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饮砒霜(1 / 1)
夜变得深,十里军营静寂无声,巡逻夜卫穿梭在各个营帐间,偶有甲盔轻击的声音,越发显得这夜色深沉。
大军中另设了议事营帐,锦城此处寝帐仅用于他军中起居,因此陈设极简,四个角落分别蹲了一只铜火炉,正中一张黑木书案,书案后便是长榻,地上铺了厚厚的黑金织锦毡毯。
此时,帐内满飘酒香。
百草才发现,酒原来是这么个好东西。喝入口中,初尝辣舌,后品却甘醇,落入腹中,如一线火烧,但片刻后四肢百骸便有热气腾腾蔓延开去,暖了手脚暖了胃,甚至暖至她混沌冰凉的心间。
她其实还想得起她第一次喝酒。那是很久之前,在连城岭上的天鹰堡,独孤无涧倒一碗烈酒挑衅她,她那时赌气一口气喝下,结果不片刻便醉倒不省人事。
她想到这里埋下头,双手用力抹了一把脸,往事太遥远,纠葛乱如麻,事至今日,她唯一所求便是她的阿麟平安。她还记得那男人曾一本正经说,这孩子脚底有红痣怕是命犯桃花,却又担心他长大娶不到媳妇。
这么想着她又伸手去拿酒盏,霜霜微凉的手按住她,“姐姐,睡下吧。”
霜霜只喝了一杯,面颊微红而双眸明亮。
百草仍穿着锦城那身青袍,席地而坐,趴在黑木书案上,抬头瞪霜霜,“不。”
她一把抢过酒盏,仰头便喝,“我要喝。喝了不难受。”
霜霜道,“醉了也要醒。”
百草道,“一直清醒又有什么用。”
霜霜沉默了一会儿,低头道,“也是。”
百草说,“霜霜我是罪人,我逼死了师兄。”
霜霜眸中有深思的神色,莫名其妙答一句,“也未必。”
百草满颊红晕,又说,“霜霜,你让我去祭祭他。”
霜霜笑了笑,“我哪里能拦阻姐姐。这是公子的意思。后山冷僻,又是夜晚,女子怎可去。这里遍布兵卫,姐姐不可乱走。明日吧。不过,听说要开战了,其实生死每天有,很多人都无葬身地,所以霜霜才认为,最好的祭奠,当在心中。”
百草不说话,又伸手去拿酒。
霜霜手快,一把取过,仰头喝下,“姐姐,我陪你喝这一杯酒。三日后,大军拔营攻城,我也要离开了。”
百草一怔。
霜霜放下酒盏,忽然伸过头去,很近地看着百草,二人几乎鼻尖相触,“姐姐,你的孩子,我会去为你抱回来,虽然一切不过是公子在筹谋,但请你,勉强当作霜霜还你当年平州之恩。今后……”她缓缓道,“最好我们不相见。”
“这次你会留在他身边,所以冰蛊之毒再毋须我忧心。这尘世之事我应付得累了,有些回忆就够了。祭司局是僻静之地,想来无论生死我们都不会再见,也最好不再见。”
百草睁大眼看着她,无以言语。
霜霜提起酒盅又满上一杯酒。她几乎从不沾酒,因为锦城说过,酒是麻醉人心之物,可惜只能麻醉一时不能一世,所以不过自欺欺人。
可忽然她前所未有地希望自欺欺人一次。学医术她很努力,为锦城解毒她很努力,为锦城办事她也很努力,可唯独爱慕这件事上她不可努力,因为她一直清醒,知这是错。于是痛从心来,忍不住又喝一杯。
百草觉得头有些晕。霜霜说最后那句话时,真是冷不可言。
她撑着书案,摇摇晃晃站起来,转身向帐外走,“我要出去透透气。”
霜霜直起身子想去挽住她,但被她一把推开,她扭头俯看霜霜,蠕了蠕嘴唇,却最终无话可说,转头向帐外走去。
霜霜呆了片刻,并不追去。
锦城的寝帐周围遍布卫兵,百草出不去,也不会有危险。
她开始喝酒,百草说得对,一直清醒有什么用。太多事她无能为力。
百草走出营帐,顿觉一股冷风吹来,跳痛发热的头被吹得一个激灵,四处望望,只见营帐周围是片小空地,兵卫都守在十步开外,背对着她,一个个立如标枪。
她按着头,走了两步,只觉腿脚酸软,就着朦胧夜色找了营帐后侧避风处,就地坐下,长长吐了一口气,低头埋在膝盖中,抬手蒙住双眼。
锦城回大营已是后半夜。
糊涂酒真不糊涂,后劲绵长。他坐在马上,一手提缰绳一手揉着额头,只觉晕乎得厉害。其实行军时他极少沾酒,因为他必须保持清醒。今日之酒,他却不得不做足功夫,他不喝,那擦擦尔不会放心喝。
阿鲁提马上前轻声道,“王上,到了。”
锦城点点头,翻身下马,一语不发走向自己寝帐中。
阿鲁望一眼他微微趔趄的背影,牵了马默默退下,只想那个女子怎么又出现了,他觉得不好,担心这会影响锦城判断力。卫兵们依然立如标枪,雷打不动,面朝外林立四周。
锦城掀帐入内时皱了皱眉头,一股酒味迎面扑来。帐中的灯烛已燃尽,铜火炉里有余热尚存的灰烬,到处朦朦胧胧一片,依稀可见书案上趴着一个人影。
他走过去,蹲下来,觉得更晕了,那糊涂酒的酒劲这时全上头了,只让他五心烦热。
于是伸手去抱那人影,不满道,“你从哪里弄来酒?”
那人影软绵绵无声无息,他抱过她腰肢时柔若无骨,一头长发撒在他臂弯里,鼻息吹拂过他颔下。
他闭上眼,只觉得颈窝有些热,怀中人温暖柔软,宁静馨香,让人觉得此番朦胧混沌正是美好相宜,他喊她的名字,“百草。”
人影不应。
他抱着她往后一倒,长榻软而暖,他深深吸一口气,埋首在那人发间,瓮声瓮气低低道,“我想你。”
怀中人似乎有感,微微动了一下。
他按住她,“真奇怪,你有什么好。”他摩挲她的后背,觉得身体越来越热,她很乖,偎在他怀里那么安静。
他继续说,“……我那么愤怒,以为永不可原谅,却抵不过你喊一声锦城……太傅说得对,爱一个人是水深火热……我真不懂……”
他渐渐口齿含糊,闭着眼不想睁开,身体很热,头很晕,低头去亲怀中人,唇落下去只觉得软,有毛茸茸的触感。
霜霜就在这时迷迷糊糊睁开眼,她觉得眉毛很痒,身体很暖,一抬脸便贴上冰凉坚硬的甲盔,让她清醒了几分,到处那么黑,这是身在何方?
有声音在耳边呢喃,沙哑而低沉,“……百草……”
她瞬即一个激灵,血往上涌,全身燃起烈烈火焰,滚烫不已。
锦城,锦城。
头很胀,手脚很软,她慌不择路,想在这黑暗中逃离那个怀抱。但她一动,锦城越发将她抱得紧,偏头去吻她耳垂,湿润的舌尖轻轻在她耳廓里碾去碾来,像轻羽拂过,痒得她又惊又慌又……心跳如擂鼓。
这个男人,从未与她这般近。
她见过他杀伐决断,见过他冷漠乖戾,见过他笑里藏刀,见过他失意消沉,见过他痛苦愤怒,但她从未见过他情意炽热。身体像半融的糖一样绵软无力,她拼着最后一点力气去推他,可他喉咙里低笑一声,翻身覆来,将她圈在身下,低头吻她的脸颊,最后一口咬住她的唇,含混道,“我想你。”
他吐气间有浓浓酒味,唇齿滚热。霜霜在黑暗里睁大眼,这是蜜里调砒霜,明明是错,又错得她不想抵抗。
锦城跪坐起来,急不可耐地解自己身上的盔甲,往地上扔,这些东西太冷酷太坚硬,他想要更温暖更柔软。霜霜想看清他,但是看不清,正如她看不清自己,黑夜太黑,心里只有一个地方明亮,她是那么想他。
于是她在黑暗中闭目去抱他,手掌不意间滑进他前襟松散的袍里,触及他热烈紧绷的胸膛,刚要缩手,却被锦城一把抓住,按在自己胸口,俯身下去……
黑暗是片大海,但大海是如此温暖,霜霜觉得自己变成一叶扁舟,起伏间尝尽疼痛甜蜜,倘若一生只此一次回忆,她愿意卑鄙无耻,含笑饮砒霜。
繁星都已陨落,锦城喘气未定想说话,鼻下嗅过一缕幽香,昏昏沉沉地栽进黑暗,汗湿的面庞埋在霜霜颈窝里。
霜霜轻轻推开他,光身站起来,拿了榻上压皱的袍子来穿,然后蹲下身伏在那个沉睡的男人面前,她看不清他,只能清楚听见他匀长的呼吸,她伸过头去亲一口他的脸颊,流下两行眼泪,站起来裹紧了袍子摇摇晃晃向外走去。
轻轻撩开帐帘,外面一如既往地平静,卫兵们背朝里面朝外,持长戟立在十步开外,一动不动。
她轻轻走出来,想百草去了哪里。
轻手轻脚绕到营帐后方,果然见一个黑影抱膝蜷坐在避风处,头埋在双膝间,昏然而睡。
百草被碰醒时,抬头睁眼便看见一双雪亮的眸子。
她吓了一跳,刚要张口便被一只软手蒙住。
那眸子的主人说,“是霜霜。”
百草想说话,但霜霜不让她说,黑暗里她看不清霜霜的神情,只觉得霜霜那双眼从未有过的亮。
霜霜俯过身来在她耳边轻声而平静地说,“他回来了,喝醉了,把我当作了你。我虽喝了酒,却醒了,不过我做了一件无耻的事,我替代了你。”
百草茫然了片刻,陡然明白过来,惊得双肩一抖。
霜霜却一直捂住她的嘴,“不出意外,会是我去抱回你的孩子。姐姐,我想对你说的是,有些误会就让它误会下去,有些秘密就让它烂在心里。好不好?”
她说着话,缓缓放开手。
二人在黑暗里沉默很久。
忽然百草手脚并用,摇摇晃晃站起来,她酒还未醒完,头仍然痛,全身都冰凉。
可霜霜知道,百草的沉默代表什么。对于如今的百草,唯此杀手锏。
锦城醒来的时候,额角还在一跳一跳地痛。他坐起身来,身上有寒意,低头一看,被子滑在腰间,全身不着衣物。一抬头,发现榻前静静坐一个女子的背影。
青袍乌发,腰肢盈盈。
她转头看他,黑发梳得整齐,披散双肩,面容不施脂粉,苍白清丽,黑瞳深深,“你醒了?”
昨夜如一梦,但他并非完全没有印象。于是伸手去抱她,“你……生气了?”
但是百草这次回抱了他,埋头在他颈边叹口气,“没有。我都想得好了。”
锦城似有些懊恼又似有些惊喜,嘟囔道,“喝酒误事呐。”
营帐四周透进微光,他知道他睡晚了,误了出操之时。想到这里旖旎心思顿敛,推开她,扳着她双肩认认真真说,“我答应你的事,最迟后日便可兑现。从今往后,征战讨伐,生也罢死也罢,我要带着你。”
百草点点头,“好。”她顿了顿,“你让我去祭祭师兄。”
锦城目色闪了一下,道,“好。”
百草弯腰拾起散落四周的衣物,“快穿衣服。阿鲁在帐外传过一次话了。”
锦城道,“说什么?”
百草道,“说王上为何不点兵不出操。”
锦城含笑垂眸,一边穿衣一边低叹,“妖妃惑主。”
百草抬头看他,“不要封妃。”
锦城站起身来,吊儿郎当一笑,“那些不过虚名。不必当真。”
百草也站起身来,低头去帮他扣甲盔,“我让人送洗漱用物来。”
锦城忽然道,“你昨晚哪里来的酒?”
百草低着头道,“我让霜霜找的。我要去祭祭师兄,她说你不许,我很难过,说来是我逼死了他。”
锦城竟然也莫名其妙说一句,“也未必。”
她抬头看他,锦城却伸手去抱她,低头道,“看来若非酒误事……”
百草截断他的话,“我说过,我想好了。”
锦城粲然一笑,扭头喊一声,“阿鲁。”
阿鲁在帐外道,“属下在。”
锦城道,“命蒙恩、海日古、查盖、谢小桐议事营中候命。”
阿鲁道,“是。”
百草抬头问锦城,“小桐要去?”
锦城道,“我问过他,如他愿意,可三日后随霜霜一起返回连国。他说不。”他顿了顿,“他自己的选择,由他自己承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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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木有说的,姐周五晚上又输钱了,想来菇凉们看得出来,牌桌上的杯具导致了咬姐填坑时的扭曲加深~~~
话说新坑暂时不填了,因为木有什么人看,待扭曲坑完了再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