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第一部 年轻的新娘 三(1 / 1)
三
天津火车站里乱哄哄的,排队买票的人因为混乱而造成更加紧张的心理,使得整条队伍没了秩序,你挤我,我拥你,象麻花一样扭在一起,在油锅里滚来滚去,随时都有被炸糊的可能。若珩夹在当中,更是苦不堪言。好不容易快排到了,突然在售票窗口上挂出“天津至上海票已售謦”字样的小黑板。有购买这趟车的人都叫嚷起来,可惜都是无济于事。若珩也没了主意,垂头丧气地从人群中挤出来。她已经排了好几天队,可惜每次都以失败而告终。
刚走到售票厅门口,一个戴鸭舌帽的男子挡住了去路,把正在低头想心事的若珩吓了一跳,她惊道:“你干什么?”那男人低声说:“小姐,是不是买票,是去哪里的?我都有。”若珩看他说话时露出一口被烟渍侵蚀的黄牙,不由一阵恶心,哪里肯信,不理睬他,打算走开。
可是那男人并不死心,又上来缠住若珩,道:“哎,小姐,是不是要去上海?上海的票可不好买,你再排上几天也不一定能买到。喏,我这里有的,只要你肯多给几个辛苦钱,就卖给你了,不信你看看。”说着就把票伸到若珩的面前。
正夺步向前的若珩为这张票止住了脚步,她问道:“票不会是假的吧?”那男人见若珩似乎是动了心,就道:“哪会,现在的票难买的很,这是通过内部人才搞到的,就是要小姐肯多给几个钱,好多人等着吃饭呢。”说话间还用手搓了几搓,脸上喜笑颜开,似乎是对要到手的钱有些迫不及待了。
若珩想想自己这几天买票的经历,知道那男人说得并不假,现在是非常时期,票的确是很难买到。她沉吟了片刻,就跟着那男人走到角落里去商谈价钱,那男人看若珩也是个不通世务的,卖给她一张包厢票,狠狠地敲了她一笔竹杠。若珩第一次和人讨价还价,进行金钱上的交易,根本毫无经验,明知被人宰了一顿也不介意。她看看买的票是下个星期的,就按照票上的日期,到邮局给上海的程家发了一封电报,告知她到达的时间。
收到若珩由天津发来的电报,程老太太立刻慌了神,没想到这回信才寄出不多久,人家已经找上门来了,早知道事情会变得如此仓促,回信就不该写得太含糊了,倒让冯老太太误会了,以为从前的婚约依然有效。程老太太心里清楚,想要继续这桩婚事只怕是很难了,她捧了这个烫手的山芋,扔又扔不掉,吃又吃不下,真有些做蜡了。
那天,正巧宗泽夫妇和女儿贺言回家度周末,也知道了这件事,宗泽看见母亲一副焦虑不安的神态,有些不忍道:“妈,虽然是从小定过亲的,可是依贺文的脾气,这件事恐怕很难。”程老太太道:“可毕竟人家对咱们是有恩的,我可不想做忘恩负义的人。即使是退婚,也应当有个合适的理由才成呀。本来我预计着先拖一阵儿,谁成想这么快。现在人家孩子已经找来了,这可怎么办才好。”
贺言端着一杯果汁,站在一旁,不以为然地叫道:“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奶奶还搞这种包办婚姻。”碧亭瞪了她一眼,斥道:“大人说话,小孩子别插嘴。都多大的姑娘了,还成天疯疯颠颠的。”贺言强道:“妈真是的,到底是大还是小。反正我在你眼里永远都没有对的时候,我就真的那么没水平吗?”碧亭摇摇头,没空和她磨嘴皮子。
程老太太一向是很疼孙子、孙女的,今天也变得有些不耐烦起来,道:“贺言别闹,大家是在说正经事。”贺言走到她祖母身边坐下,将果汁放到茶几上,道:“大家说是正经事,人家当事人不在,你们还谈个什么劲儿。况且还是个乡下人,恐怕连字也未必认的呢,怎么能配的上大哥。”其实贺言的话说到了每个人心里去,屋里谁也不说话,彼此沉默下来。
半晌,碧亭道:“别的倒还在其次,只要品行厚道淳良就行了。”程老太太道:“虽说如此,可那孩子给我的印象,也太说不过去了。”贺言起了好奇之心,扳着程老太太的胳膊,道:“对了,奶奶从前是见过的,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呀?”程老太太想起十年前那个野蛮邋塌肥胖的小女孩,有些默然了。贺言见祖母不肯回答,就摇撼着她的胳膊,撒娇道:“奶奶,说说看嘛。”
宗泽看见程老太太为难的神情,道:“贺言,你不要闹了。”贺言冲着父亲扮了鬼脸,不言语了。谁知宗泽反而忍不住了,停了一会儿,问道:“妈,真的就那么不堪吗?”程老太太并不想由自己的嘴里说出敬尧的小外孙女如此的不堪,又不想欺骗大家,只好苦笑摇了摇头。宗泽一家人彼此对视了一下目光,也就明了了。
宗泽为了缓和尴尬的气氛,道:“妈,大哥大嫂什么意见?”程老太太道:“他们是新派人物,自然不会同意的,况且贺文同他父亲搞得这么僵。唉,别提了。”宗泽问了以后也有些后悔,他很清楚贺文和宗浦之间的隔膜,包括碧亭在内,这些年总是别别扭扭的,贺文是老太太一手带大的,宗浦说什么是不算数的。
碧亭一听宗浦反对这门亲事,灵机一动,道:“妈,既然人已来了,也不能把孩子推出去,我看不如先住到我那里,等贺文从北京回来再研究。”宗泽用异样的眼神望着夫人,他知道这未尝不是个解决的办法,但还是觉得碧亭含有和宗浦对着干的意思。程老太太想来想去,觉得也只有这么办。
一个星期很快就过去了,若珩退了旅馆的房间,兴致高扬地到“狗不理”饱餐了一顿,又去天香斋买了两盒现出炉的点心预备在火车上吃,忙完了这一通,才匆匆地赶到天津火车站。等她站在车站的外面,望着车站里潮水般涌动的人流,突然间又有些气馁了。
她就要离开了吗?离开她生活了十八年的地方,到那个陌生的城市里去,去寻找另一个安身立命之所,寻找那一份或许可能的幸福。为了鼓励自己的士气,她转过身,深吸一口气,向故乡行最后一次的注目礼,故乡在她身后的暮色里伸着长长的腰身,她不知心里是一种什么滋味,是莫名的怅惘,是沉甸甸的乡愁,是余悲未消的怀念,还是心悸难当的恐惧,说不清,也理不清。她定定心神,拎着行李随着匆匆的人流,走入站内,好不容易挤在人群里检完票,登上列车,开始按照车票的包厢号码寻找相应的包厢。
这是一趟由北京开往上海的列车,在北京已经装载了一些人,再加上天津站上来的旅客,使的整个车厢杂乱不堪,若珩觉得简直是踩着人往里挤,噢,天哪,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呀,不过总算还是找着了那包厢。她把行李放到地上,拿出票来仔细与包厢门上的号码核对了一番,再次确认无误后,才伸出手去开门,左扭右转,咦,怎么打不开呢?
贺文与嘉和到北京出差的计划推了又推,终于等到了春暖花开的时候。两人约好在北京办完事后去圆明园的废址看看,没想到刚刚在饭店住下,就接到上海的电话,公司与南京客户的一笔生意出了问题,必须贺文去处理。贺文只得再买一张返程的车票,赶去南京。
去北京的路上有嘉和陪伴,一路上听嘉和叙叙叨叨的还觉得厌烦,现在变成孤身一人上路,反倒寂寞起来,贺文早早地去餐车吃了晚饭,回到车厢无事可做,只好拿一本书来打发时光。列车已到天津站,上车的人好象特别多,外面乱哄哄的,声音嘈杂。他放下书,伸了个懒腰,站起来活动一下筋骨,突然间“扑楞扑楞”地一阵乱响,是有人在扭包厢的门把手。
贺文有些诧异,上前去开门,外面的也没放松,里外都较上了劲,僵持不下。还是贺文先打开的门,外面的人因为用力过猛,收势不稳,一下子冲进来,撞进他的怀里,贺文顺势扶住了她。
若珩没想到门在突然间被打开了,她撞到一个人的怀里,而且还是个男人。她不由得抬起头来,天哪,竟会是…竟会是贺文,那照片上的人。已经十年没见了,他现在长的高高的,壮壮的,黑黑的,不再是小时候的豆芽菜了。只有俊秀的模样没有改变,印在她的脑海里整整十年了,因为印象深刻,所以一下子就认了出来。
她在童年的时候,就知道了将来长大了要做谁的新娘,那个人是她在八岁那年就遇见的。她忘不了,他对她傲慢无理的神态,她忘不了,他轻视她的目光,她忘不了,他斯文清俊的面庞,他是她遇见的第一个与阿牛之类的小伙伴截然不同的文雅有教养的少年。她也不知为什么,对他就象是着了魔一样,自分别以后,就念念不忘。她因为他要自己用功读书一句无心的话,竟慢慢地,不知不觉地告别了八岁以前的疯狂,努力使自己也成为一个有文化,高尚文雅的人。她在心里告诫自己,决不能认输,决不能等长大相见时,再让他轻视与瞧不起。
她看着房前庭院里的一株白梅一年年地开放,看着屋顶上的积雪一年年地融化,她一年年地长大了,渐渐地了解,她是爱上了人,爱上了八岁那年遇见的少年。那少年在她的心里,一年年地,由一颗幼苗逐渐的长成了参天大树,生了根,再也拔不掉。原来,她这些年的努力,都是为了这桩早就定下的婚约,她想及早摆脱冯老太太的束缚,摆脱寒冷逼人的生活环境,而他正是她对幸福的全部渴望。
可是贺文并不知道这是若珩,那个十年前肥嘟嘟的,流着两条清鼻涕的脏兮兮的小女孩。他抱住她的一瞬间,看见她正用一种惊讶,转而温柔的目光望着他,亮晶晶的眼睛里流动着异样的光芒。不由得他心里泛起了一丝波澜,这迷人的模样仿佛在那里见过似的,一时之间又想不起来,只是有一种亲切的感觉萦饶于怀。
贺文松开了若珩,低声唤道:“小姐。”若珩还有些怔怔地,没有理会。他被盯着看,有些不好意思,只好轻轻地拍拍她的肩膀。她回过神来,飞红了双颊,原来他根本没认出自己来。然而,在贺文看来,若珩的样子却是一种极自然的娇憨羞赧的神态,不由得他心中一荡。若珩定定心神,问道:“咦,这是不是十号包厢?怎么已经有人了?”说着她拿出自己的车票来给贺文看。
正在这时,一个列车员领着一对衣着打扮极为时髦的中年夫妇走了过来,若珩的行李放在地上,她与贺文又站在一边,挡住了人家的去路。贺文看着那票,正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来,看见列车员就向他求助,顺便从身上把自己的车票也掏出来。
那列车员本来打算抓一个逃票的,可惜他拿着两张票对来对去,也是难以分辨。后面的那对夫妇急着寻找包厢,等地有些不耐烦,不住地催促他快点。他只好道:“可能是两站的票卖错了。”贺文问他是否可以调换一下座位。那列车员笑道:“哎呀,先生,现在哪儿还有
什么空座,只有等到南京才会有。”说完就引着那对夫妇挤了过去。若珩在他身后叫道:“那我可怎么办?”可是那列车员假装没听见,那样子似乎并不愿管下去。
贺文望着若珩的一个侧影出了神,她低垂下了眼眸,长长地睫毛在轻轻颤动着,有些失望地微微翘起了嘴,突然转过脸来凝视着他,带着清晰柔和的笑意,闪动的目光犹如晨曦清露一样莹光璀灿。他来不及躲闪,仿佛被电流击中了一般,充满了迷乱甜醉的感觉,恍惚中只能一味地傻笑着,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道:“噢…这样吧,小姐,我是到南京下车的,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就进来吧。”他一向不愿多管闲事的,不知为何此刻动了侠义心肠。
若珩知道和一个陌生的男子单独在一个包厢里是不妥当的,可眼前的这个青年却另当别论。他不是陌生的,是她的未婚夫,只不过他们许多年不见了,他没有认出她来罢了。想到这儿,她宛然一笑,算是接受了他的好意。
贺文帮着若珩把行李搬进包厢,他奇怪一个女孩子出行竟然会有这么多行李,岂不知若珩为了成婚已经是倾巢而出。贺文把床让给若珩,自己到对面的长椅上坐下,又拿起撂在桌上的那本书来翻看着。这时候听见列车开动的轰隆隆声音,列车正渐渐地驶离天津远去,车厢里却是寂静无语的。
一会儿,贺文无意间望向若珩,不由得地怔住了,她坐在床沿上,两只□□叠在一起,轻轻地摇晃着。她低着头,嘴角微笑着,眼里微笑着,虽然静静的,他却觉得她在那里散发着喜悦的光采,有一种美不胜收地力量紧紧地吸引着他。
他有些好奇,象她这样年轻的女孩子很少有独自一个人出远门的,尤其在这兵慌马乱的时代。即使是,也应该多多少少有点儿离乡背井的局促与不安,哪儿有象她这样兴奋的。
她梳着两条长长的辫子,穿一套粉红色的衣裙,外套着一件黑色的坎肩,坎肩上透印着三、两朵娇艳欲滴的粉红色海棠。周身粉红的用黑的,黑的用粉红的,滚着韭叶边,相互映衬,颇有情趣。一条密折裙盖过膝盖,露出半截光腿,脚上穿一双平底黑色皮鞋,衬着白色的丝袜,这样的打扮在上海应当是过时了,可是在他看来并没有什么不好,反而觉得她自然质朴,亭亭玉立,别有风致。
若珩思味着这一次的奇遇,冲淡了她离乡背井的凄苦心情,一颗心只管扑通扑通地跳着,她正沉吟着要不要和贺文相认呢?最终,少女的矜持阻却了她。她想着,说不定这次的重逢可以成为两个人以后甜蜜的回忆呢。有时候人的行动全凭当时的灵机一动,也不去想想会不会产生别样的后果。就这样,若珩作了影响她一生命运的决定:暂时不与贺文相认。
“南京的玄武湖很美吧?”贺文料不到若珩会跟他讲话,仓惶间不知如何回答,他道:“嗯?”若珩没有理会他,接着道:“我是从图片上看见的,要是能去一趟就好了。”贺文去过南京无数次,然而每次都是行色匆匆,根本无暇理会这座城市的古朴与美丽。现在因为战争的缘故,南京城更凭添了几分萧杀、肃穆的感觉。贺文看着若珩悠然神往的模样,心想这一次去南京无论如何都应当去看看玄武湖。
若珩故意问道:“先生,你是南京人吗?”贺文道:“嗯,不,我住在上海,是去南京办事。”若珩意味深长地道:“真巧,我也要去上海。”贺文看过她的车票,知道她的目的地是上海,他很想问问她去上海作什么,可是没有开口,两人又陷入了沉默。
其实若珩很想再找个话题和他聊聊,过了这么多年,应该会有很多话要讲的,可是一时之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何况现在他们还只不过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看贺文的样子似乎也是不肯多说话的。这时暮色渐渐沉下来,窗外偶尔经过的形单影支的树木和错落有致的田埂都隐默在黑暗里。
若珩拉上窗帘,又起身去扭亮了灯,晕黄的灯影弥漫在两个人的身上,又将人影映到了窗帘上,竟然是两个人头对在了一起。若珩偶尔瞥见了,一怔,很不好意思,红了脸,连忙转换了坐的姿势。没想到却引起了贺文的误会。
贺文觉得自己总是无缘由地打量初次见面的女孩子很不礼貌,于是将身子放低,把书搭在脸上,佯装睡去。若珩看见贺文似乎是睡着了,上车以来一直紧绷的神经慢慢松弛下来。过了一会儿,她轻声道:“喂,你睡着了吗?”贺文没有回答,突然觉得有一股少女的馨香之气渐渐地逼近,大概是若珩探过身来,他的一颗心不由自主地砰砰乱跳起来。
若珩从床上拿一条毛毯给贺文盖上,又拿走盖在他脸上的书,回到床边,展开书读起来。那是一本奥斯汀的《傲慢与偏见》,在扉页上有一行娟秀的小字写着“贺文惠存心程”。若珩想着心程是什么人呢?不免有些好奇,幸而那本书写得风趣活泼,把她的注意力渐渐地吸引了过去。
贺文躺在长椅上,身上盖着毛毯,对面的女孩正在桔色的灯光底下读着书,他心里竟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非常地舒适、怡然、安心。这种感觉是那么的熟悉,又是那么的陌生,应该是久违的了。他一生拥有过这种感觉的时光太短暂了。
那时,他的父亲还在家里,母亲依然年轻美丽,他快乐地只知道玩乐。从来不知道忧愁与哀伤为何物。可后来一切都变了,父母不断地争吵,父亲不断地吸烟踱步,母亲不断地抽咽饮泣,他的美好童年被这不断发生的家庭战事搅乱了。父亲终于不再吸烟踱步,他逃到外国去了,母亲不再抽咽饮泣,她为父亲的出走变得歇撕底里,他们两个谁也没意识到还有一个正处在敏感期的孩子需要关怀。
母亲没有了快乐,他也没再快乐过,有多少年了,他自己都记不清了,甚至连快乐的滋味也都忘记了。偏偏在这样一趟孤单寂寞的旅途中,他从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女孩身上,重温了这种感觉,连他自己都有些奇怪。此刻,这旅途的夜里不仅有轰隆隆的车轮声,不仅有他的呼吸声,还有另外一个人呼吸声,是令他安心的呼吸声,伴着他进入了梦乡。这一觉他睡地特别香甜。
“喂,喂,醒醒,南京到了。”贺文睁开睡意朦胧的眼睛,若珩清秀的面庞在面前晃动,她轻轻摇撼着他的身体,叫道:“南京站到了。”他猛然惊醒了,坐起身来,看看窗外的天色已微露曙光,他又抬腕看看手表,已是早上六点多,估计过不了多久就会到南京的。他从未这么大意过,这次是怎么了,幸亏有她叫醒他。贺文发现那书正翻放在床上,想来她是读了一夜的书吧?
贺文起身把自己的东西收拾一下,穿上外衣,若珩站在一旁瞧着他,他以为她是为着书的事,就道:“书,我已经读过的,你留着读吧。”若珩想,看来心程不是什么重要的人,否则他不会把心程送的书轻易送人的。
若珩道:“没吃早饭赶路肯定挺难过的,我这里有一盒点心,你带着路上吃吧。”贺文有些意外,连忙推辞着不肯接受。若珩笑道:“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是我上车前从天香斋买的,排了半天队就为买现出炉的。”她看贺文仍有些犹豫,连忙又解释道:“我听人家说天香斋是老字号,做点心的师傅的手艺很不错的,而且也干净,你不要嫌弃才是。”
贺文见若珩误会了,忙笑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若珩笑道:“既然如此,你就不要推辞了。我第一次出远门,就得到你好心的帮忙,否则我要一直站到上海呢。你收下吧,不然我心里过意不去的。”贺文看见若珩执着的样子,又说得这般恳切,就收了下来。
那点心装在一个圆型描金漆盒里,若珩早用一条雪青色的纱巾包起来,系着一个蝴蝶扣。贺文接在手里,有些不好意思,恰巧这时到站了,他顺手带上帽子,面向若珩嗫嚅道:“那么,再见了。”若珩微笑着点头致意。
贺文下了车,若珩定定地透过车窗去看他的背影,渐渐地,他就要拐弯了,就要看不见了,她突然拉开车窗,大声叫道:“喂,喂…”贺文走地很慢,他听见她的呼喊,迅速回过头来,若珩扬扬手中的书,道:“你的书。”贺文略微有些失望,原来是为了这个,他道:“你留着读吧。”若珩听见他这样说,只得说:“那么,再见。”贺文也只能说:“再见。”贺文转身快速向站外走去,他没有听见她又说“上海见”,他在想着,不知道还会不会有再见的机会呢?不由得心里一阵惆怅,有些惘然了。
若珩这一路上既盼着火车快点开,又不想它马上就到终点,她想着以后和贺文共同生活的美景,兴奋、欢喜,也忐忑不安,然而上海站终于还是到了。
她随着出站的人流,拎着大包小包的行李,缓缓地朝站外走去,老远看见前面有人高举着“接冯若珩”的牌子,接她的人来了,是碧亭和贺言。
本来应当是宗泽来的,偏偏他临时有事来不了,给碧亭打电话,贺言也在一旁,非要和母亲一同来接人,她一直对这个将来极有可能成为家庭成员的乡下女孩子怀着极大的好奇心,现在这个人终于来了。一个拎着乱七八糟行李的女孩正随着人流挤过来,不久就到了面前。
碧亭猜着这大概就是若珩,上下打量了一番,心想程老太太这次恐怕要大跌眼镜了,她抢先一步,道:“是不是冯小姐?”若珩把行李放到地上,望着眼前打扮时髦华丽的中年妇人,有些紧张,点了点头。碧亭道:“我是贺文的姨母,这是…”
贺言打断母亲的话,道:“我是程贺言,即是程贺文的堂妹,也是表妹,欢迎你来到上海。”说着就上前去握住了若珩的手。很奇怪的,若珩被贺言握住手后,好象找到支撑,不再那么紧张了,便道:“你好。”她虽然对贺言的双重身份感到迷惑,不过还是微笑了。
不一会儿,司机已经把行李搬上汽车,碧亭笑道:“先上车吧,回家再聊。”贺言笑嘻嘻地牵着若珩的手上车去,还不时地询问若珩一路上坐火车的情形。碧亭从没见过贺言对初次见面的人就表示如此好感的,她微笑着只是摇头。
汽车直接开到宗泽的家,这是幢带着一个小花园的西班牙风格的二层小洋楼。几个人在客厅坐定后,碧亭道:“冯小姐先住下,这里虽比不上老宅那边,不过倒也安静的。”贺言在旁边解释道:“我们是和大伯分开住的。”若珩点点头,经过贺言一路的介绍,已经大概了解了程家家庭成员的状况,原来是要在二房这边住下,估计是为着未婚夫妇不方便见面的缘故,她并没有想到其他地方去。碧亭安排若珩住在二楼贺言隔壁的房间。
宗泽没等到下班时间就去接着程老太太过来。程老太太一进门,就迫不及待问碧亭:“人接来了,怎么也不打个电话。”碧亭连忙扶着程老太太到沙发上坐下,笑道:“妈看您急的,吃过午饭,贺言带着出去了。我估计这时间您正睡午觉,不敢打扰您。这不我这刚要拨电话呢。”程老太太道:“我哪儿还睡得着。家里也没个人,你大哥去了广州,静妤也陪着一块去了。”
碧亭不由得心里一阵不痛快,道:“是呀,大哥大嫂的感情一向很好的,连儿子的婚事也顾不上了。”程老太太明白她的意思,也不好直接去接茬。宗泽这时换了家常的衣服出来,道:“贺言陪着一块出去了?这孩子不沉稳,可别出什么事。”碧亭白了他一眼,道:“再不沉稳,也不至于连回家的路也不认得呀。”
宗泽并不知道程老太太刚刚提起宗浦和静妤,触动了碧亭的心事,让她想起碧兰来,心里正有些不痛快。他以为不过才进家门,怎么会惹得夫人不高兴呢?不过他为人一向是随和的,对于妻子更是忍让三分,现在被抢白一顿,也不在意,顺手拿起一张报纸坐在沙发上看起来。
程老太太抿了一口茶,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问道:“碧亭,这孩子你看着可好。”碧亭立刻转变脸色,又堆上笑容,道:“我想给妈卖个关子,妈待会儿自己瞧吧,贺言和这孩子倒是很投缘的。”宗泽拿着报纸,却一直在听这边的谈话,插嘴道:“妈,还是想想如何解决这件事吧,难不成要象大哥一样。”
这几年程老太太为着贺文的缘故,已经很少主动提起贺文的生母碧兰,然而这毕竟是个残酷的先例。碧兰的人在他们看来也是很好的,可是宗浦就是不爱他,到头来落得个悲惨的下场。碧亭对此更是耿耿于怀,这会儿想起姊姊来,不由也是一阵难过。程老太太看见碧亭的神情,也不知说什么才好。
一直到吃晚饭的时候,贺言和若珩才回来,还没进门,就听见了贺言爽朗的笑声。碧亭迎了过去,道:“什么事这么高兴?”贺言道:“我们去看了一场俄罗斯马戏,里面有个小丑怪好玩儿的。”碧亭道:“快进去吧,奶奶都等了一个下午了。”贺言“噢”了一声,倒没什么,若珩却又紧张起来。
碧亭引着她们直接到饭厅来,程老太太和宗泽已经坐在那里等着开饭,这会儿都抬起头来看着和贺言一同进来的女孩子。那个女孩子肤若凝脂,腮现红荔,一双美目犹如秋水般烟润明亮,顾盼之间神采飞扬,她穿着一件鹅黄色衣衫,脚上一双鹅黄色平底缎子鞋,衣袂楚楚,更显得人异常地淡雅秀丽。
程老太太愣在了那里,简直有些吃惊,这就是十年前同贺文打架的那个野蛮邋塌的小女孩吗?碧亭微微微一笑,拉着若珩走到程老太太身边,道:“还不快给奶奶、二叔见礼。”若珩的脸更红了,低声叫道:“奶奶,二叔。”
程老太太笑着拉着若珩坐到自己身边,在认定这是若珩的前提下,细细地打量起来。半晌,才冲着碧亭他们道:“这真是女大十八变,若珩是越大越漂亮,越讨人喜欢,和小时候简直是…哈哈…”碧亭笑道:“妈的眼光是错不了的。”宗泽虽然觉得若珩不错,也很高兴,可仍对妻子一味地怂恿着老太太的行径有些不以为然,碧亭的出发点并非是善意的。
程老太太没有理会宗泽的异样,亲切地向若珩表达了对冯老太太的过世深深的哀悼,又询问若珩家里的事是不是都安排妥当,来的路上可都顺利。若珩有些拘束地一一作着回答,说到冯老太太时,她不由得掉了眼泪,程老太太也陪着唏嘘起来。宗泽在旁边笑道:“妈真是的,先吃饭吧,好好地把孩子又给惹哭了。”程老太太擦擦眼泪,道:“对对,咱们不提伤心事了,以后都是好日子才对。”
这时佣人把菜上齐了,大家开始吃饭。程老太太不停地给若珩布菜,笑道:“若珩,来尝尝这道贵妃醉鸡,我记地你小时候顶爱吃鸡的。喏,还有这龙井虾仁,若珩,你喜欢什么口味的菜,清淡一点的好不好?来,再尝尝这清蒸桂鱼…”一边说,一边喜孜孜地望着若珩,务必要若珩全吃下去,她才满意似的。
贺言在若珩的对面,看着若珩脸上的红晕自打进了饭厅就再也没退下去,让祖母的一番折腾,反而更红了,便笑道:“奶奶太偏心了,我从来没吃过奶奶夹的菜。”
程老太太笑道:“瞧,我的孙女嫉妒了,好,给你也夹一块贵妃醉鸡。”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高兴,只觉得见了若珩的面,这些日子压在心头的重石终于卸下来了,竟然会这么巧,她曾经设想的贺文未来的妻子就应当是这种风格的,自然,平和,温婉,淳良,没有丝毫招摇之气。果真是天意如此,贺文的这桩婚姻看来是势在必行的,自己替贺文娶这样一房媳妇,应该不算委屈他了。这可是敬尧的亲外孙女呀,她从前的私心又慢慢地涌了出来,慢慢地,膨胀,直到填满了整个胸壑。
碧亭笑道:“贺言,你自小不是吃奶奶夹的菜长大的,这会儿倒撒起娇来了。”贺言笑道:“我是看奶奶把若珩弄的太紧张了,才会这么说的。”碧亭看了看程老太太喜笑颜开的样子,意味深长道:“奶奶只怕心疼若珩还来不及呢。”
宗泽看若珩一直低头不语,紧张地有些食不知味,为了缓和气氛,连忙岔开了话题,把程老太太的注意力从若珩身上转移开来。贺言明白父亲的意思,也跟着一唱一和,程老太太果真转移了视线,若珩长吁了一口气,她跑了一下午的确有些饿了,这才慢慢地咀嚼起碗里堆成小山的美味食物。大家谈谈笑笑,气氛渐渐缓和下来。这样,若珩算是过了家长面试的第一关。
贺文这次从南京回来以后,发现家里人的神色都怪怪的,但不知道这其实是因为他的缘故,程老太太有意让若珩与贺文见上一面,却一直没有机会开口。
若珩在上海住了将近一个星期,程家的人对于婚事却只字未提,她就有些担心起来。若珩很喜欢贺言活泼、爽朗的性格,两个人很谈的来,没多久就结成了好友,但若珩也不好意思问她为何程家迟迟不提婚事。贺言因为碧亭严厉嘱咐过她多次,所以她也没能给若珩透露任何信息。
这一天是星期六,二房里的人照例是要回老宅度周末的,只让若珩一个人留在家里。这些日子,虽然贺言也带着她逛了不少地方,但这繁华的十里洋场却让她有些眼花缭乱,应接不暇。仅几天的时间根本难以消化,至今她仍不敢自己独自上街,生怕迷路回不了家。
吃过晚饭,若珩回到房里,有些无聊,就去扭开无线电,正在报告天气情况,一个嗲嗲的女人声音正在喜气洋洋地告诉大家从明天开始将有连续的晴天出现,应当是喜气的,因为上海在黄梅季节里是难得有几个艳阳天的。
若珩走到阳台上,微风扑在脸上,湿汲汲粘漉漉的,她眺望着烟雾霭霭的上海,上海的轮廓模糊不清,她想了十年的上海,终于来到了,却有些怀念起天津的乡下来了。她联想到自己的命运,突然涌起一阵茫然与担忧,恐惧即将迎接自己的命运会是什么样的,在无限憧憬中又有些惶惶然。她甩了甩头,想要赶走这些不愉快的想法,转身走进屋里,关上无线电,慢慢地,慢慢地踱下楼去。
程家自诩是文明家庭,更加上碧亭有经营家庭的才能,还有一点特殊的原因,二房这里雇的佣人并不多,只有一个司机,一个花匠,一个厨子,两个打扫卫生的老妈子。周末这天,司机跟着宗泽一家人去了程家老宅,其他的佣人照例放假休息的,只有一个李妈留下给若珩作饭。
若珩转到后院,想去找李妈聊天,等到她屋里一瞧,她正拿着蒲扇,躺在竹椅上睡着呢。若珩蹑手蹑脚地退出来,绕到回廊的台阶上坐下来。后院里紫藤花架夹缠萦绕,有一株大杏树孤独地立在院子中央,花已经全落了,叶稠荫翠,上面结了许多豆子大小的小杏,天色渐渐地由灰转黑,已经有些看不清杏儿的颜色了。她不禁想着,自己可有机会吃到这树上结的杏子吗?她能成为这家庭的一员吗?她托着腮,想得出了神。月亮从云絮里爬了出来,慢吞吞的,仿佛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值得它追赶的事,虽然轻松悠闲,却也是冰冷无情的。
就在万籁寂静的瞬间,突然有“蓬蓬”的的声音连续不断地传来,若珩吓了一跳,半晌才察觉是由杏树后的垂花小门传来的。她以前听四姐说过,上海的弄堂里经常有挑着担子卖馄饨,卖五香豆腐干儿的,这后院正临着一条小巷,于是她忍不住好奇,大着胆子,走了过去。声音突然没有了,她扭亮了门前的一盏小灯,“蓬蓬”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很急切的,倒不由得不让她推开门一探究竟了。
门一打开,突然有一只沾满血污的手搭在若珩的胳膊上,把她吓了一跳,低头一看,是个青年,满脸恳求的神色,道:“救救我。”这时巷子的尽头传来嘈杂的吵闹声,若珩来不急细想,就把那青年拖进门来。刚掩上门,就听见人声近了。“咦,怎么不见了。”“我早看见不是往这个方向跑的。”“他妈的,纯粹一个马后炮,不是这边,你往这儿跑什么,还不快分头找。”“你们别吵了,要是让人跑了,回去老板能轻饶了我们,快找吧。”若珩听那声音乱哄哄的,大概有四五个人的样子。过了一会儿,声音渐渐地远去了,应该是都跑开了。
若珩松了一口气,这会儿,她借着院里的灯光,看着那个坐倚在墙边的青年,大概是受伤了,他正用手捂着肚子上的伤口,鲜血已经浸透了雪白的衬衫。若珩俯下身去摇晃着他,道:“喂,先生,你醒醒。”那人已经有些迷迷糊糊的,微睁开眼睛,茫然地张望着。若珩道:“先生,你伤得很严重,应当立刻去医院。”那青年断断续续地道“这时候我…不能出去的。”说完就昏了过去。若珩惊道:“喂,醒醒,你不能在这里的。”他没有听从她的命令,再度睁开眼睛。
若珩伸手探探那青年的鼻息,还活着。这可怎么办呢?现在家里连个拿主意的人都没有,该如何处理这个受伤的青年呢?看他伤得可是不轻,一时片刻也醒不过来,万一外面那些凶神恶煞的人再找上门来可怎么是好?她在这片刻之间,问了自己无数个怎么办,仍然是难以抉择。不过,因为这受伤的青年在昏迷之前,曾出言恳求过她,自然而然地,她已经对他起了怜悯之心,并不想他被外面的人抓到,况且,怎么也不能见死不救呀。
正在犹疑着,若珩突然想起,这后院有一个堆放杂物的储藏室,平时是没有人来的,不如把人先藏在里面。她经过短暂的考量,就用全力把那个青年拖了进去,又匆匆跑回自己房间拿了一条毛毯,去贺言房间找着医药箱,急急地跑回储藏间来。
一阵刺痛袭来,木俊惊醒过来,他努力睁开眼睛,一阵头晕目眩,眼前模模糊糊的一片,渐渐地有些清楚了,一个梳着两条长辫子的少女正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好象在问他“没事吧?”木俊下意识地点点头,“太好了。”她欢欣鼓舞地雀跃起来。噢,他想起来刚刚发生过的事,感觉自己躺在铺着毛毯的地上,腰间缠满了绷带,于是他问道:“我这是在哪里,是不是你救了我?”
若珩本来一颗心一直悬在嗓子眼儿,现在看他是清醒的,便道:“你怎么样,是不是感觉好些了呢?”木俊看见她关切的神情,虽然疼痛难忍,仍然说:“我没事的,已经好很多了。”若珩脸上又浮现出喜不自胜的神色来,木俊被那喜悦深深地感染着,她的喜悦是真诚的,是毫不作做的,在这陌生的异地,在这陌生的环境里,在他的生死关头,却得到了一个陌生少女的真挚关怀,他不由得一阵感动。
其实若珩的欢欣鼓舞是因为她在手忙脚乱里想起自己从乡下带来的草药,以前乐天就经常用它来止血的,她现在把它派上了用场,而且已经起到明显的效果,仅此而以。可她似乎仍有些不放心,道:“你真的还好吗?不用去医院吗?”
木俊的脸色一暗,仿佛充满心事似的,好一会儿才道:“你能不能收留我一晚?”若珩的眉头一蹙,流露出为难的神色,这并不她的家,只是一个暂时寄居的地方,如何能收留一个来历不明的陌生男人呢?然而看着他满脸的虚弱和略带恳求的眼神,却不忍就此拒绝。她微一沉吟,仍旧问道:“你的伤势…真的不用去医院吗?”
木俊强忍着疼痛,笑道:“没事,只是些皮肉伤,止住了血,便不碍事了。”他凭借自己之前学习的经验,自信对伤况的控制还是很有把握的,当下最要紧的还是避过危险的风头才是。于是,他又道:“可以吗?这里应该是你的家吧?”
若珩迟疑了片刻,道:“算是吧。我家里的人都出去了,估计要明天下午才能回来,所以你必须在明天下午以前离开。”木俊听她说得坦白,突然笑道:“你不怕我是坏人吗。”说完他立刻就后悔了,在危险的关口,他还有心思开玩笑,只怕吓着了这女孩子,要将他扫地出门了。
若珩久居于乡村,对于好人、坏人的界限是模糊的,拐走翠屏的那个唱戏的应该算一个,况且她这次救人,纯属动了侠义心肠。她听着木俊的问话也是一愣,道:“这个…我还没来的及想。”
木俊迎着她明亮又勇敢的目光,心里受到了强烈的震撼。一个陌生善良少女的信任,使他在感激她的救命之恩的基础上,又平添了些许好感。他道:“我叫木俊,你呢?”若珩道:“你叫我若珩好了。”说着她站起来,转身要出去,在门口却突然停下来,回头来问他:“你不会真的是坏人吧?”木俊听了以后倒笑了,觉得这个女孩子真是有趣。
若珩想着自己这次的胆子也真够大的,也不问青红皂白就把人收留下来,而且还是自己借居的地方,家里只有她和李妈,皆属老弱妇孺,万一出了事,那可怎么办?不过现在既然已经做了,骑虎难下,也就顾不了那许多了。况且,看木俊的样子,也是个斯文人,估计也坏不到哪里去。唉,反正他明天就会离开的。她想到这儿,也笑了,推门出去。
木俊想着刚刚惊险的一幕,仍然有些胆寒心悚,他也算命大了,只伤了些皮肉,那匕首刺地再深些,只怕要将脾脏刺破了,他太冲动了,猛一见到那人的面,竟没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冒然间就行动了,这样是办不了大事的,幸而遇见这个好心的中国女孩,这世上还是有一点温情的,偏偏是从一个陌生人身上得到的,简直有点讽刺。
若珩端着一个木漆托盘推门进来,看见木俊两眼茫然地直瞪着天花板,笑道:“你也该饿了吧?来,喝一碗稀饭吧。”木俊收回了目光,淡淡地一笑,点了点头。若珩俯下身,,把托盘放到地上,拿起粥碗递给木俊。木俊微微一侧身子,却牵动了伤口,疼得他的脸抽搐起来。若珩看见了,忙道:“你别动,我来吧。”她用一个小瓷勺在碗里搅动着,舀起一勺稀饭,放在嘴边轻轻吹吹,然后才递到木俊的的嘴边。
木俊迟疑了一下,就一口口地吃下去。他现在在很近的距离观察若珩,看见她的一个侧影,皮肤象玉瓷一样透明,睫毛弯弯的,鼻子翘翘的,一双眼睛明亮如星光般闪动,深遂如湖水般美丽,他感觉着她细微的呼吸声,突然间心有所动。可惜这碗稀饭的数量是有限的,总有吃完的时候,木俊奇怪自己在生死危机的关口,还有这种罗情绮念,不禁惘然了。
若珩放下饭碗,看着木俊嘴角挂着情不自禁的微笑,也有些纳闷,刚刚还疼地呲牙咧嘴,就吃了一碗稀饭,何至于高兴成这样?便道:“你笑什么?”木俊诧异道:“我笑了吗?”若珩摇了摇头,也不再深究,道:“你在这里千万别弄出什么动静来,我不想给人知道你藏在这里。”木俊微笑着,点点头,道:“你放心吧,你好心救了我,我怎么敢再给你添麻烦呢?”
若珩看木俊答应地非常痛快,也就放心了,道:“那好。我看你的伤口也不是很深,喏,这是消炎药,呆会儿你吃了再休息,只要今天晚上不发烧,应该不会有大碍的。”木俊不敢再胡乱笑了,正色道:“我好象还没有正式谢谢你的救命之恩呢。若珩小姐,幸亏你懂得医术,要不然,我…”若珩笑着打断她,道:“我哪里懂得医术,只不过以前曾经跟教堂里的神父学过一些简单的救护常识而已。幸而有我哥哥自配的草药,是它给你止住了血,否则后果…”
木俊沉吟道:“原来如此。”若珩看着木俊欲言又止的样子,问道:“你还有什么事吗?”木俊道:“若珩,你能不能再帮我一个忙,帮我买一张去广州的火车票,越快越好。再去给我买一身衣服,我的行李都放在旅馆里,我已经不方便回去了。”若珩有些踌躇,但最终还是答应下来,她其实一直都想问他为什么受伤,为什么不敢去医院,为什么连旅馆也不敢回,他既然不说,她也就没有问。
自从与若珩火车一别后,贺文不知为什么总惦记着她清秀的样子,想她看着他时温柔的表情,想她在床上摇撼着双脚时俏皮的神态。想着想着,他总要不由自主地微笑着,后来连嘉和也发现了,虽然不明究竟,却少不了取笑他一番。
那天,他拿出那条若珩送给他绑食盒的纱巾,端详着,回味着,冷不防,嘉和从身后窜出来,一把抢走了纱巾,叫道:“哈,可让我给逮到了。怪不得你最近神不守舍的,原来是有了意中人了,还不赶快从实招来。”他好象给说中了心事,满脸通红,挣扎着把纱巾抢了回来,对嘉和的软硬兼施,也置之不理。因为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对一个只见过一面的女孩念念不忘呢?还常常期盼着,不知能不能再见她一面呢?
贺文想象着,如果有一天再见到她,会是什么样的情形,结果真的碰上了。
星期天早上起来,嘉和嚷着要去买衬衣,非要贺文陪他去。贺文最讨厌逛商店,所以就极力推荐贺言陪他去,可贺言早已约了同学,无奈嘉和还是把贺文拉去了。
嘉和连逛了几家百货公司,也没选到中意的。贺文眼见嘉和的兴趣依然高涨,头都大了,他叫道:“嘉和,你差不多就行了吧,买个衬衣还用左挑右选的。”嘉和拍拍贺文的肩膀,笑道:“你别不耐烦,星期天不出来逛逛,呆在家里有什么意思。走走,再去前面看看。”说着就拖着无可奈何的贺文冲进了另一间百货公司。
贺文摇摇头,他对嘉和逛了一个上午,依然体力充沛、精神饱满感到不能理解。他们走到男装部,售货员是一个很有经验的伙计,稍一观察,立刻发现贺文是个陪客,嘉和才是个大买主,于是满连堆笑地迎过来,天花乱坠地一通介绍,引着嘉和去挑选商品,把贺文撂在了一边。
贺文长吁了一口气,终于摆脱了嘉和,可以得到暂时的清闲了。他看嘉和与那伙计似乎谈得颇为投机,大有成交的可能,估计一时半会儿也走不了,就想找个地方坐一坐,于是转过身顺着一个塑料模特走过去,没想到那里会有人。
若珩藏了一颗□□在身边,一夜未能成眠,担心这炸弹随时都有爆炸的危险,到时候,自己帮人不成,反受其累,就得不偿失了,唯一的办法是让他尽快离开,可天津排队等票的惨痛经验仍然让她心有余悸,她担心上海的情况也会象天津一样糟糕,所以天没亮起了床,只告诉李妈自己要出去溜达溜达,就匆匆地出了门,叫了一辆黄包车,直奔上海火车站。
幸而她来得早,由上海至广州的火车票并不紧张,快到中午的时候,终于给她买到了一张二等车厢的票。走出火车站,她大有如释重负之感,木俊总算可以马上离开了,自己也用不着时时刻刻担心这颗□□会爆炸了。她突然想起还要去给木俊买衣服,那件血衣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穿着上街的,可是去哪里买好呢?思来想去,只有霞飞路逛过几次还算熟悉。于是她立刻叫了车,由火车站赶到了霞飞路。
若珩进了百货公司的大门,就如同刘姥姥进大观园一样新鲜,眼花缭乱间有些晕头转向。她与大部分的女人没有区别,同样对百货公司里五花八门的化妆品、小工艺品、金银饰品、衣服鞋帽充满了狂热的情绪,即使不买,哪怕看一看,摸一摸,也是痛快的。
她不由自主地转来转去,东张西望,还在香水柜台前为一位慈眉善目的胖太太是选择茉莉香型还是玫瑰香型的香水发表了点意见,等她望着胖太太拿着满意的玫瑰香型的香水摇摇晃晃地离开,才想起自己还有正事没办,连忙向卖香水的店员打听了男装部的位置,寻了过去。
她替人参考选香水还可以,选男人的衣服根本是个外行,单是尺寸就难以抉择,早知如此麻烦,提前问一问木俊就好了。一想起木俊,她才轻松了片刻的心情又有些紧张了,抬腕看看手表,已经快十二点了,碧亭应该回家了,万一给她发现藏在储藏室里木俊可该怎么办呢?想到这儿,她不禁为自己刚刚还有闲情逸志帮陌生人选香水而自责不已。
若珩心急火燎地只想找一个售货员帮忙,放眼望去,仅有的一个售货员正在店堂的另一端和一个年轻的男顾客喋喋不休,恐怕一时半会儿是没有精神来敷衍她的。无奈,她只有自力更生,总算找着了一件满意的,是挂在一个塑料模特身上的一件咖啡色外衣,她还有些迟疑,担心木俊穿上会小了,正在沉吟着,倒退了几步,一侧身,竟又撞到了别人的身上。
相撞的两人都是一楞,彼此想起在火车上相遇的情形,不约而同道:“是你。”半晌,贺文才想起自己这样抓着紧紧若珩的胳膊,有些不礼貌,赶紧松开了。若珩也意识到两人靠得太近了,连忙往后退了退,可她退地太急了,脚下一个趔趄,又有跌倒的危险,贺文少不得又伸出手,扶住了她,看她安全了,才松开了手。这样一来,两人的脸涨得更红了,隔了半晌,谁也没说话。
好一会儿,贺文突然道:“玄武湖真的很美。”若珩一愣,道:“什么?”贺文的脸立刻又红了起来,他不明白自己为何说出这样的话来,给她知道了他就为了她随意的一句话,就巴巴地跑到玄武湖去,天气还不怎么样,该有多傻呀。
若珩看着贺文尴尬的样子,长长地“噢”了一声,心下暗暗喜欢,却也没有再说话。这样一来,两人只能紧张而又甜蜜地似笑非笑着,眼光偶尔对上了,赶紧移向别的地方,然而忍不住又返回来,就那么傻傻地,好象忘记了周围的一切。
若珩想着两人不久就要成婚,脸上刚刚退下去的红晕又泛了上来,心神更加有些恍惚,突然道:“那点心…那点心…”贺文来不及细想,冲口道:“都坏了。”说完之后立刻后悔了,他一直没舍得吃,等回到上海再打开食盒时,那精美的点心已经变质,不能吃了,弄地他好不沮丧,只能不时拿出纱巾来细细回味,还让嘉和取笑了一番。想到这儿,他急忙解释道:“其实不是的,是我忘记吃了,结果那点心…结果那点心…就…”若珩微微有些失望,但看见贺文尴尬的样子,忙道:“不过是一盒点心,你别放在心上。”
两人又都不说话了,半晌,贺文才道:“星期天休息,你也来逛百货公司?”说完,他就暗暗捶了自己一下,这不是废话嘛,他为何总是辞不达意呢?若珩猛一顿脚,道:“瞧我这记性,连正事都给忘记了。那个,你帮我个忙,好吗?”贺文被若珩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笑道:“我很乐意效劳。”若珩一指面前模特身上的咖啡色外衣,道:“。你我看这衣服半天了,也不知道尺寸是否合适,不如你帮我试试。”
贺文有些奇怪,她为什么会来买年轻男人的衣服呢?他没有问出口,还是帮她试了。若珩看贺文穿衣服时,想起小时候嫌他瘦弱,笑他是豆芽菜,累他从树上跌落下来的情形,可现在豆芽菜已经长成大树了,她不由得微笑起来。贺文回过身瞥见若珩似笑非笑的妩媚神情,心里一动,倒怔住了。半晌,若珩也意识到贺文凝视的目光,有些不好意思,红了脸,道:“正合适。”木俊的身材同贺文是差不许多的。
这时候,又有一个伙计走过来,若珩叫住他,照着贺文的尺寸买了外衣和衬衫,付了钱。贺文在一旁等着她,好象有话要和她说。然而若珩想着已不能再逗留下去,她已经出来好长时间了,家里还有一颗□□,正等着她去拆除警报,以后她和贺文的日子还长着呢,又何必急在一时。
于是,若珩匆匆地向贺文道:“今天真谢谢你的帮忙,我总是要麻烦你的,现在我还有急事,改日我们再见吧。”说完就匆匆忙忙地走开了,留下个欲言又止的贺文在那里发呆,他不知道她说总是要麻烦他,其实是指她今后的一生都将由他来照顾。
嘉和受不了那伙计的诱惑,大包小包买了不少衣服,付完钱,才发现贺文不在身边。他左顾右盼望了一会儿,看见贺文在同一个女孩子说着什么,等他走近时,那女孩子已经走开了,只看见一个背影。嘉和有些遗憾,笑道:“新女朋友,不错嘛.”
贺文听见嘉和的声音,回过神来,他拍拍嘉和的肩膀,道:“瞧你大包小包买了这一些,是把百货公司都搬回家吗?”嘉和叫道:”你不要没有良心,我是给你也买了不少呢.”贺文拱手笑道:“谢谢,谢谢。”嘉和一弯腰,道:“不客气,不客气。”两人说说笑笑地走出百货公司。
然而,在回家的路上,贺文的心里还在嘀咕着,她是在为谁买东西呢?她的样子很年轻的,应该还没有结婚,那是给哥哥买,也不对,总不至于连哥哥的衣服尺寸都不知道呀,不会是给男朋友…他突然觉得有些不痛快,似乎是嫉妒起那个人来。这想法磨的他很难受,到现在她对于他来说仍旧是个陌生人,他连她的名字也还不知道,她那样肯定他们会再相见,真的还会有下一次巧遇吗?他们不过才分开一会儿,他就开始想念她了。
他自问并不是一个感情丰富的人,一向以平淡冷静自持,从未有过出格的举动,如今却也掉进了一见钟情的圈套,是一见钟情吧?想想还真不可思议,从前他总认为这是最幼稚可笑的行径,想不到也发生在他身上。
贺文开着车,出着神,差点儿撞到电线杆上,嘉和惊叫一声,贺文才刹住车,也惊出一身冷汗。嘉和嗔道:“你老兄要干什么,难不成要把我给交代了?”贺文充满歉意地笑笑,又重新发动了车子。他下定决心,下次再见到她,一定要问个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