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心城(1 / 1)
很多年前,陌彦就听过独孤无涧这个名字的。那时他还年少,以为自己一套碎梦掌已经足够炉火纯青,至少在伤心城已无敌手,但花婆婆只笑不语,不说半句好,也坚持不肯收他为徒。
后来,端木禹来到了伤心城,时日不久,就让他明白了花婆婆为什么笑而不言,端木禹之于武学,可谓禀赋天生,异于常人,当时他好一阵黯然神伤。直到有一天,西雀偷偷告诉他,其实花婆婆破例收端木禹为徒,不过是为赌一口气,想和一个故人一争高下。又说,其实让婆婆最心仪的徒弟,是那个人的徒弟,叫做独孤无涧的。
然后,他就第一次听到那样一个故事,一个长年沉默的少年,和三百九十九个铜人,还有漫长的五年。当时他觉得很惊异,但并非惊异于那个少年奇异的习武方式,而是惊异于他长达五年的孤清寂寞不言不语。
因此他很想见一见这个人。他还记得,当时西雀就嘻嘻笑,说,婆婆将他许给我了,我很喜欢,我长大了就去找他。后来,西雀真的去了,再后来,就没后来了。
想到这里,他有些难过,他想独孤无涧大概不知这些,不知那些年一个少女遥远的初萌的情怀。
他在思及这一切时,独孤无涧正站在青石案后,皱眉看铺陈在桌上的一幅羊皮地图,间或用左手食指蘸了朱墨,在某处轻轻一点。烛火有些摇曳,投在他脸庞上,明暗不定。
这里是伤心城。
一座令独孤无涧颇感惊讶的暗城,又或者说,山中城。
以前西雀对他提及过伤心城,但从未详说过,或是觉得以后时日长久,慢慢说来,却想不到生离死别那样突然。
这座暗城入口在一壁极普通的山壁上,不是城中人,永远不会知道怎么入城。入城之后,也并非独孤无涧最初意料中的暗不见天日,经过一段漫长曲折的黑暗通道后,他眼前豁然一亮,一幅奇特的景象出现在面前:一条铁索桥凌空飞架,通往对面一座山,那山峰岭起伏,道路盘折,蜿蜒而上,各色房屋林立崖上,四处林木参天鸟语花香,抬头望去山尖直插云霄,隐有雾色缭绕,宛若仙境。走过铁索桥,缓缓顺山而上,民居大多雅致,色多灰黑,掩于林中,而敞亮之处,竟然有小型集市,有商号,有食店,甚至有银号当铺,俨然一座风景秀丽人居祥和的小镇,令人无法想象这是在山冷水恶的塞北。
陌彦轻声道,“这里的前身,便是九天阙的所在地。”
独孤无涧惊然回头。九天阙历经赤魂和玄魄两个派系的多年不和明争暗斗,早已不存,成为江湖中的一个传说。半面老人自然向他讲述过自己的所出门派系别,但却从未提起过此城,想来也是其一生不愿回想之处。
他彼时已行至半山腰,转过身,才发现铁索桥已收起,脚下深壑万丈,黑不见底,来时是穿越了另一座山的腹心,那山更是高不见顶,将这座山中城半环在抱,遮掩得密密实实,不见外面天日。
陌彦继续说,“城里一百二十九户人家,人口三百六十三人,十之八九会武。”他沉吟了一下,“不少人或是隐退江湖,或是躲避仇家,因而避世在此。”
独孤无涧明白他的言下之意,这里隐有高手,而且不是一般的高手。
念及此时,独孤无涧正好用指尖蘸墨在红山口处重重画了一个圈。他凝眉想,初一定然会不负重望。
抬起头来,却发现坐在对面的陌彦望着灯烛出神。他轻咳一声,“有不妥?”
陌彦也不看他,望着烛火道,“几年前那场战事,我也知道,可伤心城的人从不问世事。后来,我很后悔。我应当陪着她一起出城。”他沉默了片刻,“我总觉得,花婆婆定不会错,她将西雀许给你,便是信你能护她一生。”
独孤无涧左手一抖,食指尖的朱墨滴下,落在地图上。他看着陌彦,不闪不避,但也没有言语。
陌彦直视他的双眼,“花婆婆将她许给你,她很欢喜,很多年前就开始欢喜。”
室内静寂许久。独孤无涧才道,“她很好。”
陌彦不说话,等着他继续说。这次独孤无涧沉默更久,很久后他才开口说话,声音低沉仿佛远途跋涉的人提不起脚步,“我独居洞底那五年,总是在想,这生我有过一次生不如死,便是看着父亲跳崖母亲身死,之后一定不会再有了。”他顿了一顿,“可是事情不是这样。还有。”
他望着陌彦,慢慢道,“是我对不住她。”
陌彦认真打量他,看他眉骨额头的旧伤,又看他仍然裹着布条新伤未愈的右手,缓缓道,“我那时日夜难眠,恨得想出城杀你。后来南坡先生对我说,每个人都只能生一次死一次,命没法以命偿,你杀了他也于事无补,况且世事难测,不能算他的错。”
说到这里,他涩然一笑,“我仔细一想,不错,无论怎样,终归都是她的选择。不过我一直不太明白,前些年天鹰堡也算根基稳固,想来加功晋爵也未必吸引你,我们是江湖人,又何苦守这边境。”
独孤无涧想了想,道,“以前我也这么想。陌彦,你们是不出世的人,战事你听说过,可曾历经过?”
陌彦摇摇头。
独孤无涧道,“江湖有江湖的底线,譬如不伤无辜不杀妇孺。但战争没有。死很多人,不分男女老少。他们要开疆扩图,用的方法是血洗。”
他垂下眼皮,在一张宣纸上擦拭自己蘸墨的指尖,“人们很慌乱,因为觉得没有未来。”他沉默了片刻,“国破家亡,总是国破在前,我要护住我想护的人,总得许一个未来。”
陌彦道,“就凭一己之力?”
独孤无涧慢慢道,“一己之力多了,就不是一己之力了。”
“说得不错。”
他话音刚落,一个老者的声音就从门外传来。陌彦站起身来唤了一声,“南坡先生。”
一个清瘦老者从门外走出,须发尽白,面色红润,神采极好。独孤无涧从青石案后绕出来,抱拳施礼,“南坡先生。”
段南坡上下左右地看独孤无涧,然后满意地捋捋胡须,“好得很,古木生那老儿选徒弟的眼光还是不差的。你这底子果然不错,我看这些年你受的伤,够一般人死十次了。”
独孤无涧道,“若不是南坡先生道出原委,我一直以为在洞底自生自灭那几年,不过只是师父要磨砺我。”
段南坡笑嘻嘻道,“他将你扔在山洞,固然是要磨砺你心志,除此之外还要煅造你的体质。九天阙的人就是奇怪,总能找到那么些奇怪的地方,那个山洞的水通脉活络,水里的鱼强筋健骨,就连洞口那棵树掉下来的果子也是百年难遇的好东西,世人想不到的。”
独孤无涧点点头,心里暗想,世人又有谁想到,鬼手妙医一时兴起用了死遁,避世在这世外之城。
段南坡叹口气,“不过有一点不好,和铜人待久了,就像铜人,面无表情。”
陌彦轻咳一声,“南坡先生不是总说百养睡为先么,此时快三更了,南坡先生怎番过来了?”
段南坡哦了一声,指指外面,“那几个老儿吵得我睡不下。九天阙一门说来,大概便只是古木生留了一脉传人,陌彦你知道的,避世久了难免手痒皮痒,外面那几个老儿便是,吵着闹着要见识见识九天阙传人的身手。”
独孤无涧面色微有些尴尬。他来这里是养伤续命的,纵是有段南坡圣手回春,他这才休养了几日,如今伤势也不过恢复了五六成,再者大敌压境,他心事重重,哪有闲情逸致与人比划。可避世在此的,大多是从前江湖上极有名头的人,身手自负的人难免有些脾性执拗,他此时又确是没有更多精力与之斡旋,只好抬目向陌彦求助。
陌彦也是十分无语,又坐下去,伸手指一指独孤无涧,“南坡先生,他还有半条命,让他们进来弄死得了,埋在伤心城,省得老惦记。”
“你个小王八犊子,段南坡说什么你便信什么呐,你李叔也是这般胡闹的人么!”
陌彦话音才落,一个响如洪钟的声音就从外面传来,随即一个高大男人大踏步进来,站在门口哈哈一笑,“你便是独孤无涧?”
那男人约莫四十多岁,一身短装打扮,骨骼矫健,肩宽臂长,脸膛黑红,说话中气十足,走路风风火火,一看便是淬练了多年的外家功夫,刚猛之气灼人眼目。
没等独孤无涧说话,他又笑道,“我是李直。”
他说着走过来,从椅子里一把揪起陌彦,推到一边去,自己大剌剌坐下来,转头朝门外大吼,“都到齐了没有?段南坡这老头今晚失眠,先一步来在这里寻开心咧,都快进来,几句说妥了大家好回去睡觉。”
独孤无涧和陌彦对视一眼,有些莫名其妙。段南坡笑眯眯地找个椅子也坐下了。
那李直声音刚落,外面就一片风声鹤唳,似有不少人纷至沓来,没等独孤无涧和陌彦二人回过神,一条条人影从门口鱼贯而入,有人嬉笑,有人沉默,有人冷面,形态各异,转眼这屋子里就或站或坐,挤满了人,大概十一二人。
陌彦哎哎两声,指了这个指那个,“你们跑我书房里来做什么?”说完用手肘戳了戳站在他身旁的独孤无涧,低声道,“要真打,你打得赢不?”
独孤无涧默不作声,飞快地打量这些人。这些人根本不是段南坡口中所说的老儿,像陌彦这般的年轻人不少,当然多是中年人。
李直笑呵呵望着独孤无涧,“他们都不服气。”
陌彦急了,“李叔你真由着他们来打架?”
李直嘴一撇,“我呸,什么叫打架,切磋,行家打架叫切磋你懂不懂!”
独孤无涧道,“李先生……”
李直手一摆,打断道,“叫我李直!”他斜睨一眼对面的段南坡,“叫先生什么的最酸了。”
段南坡倒是很好心情,摇头笑道,“李直,要不我们打个赌。若待他好到十成十,你们未必是对手。”
人群里一个约莫三十多岁的白面男子抄着手,也笑了一笑,双目细长和蔼,将独孤无涧看着,“那便待独孤公子好到十成十,这期间可不许有人动他。”他笑着伸出一只手来,竖起食指,摇了摇,“所以独孤公子你,这期间也不要轻易动手。”
独孤无涧眸色一亮,他听出些苗头来。
李直眼尖,瞄了瞄那摊在青石案上的羊皮地图,笑道,“你是要去红山口?好得很,这一路便如宋连风所言,牛鬼蛇神我们替你打发,你就不要轻易动手了,好好养到十成十。”
独孤无涧一时惊喜难言。外面风云变幻得厉害,只怕等不到他伤势痊愈彻底,此去红山口,他伤病缠身,手下也无人马,可谓前路叵测。因此,他不是没想过要借力,但伤心城的人避世已久,又多是脾性乖张的江湖人,便是讲国家大义也未必请得动他们。正犹豫不绝时,却想不到李直等人登门寻来了。
段南坡朝他笑道,“是不是正中你下怀?”
独孤无涧点点头,抱拳向四周施礼一圈,“列位情义,独孤无涧铭记心中。”
宋连风还是笑得温和,“不要高兴太早。我们不过寂寞了,要留着个见得世面的练练筋骨。到了红山口,我们便要折回。”他伸手指指身后几个年轻男子,“这几个小子,说来没怎么见过世面,吵着跳着要跟去。”
独孤无涧望去,那几个年轻人立在宋连风身后,鲜衣气盛,目色澄澈,一看便是不曾历经风霜,于是不由得微皱了眉,郑重道,“宋先生,这番战事非同寻常。外面……”他迟疑了一下,“远比江湖险恶。”
一个身着紫衣的年轻男子冷哼一声,“独孤公子这是看不起我们么?”
独孤无涧定定看向那男子,眼神沉静微冷,这些年他统领三军镇守边关,历经生死,这番站定在众人之中,便是不怒不言,也自有凛冽威严。
他缓缓道,“是提醒。”
那紫衣男子微微垂下眼皮,不再言语。
独孤无涧却已转眼去看宋连风,“我这些年镇守边关,手下的兵年轻者不过十五六岁,但若需要,一样派他们冲锋陷阵,生死每天有,流血是常事。这时你们出去看,荒原百里不会有人烟,幽城外线十七个边镇俱已成死镇。”他说到这里,抬眼去看那个紫衣男子,“所以,我不是看不起各位。”
李直还是笑得爽朗,“独孤无涧,听闻你带兵打仗也不是一天两天,怎跟娘们儿一样不利索。命是他们的,爱怎么使怎么使,你作何操心。”
独孤无涧沉默了片刻,似乎自言自语,“一个人生死没什么,不过怕活着的人伤心。”
一直在旁边不说话的陌彦望了他一眼,目色深了深,这时走出来,淡淡道,“我也去。”
宋连风笑着转头去看那紫衣男子,“阮明明,你还去不去呐?”
那阮明明顿时头一梗,“去!我娘也死了我爹也死了,我还怕谁伤心呐!”
李直喝道,“死孩子,你师父我还没死呢。”
独孤无涧望一眼陌彦,此时夜正深,露寒重,他心底却暖,走到正中间,深深一揖。
段南坡悠然站起身来,叹气道,“如今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了,我这老头子还是回去睡觉罢。”
他走到门边,忽然转过身来,面上笑意已敛,郑重地看每一个人,平静道,“一切小心。”
说完,人已离去。
屋里静寂下来,大家默不作声。
未来一路艰难险阻,正随着后半夜渐渐升起的晨曦一样,越来越近。
倒是独孤无涧望向那阮明明,说道,“你和我手下一个副将很像,他叫庞少游,擅用长刀。”
阮明明终于一笑,满口白牙,“我也喜欢用刀。”
于是独孤无涧道,“你们,一定会见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