翘翘的,可能正做着甜梦吧,嘴角还挂着微微的笑意。
他以前没有机会可以这样近距离地欣赏她的美丽,现在他望着自己的妻子,心里柔情涌动,慢慢地,凑上去,想要亲吻她一下。可就在这时,她在睡梦中“嘤咛”了一声,翻了个身子,吓得他以最快的速度撑直了身子,好象刚刚是作了亏心事似的。他何时变成了个胆小鬼,竟然对自己名正言顺的妻子亲近一下,都噤若寒蝉。
一会儿,他才回到沙发上躺下,掀过被子来盖上,被子里残留着她身体的馨香之气,他微微地嗅着,渐渐地,止住了慌乱的心跳,几许温暖,几许迷醉,都在那一瞬间荡漾开来。
第二天清晨,若珩一觉醒来,发现自己仍旧睡在大床上,而贺文却蜷曲在沙发上,她似乎有些明白了,欣然一笑。要不是她昨晚睡过,根本体会不到睡在那张小小沙发上的艰苦。贺文的体格那么大,能够坚持这些日子而没有怨言,也真够难为他的了。她望着贺文平和的睡态,心里盘算着,应当立刻为他解决这个问题。
贺文为了半夜里的一段惊险历程,仍然有些心慌意乱,他被自己胆怯的情绪困扰着,直到天亮方才睡着。等他再醒来时,已经是下三点钟了。屋里静悄悄的,偶尔有风铃被风吹得“叮咚,叮咚”的声音,也不知若珩跑到哪去了。他虽然有些怕见到她,可早已经习惯了睁开眼看到她的身影,这会儿她不在房里,反而心里有些空落落的,倒不自在了。
“噔,噔”有敲门的声音,贺文下了床,道:“进来吧。”江妈推门进来,看着贺文走进浴室里,笑道:“大少爷,你起来了,刚刚嘉和少爷打电话回来,说公司有事,他要去一趟杭州,晚上的婚宴去不成了,请你跟主人家打个招呼。”贺文一手拿起牙涮,另一只手一拍脑袋,笑道:“瞧我这记性,你不来说,我竟把晚上要去赴宴的事给忘得干干净净的。噢,嘉和没说是为了什么事吗?”江妈摇摇头,笑道:“没说。他好象挺急的,没说几句,就挂了电话。”说完她转身欲出去。
贺文以最快的速度涮完了牙,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叫道:“江妈,若珩在家吗?”江妈转过身,笑道:“大少奶奶刚刚陪着二太太逛街去了,说是晚上在外面吃完饭,还要去看什么歌剧。”说完,看贺文沉默不语,就带上门出去了。
其实,贺文原想带着若珩一起去赴婚宴的,他和她结婚也有一段时间了,还没有机会把她介绍给自己的朋友认识,这次应该是个很好的机会,可现在看来也泡汤了。这都怨嘉和,似乎这一连串的跌荡起伏都是从嘉和昨晚神秘兮兮地把他拽进房间就开始了。只不过是心程回来了嘛,何必鬼鬼祟祟的,倒好象他们之间真的有什么了。
然而,中国人是不能随便念叨的,贺文对嘉和预先告诉他心程已经回到上海的消息并没有引起重视,没想到他们竟会在同学的订婚宴上重逢。
贺文紧敢慢敢,等他赶到华侨饭店的时候,已是华灯初上了。饭店门前停满了车辆,他左顾右盼了好一会儿工夫,才找了一个车位,有一辆汽车紧紧跟在他的后面。待他停下车,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叫道:“贺文。”他回头一看,是他的一个同学孟彦君,同行的还有一位陌生的小姐,扬着高贵的头,打扮地非常时髦,只是身上香水擦得太多了,浓烈的气息,直扑到贺文的脸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彦君的态度倒是很轻松自然的,他冲着贺文一挥手,道:“贺文,给你介绍我的女朋友,丽娅小姐。”贺文微笑着冲那位小姐点了点头,却禁不住满心的诧异,上个星期他与若珩在兰心大戏院门口碰到过彦君一次,那次彦君的女朋友可不是这个模样呀,这个家伙更换女朋友的速度是越来越快了。彦君似乎看穿了贺文的心意,微一侧身,请丽娅走在前面,他与贺文落在了后面,在贺文耳边低声道:“拜托你不要拆穿我,我对这个可是认真的。”
贺文很难对彦君“认真”的对象产生共鸣,光那香水味就够呛了,他转念一想,依照彦君的脾气,次次都很认真,却次次都认真地没有结果,因此这次“认真”对象的“特殊性”,应当也不足为奇了。他有些庆幸,今天没有和若珩一同前来,否则给她看到这一幕,以为他认识的人都是轻佻浮躁,日日笙歌、夜夜纸醉金迷,不停更换女朋友来寻找感情刺激的人,他不想给她误会,他虽然认识这样的人,可与他们是不一样的。
正当贺文沉吟着,丽娅小姐回过身来,冲着彦君娇媚地一笑,嗔道:“你快一点,好不好。”彦君立刻抛下贺文,紧紧地跟了上去。贺文笑了笑,幸好有一个侍应带路,领着他上了二楼的牡丹宴会厅,否则他真怕跟丢了那一对心急的恋人。
主人林皓南偕未婚妻宋娴在厅口与到贺的客人含喧着,一见贺文,当即半着未婚妻,抛开了其他的人,迎了上来。彦君一捅贺文,笑道:“皓南待你,自是与旁人不同。”皓南笑道:“贺文,你参加活动总是要姗姗来迟的,连我的订婚宴也不能幸免。”贺文一抬左腕,作势看看手表,笑道:“这时间也不晚呀。”彦君笑道:“贺文是你们二位的大媒,自然是要端端架子的。”
宋娴也笑了,冲着贺文道:“嫂夫人呢?没和你一起来吗?”贺文待要说话,彦君又笑道:“贺文结婚都不请我们,哪舍得给介绍新娘子给我们认识。”宋娴微微一挑眉头,笑道:“听你这话的意思,想必是比我们先一步见到新娘子了。”彦君笑道:“上个星期在兰心大戏院门口凑巧进过一面,哎呀,这人嘛┅”他故意拖着长腔,更引起了宋娴的好奇,笑道:“究竟怎么样吗?”
丽娅冷不定插了一句,道:“彦君,你不是上个星期在北京出差吗?,还有□□术回上海来看戏?”彦君本想卖弄一番,却没想到说漏了嘴,连忙冲贺文使了个眼色。贺文忙笑道:“等有机会把她介绍给大家,她的脾气是很随和的,只不过年纪尚轻,没见过世面,请大家要多多包涵的。”宋娴从鼻子里冷笑了一声,道:“这左一个她,右一个她,多亲热呀,看来贺文同新娘子的感情是很甜蜜的。”
皓南听得出未婚妻的话中有话,明白她是替好朋友心程鸣不平,怕说过了火,会让贺文下不来台,忙笑道:“你们都行了吧,今天究竟谁是主角呀,是已经结过婚的,还是急劳劳等着结婚的?”贺文连忙鞠了一躬,笑道:“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宋娴难得见贺文如此风趣的,看他的脸有些红了,也不好再继续责难于他,便笑道:“嘉和这个最喜欢热闹的怎么也没来?”
贺文忙道:“嘉和刚刚有事去杭州了,他要我跟你们说一声,回来领罚。”宋娴笑道:“只怕不久就可以喝到他的喜酒了。”贺文笑道:“曼蕊还有一年才能毕业,怎么也得等她毕业以后吧?”彦君从与丽娅的窃窃私语中,突然蹦出一句:“嘉和也是,何必巴巴地把未婚妻也送到美国去读书呢?难道就不怕她跟人跑了吗?”
皓南觉得彦君的玩笑有些过头了,忙拍了他一下,道:“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来。”彦君也怕贺文有些不高兴,忙道:“刚刚贺文说的聚会就定在这个周末吧,大家都等不及要见新娘子呢。”皓南笑道:“彦君,你几时才能改了这顽皮的性格?大家快进去吧,时候差不多了,就要开席了。”
贺文、彦君、丽娅随着主人一同进了宴会大厅,大厅里高朋满座,大家都穿得光耀夺目的衣服,珠光流动,香风袭人,似乎都是喜气洋洋的。皓南一直引着他们坐到主席上来,贺文刚一落座,随即发现心程就坐在宋娴的旁边,他的心里一动,才几个月不见,心程竟然消瘦了许多,两个颧骨高高地隆起,红扑扑的两点印在上面,也不知是胭脂,还是病容,只显得脸色更加苍白了。
心程从贺文一进宴会大厅,就看见了,这是她与他,在他结婚后的第一次碰面,她努力使自己的态度更镇定些,更矜持些,并不想给朋友们留下话柄,好象她离了程贺文就活不下去似的。然而,她看着宴会厅里张牙舞爪的笑脸,在贺文的身后闪动着,仿佛那几十双眼睛都盯在自己的身上,虎视眈眈,不禁怀疑着,或许人人都在嘲笑她,想看她的反应,看她是不是不堪一击,谁让她平时高傲无礼,得罪了许多人呢?她按了按胸口,镇定了慌乱的情绪,故意转过脸,堆起了勉强的笑容,亲热地去和坐在她身边的一个青年杜凡说话。
这个杜凡对心程倾慕已久,可心程以前对他总是冷若冰霜的,今天还是得到她第一次的热情相对,真是喜出望外,立刻有些浑身酥软,好象刚打了一针麻醉剂一样舒服,这份得意劲就甭提了。
心程和杜凡说了几句话,看着他浑身没有二两沉的轻浮模样,心里厌烦得很,眼睛的余光瞥见贺文已经走了过来,靠着皓南坐下,眼睛却一直盯着自己这边,她想继续和杜凡继续亲热下去,继续刺激贺文已经无能为力了。她忍不住望了贺文一眼,他一如往昔,仍然闲雅稳重,英俊斯文,风仪翩然。以前他的这些,是让她心动爱慕的,可现在他已经属于别人了,再见时,对她已经是一种刺激,让她心痛了。
贺文与心程在一瞬间对上了眼光,就欠了欠身,笑道:“好久不见了。”心程见贺文这么客气,也不好过于冷淡,也就微微一笑。贺文看那笑容里竟包含着强烈的幽怨之意,是他与心程认识这许久,都不曾见过的。他有些奇怪,看她刚刚还和杜凡有说有笑的,何至于在转瞬间,情绪的拨动如此之大呢?
正当贺文疑惑不解的时候,皓南端着酒杯,站起身来,笑道:“各位来宾,请大家静一静。”客人们听到主人高声的开场白,都安静下来,目光齐刷刷地移到主席这边。皓南笑道:“各位来宾,今天是我与宋娴女士订婚的日子,感谢大家的赏光。”宴会厅里响了热烈的掌声,有人叫了一声“好”,大家轰然笑了。皓南也不理会,笑道:“我与宋娴得到双方父母的谅解,也不搞订婚仪式,只请亲朋好友们吃一个简单的便饭。来,我和宋娴先敬各位一杯。”
大家以为必然有一段很长的宴前演说,可惜没有,只得举起杯子,与同桌的碰了碰,一时间,只听得“砰砰”玻璃杯相碰的声音,夹杂着人们的喧哗声,宴会厅里是好不热闹。
心程与这喧哗,与这热闹,是不相干的。因为贺文的到来,她被深深地刺激了,一颗心变得冰凉凄然,脸上却要仍然保持愉快的笑容,与这欢庆的气氛协调一致。时间久了,这愉快变得有些杀气滕滕起来。因为,贺文镇定地坐在对面,态度没有丝毫的异常,她更加愤愤不平了。
红色喜庆的宴会厅里仿佛在一瞬间边成了斗牛场,斗牛士拎着血红的布,充满自得,充满悠闲地斗着那牛发怒,那牛被激红了眼,胡乱冲撞着,却不知去路在哪里,场外幸灾乐祸的观众此起彼伏地呐喊助威。她在桌布底下,握紧了双手,恨不得当场就把桌子给掀翻了。
大家觥酬交错,几杯水酒下肚,彼此间话就多了起来。席间有人道:“皓南,我看你敬了几圈,还没敬个谢媒酒呢。”皓南和宋娴对视了一下目光,双双站起身,笑道:“贺文,心程,若没有二位,我们哪有今天的幸福。来,敬你们二位一杯。”贺文与心程也连忙站起来,与主人碰了碰酒杯,一饮而尽。
彦君从落坐后一直陪着小心,拼命地向丽娅解释他并没有和其他的女朋友瞎混,最后还是以送一条项琏的代价哄得她眉开眼笑了。丽娅从彦君的罗唆里听到了桌上的这段典故,低声向彦君道:“这是怎么回事呀?”彦君俏皮地翻了翻眼睛,笑道:“当日鸿非结婚时的两对男女傧相,没想到最不可能的一对结成了未婚夫妻,而最有可能的一对却分道扬镳了。”
贺文听了,倒也罢了,他与心程两个以前是常被朋友们开玩笑的,已经见怪不怪了。杜凡本来一腔高兴,一番如意算盘,却被贺文的到来,全给搅乱了,他心下忿然,听了彦君的话,“嘿嘿”冷笑了几声。杜凡的冷笑声,把心程从斗牛场上拉了回来,没有了强烈刺激的支撑,她突然泄了气,从前温柔的回忆又回来了。
那时候,贺文的一个远房表哥鸿非和她的好友淑佩结婚,需要两对男女傧相,因为嘉和要做婚宴总管,贺文就介绍了皓南,她介绍了宋娴。参加婚礼的宾客门议论纷纷,是说不但一对新人是天做之合,连两对傧相也都是天生的一对。她听见了,心里被喜悦淹没了,她知道贺文也一定听见了。可为什么到了现在,后来相识的人竟然订婚了,而她与贺文呢?却已经分道扬镳了。从前的美梦,因为她的自信,因为她的大意,都化为泡影了。纵然贺文是为了家庭的压力,缔结了封建的婚姻,至少他应当有些无奈,有些遗憾才是呀。
流言蜚语不能伤害心程,真正是她受到刺激的是贺文淡然的态度,她想象了几千几百次他们再度重逢的场面,这回真的见着了,贺文竟是这种若无其事的样子,她爱了这么久,竟爱上是这么一个冷淡无情的男人,她早知道的,却一味欺骗着自己。她望着热闹的婚宴,正预示着幸福人生的新开始,可她却觉得没有任何意义。
一会儿,大家开始离座串席敬酒,心程都来者不拒,其实她只想寻求酒精的安慰。所谓酒入愁肠愁更愁,酒精没有替她解决任何难题,一个酒嗝,反而把她一腔的幽怨与酸楚都引了上来,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任人讥笑,任人□□。她曾经是不想给人讥笑,给人□□的,却也奈何不了这噩梦般的惨淡与离奇。她的酒量一向很好的,今天竟喝醉了。只愿喝醉了,能象酒精一样蒸发就好了,也不用再理会这癫狂与屈辱了。
宋娴是了解心程的心意的,对贺文另娶了新妇很不以为然,因此在宴会散席时,特意嘱咐贺文,让他送心程回家去。贺文看心程摇摇欲坠的样子,也不便推辞,就答应下来。
心程被贺文搀着上车时,心里是清楚的,想不到这时候还有和他单独相处的机会,不由得悲从中来,胃里突然一阵翻江道海,只怕要吐出来了,她高声叫道:“停车,我叫你停车。”贺文被心程的声音吓得在路边刹住了车,心程推开车门,冲了下去,扶着路边的拦杆,“哇,哇”地吐了起来。
贺文熄了火,也下了车,惊异地望着心程,半晌,才上去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心,微皱着眉头,道:“你不要紧吧,为什么喝这么多酒?”说着从口袋里掏出那条绣着梅花的绢丝手帕递给心程。心程接过手帕,还未来得及擦,又一阵胃酸上涌,这一次,她连肠子都吐清了,似乎胸中的满腔怨气也吐净了,她在贺文轻柔地动作里,委委屈屈地道:“贺文,我好难受呀。”
贺文没想到今天竟是如此地忙碌,等他陪着心程从医院出来,已经快十二点了,幸而心程在整个就医的过程中安安静静地,难得见她这样,收敛了趾高气扬,只是一个病人,虚弱,可怜,象个孩子,需要别人的帮忙与保护,他才觉得她有点真实正常的气息了。
心程坐在汽车里向外望去,一路过去的霓虹灯象一闪一闪的星星眼睛,可惜今夜没有星星,黑压压的云团笼罩了天际,连月亮都跑了。车窗的玻璃上只有她孤独的一个影子,一滴冰冷的泪珠滴到了冰冷的嘴唇,她摸了摸自己的,不是车窗里的影子,是真实的,她哭了,为贺文刚刚在医院里对她的温柔哭了。她满腔的恨意在他的一点点好意面前就败下阵来,再也没有了抵抗能力。
贺文侧身看见心程将头靠在车窗玻璃上,道:“你是不是还不舒服呀?谁让你空腹喝那么多酒的,自己找罪受。”他说完,看心程没有反应,仍旧静静地贴在车窗玻璃上,觉得自己的话对一个还在病里人是太重了,便道:“不过应当不要紧的,已经打了针,回家你再把药吃了,上床前喝一杯热牛奶,明天起来就会没事的。不过,你再也不要空腹喝那么酒了,应当多吃一点饭,你又不胖,何必学人家减肥呢?万一真的出了事可怎么办呀。”他突然觉得自己象是唠叨鬼一样,赶紧住嘴了。
心程靠在冰冷的车窗上,听着贺文的叮咛,心里有些感慨,难得听他一气说这么多话的,还都是关心她的话,他可真象是个傻子,傻得以为她是为减肥而禁食的吗?泪水忽然间越来越多了,她再也忍不住了,终于哭出声来。
贺文听见心程的啜泣声,看到她这样,有些意外,连忙把车停在路边,扭亮车里灯,侧过身来望着她,柔声道:“你是不舒服吗?”
心程止住悲声,扭过头来,眼泪还是扑簌簌地往下掉。她在泪眼模糊里死死地盯着贺文俊毅的面庞,一阵心痛,一阵柔情,一阵酸楚,一阵迷惑,半晌,才幽幽地唤道:“贺文…贺文…”贺文听着心程柔媚的声音,不明究竟,奇道:“嗯?”
心程虽然打了针,可酒精仍然残留在她的身体里,刺激着她的大脑,仿佛给她增添了无穷的力量和勇气,令她激情澎湃,决然道:“贺文,你为什么突然和别人结婚了,你让我该怎么办?我们在南京分开才不过一个多月呀,才一个多月,你就和别人结婚了。难道你就一直没把我放在心上吗?难道你就不明白我为什么在去年你生日时,送你一本《傲慢与偏见》的书么?难道你就没读懂其中的意思吗?为了你,我什么人都不理,只一心一意地爱着你,可是你竟然不声不响地和别人结婚了,你让我怎么办呀。贺文,我是┅我是爱你的呀。”她的这些许久以前应当说而没说的话,憋在心里已经很久了,终于一古脑地向贺文倾吐出来,早就该痛快地说出来了。她有些气力不支似的,只想找个依靠,顺势倒在了贺文的怀里。
贺文愣愣地,心程每说一句,牵动地他脑袋里一阵轰轰地乱响。他现在才知道心程竟是爱他的,原来嘉和并不是开玩笑。心程的高傲、心程的目中无人都是因为喜欢他?他想起以前对心程冷淡无理的态度,有些内疚,原来他一直对她存着偏见。他为心程勇敢的倾诉震撼了,他为心程的伤心惘然了,他为心程的情真意切感动了,他心乱如麻,抱着心程一动也不敢动。
心程靠在贺文厚实的胸膛上,闻着他身上的男子气息,心荡神摇。这时候,她更加看清自己的内心,她爱贺文,她要他,决不能失去他,要不惜一切代价把他夺回来。
这时候,突然下起雨来,雨滴打在车上,“蓬,蓬”,粗犷又连绵不绝地提醒着迷糊在浓情蜜意的人应该醒来了。但心程并不想罢休,她又抓紧了贺文的衣襟,生怕他会突然跑掉了。贺文觉得以这种姿势抱着心程的时间太久了,他轻轻推开她,不禁怔住了,她脸上红红的,仍然泪眼迷离,灼热的目光看得他心里七上八下的。他第一次由衷地认为心程是美丽的,艳若玫瑰,这样令人心醉。
车厢里陡然间变得狭小仓促起来,狭小仓促地容不下两个人的身体。贺文觉得这种情形很危险,他慌乱道:“下雨了,我先送你回家吧。”
对于贺文突然间的惊慌失措,心程是满意的,这似乎是鼓励她继续前进的暗示,她觉得自己又有了希望。其实她才是傻子,她和平常的女人没有两样,怨的是男人,恨的是男人,到头来,念的、原谅的还是男人,这似乎是几千年来作女人亘古不变的真理。
雨仍旧在浠浠簌簌地下着,若珩一个人躺在床上,却将屋里的灯开得雪亮,床头柜上的金脚小闹钟咯咯吱吱地行进着,已经快十二点钟了,贺文还没有回来,这倒是自他们结婚以来的第一次晚归。她从结婚伊始不习惯和一个成年男子住在同一个房间里,到之后慢慢地适应,是一个心理波动很复杂的过程,到了现在,他不在身边,她竟都不能安然地入睡了,即使打开屋里所有的灯,也不能令她的心情平静下来。不知道是对独处的害怕,还是对风雨未归人的担心,
屋里的空气有些闷闷的,若珩下床走到玻璃门前,拉开一丝缝隙,一阵夜风由雨里吹了过来,夹着冷气,扑在脸上,果然清爽了不少。她呼了一口气,伸出手,蚕豆大的雨滴落在手掌上,却是零乱而稀疏的。突然,在竹林后亮光一闪,划过一道刺眼的弧线,哗啦啦一道霹雳接踵而至,震地人心惊胆寒。
若珩急忙拉上玻璃门,跑回床上躺下,掀过被子蒙住了头,好一会儿,才战战兢兢地露出两只眼睛。外边风急鱼骤,一场滂沱大雨直泻下来。这时候,除了风声,雨声,别的声音都听不见了。她刚刚万分急切地盼着贺文回来,这会儿为疯狂的雨势所惧,倒希望他此刻不要在路上,而是呆在一个安全有屋檐遮雨的地方就好了。
因为焦躁不安,更无法入睡了,若珩大着胆子,下了床,走到书柜前,随意捡着一本书拿出来,回到床上斜靠在床头,预备看书来消磨时光。可是展开书,没读几行,却更加心烦意乱了。一会儿,隐隐地有汽车刹车的声音,该不是贺文回来了吧?她把书撂在床上,跑到到窗前,可院子里的灯都灭了,倒是大雨卷起的一层层的白雾,在风里胡乱地摇晃着,为无边的黑夜蒙上了一层轻纱,其他的什么也看不见了。
贺文进房来的时候,屋里灯亮如昼,看见若珩穿着水红色的睡衣,光着半截胳膊和小腿站在窗前,一种焦虑不安的神情,估计是在等他回来。他心里一阵温暖,一阵歉疚,在这漆黑的雨夜里,家里还有人在等他归来,现在只想说几句道歉的话,可他是嘴拙的,半晌,才道:“我回来得晚了,把你吵醒了吧?”若珩看他全身干爽,没有半点淋湿的意思,有些诧异,道:“雨下得这么大,你没淋着吗?”贺文“噢”了一声,道:“我把车直接开到门厅外的穿廊里,才下的车。咦,你为何把屋里所有的灯都打开了,连壁灯也不放过?”
若珩大窘,不想给贺文知道自己单独呆在屋里十分地害怕,正在焦急地等着他回来。她急忙走到衣柜前,从衣柜里拿出贺文的被褥抱在怀里,在确认镇定了情绪赶走了羞赧之后,转过身,淡淡地道:“你先去洗澡吧,我已经替你放好洗澡水了。”贺文见若珩似乎不愿再谈下去。只好听从她的吩咐,脱掉外衣,进了浴室。
若珩抱着被褥走到沙发跟前,放下被子,顺手拿起贺文扔在沙发上的外衣,突然感到有些不对,她抓着衣服放到鼻尖仔细地闻了闻,和贺文共同生活的这些日子,她知道他是从不擦香水的,可这衣服却分明弥漫着一股香气,而且还是女人特有的香水味道。她的心猛然提到嗓子眼儿,站在那里,发了好一会儿呆。
贺文泡在温热的水里,还想着心程刚刚说过的话,似乎是作了一个梦,醒来后,最初受到的震撼与意乱情迷都已经过去了,只在耳畔残留着一丝不真切的回忆,茫然,飘忽。他至今仍难以置信,心程怎么就会喜欢他呢?他们…他们根本是两种人嘛。嘉和以前和他唠叨过无数次的,他却一直以为那是在开玩笑。他保留着一点感动,为一个年轻的女子情真意切地爱着的感动,可他是不能爱她的,因为他早已爱上了别人,幸运的是还娶了她。为了这点,他愿意宽容地对待这个冷酷的世界,对待这个世界上冷酷的人,他想着安稳地睡在外面的年轻妻子,幸福地都要从心底里开出花来。半晌,他自嘲似地笑起来,还是不能理解,象心程这样的人,竟会对无趣呆板的他产生了兴趣。
不知过了多久,贺文走出浴室来,若珩已经睡下了,屋里七七八八的灯都关掉了,只留着书桌上的一盏绿色的荷叶盖电灯亮着,桌上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他端起来,慢慢地喝下去。顺着书桌上的灯望去,咦,原来墨绿丝绒高扶手的沙发不见了,换成一套米底蓝灰枫叶花纹的,比原来的宽了许多,没有扶手,几乎就是一张单人床。他猜想可能是若珩今天上街去买的,刚刚为什么没发觉呢?他的心里涌起无限的甜蜜的感觉,是为着他年轻的妻。
雨越下越大了,狂风吹落了那些没有坚强毅力的树叶,吹落了需要在和风细雨里成长的花朵,却吹不走留在各人心里的忧愁与甜蜜,也冲刷不掉刚刚发生的事情。根本不是梦,已经发生了┅这屋里的两个人,今夜恐怕都要失眠了,为了在刚刚过去的时间里发生的事。
心程今晚却睡的特别香,因为她已经下定决心。一个义无反顾的人是不会再有任何顾虑的,她知道自己应当振作起来,保持最好的精神状态,慢慢地筹划,她想得到的,就不能再让他落空。窗外飘动的大雨似乎已经为她擂响了冲锋的战鼓,她突然觉得,是时候见见贺文的乡下媳妇了。
几天后的一个早晨,吃过早饭,贺文照例回房换衣服上班,他从衣柜里拿出一件西装刚要往身上穿,若珩在后面轻轻拍拍他的肩,他回过身来,若珩背着双手,笑吟吟地道:“今天不穿西服行不行?”贺文望着她略带顽皮又有些羞涩的笑容,诧异道:“嗯?”
若珩顶喜欢贺文低下头来,专注地望着她时,有点错愣、有点不得其解、有点取笑的神情,因为喜欢,反而有些抗拒他这样望着她。这会儿,她又觉得周围的空气渐渐地变得稀薄了,稀薄地难以让她畅顺地呼吸。她准备了这些日子,无论如何也不能为了他此刻专注的凝视而退缩。停了一会儿,她才又把双手挪到前面来,道:“喏,我跟江妈学作的,你穿穿看合不合适?”
程家的女佣除了罗妈是个年纪长的,江妈也算是个老人,是贺文的乳母,一手把贺文带大的,后来跟随程家从天津迁到了上海。她是一个说话轻声细语,态度温和迟缓的寡居女人,并不象罗妈那样仗着有程老太太撑腰就侍宠生骄、飞扬跋扈,挑拨是非。若珩在没事的时候,总喜欢找她说说话,帮她作作家务,在她身上恍然找到了四姐的影子,惊喜万分。起初,江妈还觉得若珩是新进门的少奶奶,不敢有丝毫的越距,后来接触久了,觉得若珩不仅没有架子,待人亲切,甚至单纯得象是个孩子,两个人是愈来愈投气了。
江妈不仅烧的一手好淮扬菜,还做的一手好针线。这也许是每个中国妇女都具备的特长,可是若珩瞧在眼里,却非常地着迷,她喜欢这种平常生活的魔力,喜欢这种平常人物身上的平常乐趣,这都让她回忆起以前和四姐共同生活的日子,温暖惬意。她跟江妈学习作菜,学习作针线活,她在这之后作成的第一件作品就是为贺文缝制了一件中式长衫。
贺文低头一看,在若珩手上捧着一件蓝灰色脱丝锦长衫,他似笑非笑地接过来,立刻穿在身上,象小孩子似的跑到穿衣镜前张望,仿佛从来没有在镜子前注意过自己的仪容。
中国长衫素来给人一种文人的儒雅萧索之美,贺文因为个子高大,穿上这件长衫愈发显出身材的秀拔。他以前因为留洋的缘故,一直都是穿西装的,从来没有穿过中式长衫,可现在他望着身上这件长衫,那宽宽的袍袖,那松松下垂的波褶,那里面的一针一线,都给了他奇妙的感觉,这是若珩亲手缝制的,他穿在身上,喜在心头。
若珩在一旁鉴赏着自己的作品,抿嘴微笑着,因为贺文满意的样子,她也非常满意。
家里人见到贺文的装扮,都大吃一惊,似乎格外得新鲜。贺言叫道:“大哥,你怎么穿得象出土文物似的。”虽然这样说,其他人还是觉得贺文穿起长衫来别有风致。刚刚进家门的嘉和笑道:“贺文,让若珩也给我做一件,省得我跟落了形势。”于是大家知道了贺文的这件长衫是若珩亲手做的,都微笑不语,若有所思地望着贺文。
贺文本来被嘉和的话说得已经有些不自然,这会儿看见大家促狭的表情,更是闹了一个大红脸。依照他以前的个性,是难以容忍,也不能允许人家当众跟他开玩笑的,他不是傻子,可以任人取笑。好象心程的两个同学,那么无聊,那么惹人生厌,他决不会给面子,必定是拂袖而去的。然而,现今,他竟变得十分坦然,也开始喜欢这种其乐融融的和谐的愉快气氛。其实,做个“快乐的傻子”又何妨呢?
宗浦看见儿子这样,感到很是安慰,并不仅仅因为贺文对静妤的态度有所改变,更因为自从贺文和若珩结婚以后,整个人已经慢慢变得柔和起来,甚至有时候还有些孩子气,不再那么沉闷冷淡,那么棱角分明,时刻拒人于千里之外了,他知道贺文这几年因为母亲碧兰的死,心里一直忧郁不堪,现在看来,竟是奇迹般地渐渐痊愈了。
程老太太也很高兴,她觉得从这种情况看来,贺文与若珩的感情与日俱增,自己当初的决定并没有错,相信不久,程家就可以四世同堂了。
可惜,若珩在房间里,并没有看到这一幕,不知道贺文在家人取笑他时那一刻的真情流露,不知道那一刻的真情流露,都是为了她,不知道那一刻的真情流露,使家里人误以为他们已经是一对非常美满的夫妻。
贺文考虑了很久,觉得那天他对心程的态度过于暧昧,似乎给了她一点可以继续发展下去的错觉。她爱他,而他不能爱她,使他只有亏欠她的负疚感,为了这负疚感,他应当同她说清楚的。何必再在他身上浪费时间呢?为了一个永远都不可能爱自己的人耗费青春,决不是一件罗曼谛克的事,而是极端愚蠢的。他有些奇怪,自己对心程竟是什么话都可以直言不讳的,不象对待他的妻子,躲躲闪闪,遮遮掩掩,在等待的彷徨里体味着爱情的意犹未尽。
贺文自认并不是一个狠心的人,纵然直言不讳,也应当避免令心程更加难堪与伤心,究竟应当如何措辞,倒使他颇费踌躇。这样磨蹭了快有半个月的光景,心程的电话先打来了,两人约在贺文公司附近的一间西餐厅碰面。
不是吃饭的时间,餐厅里的客人并不多,他们在角落里坐下来。心程看贺文那样子,就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后来才发现他穿了一件蓝灰色的中式长衫,更增添了几分文雅飘逸的气息。
贺文被心程盯地有些不好意思,没想到一开场,就陷入了她的情意绵绵之中,只好微微一笑,道:“我有什么地方失礼吗?”心程笑道:“从来没看你穿成这样的。”贺文才明白是因为他的衣服,便道:“是我太太亲手作的。”
心程心里“咯噔”一下,这是他第一次提起这个“多余”的人,想不到语气竟是如此的亲昵,自然,甚至还有一点炫耀的意思。她一阵不快,充满妒意地“噢”了一声,冷冷地道:“原来如此。”贺文听着心程冰冷的语调,大概明白了几分,为了不再刺激她,立刻收敛了笑容。两人陷入了尴尬的沉默里。
贺文为自己刚刚在一个失意的女人面前表示对另一个女人情意而懊悔,他今天是来劝人的,是要直言不讳的,可临了却又显得有些局促不安,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一边酝酿着开场白,一边机械地往咖啡杯里放着糖。
心程看着贺文的样子,笑道:“别再放了,都变成糖浆了,我记得你以前喝咖啡从来都不放糖的,还特别偏爱意大利黑咖啡,就是喜欢它的苦味道。”
贺文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向心程歉然地一笑,端起杯子来喝了一口,的确是糖放得太多了,不但不甜反而有一股咸咸的味道。难为心程还记得他喝咖啡不加糖的习惯,他以前觉得人生悲苦,自然把这悲苦渗透到生活的每个细枝末节,就如同这苦咖啡一样,越原汁原味,甚至是比人生的味道更苦才好。可若珩曾经说过,如果喝咖啡一点调料都不加,简直是在遭罪,而不是轻松闲暇的享受了,即使不喜欢甜的味道,加一点盐也是好的,这样才有滋有味,人又何必非得与自己过不去呢?他虽然当时没有认同,却不知不觉中,渐渐地将这习惯改了过来。
心程以极为优雅的姿态搅动着咖啡,也在想着妥善的措辞,她偶尔看见贺文在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抑制不住的微笑,突然有种感觉,贺文与以前大不一样了。
贺文放下杯子,瞥见心程的右腕上挂着一串珍珠链子,在接扣处是一个铂金钻石的北斗七星吊坠,很是精巧特别,尤其那些颗珍珠的大小几乎一样,在心程雪白的手腕上发着晕晕的光,一看就是上等货,不由得他心里一动。
他想起那天,他们几个人去逛霞飞路,在一家珠宝店里,若珩似乎就是盯着象这样一串北斗七星的珠链很注意似的,他也就看了两眼,所以有些印象。当时他本打算立刻买下来的,但当着嘉和与贺言的面,他有些不好意思,稍一犹豫,就错过了购买的良机,后来再想买,因为没有什么借口,就更加不好意思了,这件事也就渐渐地淡忘了。
最近那家珠宝行和他们有生意上的来往,老板打听到程家大少爷也刚刚娶了新娘子,就几次三番地请贺文带着新夫人到店里选几样喜欢的首饰,算是珠宝行孝敬的。他并不愿意沾这个便宜,况且他看若珩的首饰也不少,平时却从来不带,也搞不清楚她是不是真的喜欢,所以一直还没有拿定主意要怎样和若珩开口。
这会儿,贺文看见心程也挂着这么一串,别有风致、楚楚动人的样子,就想到若珩身上去了,他的妻子挂上,必是极美的。
半晌,心程看着贺文默默无言,呆呆的样子,道:“今天约你来,是为了那天晚上的事。”贺文听见心程的声音,恍然醒悟过来,他奇怪自己在这样紧张的时刻,还能冒出这闲情逸致的念头。然而,现在已经到了问题的关键所在,他应当认真面对了。于是,他打断心程的话,道:“心程,其实我想告诉你…我是不┅”
心程抬起头来,看着贺文说话时充满歉意而毫无情意的眼神,已然明白了一切。她心里酸酸的,是不是自己太自信了呢?或许她对贺文还是不够了解,他那样一个传统的男子,是不会冒然作出离经叛道的事的。无奈,她强笑道:“其实那天我喝多了,否则那些话我是不会说出来的,况且你都已经结婚了,以前不说,现在说出来,还有什么意义。”说完尽用一种哀怨的眼神,幽幽地注视着咖啡,并不望向贺文。她知道贺文看见自己这个样子,一定会更加内疚和心软。果然,贺文默默无语。
心程并不死心,仍然幽幽地盯着咖啡杯,幽幽地道:“贺文,我只想知道,如果不是┅你会不会┅”她是想知道如果他不是受了家庭的压力,缔结了封建的婚姻,而一早就知道她是爱他的,他应该会怎样呢?他会不会为了她,和顽固的家庭一争到底呢?说到底,她还是抛不开她那强烈的自尊心,她是应该被不惜一切来争取的。
贺文明白心程的意思,他应当很明确地告诉她,她和他是两种人,无论他是否缔结了封建的包办婚姻,他都不会爱上她的。至少以他现在已经爱上别人的心境,是这样想的。他应当直言不讳,不该骗她的,可他已不再是以前那个狠心冷漠到不顾别人感受的程贺文了,他面对着不尽哀怨与伤痛的心程,反倒说不出话来了。
可再这样继续沉默下去只有更加危险,贺文了想,微笑着抬起头来,淡淡地道:“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又何必再提呢。人总是要往前看的。心程,只要往前看,不久你就会觉得从前发生的事都算不了什么了。就好象等有一天我们老了,再回首年轻时的往事,只会觉得是那么幼稚可笑。所以趁现在还有机会,不如放开胸怀,往前看吧。”
心程从贺文的话里捕捉到了一丝无奈的意思,也不知是他的含糊给了她的错觉,还是她的自尊心强迫她必须得到这样的错觉,总之是她想要的一丝无奈,她的自尊心得到了一点满足。可仅有一点无奈是不够的,她要的是他的全部。她在无意间让他落跑了一次,就再也不能有第二次了。有了以往的教训,她告诫自己这一次不能太着急,依照贺文的脾气,是应当再给他一段时间来考虑的。以前都是她太主动了,现在她觉得应当改变方针,要以退为进。
她定了定心神,扬起头来,道:“贺文,我的意思是我不想以后我们连朋友都作不成。不如你介绍你太太给我认识,我想我们会成为好朋友的。”
贺文想不到心程竟然能这样豁达,和他印象里的小姐脾气的心程根本是两个人,或许象嘉和说的,他以前是带着有色眼光看她,对她始终存着偏见的缘故吧。到了这个时候,他倒宁愿相信这种推测了。
由于和心程发生了这样一段插曲,几个星期后的一个周末,贺文觉得事情基本上已经告一段落了,才在家里举办了一个小型的下午茶会,当然也邀请了心程。
这是贺文第一次把若珩介绍给他的朋友们,准确的说,是嘉和招揽来的朋友们,他永远都是被动的。当初他并不知道是和若珩结婚,因此极不情愿,也没有心情通知他的朋友。按规矩,结婚后至少应当补请一次客人的,可他以为结婚只是两个人的事,他只有她,她只有他,就足够了,又何必拉上别人凑热闹呢?倘若不是由于心程想要与若珩结识,他是想不到在家里举办聚会的,他害怕热闹,尤其是以他为主人的热闹,可是与心程的“特殊关系”,又不能单单只向若珩介绍这一个朋友,仿佛有点太突兀了,万一给若珩误会了,可怎么办?所以,也只有勉为其难了。
若珩更不惯于热闹的场合,除了结婚那天,她还没有支撑过如此人员聚集的场面,很是胆怯。不过既然与贺文结了婚,就应当融入他的生活圈子,与他的朋友亲近,至少他们的关系是不应当避讳人的,他和她结了婚,她是他的妻子了。
为了给贺文的朋友留下一个良好的印象,若珩特意穿上一件桃红色的锦云罗旗袍,力求使自己的态度更得体,更从容些,可还是紧张的有些糊涂,只好一个劲地傻笑着接受检阅。贺文似乎察觉出她的不安,突然伸出手,轻轻地握住她的。她怔住了,这是他第二次握她的手了,她心里一阵狂跳,在那一阵温暖里眩晕了。他在与客人的含喧中,低下头,在她的耳边轻声道:“你不用害怕,他们都不是吃人的老虎。”她想不到他说笑话给她听,忍不住微笑了。
果然,众人对她的傻笑没有任何批判的意思,纷纷夸道:“想不到贺文竟然娶了如此年轻美丽的新娘子。”连一向俏皮的彦君也收敛了不少,对她很是恭敬。杜凡更是大大地恭维了一番,倒是诚心诚意的,他很高兴,贺文娶了这样的新娘子,是再也没有心思和他争夺心程了。
心程终于来了,主角出场总是要姗姗来迟,让人等待一会儿的。若珩在结婚前一天就已经听过贺文和心程的事,一直在想象心程的模样,现在终于见到了,竟是超出她想象的一个非常美丽时髦的女子,明朗丰腻的鹅蛋脸,洞察人事的锐利的美目,英挺的希腊式的鼻子,微微上翘的带着矜持与骄傲的嘴唇,一袭泥金色的曳地无袖洋裙,愈发衬得她长身玉立,袅袅婷婷,整个人由内而外,散发着高贵迷人的气息。
这就是许心程吗?若珩望着面前的女子,只觉得一道凌厉的目光向自己射来,她倒吸一口冷气,突然有些支撑不住,好想找个依靠。她刚刚建立起来的一点自信竟敌不过心程那高贵的气势与凌厉的目光,她和心程简直是天差地别,怪不得贺文对心程一往情深,念念不忘。
嘉和在客厅的另一端急迫地高声叫着贺文,贺文不知出了何事,只得替两人做了简单的介绍,松开了握着若珩的手,转身离开了。
心程洒脱地笑着,心里想着这就是贺文的妻,哪里是什么乡下人,分明是一个很清秀的可人儿,年纪仿佛还小,正努力保持的庄重态度里仍然还透着些稚气。虽然若珩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她还是很镇定,人长的是还不错,可是没法跟她比,只是一个有点姿色的平凡小女孩而已。她上上下下一比较,对自己的胜算又多了几分把握。心程眼睛滴溜溜一转,抢上一步,握住了若珩的手。
若珩看见心程伸出手来,连忙也伸出手来和她相握,两双雪藕似的腕子握在了一起,两个人都是一愣,因为彼此都看见对方的右腕上挂着一串珠链,竟是相同的款式,象樱桃般大小的珍珠,接扣处的北斗七星吊坠悠悠荡荡地碰了个正着。心程有些纳闷:“怎么她也有这样一串,而且也选在今天带着,莫不成是在和我示威吗?”
若珩更不用提了,手上的这串珠链是贺文昨天托珠宝行的人送到家里来的,门房老周也没搞清楚,直说是送给大少奶奶的。她当时看了,心中还是一喜,是那日他们在店里看见过的款式,当日她就很为那别致的北斗七星吊坠着迷,难为贺文竟还记得。她不知道贺文为什么突然送自己这样一份厚礼,心里存着疑问,等有机会问他时,他却只是淡淡地解释这是珠宝行的作人情送的。她那时看他的样子是不愿多说什么的,也不好再追问下去。她平时没有佩戴首饰的习惯,总是嫌它们太过累赘,但这串珠链却另当别论,毕竟是贺文的一番心意,不得不表示一下,所以就戴了起来。今天看来,贺文竟然买了同一款式的两条手链分别送给了两个女人,真是岂有此理。
若珩虽然脸上微笑着,可心里却更加郁闷了。她不但看见心程手腕上的珠链,还闻到了她身上的香水味,就如同在那个雨夜,贺文身上的一模一样。
贺文虽然问心无愧,但因为心程在雨夜的一番表白,总觉得心里有些疙疙瘩瘩的,他急于想知道若珩和心程第一次见面会是什么样情形。现在远远地看着两个人,一个秀若幽兰,闲雅清隽;一个艳若玫瑰,绚丽夺目,彼此微笑着,很亲热地握着手。贺文心里的石头总算是落了地,他哪里知道那两个人心里的寒风凛冽,那么多的九曲十八弯。
今天的客人大都是贺文、嘉和的同学,他们在一起谈天说地好不热闹。若珩端着一杯果汁在角落里静静地坐着,听他们说笑,本来是很有趣的,可她却高兴不起来,她只是热闹外的一个旁观者而已。
一会儿,心程也坐了过来,冲着若珩笑道:“嫂夫人,见不惯这种场面吧,他们一向闹惯了的。”若珩笑道:“许小姐,别这样客气,叫我若珩好了。”心程道:“既然如此,不如你也叫我的名字,才显得亲近些。”若珩微微一笑,端起果汁浅饮了一口。
心程瞥见若珩左手无名指上的结婚戒指璀灿夺目,在她眼闪耀着,钻石的光辉在她的心里引发了一场嫉妒的烈火,燃烧了一通,却无处发泄,半晌,才道:“咦,我看你的年纪很轻,好象没有贺言的年纪大,应该还不满二十岁吧?噢,你别介意,我是不是问地太唐突了。”若珩笑道:“哪里,我十八岁了。”心程恍然大悟地又“噢”了一声,漫不经心地道:“那贺文的年纪岂不是比你大很多?我以后真不敢再叫你嫂夫人了,你还只是个小妹妹嘛。”
若珩心里一动,总觉得心程有些嘲弄的意味,也不便就此辩驳,只得以静默来表示不以为然。心程却想加重若珩对此事反应的程度,故意提醒她此刻应当是不高兴的,便道:“若珩,你不高兴了?我同贺文是很熟的,一向都是玩笑惯了,我想你是他的太太,应当也是经得起玩笑的人。”若珩立刻觉出心程刚刚的话是针对她的,决不是普通的玩笑话,她真的不象贺文的妻子,反而更象他的一个小妹妹吗?她有些黯然了,冲着心程摇了摇头。
心程仿佛没看见若珩的失意,继续自顾自地说下去:“我同贺文很熟的,都是美国耶鲁大学的留学生。今天来的客人大部分都是的。噢,不知你是哪所大学毕业的?”若珩觉得那话一直问到自己的脸上来,她的脸上火烧火燎的,却还是淡淡地道:“不怕许小姐笑话,我是没上过什么学的。”
其实这些心程是知道的,她只不过要看若珩尴尬的表情才快心。她并不罢休,接着道:“哎呀,真是的,我问的有些不合适了,原来你是没上过学的,那么你和贺文岂不是没有什么共同语言么?那真是太可惜了。我们那时候在学校里…”心程也不管若珩愿不愿听,就把在学校里的一些事拿出来刺激若珩,以示她和贺文的关系非比寻常,她要先在心理上战胜若珩。
若珩勉强坐在那里微笑着,打算无论心程再说什么样的话出来,都要拼命忍耐。虽然这样想着,可一颗心却不能平静。心程重重地戳中了她的要害,她最遗憾的就是没有能进正规的学堂念书,而是在曾外祖母的安排下,接受了旧式的教育,因为她的曾外祖母认为一个女子学习“德言容工”才是最重要的,至于文学词章只不过是一种点缀,是陶情冶性的消遣,决不能耽溺其中。幸而她有机会遇上了宋先生和汤玛斯神父,才使自己受到了与曾外祖母意识里截然不同的“旧式教育”。或者说,她是在世俗与智慧的夹缝里长成的。
时至今日,她虽然没有长成“德言容工”式的木偶,却因为没有受过正式的教育,常常怀疑自己是新旧文化交流产生的畸形怪物,难免有所自卑。之前,她也曾因为宗浦夫妇为自己这方面的缺撼反对自己与贺文的婚事而心有顾及,现在,在心程面前,这种自卑更加重了。不知为什么,她见到心程,领略着那高贵的气质,心里总是怵怵的,仅有的一点自信,也已烟消云散了。她想着,其实不论从容貌、气度、学识、家庭背景,心程才是贺文理想的对象。
贺文偶尔在人群里寻找若珩的身影,生怕他那些朋友会令她不自在。这时候发现她正和心程坐在一起,心程说的兴高采烈,若珩在一旁微笑着,不时地点着头,似乎是很认同的样子。他想不到她们初次见面,竟然相见甚欢。他对若珩有信心,他觉得任凭是谁都会喜欢她的。
心程走到那里,永远都是中心人物,不久就有人围过来。贺文惦记着若珩,也跟了过来。恰巧心程和其中一个同学谈起那一年圣诞节他们开舞会时发生的趣闻,贺文记起那一年好象是自己扮的圣诞老人,还闹出不少笑话,到现在还记忆犹新。他忍不住也加入他们的谈话,因为曾是彼此共同的经历,所以都深有感触。
若珩在一边只是个旁观者,她现在发现,自己其实对贺文的过往并不了解,几乎是一无所知。贺文平时的话并不多,这时竟和心程两个说地热火朝天。她并不知道,贺文只是想起了那一段他过往的人生中少有的无忧无虑的快乐时光而已。
她想起心程刚刚讽刺过她的话,突然觉得自己夹在当中,简直就是个外人。她与贺文不同的成长经历,不同的生活角色,种种的差异,因为心程的出现,犹如炭盆里的余炭,被轻轻地拨动了一下,竟不可抑制地燃烧起雄雄的烈火来,烧得她充满了焦虑,暴躁,担忧。看似宁静的婚姻生活其实早已经危机重重,仿佛在悬崖绝壁上偷生的小草,经不得风雨雷电,经不得惊涛骇浪。
她太天真了,天真地以为婚姻永远可以保持在目前的这种状态上,他这会儿仿佛是属于她的,然而却是身心分裂地属于她,这桩飘忽而没有实际内容的婚姻,根本没有前途。
想到这儿,她一阵后怕,站起身,躲开喧杂热闹的讨论,走到客厅的落地窗前站下。窗外天高气爽,棕色、红色,赤褐色的树叶,纷纷扬扬地从树上飘落下来,草坪深处的秋千架在孤独地晃来晃去,仿佛她此刻摇摆不定的心。哦,已经是深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