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手(1 / 1)
独孤无涧很久没这样沉睡,睡梦里黑黑沉沉一片,看不到来路更看不到尽头。左肩在隐隐作痛,想来这处箭伤以后也是不能恢复得彻底的,步不停,心难安,身上的伤自是恢复得极不好的。
这时他又觉得肩头抽心一样痛,于是在黑暗里挣扎着睁开了眼。
眼幕里映入一个低头颦眉的女子,坐在床前,挑了一团黑的药糊,往他肩膊上覆去,眉目熟悉,手指纤细。
他合上眼,抬起右手蒙住额头,这两日总是连绵不断的梦,难道是伤口发炎了?
却不想耳边传来一个熟悉而久违的声音,“如果你醒了,就看看我。”
他猛然睁开眼。
那女子手里的白布绕过肩膊,在左肩上打一个轻巧的结,然后抬起眼来,静静看着他。
夜色正深,烛色浅淡,两个人一躺一坐,对视许久。猛然间,独孤无涧翻身坐起来,一把将眼前女子拉进怀里,恶狠狠地抱她,眉头皱成一团,“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百草呆了许久,才抬手去抱住他,将脸搁在他汗腻腻的右肩上,望着那青色床帐,缓缓道,“这怎么不可能?你去哪里了,弄得这么多伤?”
独孤无涧将她抱得太紧,以致于她觉得有些呼吸艰难,这种情况下,她反而觉得心变得空前平静,很多往事一幕幕从脑海里闪过,上一次他们拥抱,是什么时候的事?
她实在记不起了,也许他们原本就不该在一起,所以才有这么多兜兜转转沉沉浮浮。
这个男人还是那么话少,抱着她许久都没说话,但他的身体温热而且颤抖,她甚至觉得颈后渐渐有一片湿濡,有些热,将她颈窝里的发丝浸得湿透。
这让她对他感到陌生。
她从来不晓得,他也会这样。又好似许久不见,他变得瘦,而且黑,很多伤,除了眸子依然黑如故,人也还是那么沉默。无论是他们最初的相识,还是后来的辗转,这种姿态的他,她是从未见过的。
他竟然会哭,但一点声息都没有。
这是怎么回事,原来就算他们已生了孩子,她也还是不够了解他。
终于他暗哑着开始说话,时不时停顿,似乎说得尤其艰难,“以前……我想着报仇,后来我想着找你……你能原谅我,再后来……有了阿麒阿麟,我觉得你终究有一天会回来……我从来不曾绝望。”
百草看不见他的面目,只静静听他说。
他继续道,“可是这次,我觉得绝望。我变得害怕。我怕我死了,而你们还在,却没有庇护。我怕我活着,而你们却没有了。”
他沉默一会儿,“百草。”
百草回答他,“嗯。”
他又喊她,她又回答他。
就这么如是反复几次后,他似在游梦一般说,“这是怎么回事……”
百草慢慢道,“我也不知道。你听到哭声没有,你放开我,我得去喂你儿子。”
独孤无涧猛然放开她。
于是她终于看见他泪痕斑驳的脸,伸手去抚他眉骨,鼻子和下颔。她竟然眉目柔软地笑了笑,“别哭了,这像什么话,别人看见了,以后你还怎么带兵打仗。”
独孤无涧坐在那里,恍恍惚惚的模样。百草把哭醒的阿麟抱进来,他抢过来抱着反复地看,那孩子白白胖胖,张牙舞爪,哭得声嘶力竭,他迫不及待抓着那孩子右脚一看,脚心一颗鲜红的朱砂痣。
他于是惊喜地对百草道,“这是阿麟。”
百草点点头。
他又搂着那哭得小脸通红的小粽子,翻来覆去地看,看了又看,最终道,“那不是阿麒,那不是阿麒。”
他们是双生子,他记得他们是生得很像的,就算那时才出娘胎,皱巴巴像两只小耗子,可也皱得很像。他这时一见阿麟,心里一块沉石终于落地,那个死婴,不是阿麒。
百草见阿麟哭得可怜,从他手里抱了来,站起身,“你再睡一会儿,我去哄他。”
说完绕过屏风,走到外间去了。
她在桌边坐下来,摇来摇去哄阿麟,哄了半天不奏效,只好解开衣襟喂他。
一吃上奶,这小崽子顿时安静了。
独孤无涧披了衣轻轻走过去,百草听见脚步声,抬头看了他一眼,微有些局促地侧身,却也并不回避,她和他,到了今天,还有什么好回避。
独孤无涧蹲下来,慢慢说,“我现在觉得,有点不像梦了。”
百草说,“是梦又怎样?”
独孤无涧道,“那我不醒了。”
百草说,“那不行,还得找阿麒。”
独孤无涧一怔。
百草道,“我一进城就问过王爷,王爷都与我讲了。别担心,这些我如今都经得住,至少阿麟是在的。你起来坐,把衣服穿好,我有些话要和你讲。”
从深夜到天明,百草觉得她这一生,从来没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独孤无涧自始至终沉默,她讲许多事,从被劫到佯装失忆,从入锦城大营到夏侯寒死去,从阿麟被救回到大营被袭,从谢小桐带着她返连国到遇上云那伽,甚至连那夜醉酒误会,她都平静地讲述,不隐瞒不漏掉任何一件事。
末了,她定定看着独孤无涧的黑眸,“独孤无涧,我知道你是还要去打仗的,不管怎样,你得记住,阿麟还小。”
她已整好衣襟,阿麟睡得熟,红扑扑的脸,独孤无涧去抱他们母子,百草终于哭,心底最紧绷的地方,终于有一刻喘息和柔软。
五月二十七,因中原借兵,云那伽如虎添翼,命哈尔巴拉手下大将领军,大败乌仁赫于鹅颈关,以朝鲁为首的努国宗亲,至此完全转向,将麾下之军悉数交于云那伽统领,十岁幼君善都重掌政权。此后又十日,连战三场,伏乌仁赫于鹅颈关后百里处,其部降,供往幽城之粮草,断。
至此,格局骤变。
独孤无涧伤愈,取代管锋,再次领军,对峙幽城。
幽城失守已有月余,原本定下平民女子入营妓,老人孩子驱逐出城,男子搬运尸首后皆坑杀,锦城随后却改变主意,女子不入营妓,男子不予坑杀,老人孩子亦不驱逐,除去大户人家财物被充作军资,小户平民该如何过日子便如何过日子。
幽城以北,尽皆成为失地。
在一个清晨,谢小桐满身风尘一脸沉黯地出现在幽城城门下。
见到锦城,他只说了一句话,“百草姐姐安好。”便昏倒过去。
待醒转来,他将前后经过如实说来。锦城觉得,短短一月,这个少年变得面目沉沉许多,从前不管是刺杀还是征战,都从未抚下过这少年鲜热如火的性情,可如今他变得面容冷沉而目色疏离。
锦城沉默,一只手撑在案上支着额头,表情模糊。
谢小桐跪下来,“王上。”
锦城依然沉默。
谢小桐道,“说来我曾为逃兵,又成俘虏,云那伽说,我们曾经救过她,所以还我一情,放了我。”他顿了顿又道,“王上的嘱托,我终究是没能做到。如有一死,请王上许我死在战场上。”
屋里一片静寂,许久后,锦城问,“谢小桐,你为什么还回来?”
谢小桐低着头,慢慢道,“五年了。五年前我跟你到连国,那里已是我的家,我不回家,又该去哪里?”
锦城绿眸微闪,起身来走。
谢小桐仍然跪在地上,头也没回,“师父。”
锦城立在门口。谢小桐已很少这么叫他。
谢小桐看着地面,一字一句道,“百草姐姐说,她记得师父所有的情义,从未忘记,包括那年平州农家,她对你说的那句话,若是你,她倾尽所有,也会救你。我总觉得,如果有一天,你要让她选择,她会到你身边,但凡你还喜欢。可这样,她必是要骨肉相离,这样,真的是师父所想要的?”
“霜霜喜欢你。我总觉得,但凡她得偿所愿,我也便安好,不然怎么办,我硬拽着她,其实我们都会难过。也许我说得不对,你处置我罢。”
身后久久没有声音。
待谢小桐跪得双膝发麻,回头看时,门口早已空无人影。他不晓得锦城什么时候走的,伸手去蒙住自己的脸,跪在地上无声呜咽。
这一夜月圆。
阿鲁不晓得白日里,那谢小桐与王上说了些什么,总之这一晚的锦城很不寻常,他把所有人赶出去,独自关在屋里,许久没有声响。
这一晚百草将阿麟哄睡后,放进床边小摇床里,然后上床睡觉,每晚独孤无涧都回得很晚,她已经习惯。
听说战事稍缓,这些她并不太了解,白日里她也有事做,除了带阿麟,还会在吏督后院坐诊,时不时有伤兵被抬来。金玄豫指了两个仆妇跟着她,两个军医帮她做事。
独孤无涧的伤好得很快,她有时候也惊讶这个人,怎么承得那么多伤,自然,都不是要害的伤。这次他没有急着送她和阿麟走,她于是也安心留在他身边。有时她会想起锦城,又看看身边的阿麟,再想想下落不明的阿麒,她又始终心难安。
没想到这一晚,独孤无涧回来得早,匆匆洗漱后轻轻躺上床。百草还没睡着,睁开眼看他,“今天你不巡防吗?”
独孤无涧似没料到她还醒着,转头看她。
到平州之初,她与独孤无涧本是分房居住的,她晚上要照顾阿麟,而他伤未恢复。可她发觉这样反而对他恢复并无利处,因为他总是夜里跑来看她们母子,似乎怕她们忽然又消失。
两个人到如今这番光景,也实在没有什么好忸怩的,百草于是带着儿子,搬去了他房中。
事实上,待他伤稍好,他就开始三五不时歇在军营中,并不是每日都回吏督府后院。
百草这时看着他近在咫尺的黑眸,“我听说,今日朝中来圣旨了。”
独孤无涧道,“幽城失,我自是戴罪之身。”
百草道,“那怎么办?”
独孤无涧道,“将功赎罪。”
百草沉默了一会儿,“你说如果有一天,你要杀他,我该怎么做?阿麟的命,说来是他救回的。”
独孤无涧低声道,“总是有办法的。”
百草叹口气,翻转过身去睡,这些话并不能抚平她内心。
独孤无涧吹了灯,黑暗里传来他低暗的声音,“今日王爷和我说,总觉得你大不一样了。”
百草道,“你认为呢?”
独孤无涧沉默了片刻,“是我对不住你。”
百草没有说话,半晌后独孤无涧却听得她隐隐的啜泣声,于是伸手去抱她。
她翻转过来,伸手抱住他,哭着道,“我都不晓得该怎么办……我都不晓得该怎么办……我都不晓得该怎么办……我那么难过……还有阿麒……阿麒也不知道好不好?他那么小……饿着了怎么办冷着了怎么办……”
独孤无涧没话好抚慰她,只好任由她哭泣,将一腔压抑难安发泄些许,像哄小孩一样拍她的背,最终让她慢慢安静下来,疲惫地睡去。
她刚入睡,阿麟却哼哼唧唧起来。
独孤无涧只好轻轻抽开手臂,下床来抱那小崽子。一抱便知道他为啥哭了,因为尿湿了。
夜正静,独孤无涧不想点灯,怕惊醒了好不容易入睡的百草,于是将阿麟放在窗台上,剥光了换尿布。
换尿布他知道,他看着百草和那仆妇换过。
于是手脚笨拙地有样学样。
已是六月天,夜里并不算冷,因此阿麟这小崽子被剥光时,倒还觉得没了束缚,躺在襁褓上手舞足蹈,咿咿呀呀似哭非哭。
独孤无涧借着月色看去,觉得这孩子长大许多,早已不是他印象中皱巴巴的小老头模样,有一双黑眼睛,与他黑黝黝地对视,也不晓得这么小的小崽子在看什么,两只小手握成小元宝,又白又嫩地挥舞,那么小那么软,连着让他的心境都变得柔软。
换好尿布,他将阿麟抱起来,站在窗边仔细端详,忽然笑了一笑。
百草如今睡眠浅,阿麟哭闹时她便被吵醒过来,但她没有动,侧躺在床上,一眨不眨地看着独孤无涧忙活。
他居然也会换尿布了。
大将军的手,战场上拿刀杀敌,这时拿着尿布,不知是什么感觉。
她抛开一切纷纷扰扰,忽然觉得这一刻,心底变得安稳。
------题外话------
咬姐最近是不是不扭曲了,这个坑,终于要被老娘填平了。看的人也不多了,也不想继续扭曲了,断断续续这么久,该了结了。最近喜欢温暖种田系,扭曲神马的,功力不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