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一部 年轻的新娘 一(1 / 1)
引 子
程程以为来到法国就可以忘记以前和文强在一起的日子,直到文强的死讯传来,她才知道自己的余生将会在刻骨铭心的伤痛与思念中度过,所为的就是这个开枪打死自己父亲的人。
她为他,和别人结了婚,又为他,和别人离了婚。她奢望着会与他有一个美好的结局,可惜这一生总是与他擦肩而过,失之交臂。这一次,她又迟了一步,等她赶到时,文强正在开枪,她父亲就死在她的面前,鲜血淋漓,瞪着双眼,有些不可思议,仿佛死亡还是来得太过突然。然而,在她眼里,却觉得父亲是死不瞑目,怨她为何来迟了一步,就差那一步。直到她带着父亲敬尧的灵柩回天津老家的路上,还以为是在做梦,然而梦醒了,这无情的,不可理喻的现实击跨了她,她永远失去了自己的父亲,也将与毕生最爱的男人分道扬镳,一世怨恨,这宿命的悲剧结果永远无法更改。她觉得自己好象被撕成了碎片,没有办法再缝合起来。
那个时候,她发现自己怀孕了。而且,在天津的旧宅里,还有她的祖母正等着她。
冯老太太似乎已然洞悉了一切,那一段任谁经历过也无法忘记的上海滩旧事,对敬尧忠心耿耿的管家祥叔也不例外。他绘声绘色当然更有些添油加醋的描述,本想表达对凶手强烈的憎恨和自己无力替主人报仇的遗憾,没想到冯老太太听了,却对程程在敬尧的死与杀人凶手之间所扮演的角色倾注了最大的注意力。她以为,程程对于敬尧的死也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是不可饶恕的。偏偏,程程在那时候的心情坏到了极点,她没有心情,也没有能力给向祖母解释这其中的恩恩怨怨,她尽顾着梳理自己的悲伤与幽怨了,忘记了一个刚刚失去儿子的垂暮老人更需要安慰。她不知道这样一来会留下怎样的后遗症,会给她以后的生活造成什么样的影响。也许说开了就好了,然而没有,她根本忽略了一个旧式老太太面对儿子惨死时所拥有的异于常人的分析能力。
每当程程手握着她与文强的合影黯然神伤时,或是挺着日渐隆起的肚子在午后温暖的阳光里散步时,冯老太太常常悄无声息地站在她身后,冷冷地盯着她,她觉得背后凉风嗖嗖,寒意迫人。那时,她才猛然发现,原来她祖母的心里充满了仇恨,是恨她?恨她肚里的孩子?虽然这孩子和她祖母的仇恨并不相关。她不由得打起了寒颤,心里一阵后怕,好象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是什么事情呢?不久她发现,她与文强那张在法国公园的合影不见了,再后来是她的孩子没了。
“当当…”修道院里的大钟准点敲响了,庄严而肃穆的钟声打断了程程的胡思乱想。她想收敛心神,可已经勾起来的伤痛又怎能轻易地平复下去呢?她的孩子死了,现在她的文强也死了,这冷酷的世界连一丝温暖都不给她留下。她希望自己可以迷糊一些,这样就不会感觉到那刺心的痛楚了。可是,哪有那么幸运,人越是在痛苦的时候,反而是最清醒的。那痛苦就象利刀一样,慢慢地,一下一下地,刺向她的心里,时时刻刻提醒着她,折磨着她,让她终生难忘。
程程知道,就算她逃到天涯海角,就算她作了修女,又有什么用?她永远也逃不开自己的心,因为他们,文强和那个夭折的孩子,还有那一段甜蜜心酸的往事,一直都在那里,没有离开。
年轻的新娘
一
若珩回想起自己这一生的幸与不幸,似乎都与一个人有关,她的曾外祖母。她感激亦或有些怨恨,却始终理不清自己对曾外祖母的感情。从她一出生,曾外祖母就预先为她安排好了一切,她一路被引着走上去,每一步都叫她不能回头。
那是一个春天的下午,微风吹地竹帘一动一动地,阳光顺着湘妃竹帘映进屋里来,地上的老虎纹也随着波光荡漾,屋里蔓延着金黄色的影浪,床上,八仙桌上,佛龛上,软塌上,衣橱上,窗纱上,都有一种欢快而又懒洋洋的喜气味道,因为春天来了。只在墙角的一处,深深地笼罩在灰雾里,也不知道是阳光照不到,还是故意要回避似的的,仿佛在与金黄色的交接边缘上挂着“闲人免进”的牌子。
冯老太太正坐在这灰色世界里的一把摇椅上,微合着双眼,随着摇椅的节奏晃来晃去,并不理会阳光对她的怠慢,似乎格外得舒服、惬意。其实阳光对她的一点怠慢又算了什么呢?是她要故意躲到阴影里来的,她讨厌光亮的色彩,讨厌明快的气氛,她但愿整个世界都停止在黑夜里,陪着她伤心,陪着她哭泣,谁叫她的一生都是那么地悲苦不堪呢。
小的时候受尽了继母的折磨与欺辱,所以她急等着嫁人,满心想着嫁了人,就可以过上称心如意的日子。十八岁的时候,陆陆续续地有人上门来提亲,都被继母冷言冷语挡了回去,不是嫌这个福短命薄,就是嫌那个门户太低,说的倒也冠冕堂皇,说是虽然是后母也不能委屈了小姐,怎么也得给小姐找个家财万贯或是功名在身前途无量的。渐渐地,人家知道了她继母的用意,都避而远之了。她的年纪一天天地大了,却空自蹉跎着,只有孤芳自赏,心里倒也明白,不会再有她以为合适的人对她感兴趣了,她的下场要么是给人做填房,命不济只怕是要给人当姨太太的。
继母有一天也突然发现她快变成老姑娘了,象块木头似的杵在家里,的确扎眼,还是速速嫁掉的好。倒不用做填房,也不用做姨太太,是正妻,还不需要妆奁,只有丰厚的聘礼,就是丈夫的年纪小了些,比她小了九岁,还有痨病,估计命不长久,估计继母正是看中了这一点的。她虽然急着嫁出去,可也不能将终身托付这样一个人呀。
她哭着跑去求老爹爹能替她说几句话,可父亲早让继母用鸦片给牢牢地控制了,他躺在云烟缭绕的软塌上,眯眼瞥见哭泣着仍有些呆呆的女儿,仿佛象是一个陌生人。继母恰巧沏了一杯热茶进来,顺手泼向她,她本能地一闪,茶杯跌落在她脚边的地毯上,碗没碎,热水却淋到了脚面上。她吓了一跳,不知是烫着了,还是为烟塌上老爹爹那冷淡而不耐烦的神气伤了心,那目光似乎是在说这口烟的兴致都给这个不懂事的女儿给破坏了。她真的是一滴眼泪也没有了,只得狠下心乖乖地嫁了过去。
丈夫的年纪虽小,脾气却不小,是给寡居多年的婆婆给溺爱惯了,稍不顺心,对她非打即骂,婆婆却拿着烟枪在一旁的烟塌上看着笑话。其实她早已认了命的,嫁了人,就打算尽心竭力地伺候丈夫,孝敬婆婆,再多的难堪与羞辱也能忍的,总比死在她继母手里的好,好歹是她自己的家,自己的丈夫。
她虽然逆来顺受,也有与小丈夫发生龌龊顶嘴的时候,不为别的,就是为了鸦片。她恨死了鸦片,继母正是用鸦片毁了父亲,离间了他们父女,害得她到如此惨淡的境地。可婆婆却说丈夫正病着呢,抽两口鸦片不仅可以提神,又可以养病,还能把他牢牢拴在家里,反而嫌她大惊小怪的,每每为此事都要把她骂一个狗血喷头。
就那样过了两年,也不知是因为肺病,还是鸦片的作用降低了,小丈夫撒手西归了,还算不错,给她留下了个遗腹子。她或许是为了和婆婆赌气,或许也是跟自己的命运赌气,住进了守贞堂,一生没有再嫁,只盼着儿子能快点长大,为她出净胸中的这口闷气。等到她含辛茹苦地把儿子抚养长大,她要报复的人都死了,她已经步入中年了,短暂的一段青春净是陪别人玩耍了。
儿子敬尧是个倔强的年轻人,为了不可能结合的姑娘,竟要去闯荡上海。她有些惊慌失措,时代真的变了,儿子竟可以如此藐视母亲的意志,完全按自己的想法行事,她从前的那一套看来都行不通了。她老了,没有能力拦住那脱缰的野马,只得任他去自由驰骋了。
她每天等着儿子的消息,都是心惊胆颤的,就算儿子后来成为上海大亨,这种不安的心境也没有太大的改变,她期盼着他能早日回到自己身边,仿佛才安全些。
可是,最终等来却是由孙女程程带回来的儿子的一堆白骨,她的世界在瞬间天崩地陷了。她的一生没有友情,没有爱情,没有恩情,惟有的一点亲情也是短暂而可怜的在等待中的。可到最后,连这一点温暖也不给她留下,还是她的亲孙女,硬生生地给夺走了。
她那一腔的情感与怨恨要发泄,却已无处可泻,只能发泄到孙女的身上。她无法相信,更不能理解,程程爱着的人竟会是杀死敬尧的人,为着这个杀人凶手,程程离了婚,还大了肚子,她老而旧的头脑,无论如何也不能把这些纷繁的事理出个头绪来。不过有一点,她很清楚,就是她的孙女要把杀死她儿子的凶手的孩子生下来,她决不允许。
“太婆,你找我有事?”一个娇嫩清脆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帘拢被挑了起来,伸进来一个小脑袋,是一张天真无邪的笑脸。冯老太太缓缓地睁开眼睛,阳光有些刺眼,她的心里也象被刺了一下,面前的这个孩子正是程程的亲生女儿。
当年程程生产时,是预备到医院里去的,然而偏偏是早产,她就把产婆请到家里,那时候程程已然身不由己了。孩子的胎位不正,一直生了十几个小时,把程程疼得死去活来,孩子总算是生下来了,但是身体却很虚弱,眼见是活不成的。
程程患了很严重的产后高热,连续几天都昏迷不醒,好不容易才捡回一条命,醒来后问她的第一句话就是“孩子怎么样了?”,她心里冷笑着,却无限哀痛地告诉程程,孩子没能活下来,程程愣愣地望着她,半信半疑。
然而,她早有准备,已经悄悄把孩子送给一个妥实的人看管,没有给程程瞧出任何破绽。她很满意自己的安排,没料到程程为此已经不愿再和她继续生活下去。本来她们除了一点血缘上的关系,是没有什么感情可言的,平日连话也说不上几句,程程自从知道孩子死了以后,脾气更变得越来越暴躁,为一点小事就跟她吵个不停。她每每看着自己的亲孙女伤心绝望的样子,心里却很快意,仿佛她已经报仇雪恨了。
谁知一天她们又大吵了一顿,程程突然心灰意冷起来,竟然绝决地离开了天津,不知去向。当时她正在火头上,只道冯家没有这么忘恩负义的孙女,就当是死了。隔了些日子,才有些后悔,虽然她心里充满仇恨,可就算是相互折磨也好,她也想把敬尧的一点血脉留在身边,否则这往下的日子可怎么活?后来,她才想起那个被送走的孩子,虽然有些不情愿,还是把孩子抱了回来。算起来,这孩子今年已经八岁了。
因为上一代的恩恩怨怨,她并没安着好心,对那孩子的态度总是不冷不热,可这孩子在逆境中也一天天地长起来,而且十分地顽劣不堪,象极了小时侯的敬尧。
一想起敬尧,冯老太太的嘴角仿佛起了一丝笑意,可是那笑意分明有些狰狞的意味,她皱起眉头,厉声道:“珩珩,给我滚过来,我有话问你。”那小女孩磨磨蹭蹭地移到冯老太太的身边,冯老太太用电光一样的眼横扫着她,她不由得低下头来。冯老太太摇了摇头,道:“珩珩,你是预备让我为你操碎了心,你自己算算,这已经是为你请的第几任教书先生?人家宋先生再温和不过的脾气,也受不了你,你的胆子是越来越大,越来越无法无天了,你怎么能趁宋先生午睡时,把人家蓄了多年的胡子给剪了呢?我真是要让你给活活地气死了。”
那小女孩一听这话,想起今天宋先生气急败坏、跳脚直蹦的样子,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冯老太太喝道:“你真是没心没肺的,还有脸笑。我都懒得理你,既然你的精力如此旺盛,那么今儿的晚饭就不必吃了,去院子里先站上两个时辰吧。”小女孩撅起了小嘴,软语央求道:“太婆…”冯老太太最见不得曾外孙女这种讨饶时的娇俏表情,心里叹了一口气,嘴上仍不放松,道:“不用求我,我烦着呢,你是不是要找揍呀。”那小女孩冲着冯老太太作了一个鬼脸,就跑出去了。
冯老太太长叹一口气,这几年来几乎每隔上几天,就要和她曾外孙女战斗一场,那小女孩总有千奇百怪的鬼点子冒出来,让人哭笑不得,爱也不是,恨也不是,真真成了她命里的魔障。
冯若珩在院子里已经站了好长时间了,她对于这一切早已经习以为常。太婆再也想不出其他更具有新意的惩罚办法,无非是再揍她一顿,她也不害怕。
火辣辣的太阳暴晒着孤寂的院落,门廊四周的柱子都是新上的油漆,红得格外刺眼,一架葡萄,缠缠绕绕地攀延着,娇嫩的绿色和紫色,仿佛天上的星星闪闪,温柔无赖的东风吹开了地上的花屑,围着几只蝴蝶兴奋地翩翩起舞,枝上的雀儿欢快地叫着,只有绿荫下的那只老猫还在酣睡着,呼噜声响得令人心烦。
若珩走过去,找了一根小树枝,轻轻地拨弄着那老猫颤颤巍巍的胡须。老猫打了一个哈欠,被无故搅了好梦,有些恼火,睡眼惺忪地待要发威,仔细一看,原来它是几经斗争,却没有一次战胜过的小主人在眼前,它用心考量了一下此番争斗的渺茫前景,就摇摇尾巴,忍气吞声地走开了。若珩觉得很无趣,叫道:“你不用得意,赶明儿把你的胡子也给剪了。”她想想今天宋先生的样子就好笑。
宋先生是冯老太太为她请的第七任教书先生,初见时,她只觉得这个老头十分的面熟,但是又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的。几天以后,才想起故事《西游记》里描述的昴日星官,应该就是这么一副样貌。今天课堂上,她趁宋先生摇头晃脑沉醉于四书五经里时,胡乱给他画了一幅肖像,没想到竟被他发现了,非要抢过去,当下两人便争执了起来。
她只不过是不小心将墨汁泼了他一身,有什么大不了的呢?然而这位老先生也许是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竟然会象卯日星官,而且还是一个八岁大的孩子独具慧眼给发现的,不禁有些惊慌失措,他几经争抢拿到那副肖像图,立刻气得翘起了半边胡子。她却丝毫没有悔过的意思,乐呵呵地站在一边,仿佛对自己杰作引发的轩然大波很是得意。
宋先生让她认错,她死活不肯,还强词夺理地辩解一番,终于惹恼了他,被狠狠地打了一顿手板心。她的这口怨气如何能忍,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这才把他平日最为得意的山羊胡,趁着他打盹的时候,剃去了他生气时翘起的那半边。
若珩想着昴日星官现在只剩下不能发威的半边胡子,就忍不住又笑出声来。
佣人四姐到院子里来收拾晾晒的衣服,看见若珩正轻轻地踢着地上的石子,反反复复地,也不觉得厌烦。门廊柱子才上的油漆已经有些斑驳露离了,估计正是若珩用小石子瞄准踢了无数次的结果,四姐叹了一口气,抱着衣服走开了。过了一会儿,她又借故走过来,若珩已经蹲在地上,拿着一根小木棍拨弄着什么,四姐定睛观看,原来她正逗蚂蚁玩儿呢。四姐摇摇头,真是无话可说,这是她一手带大的孩子,她始终不能真正地了解她。
四姐是冯老太太陪嫁丫环的女儿,从小相貌就生得奇丑,一直都嫁不出去,直到三十岁上才由冯老太太作主配给了冯家的花匠老乐。老乐是四十多岁第一次娶亲,也不嫌弃妻子的样貌丑陋,对四姐很是爱护。冯老太太给了他们一些钱,让他们在城里作点小生意,自立了门户。四姐在结婚十年后,竟然老蚌生珠给老乐添了儿子乐天,老乐老来得子,喜出望外,觉得此生足矣。然而好景不长,乐天六岁那年,老乐生了肺病,抛下妻儿一命呜呼了。冯老太太可怜四姐孤儿寡妇,就把他们一直收留在身边。
四姐是个思想单纯的女人,在冯家的生活殷实、富足、舒服,儿子乐天又是个老实、温厚的孩子,冯老太太还送他进了学堂,她现在已经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只一心一意地地服侍冯老太太,对老主母是忠心耿耿。渐渐地,她和冯老太太的情份已经超越了主仆的关系,她几乎成了冯老太太暮年生活里必不可少的一个伴儿、一个帮手。
当初冯老太太突然给她送来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女婴让她养着,那小女孩第一眼望去,就叫人爱不释手。她生了儿子以后,还想再添一个女儿,可是到了她这把年纪,是不可能再痴心妄想了,这小女孩的到来,对于她和丈夫而言,简直是个意外之福。谁成想,过了几个月,冯老太太又把孩子抱了回去,她为此还难过了好一阵呢。
后来,丈夫死了,她搬回来和冯老太太一起居住,又看见了那个小女孩。在以后共同生活的岁月里,她渐渐有些明白了冯老太太与若珩之间的恩恩怨怨,但她决不多说一句她不应当多说的话,只是默默地担负起照顾若珩的全部责任,甚至比对自己的儿子付出的还要多,使若珩在童年灰涩、苍白的生活里能得到母亲般的温暖与关爱。
四姐来到冯老太太的房间里,冯老太太正在闭目养神,四姐也不敢过去惊动她,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就要出去。冯老太太突然道:“你干嘛鬼鬼祟祟地?”四姐连忙道:“老太太,珩珩已经站了好些时候了,日头这样毒,不如…”
冯老太太早料到四姐是为此事而来,抬起头看看墙上的那架德国老挂钟,时间才过去半个多小时,可她却感觉到已经很久似的,是不是她已经太老了呢?连早几年和曾外孙女斗争的气力都没有了。冯老太太突然感到有些疲倦,于是她冲着四姐摆摆了手,道:“算了,让她回房去吧,我已经没有气力跟她磨下去了。”四姐得了这恩典,连忙三脚并作两步地跑着报讯去。
若珩其实早就知道四姐已经来来回回看过她好几次,她站了这许久,早已经腿酸脚麻,可是她不想让疼爱她的四姐担心,每次四姐没有别的办法,无非是苦口婆心地跟她唠叨上半天,让她要听话,要乖乖做个好孩子。她有时想想,为什么冯老太太就不能象四姐一样地待她呢?
冯老太太似乎只是她名义上的亲人,对她总是冷冰冰地,她只知道母亲是生她时难产死掉的,那么她的父亲呢?她有一次忍不住问了冯老太太,冯老太太竟恶狠狠地打了她一顿。挨打对于她来说是家常便饭,可这一次竟让她终生难忘。她第一次感到了强烈的恐惧,恐惧冯老太太那怨恨的,好象要把她撕碎的目光,让她激灵灵地直打寒颤.
她第一次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冯老太太其实在心底里并不喜欢她,甚至是非常讨厌她,这也是最让她伤心难过的。一个才几岁大的孩子,已经因为家庭的变故,竟然学会了自怨自怜。那一次,祖孙俩冷战了好长时间,谁也不跟谁说话,把个四姐夹在当中,是左右为难。
她有了这次挨打的惨痛经历,学会了忍耐,从此绝口不提自己父亲的事,也正因为如此,她开始觉得父亲是一个异常神秘的人物,令她十分地向往与好奇。
其实,她也曾努力想作个好孩子,可到了最后还是要和曾祖母对着干才满意似的。恶劣的家庭环境使她养成复杂多变的性格,时而倔强任性,时而敏感脆弱。然而她的顽劣,她的反抗,她的不循规蹈矩,其实还是期求冯老太太对她的更多注意。她需要爱,需要关怀,得不到,只好用别的方法欺骗自己。到了最后,她所有的喜怒哀乐,还是要随着冯老太太的晴雨表来决定。
冯老太太也不是不了解她的想法,却偏偏要压制着她,禁锢着她,每天让她对着一个摇头晃脑的老掉牙的酸秀才,烦都烦死了。她只想和别的小孩子一道儿弹石子,踢键子,放风筝,斗蟋蟀,网鸟,捕鱼捉虾,在田野里尽情地奔跑,可这都是冯老太太严令禁止的。她非要反抗,就偷偷地跑出去,虽然每次落不下一顿打,她也决不悔改。
冯老太太屋里插在汝窑美人瓷瓶里的鸡毛掸子是她最亲密的“战友”,每一次战役结束后,她都会偷偷地把它的毛拔光,天真地以为冯老太太没了工具,自己就可以被免打一次。可有一次冯老太太把她叫了去,拉开一扇橱门,哇,竟然是密密麻麻立着一橱的鸡毛掸子,估计能用上个一年半载的。她当时对冯老太太的示威没有表示什么,几天后,冯老太太借故再打她时,拉开橱门,鸡毛都不见了,只剩下密密麻麻的一橱光杆司令,冯老太太倒笑了,自此对她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然而斗争得来的机会毕竟是有限的,,她常常会感到很寂寞,家里除了两个老太太,就只有四姐的儿子乐天,也是个木头似的人物,你问他三句,他有空才会回答一句,毫无生趣可言。另她纳闷的是,为什么乐天和村长水伯的女儿翠屏在一起时,话怎么会那么多呢?
若珩正想着,乐天迈着大步从大门外进来,这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和母亲的样貌并不相同,眉清目秀,仿佛刚遇上了一件高兴的事,脸上喜气洋洋的。他陡然瞥见若珩垂头丧气、百无聊赖的模样,笑道:“今天又受罚了吧?”若珩抬起头来,见是乐天,一颗正难过的心陡然间兴奋起来,她跑过去,拽住乐天的衣袖,道:“天哥哥,你总算是回来了,快快,给我买的东西呢?”
乐天不理她,径直往里走去,若珩也不气馁,跟在他身后缠着他。两人在回廊上碰见四姐,乐天叫了声“妈”。若珩道:“四姐,是不是今天到此结束了?”四姐笑笑道:“是,老太太说算了。不过珩珩…”若珩一听“算了”,就“吆嗬”一声,决不让四姐把预备教育她的话说出来。
若珩转身对乐天道:“你真的没买?”乐天看见她央求着可怜焦急的小模样,故意沉吟了一下。若珩委屈道:“你真的没买?你不讲信用,讲好这次进城给我买回来的。你呀,肯定是光顾着和翠屏姊姊玩了,把我的事忘得干干净净了,你,你偏心。”说着,把小嘴撅了起来,极端的失望写在了脸上。
一提起翠屏,乐天的脸“通”地红起来,他想起刚刚翠屏在村口等他回来,两人初通心意的温柔情景,心头喜悦一片,不想再折磨若珩,就俯下身,从口袋里掏出什么东西来,郑重其事地拉过若珩的手放上去。若珩屏住了呼吸,睁大眼睛,乐天一松开手,是五颗彩色的弹珠,在透明的玻璃里镶嵌着各色各样的小动物,放在太阳底下流光溢彩。
若珩脸上绽开了花,叫道:“天哥哥,你真好,果真买来了。”乐天笑道:“我知道你做梦都想着它呢。再不给买,又要好几天不理人的。”若珩眼睛乌溜溜地一转,扬起头来,笑道:“哼,这下阿牛不用得意了,我也有了,比他的还大还漂亮。”乐天笑道:“珩珩,你怎么那么脏呢?”若珩低头一看,连忙将无彩弹珠小心翼翼地放到口袋里,掸掸身上的泥土,嘻嘻一笑,道:“我刚刚在草丛里逮虫子来着。”乐天微一皱眉,道:“你都多大了,还没有个女孩子的正经样子,也不怕羞。”若珩“哼”了一声,并没有放到心里,她历来是我行我素的。
四姐在一旁看着这一大一小,向乐天诉苦道:“你不知道,她今天又闯了大祸,把宋先生的胡子给剃去了一半。”乐天一愣,好半天才笑出声来,轻轻地刮了若珩的鼻子一下,道:“真有你的,今儿又挨打了吧?”若珩得意地一摇头,道:“没有,太婆如今不打我了,她知道也打不疼我的,何必费她老人家的力气呢?”
四姐叹了一口气,道:“我的小姐,你一天天地大了,老太太怎么能总是打你呢?你也应该了解老太太的一番苦心,她一个人把你带大多不容易呀。”四姐总是辞不达意的,却就爱絮絮叨叨,也不管若珩愿不愿意听下去。果然,若珩懒得理会四姐的教训,把手放在身上来来回回地擦了擦,觉得干净了,才又从口袋里拿出五彩弹珠,放在太阳底下,眯着眼睛,聚精会神地观看着。
四姐明知自己很难打动若珩,却依然不肯气馁,道:“小姐,你要是念书也有这个劲头,老太太该省多少心呀。”一提到念书,若珩就有些不高兴,她顿了顿脚,道:“四姐,你就不能少说两句,你明知道我一念书就头疼的,还哪壶不开提哪壶,哎。”说完竟象大人似的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四姐和乐天都笑起来,是不是每个孩子都在为念书发愁和不耐烦呢?
冯家老宅竟然有客人到访,村里的人都在议论纷纷。因为冯老太太是个脾气极古怪的人,自从搬回村子里居住以后,从不见外人,更没有人来探望过她。
这天,因为还没请到新的教书先生,若珩是不用上课的,她在家里闲逛了一上午,心里还惦记着跟阿牛炫耀五彩弹珠的重要使命。可四姐似乎是受了冯老太太的命令要严加看管她,一上午总是不前不后,不左不右的跟着她,让她难以脱身。好不容易熬到快做午饭的时候,她就趁着四姐一个没留意,偷偷地溜出门去。
若珩跑到村口小孩子经常聚集的地方,一棵老榆书底下,那里的聚会还没有散,村长水伯的儿子阿牛正领着几个不大不小的孩子在地上玩弹珠。阿牛是一个胖胖的孩子,一张脸似乎永远都在笑,可是脾气却很火暴,虽是若珩最好的玩伴,两人却是有分歧的时候居多。有时急了眼,谁也说服不了谁,难免会用武力解决,可谁也不会记仇,回头仍旧玩在一起,所以打打闹闹对他们来说早成了一种习惯。冯老太太对于若珩和村里的孩子瞎混,也是知道的,开始还对她严加管束,到后来也管不了,只好听之任之了,谁叫若珩是个倨傲而又难以驯服的孩子呢。
阿牛抬眼看见若珩,不屑地撇撇嘴,道:“都什么时候了,你才舍得跑出来,你们家老太太是不是又找你麻烦了?”若珩并不在意阿牛的调侃,很得意地拿出乐天给她买的五彩弹珠,直直地伸到阿牛面前,道:“喏,你看,比你的怎么样?”她很满意阿牛看见弹珠那一瞬间垂涎欲滴的表情。阿牛伸手就要来抢,若珩恨他平时耀武扬威的样子,偏偏不给,他们嘻闹着争夺起来。
阿牛抢不到弹珠,在小伙伴面前很是没有面子,有些恼羞成怒,他愤愤地道:“哼,有什么了不起的,你得意什么?还不是没爹没娘的野孩子。”若珩虽然从此不提自己父母的事,可那已经成了她内心深处永远的伤痛,别人是碰不得的。谁知阿牛今天急了眼,非要碰她的旧伤口,这下子可把她给惹恼了,一铆劲冲了上去,和阿牛撕打起来。其他的孩子在一旁起着哄,“嗷嗷”地欢叫着,不知是在给谁加油助威。恍惚间,好象有一辆马车急急地驶过去了。
没多久,有一个年纪更大一点的孩子过来拉开了若珩,道:“你别打了,年纪比阿牛大,还欺负人家。”若珩不服气,一扬眉待要分辨几句,那孩子道:“快回家看看吧,你家来客人了,刚刚过去的车子就是的。”若珩也不知为什么一听这话,撇下阿牛,撒腿就往家跑。进了大门,不由分说直奔客厅而来。
冯老太太正陪着一个仪态文雅端庄的老妇人说话,那妇人身后还站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若珩猛然冲进来,把屋里的人吓了一跳。冯老太太看见若珩,不由得皱起眉来,喝道:“珩珩,你又疯到哪儿去了?”若珩也不以为意,有生客到访,对她来讲,乃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叫她怎么能不兴奋,尤其使她感兴趣的是那妇人身后的少年。
那少年在经过村口时曾亲眼目睹了孩子们在打架,使他惊奇的是,其中还有一个小女孩。现在这小女孩正站在自己面前,还顶着刚刚战斗过的成果,一身衣服挂着泥浆,根本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肥嘟嘟的脸上紫一道儿青一道儿,只有一双晶莹的大眼睛黑亮如漆,仿佛浸在水里熠熠生光的宝石。那少年嫌她肮脏,把嘴一撇,转过脸去。若珩本来满腔的热情要结交一个新朋友,可没想到他竟冷冷地,一副倨傲不逊的神情,她觉得很没面子,就有些讪讪地。
冯老太太高声叫道:“四姐。”四姐应声进来,一见若珩竟象刚刚是在泥里洗过澡似的,惊道:“我的小姐,你这是…”若珩这才发现自己有失体面,冲着屋里扮了个鬼脸,跟着四姐出去了,在走廊上还听见冯老太太道:“亲家太太,您别见笑,这孩子都让我给惯坏了。”若珩“哼”了一声,表示她的不能理解,虽然自己偶尔会将家里闹得是鸡飞狗跳,乌烟瘴气的,可大部分时间她都是个挺不错的好孩子。
过了一会儿,四姐领着洗涮干净的若珩又进来,那妇人一把把若珩拉到身边来,仔细地端详着,转脸跟冯老太太道:“亲家母,这孩子真是个漂亮的小人。”若珩难得听到有人夸她,竟不好意思起来,她微低着头,嘴角流露出掩饰不住的笑意。
冯老太太看见若珩的表情,很是诧异:她也会有害羞腼腆的时候?想到此,便道:“珩珩,叫程奶奶。”若珩第一次痛痛快快地听从曾外祖母的教诲,甜甜地叫了一声“程奶奶”,把个程老太太哄地直乐。一会儿,四姐端上饭来,冯老太太笑道:“难得亲家太太大老远地跑来,我也没有好招待的,只是一顿家常便饭。程老太太忙笑道:“客气了。”几个人入了座,若珩一看,桌上鸡鸭鱼肉样样齐全,她们很少有如此隆重的一餐饭的,不禁食欲大增。
程老太太为了表示对若珩的亲近,夹了一只肥鸡腿放到她碗里。若珩也不客气,生吞活拨了一气,等吃了一手的油腻,只剩下骨头的时候,她突然冲着冯老太太道:“太婆,是我的大芦花吗?”冯老太太看着若珩满脸的油腻,心里就有气,没有搭理她。若珩急了,用刚刚撕完肥鸡腿的手抓住冯老太太的衣袖,道:“是不是吗?”
冯老太太本来就嫌若珩在生人面前还是难掩顽劣与肮脏,这下被她抓住了,更是火气上涌,待要发作,又当着客人的面,只好冷冷地盯着若珩,尽量用平淡的语气道:“不是的。”若珩一听此话,老老实实地回座位坐好了,冯老太太虽然严厉,却是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从不欺瞒她的。
若珩回过头,看见程老太太正夹着一块鸡翅膀往嘴里送,却满脸诧异惶恐的神情,就宽容地一笑道:“程奶奶,你放心吃吧,不是我的大芦花。”程老太太似乎有些明白了,很是尴尬,徐徐地将鸡翅膀放到接碟里。只有那少年仍旧冷静地吃着饭,仿佛刚刚发生的事都与他无关似的。若珩瞟了他一眼,发现他正有滋有味地咀嚼着另一只肥鸡腿,那样子分明是故意向她示威。依照若珩平日的脾气,是决不肯忍下这口怨气的,可今天她却非常地大度,既然不是大芦花,就不必和他一般见识了。
碗筷撤下去,四姐又重新奉上茶来。程老太太对那少年道:“贺文,你也别总端着个架子,去和妹妹说说话吧。”那少年仍然淡淡地,没有动弹。冯老太太道:“珩珩,你带着程家哥哥四处转转吧。”说完又意有所指地望着若珩,若珩很明白冯老太太的意思是警告她不要惹事生非,她早已等得的急不可耐,正巴不得出去遛遛呢。
若珩不计前嫌,走过去拉住了那少年的手,道:“走吧。”程贺文得了她这样一个热情的邀约,虽然有些不情愿,还是跟着她出去了。
一出门,贺文就摔开若珩的手,若珩也不以为意,欢快着蹦蹦跳跳地朝前跑去。贺文望着若珩的背影,并没有受到她情绪的感染,这一向他的心情都郁郁地,是为着他母亲的缘故,他有些恨他的父亲。母亲一辈子没有得到父亲的爱,白白牺牲了自己,最终死在抑郁里。这次父亲从国外回来,还带着新娶的妻子,他们一家人就要移居到上海去了。
祖母在临行前非要到乡下一趟,似乎是要避开家里尴尬的气氛。他一同前来本打算是散散心的,没想到他又错了,冯家老宅象它的主人一样阴冷,那个老太太总是皮笑肉不笑的,看着真是渗人。
他听着两个太太叙叙叨叨地话着家常,有些厌烦,她们是在围绕着一个顽劣地使人头疼的小女孩在谈,冯老太太说到恨处,大有恨铁不成钢的意思。他起初并不相信,是想象不出象冯老太太这样阴气寒重的人,还能教育出什么变种人物吗?直到他看见了,也是大吃一惊,原来是一个极端邋塌的女孩子,是一个凶悍地在村口和男孩子打起架来面无惧色的女孩子,他惊奇、诧异,更有些不以为然。
他是个藏不住心事的人,这会儿想着,脸上就又显现出那股不屑的神情来。
若珩回过头来,叫道:“喂,你别磨磨蹭蹭地,好吗?”贺文并不理她。若珩也不介意,继续问道:“你是从哪里来的,会在这儿呆多久?我有一个好朋友叫阿牛,我介绍给你认识,好不好?”她说了一通,发现贺文仍旧站在原地,淡然地望着前方,只好跑回来,一眼瞥见贺文挂在颈项里用一根红丝线拴着的一个翡翠仙桃小猴,栩栩如生,很是俏皮。
贺文看着若珩目不转睛的神态,道:“你干什么?”若珩伸出手去摸着那玉坠,道:“这个,真好看。”贺文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后退一步,道:“你干什么?”若珩白了他一眼道:“你是个碎嘴子吗?一句话还用重复两遍,别人又不是听不见。”贺文不理她,径自朝前走去。
若珩一直仰着脖子与贺文交谈,非常辛苦。她已经八岁了,可还是不怎么长个,只长肉,脖子里全是肉,仰的时间久了,是一种很沉重的负担,急需要低下头来休息一下。然而贺文的个子是高而伶仃的,她突然想起最近才学的一个新词:高不可攀,对,贺文就是一种高不可攀的感觉。也许因为她太小了,看这个世界都是与她自己成反比的。
若珩并不气馁,让脖子休息了一会儿,又紧紧追了上去,再度仰起脖子,道:“你很喜欢吃鸡肉吗?”贺文转过身来,有些诧异,“嗯”了一声,旋即道:“一般。”若珩皱着眉头,想了想,道:“那你为什么刚刚咬着不放呢?”
贺文猛然明白了她的意思,冷冷地一笑,道:“是你的大芦花吗?我看它死了要比活着的好。”他想起初进冯家大院时,在孤寂的院落里,有一只少皮没毛的断尾巴大公鸡在寂寞地来回踱着步,尚能勉强维持尊严和体面的只有头顶上的红灿如火的鸡冠子还完好无损。现在看来,这大概都是这个小女孩的杰作了。此刻,她因为要仰着头和他说话,正迎着太阳,可能有些刺眼,不得已半眯了眼,倒是一种惹人怜惜的娇憨的神情。
贺文冷笑道:“你的大芦花都快让你折磨地体无完肤了。”若珩不知道贺文同大芦花会过面,问道:“你见过它了?它可是我顶喜欢的宝贝。”贺文不屑道:“宝贝?你都是那么对待宝贝的吗?”若珩不解道:“怎么了?”贺文道:“把它打扮地象个癞痢头似的。”
若珩想了想,才明白贺文是取笑她的意思,并不羞赧,得意道:“不光是它,我家的猫儿狗儿鸭儿,都被我修剪过了,你何必大惊小怪的,剪的不好看,等它们的毛长长了,再修剪一遍就是了。看你这个人的样子好象挺聪明的,谁知也象阿牛一样傻不愣登的没有见识。”
贺文真是哭笑不得,他看着她一副认真的表情,似乎是有些受了凉,这回儿正有两条清鼻涕流下来,便厌烦道:“谁才傻不愣登的,你看看你的样子,你才是个傻丫头呢。去去,鼻涕虫,我不跟你一般见识。”若珩也不生气,用衣袖擦了擦鼻涕,可惜擦不掉的,那势头源源不绝,大有流进嘴里的可能,她也懒得理会,深吸一口气,道:“那你为什么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贺文看她埋汰的样子,有些恶心,没好气地道:“你知道什么,一看你就是个没文化的孩子。”
若珩拍拍自己的脑袋,有些不解,自己最近已经很进步了,怎么还能给人瞧出没文化来吗?因为学习是冯老太太强加给她的,她一直就有一种逆反的心理,很不以为然。早些日子,村里来了个说书先生,每日傍晚会在村头的榆树底下开书场,她有时也溜去凑凑热闹。那一段时间,讲的是《西游记》,她听来听去,竟然上了瘾,但她不是总有机会可以溜出去的,不知道结局,难免心里会火烧火燎的。
一天,她回到家里,看到四姐正在收拾书柜,书都给搬到了桌子上,她很无聊地随手捡起一本,谁知竟是带着几页插图的《西游记》。她大喜过望,同时也意识到了,认字的重要性,否则如何能比阿牛抢先一步知道孙行者降妖除魔,保护师傅西天取经的经过呢?而且听人家讲,哪有自己看得过瘾,精彩程度就要大大折扣了。渐渐地,她强迫自己耐下心来学习,虽然老师教的《三字经》、《千字文》无聊透顶,可为了能阅读西游、水浒、封神、三国以及其他更有意思的书籍,她少不得要做些让步了。
她认了字,读了书,再和阿牛吹牛时,已经今非昔比。她最满意阿牛聚精会神望着她时,那一副崇拜的眼神,使她很有成就感。她常常幻想着自己身披黄金战甲,骑着汗血宝马,驾着五彩祥云,纵横战场,令敌人闻风丧胆威风凛凛的样子。为什么眼前这个城里的少年竟敢说她没文化呢?她想了想,觉得都是贺文没有见识所导致的,所以也不介意,哼着小曲,一步三跳地朝前奔去了。
贺文不知道人竟可以这样快乐的,不由自主地跟了过去。
前面来到了一片茂密的枣林,透明的光线将连绵起伏的绿色勾勒得如同一块水晶屏障,偶然有微风穿过,顿时使人觉得清爽怡然。若珩回过头来,道:“喂,你吃过枣子吗?”贺文觉得这个问题极端愚蠢,谁还没吃过枣子吗?他把头一偏,并不理他。
若珩自从见了贺文的面,就开始碰钉子,她虽然有些生气,也还是一味地忍让着,可他一点也不领情,一直蔑视着她,端着一副不可一世的架子,把她当个傻子看待。她鼓着嘴道:“你有什么了不起的,这么不理人,长得不过象根豆芽菜似的,只怕风一吹就要倒的。”
贺文一直是骄傲的,唯一引以为憾的就是单薄、发育不良的身体,他瘦骨伶仃,的确是一种很不健康的样子。虽然这样,可他的家人却从来不敢在他的面前提起,现在竟是由一个他很瞧不起的乡下小女孩的嘴里说出来,正戳中了他的心病,他还不曾受过这样的蔑视与羞辱。
贺文瞪起了眼睛,对若珩怒目而视,道:“你说什么,谁象豆芽菜?”若珩看见他生气了,反倒高兴起来,道:“不象豆芽菜象什么?噢,应该是象大姑娘才对,没见过男孩子长得那样秀气的,还带着女孩子们才带的项链。”贺文这下真的火起来,一张俊秀白晰的脸涨得通红,脸上青筋也爆了起来,好象是一条条的小虫子在慢慢地蠕动。
若珩假装没看见贺文的怒火,接着道:“你不用那么神气,喏…”她指着那片枣林中一棵还算粗壮的枣树,道:“你要是能爬上去的话,我就给你道歉。”这是她和阿牛吵架难分胜负时经常使用的一个办法,这会儿理所当然地实验在贺文身上。
以贺文的脾气,是不会轻易和一个乡下小女孩过不去的,可他却偏偏觉得受到了严重的轻视,尤其是那小女孩一副瞧他不起,仿佛他根本无法办到的神情,他的傲气全部涌了上来,也不回答,挽起衣袖,紧跑几步,朝树上爬去,然而却总是屡试不爽,若珩在一旁幸灾乐祸地拍手大笑。
贺文听见那笑声格外的刺耳,不由得引发了蛮劲,攒了一口气,又朝树上爬去。渐渐地,好象有一点眉目了,若珩也屏住呼吸,抬头望着,连拍手也忘记了。可惜他还是失败了,一个脱手,从树上翻了下来。贺文心想这回面子可丢大了,还不得让这个小姑娘得意死了。
若珩看见贺文从树上摔下来后一直躺在地上,动也不动,也有些吓傻了。她跑过去摇撼着他的身体,可是他并没有反应,若珩想着这下祸可闯大了,她心虚地叫起来:“喂,喂,你是不是死了。”那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可他仍然没给她一个满意的答复。
若珩哭了片刻,想了想,扶起贺文的身体,让他伏在自己身上,预备把他背回家去给大人医治。贺文虽然瘦瘦的,可毕竟也是个比她大了好几岁的男孩子,两个人没走多远,若珩就累得有些气喘嘘嘘、汗流浃背。她停下来,喘几口气,突然觉得脖子里痒痒地,“呼呼”散着热气。若珩大呼不对,叫道:“你还没死。”她身后的贺文非常冷静地道:“告诉你,我不叫‘喂’,我叫程贺文,我还没死,活得好好的呢。”。
若珩听见贺文的声音是轻松自在的,一下子明白过来,叫道:“噢,原来你根本没事,竟然骗我,让我背着你走,作你的苦力,你这人简直坏透了。”她一堵气,猛一松手,把贺文掀翻在地上,只听的贺文“哎哟”一声。若珩转过身来卡着腰,鼓着嘴,瞪着眼,鼻翼里呼呼喘着粗气,似乎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生气过。
其实贺文刚刚从树上摔下来伤得并不重,只是担心若珩嘲笑他,况且这样摔下来也确实很没有面子,索性假装晕过去吓吓她,没想到她真的生了气,把他摔了一个大背跨,这次正碰到他刚刚摔疼的地方。他挣扎着站起来,道:“你一个女孩子居然象野人一样凶悍。”若珩“哼”了一声,把头一歪,并不理他。贺文道:“你现在把我摔伤了怎么办?”
若珩偏过头来,看见贺文痛苦的表情,裤子的膝盖出破一个大洞,里面大概在流血了,她还有些愤愤不平之意,道:“摔伤了吗?我看你好得很呢。你见过野人什么样吗?你这个喜欢瞧不起人的家伙,告诉你,你可不许跟我太婆告状。谁告状,谁就是小狗。”
贺文想起冯老太太那张冷冰冰的脸,望着若珩紧张的样子,微笑道:“你叫什么名字?”若珩“哼”了一声,道:“我叫珩珩。”贺文好象没听清楚,道:“横横,怎么起了个螃蟹的名字,怪不得你走起路来都是横着的。”若珩这回真的生了气,叫道:“你这个豆芽菜,谁是螃蟹,你走路才横着呢。”说完抬起脚,狠狠地朝着贺文的小腿踢上去,也不理贺文疼地叫起来,转身跑回家去。
屋里两个老太太正说着闲话,仅有的一点话资很快就用尽了,而主人的神情总是淡淡的,所以谈话一直都热烈不起来。程老太太的一个哈欠就要浮到脸上来,为了礼貌,只好拼命地忍住,僵持得久了,眼泪倒流了下来,心里难免就盼望着孩子们能早些回来,以便可以缓和松弛屋里渐渐呆滞凝固的气氛。
冯老太太撩了一下眼皮,道:“亲家太太,你在家里大概总要歇个午觉的吧?不如回房歇着吧,我家那个皮孩子是不敢轻易放出去的,这一放出去,太阳不下山她是不会回来的。”程老太太被看中了心意,忙笑道:“不碍事的。我们难得见上一面,还是多聊聊的好。”冯老太太明知这是表面的应酬工夫,也就罢了。
半晌,冯老太太象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道:“亲家太太,我就这么一个小孙女,虽然有些顽劣不堪,倒也算淳良,以后只怕要劳你多费心了。”程老太太一愣,明知这是必然的事,可自从见了那个小女孩以后,倒觉得肩上的责任重大起来,很想就此拒绝履行当年的承诺,一时之间又说不出口来,只得含糊道:“好说,好说。”冯老太太将程老太太的犹豫、踌躇、推脱看在眼里,虽然这是她所希望的,可仍然有些不痛快,倒好象她一手□□出来的人上不了台面似的。
正当屋里再度陷入尴尬的时候,若珩横冲直撞地跑了进来,气呼呼的,招呼也不打。冯老太太看见若珩才新换的一身葱绿色的衣衫,已经蒙上了一层灰土,就气不打一处来,叫道:“珩珩,你才换的衣服,这是又疯到那儿去了,真是没一刻让我省心的。”程老太太也觉得这女孩子真是太顽皮了,但不便表露出来,只好堆着笑,刚要附和几句,大的那个也进来了。
程老太太眼尖,一眼瞅见贺文的右腿裤子破了,叫道:“哟,贺文,这是怎么闹的?”她很是诧异,一向斯文有礼的贺文竟然也会和人打架,而且还闹一个灰头土脸,她不由得更加印证了对若珩的看法,这个女孩子象野马一样难以驯服,只怕自己当初的想法全都错了。
贺文低头一看,只是擦破了点儿皮,嫌他祖母大惊小怪的,就推说是不小心摔了一跤。尽管贺文没有向大人们告状,可若珩似乎并不领情,仍旧撅着嘴,歪着头。冯老太太瞪了她一眼,赶紧吩咐四姐给贺文清洗一下伤口,上了药。程老太太心疼孙儿,因为是在别人家里,也不好怎样发作,这件事就这样模糊了过去。
吃晚饭的时候,若珩还赌着气,不肯搭理贺文,只是猛猛地扒地着米饭。程老太太看见她气鼓鼓的样子,有些好笑,夹了一块荷叶粉蒸肉送到她的碗里,道:“亲家母,我们打算明儿一早就回去了。”
若珩和贺文听着都是心里一惊,贺文知道祖母这次来是预备在乡下多住些日子的,为何才一天就要离开呢?若珩不知为什么心里有一些难过,难道她是舍不得那豆芽菜吗?哼,即便是有,也只有那么一点点,那一点也只是想把他介绍给阿牛认识而已。这时候她盼望着冯老太太能出言挽留,可冯老太太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这件事就算是定下来。
若珩偷偷地望了望贺文,想看看他的反应如何。可贺文正在想心事,根本没理会若珩递过来的目光。若珩碰了钉子,以为他还在为白天的事生气,心想走就走吧,有什么了不起的,可是想想还是有些不舍气,她突然“嘭”地放下碗筷,转身跑开了,是不想给饭桌上人看见,她竟然流眼泪了。可为什么呢?平日冯老太太打她,她都难得哭一上回的。
两个老太太都是一愣,不知所以然。贺文仍旧吃他的饭,而且还挑了一块鸡肉,津津有味的嚼着,好象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若珩作了一夜的思想斗争,决定不和贺文道别,可是这种决心是持续不了多久的,她躺在床上,瞪着眼睛望着窗外的天色,生怕错过了时间。天色渐渐地从黑转灰转青再转蓝,她知道天亮了,那棵豆芽菜就要走了,心里惆怅万分,突然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来,却没有立刻下床,因为还有些踌躇,究竟要不要去门外送行呢?
四姐走进屋来,看见若珩托着下巴坐在床上发愣,笑道:“珩珩,你还不快起床,程家少爷今儿一早就要走了。”若珩抬起头,冲着四姐扮了一个鬼脸,笑道:“谁要送他,烦死了。”四姐却别有深意地一笑,道:“只怕将来有得你烦了。”
最终,四姐还是拖着极不情愿的若珩来到大门口,若珩矜持着,一直躲在四姐的身后,偶尔偷眼望过去,发现贺文在和乐天说着话,一个车夫正把冯老太太给客人准备的礼物搬上马车,看样子,分别的时刻就在眼前了。
贺文上了马车,透过窗帘,不经意地看见从四姐身后伸出来的小脑袋,一双晶莹的大眼睛正望着他,碰上他的眼神,急急忙忙又将目光转移到别处。他想起昨天的事,心里很轻松,都是这个这个有趣的小女孩带来的。他跳下车来,冲着若珩摆摆手。四姐看见了,连忙把若珩拉过去。若珩似乎有些不情愿,磨磨蹭蹭地走到贺文跟前。
贺文从颈项上解下那个小玉坠,递到若珩面前,道:“我为昨天的事和你说对不起,喏,这个送你。”若珩睁大眼睛,虽然仍鼓着嘴,可已是忍不住的笑了。贺文给若珩挂到脖子上,道:“不过你再不要和人打架了,也不要随便给大芦花修理毛发了,让它活得自在些吧。噢,还有,你以后要用功读书,作个好孩子,别再那么野蛮了。”若珩没料到贺文在表达好意时,还不忘教训她一番,“喂,你…”她待要反驳几句,他已经一溜烟地钻到马车里去了。两个老太太在一旁看在眼里,互相对视着,却都不露声色。
终于,车子渐渐远了,看不见了,送行的人都回到屋里,只留下若珩还孤零零地站在大门口,握着胸前那个小玉坠,有些怅怅的,想着那个不打不成交的“朋友”,不知以后还有没有见面的机会呢?
晚上,四姐在灯火底下预备把若珩的一件新衣服缝一缝,才穿了没两天,就破了一个洞,扔掉也怪可惜的。若珩托着腮,看着四姐长长的手指在竹棚上下飞针走线,饶来饶去,仿佛有一种细致悦耳的声音在房间里流淌,一天当中此刻是她最高兴的时候了,那么和谐,温暖,安全。
一会儿,针上的线用尽了,可填补破洞的小鸭子才绣了一半,四姐从线轱辘上又扯下一段米色的线来,打算再纫上。若珩看四姐在灯影下对了半天,也没将线对到针眼儿里去,有些着急,便自告奋勇道:“四姐,我来试试。”说着,从四姐手里抢过针线,手脚麻利地纫好了线,得意地朝四姐扬了扬手。
四姐望着若珩娇憨的神态,叹了一口气,道:“以后你到了上海,不知道谁来帮我纫线呢?”若珩不解其意,笑道:“你喊我一声,我不就来了嘛。”四姐也笑了,道:“傻孩子,你知道上海离天津有多么远吗?”若珩把针线递给四姐,奇道:“上海?我为什么要到上海去?”
四姐想了想,终于告诉若珩,她一出生就和程贺文定了亲,以后长大了,是要嫁给他,和他一起生活的。若珩听了,瞪了大眼睛,惊讶得下巴差一点儿掉下来。房间里的灯突然灭了,一会儿又亮了起来,一簇火焰在她的心里“噗”地爆开了,吐了一个蓝色的花蕊,一会儿又灭了。半晌,她才想起了害羞,跑到床上,用被子蒙住了头:这个四姐真讨厌,以后都不再理她了。
若珩后来想起来这一段童年的往事,总要问自己同一个问题:倘若她在八岁那年没有遇见贺文,她的人生会不会就是别样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