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年华谁与度(上)(1 / 1)
锦城回宫已过半月,宫中平静如常。
事实上,后宫中的流言,总是像春日的野草,不着痕迹地顺着宫墙,蜿蜿蜒蜒。
不外乎只是一个,当今这位王上,对他的第一个子嗣,也是眼下唯一的子嗣,是不怎么上心的,哪怕是个小王子,回宫半月,连问都不曾过问一句,更别说去探望了。
政事自然是繁重的,可无论谁也不相信,会忙到没有时间去瞅一眼亲儿子。
这日夜,雨终于歇。
北妃乌兰儿坐在床边抱着儿子摇,笑眯眯地哄他睡觉。她从娘家带进宫的贴身嬷嬷德玛,站在一旁看,看着看着,眉眼就慈爱地弯起来,“娘娘,小王子这双眼,真是像极了他父王。”
乌兰儿微弯的唇角一僵。
已足两月的小恩和是个不爱哭闹的乖孩子,因为天气尚热,他便只穿了一件丝锦红肚兜,躺在他娘亲怀里,睁大一双湛绿湛绿的眼,看他的娘亲,偶尔啊啊两声。白白胖胖像藕节一样的小手小脚晃动着,两只脚踝子上,各套了一个雪银圈子,圈子上坠着银制的小谡疆,叮叮作响,很是可爱。
乌兰儿低头看儿子,那真是极好看的一双眼,又大又亮,眼珠子绿得像翡翠,睫毛偏偏还漆黑。德玛嬷嬷说得没错,真和他父王那双眼一模一样。
德玛嬷嬷看她微滞的面色,低声道,“娘娘别伤心,王上想来不过是政务太重……”
乌兰儿轻笑一声,“嬷嬷不用慰藉我。这倒也好,前些日子,她们看我的目光都是血红的,王上回宫后不闻不问,倒让她们心里舒坦许多。也好,至少我能松口气,不用夜里做梦,都梦着恩和有不好。”
德玛嬷嬷眉头微蹙,“娘娘,这么想可不妥。恩和小王子他不是公主,又是王上眼下唯一的子嗣,宫里宫外不知多少双眼盯着他,没有王上的喜爱和庇佑,小王子以后,是极艰辛的……”
她话音渐渐低,去看乌兰儿发呆的侧面。
乌兰儿发了片刻呆,“嬷嬷,这些我都明白。你瞅着空,出宫去见见母亲,就说这些日子,听闻父亲狷狂了些,得敛敛,恩和不是他们想象中那样,得他父王喜爱。”
德玛嬷嬷道,“这些奴婢自然明白。可娘娘不为自己想着,也得为恩和小王子想着,有人能让娘娘早产,自然就有人能让小王子七磕八碰。咱们提心吊胆日防夜防,抵不过他父王的喜爱。娘娘别忘了,中宫尚空,这后宫虽是女人的地方,但真正的主人,唯有王上一人。”
乌兰儿转目去看她,“那嬷嬷觉得该怎么做?”
德玛嬷嬷道,“奴婢以为,娘娘得主动。”
乌兰儿顿时笑了,微弯的眸子里,有遮不住的凉意,“不怕嬷嬷笑话,我便是脱光了过去,他也未必多看一眼。”
她低下头,逗了逗恩和,“没关系,恩和,我会用命护着的。”
德玛嬷嬷叹口气,“让奶娘来抱吧。娘娘,你该束腹了。”
乌兰儿抬起头来,眼里有些哀求,还有些撒娇,“嬷嬷,不要好不好?我都束两个月了,晚上睡着真是难受。”
德玛嬷嬷面色一正,“不行。娘娘忘了进宫前,夫人她训诫了些什么吗?后宫女子没有仪容,如何留住王上的心。”
乌兰儿撇撇嘴,不以为然,“他又没心。”
奶娘走进来抱小恩和。
乌兰儿意兴阑珊地站起来,“束吧束吧,我就是把腰束断了,也没人家好看。”
德玛嬷嬷听着她赌气的话,倒觉得哭笑不得,又有些心酸,这孩子说来不过十九岁,原本是个活泼性子,入了这冷清宫里,谨言慎行,硬生生将性子憋得沉闷许多,只有在她这个嬷嬷面前,偶尔还展露些少女时的娇憨。
其实想想,若不是当初家族想尽办法将这孩子送入宫中,她如今想来已嫁了一个如意夫君,至少,不会对她如此冷落。
从今往后,大把韶华,都要在寂寞冷清中一个人打发,自然是极其心酸的,不过还好,她总算有了一个恩和,但凡护着这孩子好好长大,老来总是有靠的。
在这个宫里,最凄凉的,不是没有王上的宠爱,而是没有子嗣。
乌兰儿脱了外裙,展开双臂,歪头看着德玛嬷嬷,“嬷嬷,你发什么呆啊?”
德玛嬷嬷如梦初醒,哦哦两声,便去拿那丈余长的月白色束腹带。
刚束了一圈,宫外却传来宫侍的长呼,“王上到。”
乌兰儿怔了怔。
德玛嬷嬷猛然手一抖,束腹带一松,垮落在地。
她看一眼穿着抹胸和白裙,披散着一头卷长秀发的乌兰儿,赶紧去抓一件孔雀蓝外裙,便往乌兰儿身上裹,一边裹一边抖着唇说,“娘娘快穿好裙子,奴婢这就为娘娘梳头……”
但乌兰儿镇定地抓住她的手,“嬷嬷别急,他来,不过是看看恩和。”
说完,冷静地穿上外裙,系好腰带,将微卷曲的长发用手指拢了拢,默默深吸一口气。
果然,这位王的作风是极其利索的,来得突然,走得飞快,她刚穿好外裙,一身鲜衣红袍的锦城,已目不斜视地大步走进了内殿。
阿鲁自然还是随行左右,走到内殿门口时,停下来,立在殿门外。
彼时天已黑尽,内殿里的琼雀花枝烛台上,点了莹莹灯烛,映衬得锦城绿眸沉碧如潭,头上的黑濯石黄金发冠,熠熠生辉。
乌兰儿偷瞥他一眼,觉得这男人外出征战一年,如今回来,除了瘦些黑些,腰倒是更直了,背也更挺了,眸光锐利如出鞘的宝剑,还覆了霜,更加令人不敢直视。
她原本就是有些怕他的,这时赶紧低下头,带着一干嬷嬷宫侍盈盈行礼,“臣妾恭见王上。”
锦城点点头,“起来吧。”
乌兰儿起身来,站在殿门口发呆,想自己该迎上去还是等他发话。德玛嬷嬷从后面轻轻戳戳她的手肘。她想了想,默立不动。
锦城四处看看,转过身来问,“恩和呢?”
乌兰儿道,“回王上,奶娘抱去吃奶了。”
锦城又点点头,不紧不慢地在窗边花榻上坐下来,伸出右手,支在花榻中间的黑梨木八脚小几上,半撑了额头,打量殿里物什,也不说话。
德玛嬷嬷将乌兰儿往前微微一推,弯身恭顺道,“奴婢这就去偏殿瞧瞧,让人把小王子抱过来。”
锦城未置可否。
乌兰儿微微点头,德玛嬷嬷领着一干宫侍出去了。
空荡荡的内殿里,独留下他们二人。
乌兰儿站在那里扭手指,又怕锦城瞧见,坏了仪态,赶紧又藏进衣袖里,低着头发愣。这个男人吧,她实在陌生,睡了两觉,生了一个孩子,要不是恩和真真切切存在,她还真觉得不可思议。他们,实在还陌生得紧,完全无话可说。
锦城这时转过头来,瞅瞅她,“准备就寝了?”
乌兰儿垂着头嗯了一声,蓦然又回过神来,慌忙摇头,“不是不是,只是不曾想王上会来。”
锦城道,“你是怪孤王没来探望恩和?”
乌兰儿一听,脸都白了,急忙又跪下,“臣妾不敢,王上政事繁忙,恩和一切安好。”
锦城冷冷淡淡一笑,“一切安好?那恩和为何不在娘肚子里呆足月,便跳出来了?”
乌兰儿跪在地上,更加不知所措。
灯色里,她长发微卷,泛着褐色的光泽。锦城第一次认真打量这个女子,发现这女子的眼眸,竟然也是褐色的,像……猫的眼睛。
他摆摆手,“你起来,有时间跪,不如给孤王倒盏茶来。”
他说着皱眉,“这宫里你都是如何打理的?规矩是用来坏的?连个上茶的人都没有?”
乌兰儿这才恍然梦醒,慌忙唤人为锦城上茶。
锦城喝了一口茶,面色不冷不恶,不喜不怒,淡淡道,“你宫里当值的总管是谁?”
乌兰儿道,“回王上,是木格。”
锦城扬声道,“阿鲁,叫木格进来。”
木格是个白面圆胖的公公,唯唯喏喏走进来,便瘫软在地,跪在那里微微发抖。
锦城向乌兰儿招招手,“过来,这里坐着。”
乌兰儿只好走过去,隔着小几,在花榻另一边坐下了。
锦城将手里茶盏轻轻放在小几上,也不看地上所跪之人,只淡淡道,“孤王来时,北宫门口守值的小宫侍都没有。木格,是人手不够吧?”
木格在宫里的年月久了,一听锦城说这么一句话,便心知今日在劫难逃,全身冷汗涔涔,哆嗦了半天,也没哆嗦出一个字。
他们这王执政时日还不算长,说来不过几年,可光是当年一登大统时,那斩兄杀叔的雷霆,削藩兵权的铁血,已经足够令大家胆寒了。
乌兰儿垂眸端坐,看不出什么表情。
锦城于是道,“阿鲁,将木格总管带去休息。明日起,去与内侍总管说一声,就说孤王的意思,调塔赤来北宫当值。”
木格一听,吓得全身瘫软,趴在地上砰砰磕头,“王上饶命,王上饶命……”
锦城低头喝茶,眉头微蹙。
木格于是跪走到乌兰儿面前去,痛哭流涕道,“娘娘救命,娘娘救命,奴婢自知办事不利,可对娘娘却是真真一片忠心,望娘娘给奴婢一个机会,继续伺候娘娘和小王子……”
锦城冷冷看他,“这时想起你家娘娘了?”
木格磕头痛哭道,“回王上,奴婢这些时日惫懒糊涂了,的确该死,可奴婢对娘娘的忠心却是天地可鉴。娘娘自怀上小王子,总管将奴婢调至北宫当值,但凡入宫之人,奴婢定亲自搜身。但凡入宫之食,奴婢必让医倌亲自查验。但凡入宫之物,奴婢必让医倌一一看过,实在不敢有半丝懈怠。”
锦城冷笑了,“这时说话利索了?那孤王整好有个疑问,既然无半丝懈怠,娘娘她如何早产了?”
木格砰砰磕头,“回王上,那几日都是同之前一般的饮食,尽皆由德玛嬷嬷亲自过手,医倌查验,无半丝差错。只是,夜里时不时有些箫声传来,后来……后来娘娘便接连几日都气血躁动,医倌说如此情况,继续保胎下去母子皆有虞,不若服汤药催产,许还有些生机,娘娘于是……于是决定铤而走险……”
他说到这里,一直沉默的乌兰儿忽然说话了,“王上,的确是臣妾同意医倌用药的。”
锦城看她一眼,乌兰儿急忙低下头。
所幸,这时,德玛嬷嬷略含喜悦的声音传来,“禀王上,小王子抱来了。”
锦城抬头去看,“抱过来。”
木格是个机灵的,赶紧闭了嘴,胡乱抹了脸上眼泪,跪着退到一旁去,不发出任何声响来。
德玛嬷嬷从奶娘手里抱过吃饱了的恩和,小心翼翼地走到花榻前去。
锦城看了一眼,目光便滞住了。那个雪白的小肉团子,也正在看他,一双绿眼睛,闪闪发亮地眨啊眨,眨着眨着,忽然呃的一声,嘴一嘟,打了一个奶嗝,吓得德玛嬷嬷赶紧将那肉团子抱着竖起来,放在肩上,轻轻拍背,生怕这孩子喷出一口奶,给他父王留下不好的第一印象。
锦城微微皱眉,转眼去看乌兰儿,“他怎么打嗝?”
乌兰儿看着儿子,面色柔和许多,也不那么惧怕锦城了,轻轻笑道,“王上不知,这年纪的小孩儿,时不时有些吐奶。”
锦城点点头,忽然伸出手,“孤王抱抱。”
德玛嬷嬷大喜,恨不能一把将恩和塞进他父王怀里。
嗯,这是种奇怪的感受。
这个东西太小了,还软得像棉花,他托在手里,有些僵硬,不知所措。偏偏这团棉花还好动,扭来扭去,在他手臂里仰头看他,眼珠碧翠,目色懵懂,不哭不闹,忽然微皱小眉头,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这个喷嚏,将锦城打得笑了一笑。
于是整个北宫都春暖花开。
木格偷偷抹一把额上的汗,觉得自己或还有一线生机。
锦城满意地点点头,“中气很足。”
乌兰儿赶紧起身来,走到他面前去抱儿子,“夜里有些凉,臣妾去为恩和穿件褂子。”
刚接过恩和,不想锦城抬眼看她,“你若觉得用着顺手,木格就留下。若不顺手,孤王另指人来。”
木格一听,赶紧又默不作声地跪着挪过来,眼巴巴将乌兰儿看着。
乌兰儿摇了摇怀里的孩子,垂眸恭顺道,“木格说来总是有功的,依臣妾看,这次便将功抵过,永无下例,王上觉得可好?”
木格大喜。
锦城拍拍袍子,站起身来,“你的奴婢,你觉得好就行。”
他走下花榻前的梨木脚踏,看一眼木格,“你听到了,命是你家娘娘给的,自己珍重了。”
木格赶紧磕头,“谢王上洪恩,谢娘娘洪恩,奴婢一定肝脑涂地回报娘娘和小王子。”
锦城唤殿门外的阿鲁,“阿鲁,你退了,让代钦陪着孤王去东宫就好。”
阿鲁应声而退。
德玛嬷嬷面上笑容微僵,不着痕迹地看了乌兰儿一眼,偏偏后者抱着孩子面无表情,让她心里好一阵暗急。
锦城回过头,又看了看乌兰儿怀里的恩和,“孤王过几日再来看恩和。”
乌兰儿抱着孩子委身一揖,“臣妾恭送王上。”
待锦城出了北宫,德玛嬷嬷摒退了内殿宫人,忍不住微微有些埋怨,“娘娘,王上好不容易来一次,这……”
乌兰儿抱着怀里的恩和摇晃,面含笑意,打断话道,“嬷嬷说得对,王上来看看,好过我们提心吊胆。只是过刚易折,这道理,我也是懂的。看看,足够了。”
德玛嬷嬷猛然噤声,回味半晌,面上露出意蕴深长的笑意来。
锦城一来,只简简单单几句话,便让乌兰儿重新立威,这的确足够了。盛宠太过,反会招风。她满意地看一眼乌兰儿,嗯,小姐虽不争宠,却是个清醒的,她们有恩和,不怕王不来。
这一晚,锦城去北宫探了小王子,又去东宫宿了一宿。过了几日,又分别去了剩余南宫和西宫。
瞬然间,宫里就清静了。
又过了半个月,听闻浣衣局里有个宫女被处死,原因是这个宫女会吹萧,王上认为她扰了宫廷清静。
闻听消息后,乌兰儿很是平静。真正吹箫的人,未必是那宫女,但锦城一动,背后的人便知道,动不得了。于是她对着铜镜微微一笑,选一朵翠蓝琉璃发钿别上。
相对于其他几宫的欢跃,她只觉得平静,那个男人的眼是冷的,她看得真切。但是这些都无妨,她是个清醒的,素来只去够她够得着的东西。岁月那么长,她又不要他的心,她只要他的庇护,一直到恩和好好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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