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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第一部 年轻的新娘 二(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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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的冬天似乎特别的冷,仿佛从嘴里呼出的热气还没走多久,就结成冰掉到了地上。若珩对于四季的变化向来没有太大的反感,她以为每个季节都有它的好处。可是今年却不一样,她总是有些提心调胆的。

冯老太太的身体眼见一天不如一天,请大夫看过,都说时候差不多了,估计就是今年冬天的事了。她渐渐地长大了,冯老太太对她的态度也不象小时候那么苛刻、严厉,尤其是在乐天和四姐都走了以后,这旧宅里只剩下她们两个人,更显的格外阴冷,她们相互之间都需要借助彼此的温暖,才能抵御寒气的入侵。

若珩有时拉开抽屉,里面都是她小时候的玩意儿,纸扎的小风车,断了皮筋的弹弓,磨得发光的鹅卵石,彩泥塑成的小老虎,早就看不清画面的旧烟牌,几张用锡箔纸叠成的元宝,还有三颗无彩弹珠,童年的一点记忆都在这里了。

她单单拿出那五彩弹珠来轻轻地摩挲着,因为是乐天买给她的,一共五颗,她为了这弹珠还和阿牛打了一架,后来还是耐不住他的软磨硬泡,还是送了他两颗。阿牛到北京去念书也有一年多了,她却只能留在村子里,和两个老妇人生活在一起,外面的世界对她有不论有多么梦幻般的吸引力,也是不真实的,因为都是别人告诉她的。

这些年来,虽然受着曾外祖母的压制,她还是有些快乐的,可越是快乐,痛苦来临时就会觉得异常猛烈,那些快乐她都记不起来了。长大了,发生了一些事,生命中顶重要的一些人和事渐渐地离她远去了。

那时候,乐天和水伯的女儿翠屏很要好的,已经订了亲,两人还去城里照了相片,然而乐天的快乐并没能维持多久。村里来了一个唱梆子戏的草台班子,里面有个唱小生的,依若珩看来,模样根本比不上乐天,偏有一股风流潇洒的态度,让翠屏深深地着了迷,最后竟一声不响地跟着他私奔了。水伯气地发了疯,乐天急地发了疯,托人四处寻找,这两人就向人间蒸发了似的,再无音讯。水伯没有办法,只当从来没生过这伤风败俗的女儿。可乐天该怎么办?他一直被蒙在鼓里,欢天喜地地等着作新郎,新娘竟跑了,连一句交代也没有。

有一天,乐天竟黑着脸对家里人说:“我要去找翠屏,至少应当问个清楚。”若珩想劝住他,却找不出能够说服他的有力理由,他在冯老太太的骂声中,在四姐的哭声中一去不复返。

四姐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了,本希望借着儿子结婚粘些喜气,说不定就能好起来,象以前一样健壮,谁成想竟是这样的一个结局。她很难过,可又怕表现出来,给儿子看见了平添他的烦恼,所以她一直将委屈压制在心里。就算她再能忍,也压制不住不村里人在背后的指指点点,她未过门的媳妇让戏子给拐跑了哟,还有什么比这个更丢人的呢?

冯老太太还不罢休,拄着拐杖在厅里训着四姐:“都是你把儿子给惯坏了,我早说翠屏那丫头有些狐媚子气是靠不住的,你就是不听,非要依着乐天的性子来。这下可好了,聘礼也送了,婚礼也筹备地差不多了,新娘子竟然跑了。哼,好笑,真是好笑。”说完,还不忘用拐杖在地上重重地戳上几戳,以此表明她说这话的力量,还有愤恨的程度。

四姐两眼呆滞,一声也不敢吭,觉得老主母的话对极了,一切都是她的错。她在自怨自哀中一天天地苍老了,经常一个人喃喃自语,记性也变得很坏,做菜的手艺更是一落千丈。经常,三个女人坐在饭桌前,守着一盘盘煮烂的或是没煮熟的或是没放盐的或是咸得喉死人的菜,静静地坐着,慢慢地等它们变凉,谁也不动一筷子,都如老僧如定了一般,没有轻闲庄严,却是悲伤而苍凉的。

若珩在四姐的恍惚中仿佛一夜间长大了,变得懂事了,照顾了她十几年的四姐现在需要她的照顾了。她尽自己的能力想要使四姐回到现实的世界里来,可惜并不成功。

四姐不用做事后,反而更恍恍惚惚的了,没有半年的光景就病倒在床上,并且拒绝就诊吃药,渐渐地就有些奄奄一息了,只是眼睛常常盯着门的方向,期待着儿子突然归来的惊喜,可惜乐天并没有回来。

若珩每次看见四姐深切盼儿归的凄惨模样,就不由得阵阵心酸,可是仍然要拼命压制自己的情感,因为家里有两个年老的病人需要她的照顾,她必须坚强。她每天穿梭于冯老太太和四姐之间,来回奔波劳碌着。有时冯老太太伸出干瘦的手拉住她,询问四姐的病况,她为自己总不能给曾外祖母一个更好的消息而难过。冯老太太仿佛也很清楚,每次都无奈地放开她的手,长叹一口气。

那天,四姐的精神似乎好一点儿,人也不那么迷糊了,还能坐起来,若珩服侍着她吃了两勺子粥。一会儿的工夫,她又要躺下来,若珩并不知道这是日落前的回光反照,还满心欢喜地以为她会好起来。然而到了晚上,眼看着就不行了。

四姐死命地抓住若珩的手,撑着腔子里的最后一口气,徐徐地道:“珩珩,有一天我不在了,你要学会好好地照顾自己,可惜我看不到你嫁人了,我真的放心不下呀。”若珩想不到四姐突然灵台清明起来,她已经好久没有如此有逻辑地讲过话了,不由得心里又是高兴,又是害怕。四姐无限慈爱地望着若珩,继续道:“你是个苦命的孩子,从小没有爹娘的照顾,不过你别怨老太太,她也不容易,你以后要好好地孝敬她,千万别再惹她生气了。”

若珩的眼泪涌了出来,她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害怕了,四姐的一番话竟象是临终遗言一样,让她惊恐,她伤心地哭成了泪人。四姐仿佛要得到若珩的一个明确的答复,才能安心似的,用哀求的眼神死死地盯住若珩,道:“你别怨她,你别怨她。”若珩在泪雨滂沱里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四姐松了一口气,目光渐渐有些呆滞、涣散,若珩扑到她身上,叫道:“四姐…”四姐用游丝一般的声音道:“其实你娘她没…”四姐并不想把这个秘密带进棺材里,她第一次要违背老主母的意思,然而却没有时间了,头一歪就此过去了。

一阵悲痛向若珩袭来,这世上最疼她的那个人不在了,她根本已没有理智去分析四姐留给她临终遗言所暗示的含义,她迷迷糊糊的,并不清醒。

冯老太太惊闻了这个消息,老眼里竟流下了几滴浑浊的泪水,若珩想不到曾外祖母刚硬的内心还有柔软的一面,不由得也陪着掉下泪来。冯老太太看看她,突然又不耐烦起来,挥挥手,示意让她出去。

其实冯老太太并不完全是兔死狗烹之悲,四姐一直陪在她身边,是她暮年生活中最重要的伴侣,她了解她内心深处最隐密的地方,年纪比她还轻,竟然比她先去了。冯老太太霎时之间觉得心里空荡荡的,虽然若珩一直对她隐瞒病情,安慰着她,她还是感觉到自己的时候也差不多了。

这十八年来,不管她和若珩之间如何相互折磨,她还是把她养大了,现在四姐死了,她再死了,将只剩下若珩孤零零地留守在这阴森冷漠的老宅里。她想着那鲜花一样的少女,心里蓦地涌起一股柔情,毕竟还是敬尧的一点血脉。她勉强翻了个身,门窗都是关着的,屋里还生着火炉,炉火正旺,她却突然感到有一阵寒风袭来,激地她打了一个寒颤。半响,她觉得是时候给上海的程家写封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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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下雪了,冯老太太挣扎着爬起来,到窗前的摇椅上坐下来,发觉雪已经停了,是什么时候停的呢?她和这个世界越隔越远了。窗外天色青蓝,一眼望不到尽头,对面屋瓦上铺着一层厚厚的雪绒,原来光秃秃的树上,枝枝丫丫的,这会儿,倒象是结满了肥硕的白棉花,一颗颗摇摇欲坠,整个世界寂静无声,仿佛在那一瞬间停止了呼吸。这雪景虽然美丽,却也寒意迫人。她不知道自己还有几次这样的机会看雪落雪融,心里盘算着这信已寄出多长时间了,总该有回信了吧?

她微微一侧身,瞥见穿衣镜里的人影,一个形容枯缟的干瘦老太太,脸上的皮皱得象退了毛的“大芦花”,布满了老人斑,象一张豹子的脸。她穿一件玄色摹本品子锦缎掐牙灰鼠棉袄,额前系着百蝶穿花的发带,外面的世界都已经翻天覆地了,她还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打扮得仍象一个满清孤老遗孀的模样。她已经是过了时的了,难怪这屋子里总有一股腐败潮湿的气味,尽管佛龛上玉石观音前的香炉里烟雾缭绕,香气飘散,也难以掩盖这行之将朽的味道。

她拜佛也有几十年了,还没有做过一件痛快人心的好事,也不知道这次一时冲动所做的决定究竟是对是错,但愿她到了那边,敬尧不要怪她才好。想得太多,也很累的,她转过身,有些气力不支,索性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就要晕晕欲睡了。

“太婆。”若珩推门进来,冯老太太听见声音,缓缓地睁开眼睛,她感觉自己有些迷糊了,仿佛进来的仍是十年前那个小女孩,扎着羊角辩,穿着粉蓝色的绸衣,那时候她不知犯了什么错,自己很生气,直想打她一顿,最后还是罚她在天井里站了半天。那天的天气可真好,不象现在,自己已然快走到生命的尽头了,而若珩却象鲜花一样娇美地绽放着,让人嫉妒,让人艳羡,真想把她一道带进坟墓里去,那样她们就永远也不会分开了。她突然被自己残忍恶毒的想法吓噤了,倒吸了一口冷气,这可是她的亲外孙女呀。如果可以从头再来的话,不知道自己可不可能对她好一点儿呢?也不至于两个人都苦了这么多年。

若珩俯下身来,轻声道:“太婆,您怎么下床来了?”冯老太太收回了怔怔的目光,又把眼睛闭上了。若珩和冯老太太平日难得说上几句话的,所以对今天这种十问九不答的情形早已经习惯了,也不以为意。停了一会儿,若珩又道:“太婆,有从上海给您寄来的信。”冯老太太一听“上海”二字,立刻睁开了眼睛,道:“噢,去把我的老花镜拿来。”

若珩依言从梳装台的抽屉里取出了老花镜给冯老太太带上,瞥见冯老太太眼里闪动的久已未见亮光,突然有些害怕,直觉告诉她,上海的来信必是与她有关的,不知道曾外祖母会给自己做怎样的安排呢?曾祖母的想法总是千奇百怪让人捉摸不定的,倘若…不知道她有没有能力反抗呢?经过了这许多年的的变故,很多事情都已经改变了,她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倔强任性、一门心思和曾外祖母对着干的小女孩了,她已经长大了,学会了忍耐,也懂得了放弃。

冯老太太颤颤巍巍地拆开了信,冲若珩摆了摆手,示意让她出去。若珩摇摇头,想让自己便得轻松起来,就微微一笑,轻轻地推门出去了。

一会儿,若珩端着一碗药进来,冯老太太似乎已经看完了信,正在闭目养神。若珩柔声道:“太婆,到时间吃药了。”冯老太太慢慢睁开眼睛,道:“珩珩,不忙吃药,我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同你谈。”若珩见冯老太太郑重其事的样子,手轻轻地抖了一下,她想得果然没错,该来的终于要来了,曾外祖母是要缔结这桩婚姻,还是要把它解除呢?她的手又抖了一抖,滚烫的药汁溅到她的手背上,她醒悟过来,连忙把药碗放到一边,找了张矮凳坐在冯老太太身旁。

冯老太太道:“珩珩,我知道你一直以来都有些怨我,怨我这些年来待你不好,还不如一个佣人。”若珩心里一酸,想不到冯老太太有一天会坦承此事,她突然想道“人之将死,其言也衫”这句话,起初为自己命运的担忧害怕被一种新的恐惧所替代,她虽然被自己的曾外祖母厌恶、排斥、甚至憎恨着,想要及早地摆脱这一切,却也惧怕真的有这样一天的到来。

正在这时,冯老太太突然长叹了一声,道:“唉,我也撑不了多少时候了。”若珩一听之下,再也忍不住,流下泪来,冯老太太看若珩哭了,也是一阵难过,却偏要狠声道:“别哭了,我还没死呢。”若珩赶紧抹了抹眼泪。冯老太太稳稳心神,接着说:“你大概还记得十年前到咱们家来的人吧?”若珩听见她这样一说,不由得心里一怔,低下头去,脸有些烧烧地。冯老太太看此情形,就更加认定自己的安排是妥当的。

冯老太太当年只所以会同意程家的提亲,除了因为和程家有些渊源,还是因为她存了私心,程家的男孩子患了重病眼见不行了,要是一旦死了,若珩未出嫁就守了望门寡,自己就可以永远把她身边。然而,谁会知道那男孩子并没有死,订了亲以后反而一天天地好起来,况且程家和冯家还是有些渊源的,当年,敬尧他…看来这是命中注定的姻缘。

想到这儿,冯老太太道:“你和程家的那男孩子是自小订过亲的,四姐大概也跟你说过。十年前他们全家要迁到上海,所以才来向我们辞行。程家是殷实富足的官宦世家,又是书香门第,况且贺文那孩子也是不错的,我看那孩子的模样很是斯文厚道,又有学问,知书答理,我想这门亲事你应该极愿意的。”

那是几年前的事了,冯家突然收到程老太太从上海寄来的信,大意是贺文已经大学毕业,其间洋溢着掩饰不住的得意与炫耀之情,信后还附着一张贺文穿戴学士服所拍的一张照片。若珩抿着嘴,想着那照片上的人,一直悬挂在胸口的翡翠仙猴小桃不知为何跳了一跳,连带着她的心也“咚咚”跳了起来,半晌,她才道:“我不离开太婆。”

冯老太太但愿自己能永远留住她若珩,她想起自己曾经要把若珩一同带进坟墓的念头,冷笑了一声,仿佛是讥讽自己突然间良心发现的一点仁慈。她自己受过亲人的迫害与折磨,到头来心肠变得坚硬冷酷,可是要将这报复实现在自己的下一代身上,竟然还是于心不忍。

冯老太太深深地望了若珩一眼,又将目光移向窗外,道:“珩珩,我眼见是快不行了,不可能养活你一辈子,所以打你一出生就给你安排好了将来的归宿,也算对得起你了。这几年灾祸连连,家里也没有几个钱了,一些田产和物业都变卖得差不多了,所剩的就是我们现今住的宅子,还有一些不值钱的首饰。这宅子我已经托人卖了,等我死后,你就到城里律师行办好手续,到上海去,永远都不要再回来,去过你的新生活。今后你应当学得精明些,别再傻傻地光为别人着想,好象多么忍辱负重似的,哼,非得让别人欠你的情你才高兴。”

若珩复又流下泪来,曾外祖母厌恶了她这么多年,排斥了她这么多年,憎恨了她这么多年,到头来还是给她安排了这样的归宿,都不知道她们这几年的相互折磨都是为了什么?

冯老太太也不理会若珩的哭泣,悠然道:“也不知道乐天这臭小子现在在什么地方,连他娘死了都见不上最后一面,唉…珩珩,虽说我留给你的财产不多,你也要一分为二,留给那个不争气的蠢东西乐天一份儿,也不枉四姐照顾了你这么多年。”若珩含泪听着冯老太太的好象临终前的嘱托,屋里又陷入了沉默。

沉默地久了,屋里仿佛涌起一种隐秘而压迫人的气流,是那一段十几年前的往事,一直徘徊在这屋子里没有散去。冯老太太歇了一会儿,终究下定了决心,道:“珩珩,你小时候为你爹娘的事问过我很多次,为这也挨了不少打,现在我也不想把这件事带进坟墓。”

若珩没想到冯老太太终于肯重提这件事,不由得抬起头来,睁大了眼睛,定定地望着冯老太太,生怕漏掉一个字。冯老太太没有朝若珩看,可眼睛的余光里已经捕捉到她急切的神情,冷笑了一声,道:“我就知道这些年你虽然嘴上不说,可还是不死心的。”若珩听到冯老太太冷冷的声音,不由得低下了头。

冯老太太看了若珩一眼,叹了一口气,道:“我这些年来对你态度,并不是我想这样的,而是有一件事使我不得不如此。”她边说边回忆起二十年前程程带着敬尧的骨灰回来时,自己痛苦凄凉的情景,这世上还有什么比白发人送黑发人更让人可怜的?想到这儿,她恨恨地指着若珩,把那一段往事说了出来,说到激动处,开始有些上气不接下气,整个故事也说得断断续续的。然而,若珩还是听明白了。

当听到“你的亲生父亲在你母亲面前开枪打死了你的外公”时,若珩是目瞪口呆,她望着冯老太太渐渐扭曲的面孔,一双浑浊的眼里射出仇恨的火光,不由心里一阵绞痛。她到现在才明白,为什么这些年来冯老太太对她忽冷忽热,阴雨难定,没想到自己的身世竟是如此的复杂,自己的亲人们之间竟是相互仇恨的。那一瞬间,她可怜着面前这个失去儿子的老人,也可怜着自己。

若珩缓缓地伸出手臂,试探地轻抚着冯老太太瘦削的双肩。冯老太太紧绷的身体,给若珩的手一碰,突然抽动了一下。若珩慢慢地,把曾外祖母拥进怀里。

冯老太太一下子象瘫痪了一样,整个人靠在若珩的身上,放声痛哭。她把憋了二十几年的悲伤、愤怒、怨懑一古脑地发泄出来,竟是如此的痛快。可是痛快过后,整个身体就象被掏空了一样虚软无力,只想找个依靠。

若珩怀抱着这个抚养自己成人,却已风烛残年的老人,想着自己的身世,根本还难以接受。小时候,曾外祖母告诉她,母亲是难产而死的,那么她的父亲呢?她忍不住要开口问一问,可是她又如何能问?小时候的记忆简直是个恶梦。况且依照冯老太太的脾气,如果愿意说的话,自会告诉她。她更不能在这个时候,再来刺激冯老太太。若珩思来想去,忍不住也泪水涟涟。祖孙俩就这样抱着,哭着,也不知道过了有多久。

一会儿,冯老太太推开若珩,道:“我乏了,扶我到床上歇歇吧。”若珩擦擦眼泪,搀扶着冯老太太到床上躺下,替她掖好被子,又试了试药碗的温度,已经冰凉了,便轻声道:“太婆,我再去热热药。”说完端起药碗,走出房去。

冯老太太愣愣地望着若珩的背影,心里又恨又爱,她其实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没告诉若珩,为什么她们要卖掉城里的房子,为什么她们要隐姓埋名,搬到乡下来居住,这都是为了躲避若珩的亲生父亲,许文强。

十七年前也是这样的一个风雪天,一个青年来到了冯家,她一眼就认出了他,是和程程一同亲密合影的许文强。她以最快的速度思想着,自己已然是一个年迈体衰的老人,根本无法在体力上战胜那个正值风华的青年,她没有别的门路,可以扭转这种劣势。或者象阿祥说的雇一个杀手杀了他,只可惜她和这个世界隔得太久了,对这个世界运行的程序已经非常地陌生,有谁会理会一个老太太的疯言疯语呢?

她不用那么愚蠢的方法,人死了,倒是一了百了了,连痛苦也没有了,她要他和她一起活在这冷酷的世上,痛苦着,与自己挚爱的人生生分离,永不得相聚,永远不知道自己的亲生女儿就在这庭院的另一个角落里。

她当时装作有些老糊涂了,一上去就喊“阿力”,那青年愣了一下,不置可否,她亲热地拉住他大诉丧子之痛和暮年的凄惨。那青年听她唠叨了半天就问起程程来,一听到程程,她更加地悲悲切切,更加伤痛地告诉他程程带着敬尧的灵柩回来后就一病不起,感染了风寒,最后转成了肺病,已经死了有一年多了。

她深信自己真切的表情足以打动任何人,她很痛快地看到许文强那痛苦到失魂落魄的的神情,看着他在风雪里踉踉跄跄着逐渐走远,她一生从未作过如此成功,如此尽兴,如此酣畅淋漓的表演。她在狂笑过后,终究还是不放心,害怕他突然再返回来,听见后院里婴儿的哭声。一个月后,她卖掉了天津城里房子,搬到乡下来居住。

冯老太太才在往事里呆了一会儿的工夫,屋外的西北风又呜呜地吼了起来,雕花窗棂也被吹地咯咯作响。渐渐地,那风声变得抑扬顿挫起来,仿佛远远地驶来了一辆火车,加足了马力,死劲儿地朝屋里开过来,眼看着火车就要将屋子碾为平地,却在紧要关头嘎然耳止了,让人悬着的一颗心上也上不来,下也下不去,空自悬着。

慢慢地,刚要沉稳些了,竟有军号响了起来,居高临下般地震耳欲聋,最可怕的是在狂号中夹杂着诵经的声音,那喃喃的音调和着敲打鼓謦声越来越大,简直要把军号声给淹没了,窗外又有鹅毛大雪飞了起来,象一挂珠帘把整个世界都给网住了,为何院子里却是灰压压的一片呢?犹如墨汁在石青色的宣纸上慢慢地泼散了。

她望着这突变的场景,好象给吓着了,连呼吸都停止了,这是给她敲响的丧钟吗?还是在给她超度亡魂?她的魂灵已经不在了吗?为何那一种奇异的哀怨弥漫在心里,久久地挥散不去。她还有秘密没有来得及和若珩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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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老太太自从告诉了若珩的身世的前半段之后,就卧床不起,整个人已经完全垮了。她强撑着一口气,其实是为要不要向若珩吐露十几年前秘密的后半段而犹豫不决。她看着若珩一天天在屋里进进出出,忙忙碌碌的,感觉着生命也在一天天地离她远去,倘若再不说,恐怕永远都没有机会了。

这天,冯老太太感觉着身体轻快了不少,吃了许多日子无味的稀饭,突然想起四姐以前惯常包的牛肉芹菜馅的饺子,不禁有些饥肠漉漉了。若珩难得见冯老太太有食欲,当晚就包了十几个,虽然味道不算太好,冯老太太还是很给面子,一气吃了六个,直打饱咯。

若珩也很高兴,收拾了碗筷,就象往常一样把火炉的碳火弄得更旺些,又走到佛龛前打算往香炉里再添些香屑。冯老太太吃饱了饭,有了力气,坐了起来,道:“你别点香了,我今天怕那个味道。”若珩回身看冯老太太坐了起来,连忙找了一个软枕垫在她身后,笑道:“您老人家今儿的气色不错,就应当多吃点饭,这样才会有抵抗力的。”冯老太太嗔道:“你做的饭的味道怎么能叫我多吃点。”若珩心里一酸,低声道:“是比不上四姐的。”

冯老太太听到“四姐”的名字,也默然了,半晌,她抖抖擞擞地从枕头底下拿出一张已经发黄的照片,自己端详了半天,才缓缓地,极不情愿地递给若珩,道:“喏,你爹娘…”

若珩的心“砰砰”地跳起来,冯老太太终于肯说了,自己已经在那个秘密的边缘了。她强自镇定地接过照片,是一对青年男女的合影。那女孩穿着一套浅色的衣衫,梳着两条长长的辫子,眼睛又美又亮,模样非常之秀丽,她靠在男青年的身边,一手抚着发梢,眼睛里满是笑意。那青年高高的个子,很英俊的样子,两人的态度非常亲昵,应该是正在热恋之中。

若珩第一次看见自己父母的样子,不由得泪水一滴滴落到那相片上,她急忙用手把相片上的泪水抹去,翻过相片来,看见一行娟秀的小字:程程与文强留念于法国公园。若珩抬起头来去看冯老太太,冯老太太点点头,道:“是你的爹娘。”

若珩隐忍了十几年对父母的好奇与渴望,这回儿听见冯老太太肯定的回答,心跳的速度更快了,也不知是紧张还是兴奋。

冯老太太看见若珩突然发亮的眼睛,肠子都要悔青了,她恨死了那亮光,她养了若珩十八年了,竟也敌不过她对于陌生父亲的渴望。她为什么要把照片拿出来呢?让若珩对自己的父母有了更真实的印象。这近十八年来,她一直被矛盾的心理折磨着,若珩是仇人女儿的事实一直象针一样刺着她的心,时时刻刻提醒着她应当与若珩保持距离。她害怕自己有一天会亲情征服,因为,她应当是恨她的。

然而,为什么,这一刻,她竟会对若珩充满了无比的眷恋,这一刻,她想紧紧抓住的就是这个她恨了近十八年的少女的双手。为什么?直到临死以前,才让她看清内心深处对若珩的爱,是不是太晚了呢?她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她已经把大好的光阴都浪费在和若珩的相互折磨里。

她一直都是一个自私的人,本来经过几天的深思熟虑,已经预备把程程还在人世,文强在上海的事告诉若珩,现在看来,凭什么?她就要一个人孤零零地到那个冰冷的世界去里了,凭什么把她辛辛苦苦养得如花似玉的女儿拱手送还给仇人,让他们一家三口团团圆圆。她想象着那情形,嫉妒地都快要发疯了。

冯老太太“哼哼”地冷笑了两声,若珩一下子惊醒过来,她望着冯老太太渐渐有些狰狞的面孔,有些不知所措。冯老太太看着若珩惘然的目光,冷冷地道:“珩珩,你不用太高兴了。我希望你不要忘了,你是姓冯的,许文强虽说是你亲生父亲,可他是冯家的仇人,这是永远都改变不了事实。”她的这些话就象是铁锤一样重重地砸在若珩的心上,叫若珩无言以对。

冯老太太停了一会儿,看见若珩没有明确的表示,更有些忿忿然,她低头想了一会儿,道:“珩珩,你别说太婆这几年对你不好,只怨你自己的命不好。况且,太婆也尽量给你安排了你自己满意的归宿,应该算待你不薄了。珩珩,你要是还有一点良心的话,你就对太婆起个誓言。”若珩心头一揪,不知道曾外祖母又要搞什么花样,她定定地望着冯老太太。

冯老太太好象被魔鬼附了身,一个疯狂的念头正在身体里张牙舞爪,她已经身不由己了。她并不理若珩,继续一字一顿地,道:“珩珩,我要你起誓,今生今世不得与许文强相认。否则你,不,不光是你,还有你的丈夫贺文,就会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死后堕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你们,你们永远都没有好结果。”说完,死死地盯住若珩,叫她不能挣扎。

若珩万万没想到冯老太太提出这样的要求来,她虽不信鬼神之说,可也不禁让这恶毒的诅咒,吓得倒吸一口冷气。她仿佛看到了自己和贺文的悲惨前景,更加胆战心惊。她有一千一万个不愿意,可是眼前的这个奄奄一息的老人,是对自己有养育之恩的老人,此时此刻,正用痛苦、绝望、哀求的的眼神望着自己,看得她是心乱如麻。她没有办法拒绝一个木已将朽的老人的要求,最终,她含泪答应了,照着冯老太太的原话把那誓言又重复了一遍。她当时并不知道,以后将为这誓言负上多么惨痛的代价。

冯老太太听见若珩百般无奈立下的誓言,心满意足地闭上了双眼。当天夜里,她就带着要讲而未讲的秘密死去了,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她将永远看不到若珩为她的离世伤心欲绝的样子,如果她看到话,也许会为之动容,也许会改变主意。但是,已经永远都不可能了。说到底,她还是一个自私的人,就那样带着诡异的笑容离去了,让若珩遗憾终生。

丧事办完后,若珩的哀思尚未褪尽,收房子的人来了,她必须离开居住了十八年的地方了,只有到上海去,投奔她的未婚夫,奔赴那个她曾祖母一手为她缔造的,她也为之向往的婚姻。已经十年了,贺文还是以前的样子吗?她曾祖母是接到信后才作的安排,估计上海方面应该也是愿意的。她在欣喜憧憬之余,也有几分忐忑不安,这前路茫茫,不知是福是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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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文这几年一直波澜不惊地活着。十年前,他父亲不作外交官后,调到上海市政府任职,举家也跟着迁往上海,当然还有他的继母郑静妤。他的生活因此过得并不痛快,好不容易等到念完中学,就急急地到美国留学去,大约离家越远,忧郁和愤懑也会离他越远。然而童年的阴影已经深深地嵌入到骨隋里,就算他后来长大了,成年后,也还是沉默谨言抑郁寡欢,仿佛是这个世界欠了他的。

贺文学校里有一个叫许心程的中国女留学生,现在他也想不起来他们俩人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样的情形,使他厌烦的是,等他们熟识了以后,她总爱拿他的沉闷来取笑他。嘉和却对他说:“心程是对你有意思,才那样的。”

嘉和是贺文继母哥哥的儿子,自小因为父母在一次飞机失事中意外死亡,就由静妤抚养在程家。贺文与父母的感情不好,并不妨碍他与嘉和成为要好的朋友。他很喜欢嘉和的性格,总是很乐观的,顽皮的永远象是个孩子,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很好相处。他自己不快乐,总希望在别人的身上能够得到些补偿。嘉和可以肆无忌惮地开贺文的玩笑,贺文也不介意。所以贺文看嘉和说这话时,脸上闪现着他惯有的狡黠神色,他并未往心里去,以为不过是嘉和的又一个玩笑话而已。

心程是一个艳丽地眩目的女孩子,家里有的是钱,出国留学只不过是为了玩乐与消遣,至少贺文是这样认为的。为了她而发生的故事各种各样的都有,很多人倾心于她的风仪,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甚至为了她争风吃醋大打出手,闹得沸沸扬扬,然而似乎都是外围的热闹,倒也没听说谁真正追求到她。

其实心程早已厌烦了围着她转的那些纨绔子弟,贺文的出现给她带来了异样的感觉,她为他高雅的书卷气,还有在冷漠不语间流露出的含蓄、内敛的男子气概而着迷。可是贺文这个古怪的人并没有把她放在眼里,他的冷漠使她的美丽变得索然无味,反而激起了她的狂暴的热情。

她放下了架子,给了他许多的机会,然而他却象个傻子似的不开窍,未能懂得伊人心肠,她就有些恨恨地,却也无可奈何。她以为还是应当保持最后的一点自尊,等他先开口才是,她骄傲了这许多年,他至少应当给足她这个面子的,否则把他惯坏了,他是不会珍惜她的。

几年下来,并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发生,他们两个人却始终象是两个世界里的人。渐渐的,别人好象也知道了,倒象比当事人还清楚似的,同学们之间都传开了,贺文和心程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贺文和嘉和毕业后回到上海,一起进了程家的贸易公司做事。心程一个人留在国外继续未完成的学业,还是被一大群人包围着,反倒寂寞了,她常常想起那个冷淡地毫无情趣的程贺文来。

圣诞节过了以后,快要放寒假了,这个时候通常留学生们是不会选择回国过年的,一来不经济,二来大部分时间都要浪费在旅途中,很不合算的。心程被一阵狂热的情绪支配着,就顾不了这许多了,她要回到上海去,只为了见贺文一面,哪怕就一面也好,已经分开有几个月了,他不会在上海交了新女朋友吧?她可不想被他忘了,要时时刻刻提醒他,有她这么一个优等的对象在,谁也抢不走他的。

她回到上海,立刻给嘉和去了电话,嘉和惊喜万分,立刻组织了同学聚会。同学们之间相见甚欢,谈谈时事,谈谈文化,诙谐打趣,好不热闹。酒过三巡,有人回忆起在学校里的美好时光,大大地感叹在社会上混日子的艰难,彼此间都有些感慨。然而这愁绪不过是短暂的,一会儿又就情绪高涨起来。

心程怀着狂热的心回国来,见到了贺文,在兴高采烈的气氛中反倒无话可说了,她保持着从未有过的寂静和沉默,只是傻傻地微笑着。偏偏给一个活泼的同学看见了,宣扬了起来,其间就有人开起贺文与心程的玩笑,弄得贺文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很不高兴,有些赌气似的沉着个脸,他不明白为什么总是要把他同心程放在一起。

心程倒不介意,只盼着贺文得了这样的暗示,应该作进一步的表示。可惜等到假期结束,送她上船时也还没有。可越是这样,心程对于贺文的渴望就更强烈。她想也不急在这一时,至少贺文一点都没有变,除了她,他是不会有其他女朋友的,还有半年她就毕业了,他跑不了的。心程并不知道就是那一天,程家收到了从天津寄来的书信,为的就是贺文的婚事。

贺文本来有些感冒,头疼得厉害,有些不愿意去码头送行,是在嘉和的左劝右劝之下,才勉强去的。从码头出来,嘉和唠唠叨叨地,嫌他对朋友太不热情了,既然来了,就应当高兴一些,何必闹得不欢而散呢?贺文也懒得解释,催着嘉和上班去,自己一个人回到家里。刚进客厅,冷冷清清的,只有祖母程老太太一个人在长沙发上坐着,一手拿着花镜,一手拿着信纸,好象破费踌躇的样子。

贺文叫道:“奶奶,有什么事吗?”程老太太抬起头看见他,没有正面回答,问道:“咦,今天回来得这样早?”贺文一下子坐倒在沙发里,松了松领带,道:“有些不舒服,想回来歇一歇。”程老太太一听紧张起来,把信揣在身上,花镜往沙发里一扔,腾出手来试试贺文的额头,道:“倒也不是很热,别是着凉了吧?江妈,去给少爷煮碗姜汤去去寒。”连喊了两声江妈,也没人答应。她急道:“这人也不知道跑到那儿去了?”贺文笑道:“奶奶,何必急成那样?”程老太太白了他一眼,道:“伤风感冒还说不是小事。”说着就站起身向厨房走去。这时候她忙着孙子的病,就把刚刚看信的事搁下了。

晚上吃过饭,贺文因为身体不舒服,就早早地上楼去休息,嘉和也陪着一道儿上去了。程老太太坐在客厅里,想趁这工夫,把天津来信的情况跟大儿子宗浦谈一谈。

静妤看见程老太太没有象往常一样上楼去,就去沏了一杯茶送过来,察觉到程老太太好象满腹心事似的,她回到饭厅,拽拽宗浦,低声道:“别看报纸了,妈好象有话和你说。”宗浦扬起脸,道:“是吗?”静妤道:“别磨蹭了,快去看看吧。”

宗浦微笑着走进客厅,在程老太太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程老太太抬起头看看他,半晌,才道:“宗浦,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和你谈。”宗浦从茶几上的烟筒里拿出一根烟卷,放在手上弹了一弹,缓缓地点上,吸了一口,道:“妈有什么事做不了主,还用得着和我商量。”程老太太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怎么把你的官架子摆到家里来了,你要成心惹我生气,是不是?”宗浦看着母亲的面色不对,连忙掐灭了香烟,笑道:“妈怎么开不起玩笑了,得了,有什么话您讲,我洗耳恭听就是了。”

程老太太叹了一口气,道:“并不是我开不得玩笑,而是这件事有些棘手,是马虎不得的。”宗浦起了好奇之心,正色道:“到底是为了什么事?”程老太太思忖片刻,道:“冯家老太太今天来信,说她已经快不行了,要我们尽快准备她孙女若珩和贺文的婚事。你说,这可该怎么办?我想听听你这个做父亲的意见。”宗浦没想到会是这件事,他沉默下来,半晌无语。

其实宗浦是最反对包办婚姻的,他自己就是个悲剧的例子。当年他舍弃了恋人静妤,遵从父母的意愿和家族事业有厉害关系的贺家大小姐碧兰结了婚,虽说他牺牲自己的幸福是为了使家族利益的更加稳固,难免还是觉得是出卖了自己,所以在婚姻里总是委委曲曲的,还迁怒到新娘身上。碧兰是一个纤细敏感的旧式女子,作姑娘时享尽了贺老爷的宠爱,养成了高傲、任性的脾气,对于丈夫的冷漠决不肯委曲求全,夫妇俩僵持着,相互折磨着,仿佛一对怨侣。

后来事情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贺家的二小姐碧亭从上海到天津上学,住在程家,竟与程家二少爷宗泽相恋。程、贺两位老太爷都很高兴在短短的的一年之内再缔结另一段良缘,这样,程家仅有的两个儿子娶了贺家仅有的两个女儿,财产跑不出程、贺两家,谁也没吃亏。

宗浦一直在政府里任职,对作生意并不感兴趣,于是宗泽在父亲去世以后就接管了家族的生意,宗浦看见弟弟的婚姻美满,又保全了家族利益,那么他呢?他的牺牲岂不是多余的。后来宗浦得了外交部驻美的差事,也不带妻子、儿子,一个人逃出国去。

碧兰就这样被丈夫冷冻起来,成为具有虚幻名义的女人,她已无力得到丈夫的爱,无名的忧郁磨蚀着她的青春,连带着儿子贺文的童年也跟着郁郁的,她最后死在病塌上。

宗浦在美国重遇昔日的恋人静妤,多年期盼的爱情又回来了,在惊闻妻子的死讯后,他的桎梏终于得到解脱。静妤答应了他的求婚,等他兴高采烈带着新婚妻子回家来,才知道这后果有多么严重。儿子贺文见了他就跟仇人似的,妻妹碧亭更是一副横眉冷对的神情。母亲对于儿子一向都很宽容,这一次也为他如此迅速的结婚颇有怨意,弟弟宗泽因为妻子的关系,对他也有些不以为然。他简直成了众矢之的,静妤是无辜的,结果也遭受了牵连。这几年他的生活是苦是甜,都难以形容。

宗浦在回到天津以后,才知道碧兰在世时已经为贺文定了亲,他不明白亡妻一生为封建婚姻所累,至死都带着沉重的枷锁,却还不醒悟,又把这枷锁套到了儿子的身上,这是何苦呢?他有一千一万个不愿意,也阻止不了,他已经没有资格对贺文的事发表任何意见,贺文已与他形同路人。他在一旁眼见着贺文一天天沉默寡言下去,他的内疚就增添一分,他真害怕贺文走上自己的老路,现在这个问题终于摆到眼前来了。

想到这儿,宗浦淡淡地说:“妈,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讲究的是自由恋爱。况且贺文是留过洋的,我只怕贺文不能同意。前些时候,听嘉和说起,贺文似乎和许家小姐挺不错的,我恐怕孩子已经自己定下来了。”程老太太听了大儿子的话,明白他是有感而发,可是从冯家的来信上看,冯家对于这门亲事一直是有意的,况且…况且当初是程老太太自己想极力促成这桩婚姻。

程老太太今年已经六十八岁,虽然年事已高,但还是有一个非常清雅秀丽的名字,沅筠。只是现在还能叫她这个名字的人都已经不在世了,空有这样一个秀雅的名字,伴着那一段偶尔想起依然心悸不已的青春往事。

五十年前,沅筠是已经订了亲的提督府家的小姐,与未婚夫见过两次面,是朝中一位重臣的四公子,被父亲安插在袁世凯身边为官,也是有些地位的。两人虽然不曾说过话,可是眉宇之间,她对于和父亲一样沉稳、不苟言笑的未来丈夫并没有什么不满意,可好象也没有什么太满意。她内心深处隐隐觉得自己的婚姻似乎不应当这样草率,还应当有点什么,是什么呢?她也说不清楚。

她就象是被关在牢笼里金丝雀,在牢笼里待得久了,总想要展翅高飞,看看外面的世界,可惜翅膀早就被主人剪断了,空望着外面精彩的世界,无能为力。不过她还是感到很庆幸,至少可以在婚礼前看一看未来共同生活的人是什么样子,她的这一个还不错,如果是青面獠牙的,那可该怎么办?

结婚的日子一天天地逼近了,她没有为曾经有过的情绪拨动而干扰,照样欢欢喜喜地等着做新娘。然而就在婚礼的前半年,发生了一段小插曲。她随着母亲、姑母去庙里上香,遇见了一个人,一个让她的一生差点为之改变的青年男子。

他和她的未婚夫截然不同,风趣、幽默,顽皮得有些吊儿郎当。她起初自然端着大家闺秀的架子,以为不过是个纨绔子弟。可随着这个“纨绔子弟”的纠缠,她第一次发现人生竟原来可以是另外一种样子。他使她幽闷的闺中生活,第一次有了抬头仰望蓝天,伸开双臂,自由呼吸的畅快感觉,她在排斥、徘徊、犹豫中,不由自主地被他吸引,向他靠近,最终为他着了迷。

那时,她才知道,一个女人一生中至少应当被一个男人追求过一次,不象她的未婚夫,早已经定下了,只等着他来娶就是了,缺少了那一份牵肠挂肚,那一份在恍恍惚惚中的思念,那一份完全忘却了自我,那一份生死相许。

可是幸福的时光总是短暂的。不久,母亲发现了她的异样,不但常常偷偷地跑出去,每次回来嘴角还挂着微笑,浑身上下洋溢着因为享受爱情而引发的光辉和喜悦。母亲几次逼问之下,终于套出了实情,大惊失色,万没想到一向乖巧、顺从的女儿竟然在出嫁前有了“外遇”,此事非同小可。但这时,仅凭母亲一个人的力量已经挽不住这脱缰的野马,无奈只得将这事向父亲作了汇报。父亲雷霆大怒,不由分说就将她关了起来,禁锢了她的自由。

她在幽禁的的岁月里,还想着带给自己欢乐的青年,出不了门,只好偷偷地托贴身丫环素菊带信给他,希望他能想一个妥善的解决办法,可惜并没有回音。眼见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希望也一天天地渺茫起来,她象花朵似的渐渐枯萎了。母亲每日隔着窗棂看着日益憔悴的女儿,虽然心疼不已,可因为害怕父亲的威严,也不敢稍露声色。

后来,这事终于给未婚夫听到了风声,登门来看她。她给放了出来,然而人已经虚弱不堪了,呆滞滞地坐在客厅的椅子上,魂灵早不知飞到那里。两个人就那样坐着,从午后坐到了黄昏,谁也没有说话,直到仆人来请他们吃饭。未婚夫撂下一句话“我是不会放弃的”,就扬长而去。她似乎是听见了,又似乎没有听见,仍旧呆呆的,望着厅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

一次, 她趁着素菊送饭的时候,悄悄地询问“他”的情况,素菊躲躲闪闪的似有难言之

隐。她起了疑心,无论如何让素菊说个究竟。素菊最后耐不住她的软磨硬泡,就告诉了她。原来他拿了提督老爷的钱,早已经跑到外地去了,恐怕再也不会回来找她。

她听了以后,狂笑不止,好象从来没有听过如此可笑的笑话。她被父亲关在漆黑不见光亮的房间里,虽然痛苦,可是也没有象现在这样。她受的苦,原来毫无意义,到头来还是为了一个纨绔子弟。原来她是鬼迷了心窍,瞎了眼。

出嫁的日子到了,她遵从父亲的意愿,不哭也没有闹地上了花轿,其实她是已经没有眼

泪了。婚后,丈夫即刻带她出洋去,并没有提起她的那一段往事,对她只有爱护和尊重,两人象所有的夫妻一样,平淡的生活着。时间久了,连她似乎也忘了那一段旧事,好象从来没有发生过似的。

好多年以后,她作了第二个孩子的母亲,已经到了很无所谓的年纪,跟着丈夫回到国内,在一次达官贵人聚集的宴会上,又遇见了他,还有他年轻美丽的妻。她也许应该愤怒,可是经历了这许多年,她只有觉得可笑而已,为自己的年幼无知时做的蠢事感到可笑,为自己盲目地相信一个纨绔子弟的诺言感到可笑。使她想不到的倒是他的态度,他竟然对着她一副轻蔑、愤愤不平的样子,还对她冷嘲热讽。她憋着一肚子的气,一句话也没有说,冷冷地相对,两人不欢而散,自此一别,再也没有见过。

也许她和他之间这就算结束了,她应当继续作她的好妻子、好母亲,不再心有旁骛。事实上,她也是这样作的,如果不是母亲临终前的一番话,她都假装着,隐忍着,不再想起那个负心人。

谁知,当年的种种,竟都是由她的父亲一手安排的。一个初出茅庐的黄毛小子如何能斗得过一个在官场上久经考验的老谋深算的政客呢?她父亲一方面三言两语就让他服服帖帖地相信,要么考取功名,要么凭自己的能力挣得万贯家财,两者实现了哪一样,都可以迎娶他的女儿,一方面又恩威并施地收买了一个小小的丫环素菊便叫她死了心,让她如期上了花轿,曾经生死相许的爱情竟然如此不堪一击?

这件事的始末,母亲是最清楚的,而且并没有觉得丈夫做得有什么不对,可是对于女儿却总有一种愧疚之情,她明白这些年女儿表面上虽然若无其事的,其实被伤害得非常严重。于是,母亲在临终前对她说出了真相。她听了母亲断断续续的话语,才知道,那次在宴会上,他为什么会对她一副轻蔑的态度,原来是误以为她先变了心。

她缠绕在心里的十几年的死结终于解开了,她已人到中年,已不可能再做什么离经叛道的事,而且就算当年能和他在一起,也未必就能幸福。这几年生活下来,她才知道,自己一直都是关在牢笼里的那只金丝雀,就算当年飞了出去,也活不了多久的,而他却在在天空自由飞翔的大鹏鸟,他们终究是两个世界里的人。

她仿佛听说他娶了几房姨太太,家里好不热闹。而她的丈夫,只有她一个。她在过了这许多年以后,只要知道当年他并非是背信弃义,只要知道当年他是爱她的就足以了。他们都有了自己的生活,彼此再也回不去了,又何必再解释什么呢?

想不到在许多年之后,在他死后,她还有机会和他扯上关系。准确的说,是她的孙子和他的外孙女缔结了婚姻的盟约。不错,沅筠—程老太太,少女时代所热恋的青年男子正是若珩的外祖父—冯敬尧。

程家还住在天津的时候,因为碧兰对婚姻自怜自怨的缘故,贺文一直被疏于照顾,身体特别差,六岁上患了一场大病,多方求医,也不见起色。那时候宗浦人在美国,宗泽夫妇远在上海,都是远水解不了近渴。亲戚里就有人提出不妨用用冲喜的法子。

程老太太年轻时陪着做外交官的丈夫到过许多国家,也见了不少世面,自然比不得那些少见拙识的无知家庭妇女,明知这是糊弄人的法子,可那会儿,丈夫去世还不到一年,她还沉浸在哀痛之中,一直病恹恹的,没有能力正确地思考,大儿媳妇又有严重的神经质,林黛玉似的体格,什么事也帮不上忙,只是一个劲的哭泣,她在乱哄哄的人仰马翻中被碧兰哀求的眼神打动了心,也只得由着他们折腾去了。

得了程老太太的准许,立刻就有人热心地去张罗,打听到东城冯家新添了个女孩。中间人说冯家是名门望族,虽然已经没落了,倒也不失体面,与程家也算门当户对。况且冯家小姐的生辰八字与贺文的是极相配的,贺文属金命,那小女孩属水命,金入水则金光闪烁,这一门亲事主吉。

程老太太一听是东城的冯家,心里“咯噔”一下,难免就有些牵牵绊绊的,竟然会有这么巧,偏偏是冯家的小姐,倒让她重视起这件“胡闹”的事。难道她和敬尧未成的一段恋曲要由孙子孙女来续上一个结尾吗?她在百般衡量之后,还是托人去冯家提亲,没想到冯家很痛快地就答应了。过了六礼之后,贺文又吃了大夫新开的药方,病竟一天天地好起来,所以帮忙操办亲事的人就说多亏定下了这门亲事。

程老太太也有些疑疑惑惑的,她想想敬尧,想想那个还襁褓里小女孩,难道是冥冥之中早已注定的吗?她的一生注定是要和冯家纠缠不情。她也不知道是欢喜多一点,还是遗憾多一点。但久而久之,她在心里面还是认定了这门亲事,冯家的小女孩说不定就是贺文命中的贵人,要不为什么一定亲,贺文的病就好起来呢?她未能和敬尧结为夫妇,现在却可以让自己的孙子和敬尧的孙女来继续良缘,是天意也好,是宿命也罢,她已经想不了那么多了。

要不是十年前去了一趟乡下,看见了那个小女孩,她的心也不会有所动摇,那小女孩的确有些配不上贺文。况且大儿子的婚姻悲剧也是前车之鉴摆在这里,时时刻刻提醒着所有的人。一想到这儿,程老太太有些举棋不定了。

本来也许没事了,程冯两家已经好久都不联系了,可是…哎,她千不该万不该在几年前为了自己的一点虚荣心,将贺文的照片寄给冯家,恐怕是那张照片惹的祸,倒让冯老太太以为从前的婚约依然做数,况且未来的孙女婿又那样一表人才,任谁也无法放手的。程老太太一向对自己的孙子很有信心。

静妤在饭厅里隐隐约约听到客厅里的母子对话,她和丈夫一样,对十几年前定下的这荒唐的婚约很不以为然,自从嫁到程家以来,她一直都想同贺文搞好关系,然而贺文受着他母亲死的影响,对她始终是怀有敌意,就是这两年年纪大了,对她也还是冷冷的。况且贺文是程老太太一手带大的,她只不过是他名义上的母亲,她又能作什么主呢?可她又有些不甘心,不想屈服,她只是想证明当初自己与宗浦因为爱情而结合是天经地义的,而不是这家里人眼中的大逆不道,是所谓的“孽缘”。

她端着一盘水果走进客厅里,将水果盘放到程老太太与宗浦面前的茶几上,自己在宗浦的身边坐下,拿起一柄雪白的小铜叉,叉了一块削好的苹果递给程老太太。

程老太太接在手里,却没有心思吃,道:“静妤,你大概也听见了,你的意思怎么样呢?”静妤还未回答,宗浦沉着脸,道:“妈,你又何必再问,我们是不会同意的。一个乡下女孩子无论如何是配不上贺文的。”程老太太虽然能体谅宗浦的心理,可也为他咄咄逼人的态度所恼,这简直没有一点转圜的余地了,她想了想,尽量放缓了语气,苦口婆心道:“那我们也不能做忘恩负义的人吧?人家冯家对我们是有恩的,那可是救了你儿子一命呀。”

宗浦气结,苦笑道:“妈,亏你还是接受过西洋文明的外交官夫人,竟说出这么迷信的话来,难道冲喜就能把人的病治愈吗?那还需要医生做什么?妈,你理智一点好不好,别再这么孩子气了。”程老太太被堵住了口,无话可说了,冷下脸来,也不知为这棘手的事发愁,还是生了儿子的气。

客厅里的空气立刻凝固起来,论战双方僵持不下,恨不得将自己的想法嵌到对方的内心深处才好。静妤冷眼旁观,也觉得丈夫未免太直性子了,同样的意思表达为何非要让接受的一方的心情不愉快呢?她轻轻地碰了碰宗浦的手臂。

宗浦转过脸来,看见妻子正在朝母亲方面使了个眼色,他才恍然了,可一想起自己当年的软弱造成的几个人的痛苦,便硬起了心肠,索性站起身,道:“妈,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执着,明知当年的婚约是个错误,仍然要坚持。算了,反正有关贺文的事都是由您老人家做主的,这次婚事的操办也不例外,我都懒得管了。”说完,扬长而去,把个程老太太闹得是灰头土脸,本来是想让儿子帮忙想想办法,拿个主意的,反倒惹了一顿气来生,她怎么能告诉儿子,自己这么坚持,是为了年轻时代的恋人吗?

静妤看着程老太太忽青忽白的脸色,搭讪着拿起茶壶给自己也倒上一杯水,笑道:“妈,您也不是不知道宗浦的脾气,何必与他一般见识。”程老太太稳了稳心神,也明白宗浦一方面是发泄多年的积愤,一方面是不愿意儿子贺文再重演当年的悲剧,也有些气馁,便把手里的小铜叉放在茶几的水果盘子上,道:“当官当惯了,把官架子也带回家里来了。”静妤微微一笑,不动声色。

程老太太看着静妤似乎胸有成竹的样子,道:“静妤,你说呢?”静妤吹了吹漂在茶碗里的茶叶,笑道:“妈,宗浦虽说有些急躁,可是他的意思倒是有理的,婚姻大事总得贺文自己答应才成呀,别人,是做不了主的。”她可以在“别人”两字上加重了语气,生怕程老太太听不出其中的含义。

程老太太碰了一个不软不硬的钉子,只怨自己多事,宗浦夫妇历来是一个鼻孔出气的。她真是病急乱投医,心里更加不痛快了,但又不便发作出来,以免将此事宣扬起来,预先让贺文听到了风声,那样想再挽回,也来不急了。她也端起茶碗来,掀起盖,轻轻吹吹茶叶,喝了一口,道:“既然你们做父母的不同意,这件事就先放放吧,也不必让贺文知道,这孩子的心思太重了,我不想生出别的是非来。冯家那里先拖一拖,总会想到两全其美的办法来解决的,再缓缓吧。”

静妤听程老太太如此说法,以为她已经有所动摇,也不再深究了,突然意识到自己刚刚有些过激的态度,连忙转换了新的话题,想哄着程老太太高兴起来。然而,程老太太却已经心力交瘁似的,摆摆手,道:“我有些累了,要上楼去休息了。”

楼下的讨论暂时告一段落。楼上,贺文正在房间里和嘉和讨论着过些日子去北京出差的事,贺文提议一定要去看看圆明园的废址。嘉和伸着懒腰道:“天气这么冷,北京更冷,有什么好看的,还不如先打算着这个周末去看场通宵电影呢。”贺文笑着答应了,并不知道楼下的人正在为他的婚事闹了一个不欢而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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