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1 / 1)
永镇门外的山脉没有名字,听幽城的老人们讲,这山脉是塞外大山的旁支,塞外山脉大多雄浑,因此这便不过是旁系山脉,也是十分巍峨,而且,地势陡峭,终日森森,阴不可测。有柴夫说,在山上见过虎和熊的踪迹,因此在边城人们的心中,这一带绵延起伏的荒野山脉,有穷山恶水,有凶禽猛兽,是极其危险的。
世上大多事都有好坏两个方面,这山虽令人生畏,但却是一道极好的天然屏障,数百年来稳稳守护幽城之北,军队想要穿山越岭而过,需要时间,需要粮草,需要体力,还需要代价,况且中原军队向来在山中有布兵守防。
此时,锦城就身在这一脉令人生畏的大山之中。天正蒙蒙亮,山里大风张狂,冷得钻心透骨,他站在一处高石上,极目望去,只见山峦起伏,重重叠叠。
可是这有什么关系,山再大,水再恶,他也一定要开山劈石,将黑火药砲机架在高处,对准永镇门,在对方最薄弱的布防处劈开一个缺口。
前锋大营都能覆灭,他又何惧这十丈高城。
想到这里,他抽抽嘴角,冷冷笑了笑。
小桐问过他,如今连国还不够好吗?自然不够好,因为他领略过中原的水土丰饶物资富丽。以前他也不明白,他的父亲为何一生戎马征战不休,如今他身在高位,终于明了,他的父亲并非是想,而是不能停下。
一个兵士的声音在这时打断他的思绪,“禀王上。”
锦城还是望着远处,头也不回,“说。”
“搜山的小队回来了。”
“有何发现?”
“一共五支小队,只回来四支。俱无发现。西北方一支,杳无音讯。”
锦城慢慢转过头来,“西北方?”
那人有些惴惴,低头道,“是。”
锦城又回转头去,思忖良久才道,“其他收队。西北方加派一支小队。传令下去,若但见一男一女,不要与那男人冲突,对其称是乌仁赫的人,便说大王有请,然后见机行事。凡带命回来且有情报者,加功进爵。”
又过了一天一夜。
天还未亮,锦城就起了。他默默想,这是第五天。
这支奇军驻扎在一处山坳里,稍事休整了一日,今日便又开始急行向前,于是军队一起早,便迅速收起了行军用品物资,开始了艰苦卓绝危险未知的行进,但因王上亲领行军,因此将士个个抖擞。
锦城刚点完兵,一个士兵就急急来报,“王上,急报。西北小队回来了,正从小路上来。”
锦城绿眸一亮,抿唇片刻才道,“什么情况?”
那兵士道,“确有一男一女。”
锦城转头望远处,天刚才放亮,山那边一抹霞光隐隐,正从山后慢悠悠挪移出来。
其实他想过很多次,如果再见百草会是什么光景。在无数个深夜里他想,他应该会很平静,这个女子,他用尽心也留不住片刻温存,有很多回忆却又不愿再回忆,那种离开方式,甚至让他愤怒很久,如今他已变得平静而漠然,心如冷石。
但人生际遇总是奇幻不定,他无论如何没有想到,再见她是这番光景。
他一切推测都没有错。永靖门强敌压境,永乐门重兵把守,抢婴事发,夏侯寒必然在幽城留不住,只能带着她翻山越岭,北出塞外。
因此当夏侯寒和她一前一后随着巡山兵士走向大营来时,他稳稳站着,十分镇定。然而,这一切镇定平静,在她抬头看了他一眼后,在他内心顿时又分崩离析溃不成军。
但这不是因为重逢,而是因为她看他的那一眼,平静,漠然,而且陌路。
她只看了他一眼,便移开目光去看其他人,宛如他不过众多兵士中的一人。那目光澄清,没有惊异,没有慌乱,没有意外,更没有刻意躲避,仿佛,就是见了一个路人。
因此,他的内心反而变得惊异。
这时,他们已走到他面前。
兵士退成两列而立。夏侯寒抱拳施礼,百草半躲在他身后,看看周围的兵士,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和茫然,又半低下头,一只手却悄悄拉住夏侯寒的衣角,宛若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
但事实不该是这样,锦城想,很久以前她就不是小姑娘了,她经历的事太多,因此变得沉静,就算眉色明媚也目藏忧伤,不语不言也自有风情,但绝不会这般澄澈如同不知事的少女。
夏侯寒说话了,“阁下是……”
锦城打断他的话,“阿尔斯愣。”
他面色平静地收回目光,看向夏侯寒,这个男子很瘦削,看起来眉目风雅,温和而清朗,但他却知道不是这样,这个男子的故事他是熟知的,表面温和的人不一定内心温和。但夏侯寒说来却是与他初见面,想来应只知独孤无涧而并不知他。
于是他补了一句,“你可是夏侯寒?”
夏侯寒在山中行走多日,自然形容潦草,但眉目间依然自有风雅,他点点头,不卑不亢道,“是。原来是阿尔斯愣大王,失敬。”
锦城也不绕弯,直接道,“你与乌仁赫的交易,孤王全都知道,说来且算同盟。”
夏侯寒冷淡道,“我不过一个流民,交易各取所需,算不得同盟。”
锦城不以为意,继续道,“孤王这番在此带军开路,不意遇上夏侯公子,无论如何,大家总不算敌人。行军急迫,孤王便长话短说,夏侯公子可愿随孤王出山前去大营?”
夏侯寒道,“国之纷争,与蝼蚁小民又有何干,况且交易已尽。”
锦城这时略微抬了抬下巴,终于再次望向他身后的百草,“这便是独孤无涧的女人?”
他冷冷审视着百草的神色。
然而,百草还是半低着头,抓着夏侯寒的衣角,有些不安和怯懦,但神色却并未因独孤无涧四个字而有一丝波动。
夏侯寒眉目间顿起戒备。两军相峙,独孤无涧即便暂且兵败,但他很清楚,乌仁赫等人仍然十分忌惮,但在未见独孤无涧尸首之前,一切与之相关的人都能成为要挟的筹码。
山头的风越发刮得猛烈。百草似乎冷,有些瑟瑟发抖,低着声音唤了一句,“师兄……”
夏侯寒于是转过头去,面色柔和道,“阿沅,不怕。”
锦城几乎要冲口而出,她不是叫百草吗?但他静静克制了,背在身后的双手紧握成拳。
有意思的重逢。
百草乖巧地点点头,不说话了。
夏侯寒转过头来,冷冷盯着锦城的双眼,“她不是。她是我的师妹,阿沅。”
锦城淡淡道,“无妨,这些都不重要,反正独孤无涧已死。”
夏侯寒一惊,“已死?”他忽然转过头去看百草。
锦城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他神色闲散,其实也在看百草,可是他更惊异了,百草仍然平静如初,规规矩矩站在夏侯寒身后,对他们的谈话根本毫不关心,甚至眼皮都没有抖一下。
她见他自然可以装不认识,但没道理装得这般天衣无缝,连独孤无涧的死讯都不能撼动她分毫。除非她忘记?
锦城心里疑窦丛生,但面色依然平静而克制。他望向夏侯寒,简单明了道,“孤王不问这些闲事。夏侯寒,孤王把话说明了,今日在此不是巧遇,乌仁赫说你城郊失散,孤王便想你只有出山这条活路。你既能与乌仁赫做交易,不妨也与孤王做一笔?”
夏侯寒转回头来,沉默片刻,忽然淡淡一笑,“你截住我,是要问一问我的选择?”
锦城道,“孤王要制毒。”他顿了一顿,“制完你便走,连同你的师妹。绝无他人知晓。”
夏侯寒上下打量锦城,眉目间有些料峭寒意,“我为何信你?”
锦城闲散一指身后,“不巧,孤王在此有支军队。”
夏侯寒终于笑,“乌仁赫比不上你。”
锦城面色平静,淡淡道,“请。”
夏侯寒转身拉了百草的手,轻声道,“阿沅,我们下山了。”
百草点点头,但神色间还是几多茫然,“下山是去哪里?”
夏侯寒道,“回家。”
百草又点点头,从锦城面前走过,又抬头看了他一眼。
锦城背负在身后的双手几乎握碎,这一眼很近,他确定是她,但那种眼神又绝不是她。她比以前丰腴,眉目也如旧,但神情间却总觉得懵懂混沌,她看他那一眼,坦然而又透澈。
夏侯寒从她眼前抢走她两个幼子,难道因此而致她失忆?
但无论如何此时他要隐忍不发。他望着她的背影,心里唤那个久违的名字,百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