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人是谁(下)(1 / 1)
回到营地,锦城翻身下马,将手里马鞭挥手扔给身后的阿鲁,冷着脸走进自己营帐中,谢小桐默然紧随其后。
阿鲁牵过马,立在门口的两名守卫会意,赶紧牵马走开。
大帐里燃着四只铜火炉,暖意融融,却融不了锦城面容上厚厚的冰。他走过黑木书案,随手拿起桌上的冷茶,仰头灌下,解开身上的盔甲,甩在长案上,红袍一掀,重重坐下,冷冷望着站在大帐中央默不作声的谢小桐,“你可知道,今日若是我未及时赶到,是怎样下场?”
谢小桐不说话。
锦城啪的一掌拍在桌上,“阿拉善多罗是什么人?好颜面,喜记仇,狂妄跋扈,睚眦必报,他所带之军当年格尔萨赐号‘悍’。你带着两百人便横冲直撞跑进他的地盘寻衅,是不是嫌命太长?你和浑人硬碰硬,便要先掂量掂量自己硬不硬得过他!”
谢小桐木然望着地面,“不过是一死。”
锦城勃然大怒,“死?你一个人死容易,两百个兄弟为你陪葬你死得瞑目不瞑目?我平日与你说过什么?”他竖起两指,按按太阳穴,“多用用这个。就算此番我不在营中,难道我不曾提点过你,如今三国利益同盟,任何有伤大体的事,乌仁赫都会……”
“待他出面?”
谢小桐猛然抬头,目色雪亮,满面愤懑,大声打断了锦城的话,“待他出面,霜霜早被那个王八蛋弄死了!难道乌仁赫还会因为霜霜责难他的同室宗亲?难道王上回来后一刀宰了那王八蛋便能挽回霜霜的清白?难道王上还会因为霜霜与他们决裂而不顾你们的宏图大业?”
他说得极快,满面通红,双目灼亮。这是他第一次与锦城如此大声说话,因此激动得双拳紧握,不能自已。
大帐里蓦然安静。
锦城一眨不眨地盯着谢小桐,谢小桐也不回不避地看着他,胸脯剧烈起伏。
最终,还是谢小桐垂了眼皮,声音变得微颤而低沉,缓缓道,“师父。”
锦城怔了怔。谢小桐已很久不喊他师父,他也并不想听这两个字,因为一听到便忍不住忆起平州那段短暂而快乐的时光,那个女子身姿窈窕黑发如云,和霜霜坐在阳光下拣药,笑语如珠,而他则教谢小桐练武,谢小桐扎马步扎得满头大汗偏还笑嘻嘻说:师父,不如我给你讲个笑话?
谢小桐缓缓平静,“师父,小桐何错之有?是他们踩在我们头上。我不去救霜霜,她还能指望谁?”
锦城沉默。
霜霜在这时掀帐而入,发黑,面白,整个人显得纤薄清冷。她已匆匆梳洗过,换了一身粗布裙服,走到谢小桐身边,便直直跪下,“是霜霜错。”
锦城看了她片刻,“你说,你怎么会在这里?孤王记得,你此时应在祭司局里炼药。”
“我……”
霜霜刚开口,谢小桐却接了话去,“是我。半月前,王上因为谋划战事三日三夜不眠,心口隐痛几次,我便担心那冰蛊要作怪,忍不住在给霜霜的信里提了提,霜霜……”他想了想,面色有些不好,却依然说下去了,“霜霜担心王上的身体,便连着几日赶制了药,前几日里,携着银针与运送粮草的队伍来了这里,我……我还没来得及禀报与王上。”
他默了一默,继续道,“这几日来,霜霜留在营里照顾伤兵,从不出营半步。今日入夜后,几名兵士去后营那条河取水,霜霜便打了一包弄脏的止血带去洗。我想着,不过是在咱们营附近,又有自己人相伴,十分安全。哪想到……”
“也不知阿拉善多罗那些个手下,今日是为何来了大营这方,碰巧在后河饮马,不意间瞅见了霜霜,便上前来调戏,又与我们的兵士打了起来,霜霜……霜霜一急下手毒死了好些个……他们便发了疯,仗着人多掳走了霜霜,说要献给阿拉善多罗,我们的人回来报信,我……后来……”
他讷讷地不说了。
锦城伸手拧了拧眉心,疲惫地合上眼,沉默了一会儿,也不睁眼,“霜霜,你今日果真没事?”
霜霜轻声道,“没。”
锦城抬起右手,支着头,微闭眼,面色已平静,淡淡道,“这笔账,孤王且记着,终有血偿的一日。只是谢小桐,你记住,有些事不是拼命便能解决的,便是解决了也是得不偿失的。你们先退下罢。”
他顿了顿,又唤道,“阿鲁。”
阿鲁走进来,“王上。”
锦城道,“孤王方才在阿拉善多罗那里既放过话,便要做个样子。你去叮嘱了,小桐那四十杖责做做样子便罢。还有,正好军医也忙不过来,霜霜便先留在营里几日,为她找身合适的男装换上,今后不得出营半步。”
阿鲁领命出去了。
霜霜默默站起来,神情模糊,低着头转身走了出去,谢小桐刚转身,却又被锦城喊住。
锦城缓缓张开眼,“小桐,说来你和霜霜终究都是中原人。我知道,这番打仗你一直不好受,我从前带你们回连国时便说过,你们一定要想清楚,跟着我便不能回头。那时你小,许是没想得太清楚,不过到了今日,我已不能放你们回中原,你不要怨我。你若不好受,过几日便和霜霜一起回连国去。”
谢小桐想了想,鼓足勇气转过身来问,“师父,你便一定要打这场仗么?如今……连国还不够好么?”
锦城撑着头,目色游离,面色疲乏,“这些你不用去想。”
谢小桐神色复杂地看了锦城许久,想说话却又没说出来,半垂了脸,神情靡然。
锦城道,“还有,无论今天有多险象环生,但谢小桐,你做的的确是男人该做的事。你没有错。”
谢小桐还是半垂着脸,有些苦涩地扯了扯唇角,没有往日得到锦城肯定时的那份雀跃,半晌后才道,“对了,还有一件好事忘了禀报王上,霜霜说,北妃娘娘的胎很好,如今已足四月,请王上不要担心。”
锦城终于淡淡笑了笑,“那便好,你下去罢。我累了。”
挑帘走出大帐,谢小桐抬头望了望夜空,已是后半夜,月已沉,只零星几颗星子挂在天上,十分寂寥。
他走了几步,忽然有人轻声唤他,“小桐。”
他怔了怔,没回头,大步走。
霜霜只好急走几步,跟上去拉住谢小桐的甲衣一角。
谢小桐站住,胸脯起伏了几下,蓦然转身,一把拽住霜霜的手臂,便往僻静处带。
霜霜很平静,任由他带着,踉踉跄跄跟着他走。
这是大营的马厩,光线昏暗,暗色中只闻有马匹嚓嚓吃草的声音。谢小桐的声音在这一派静寂中,低而清晰,一字一顿,“其实你心里等的是他,是不是?”
霜霜说不出话来,蓦然感觉颔下一紧,已被谢小桐用力捉住下巴,逼迫她抬头对着他的眼睛。昏暗中他双眸很亮,喘气很粗,下手很重,疼得霜霜忍不住眼泪都浸了出来。
谢小桐很近地看她,看了很久,才缓缓道,“天下那么多男人,为什么?霜霜?”
他说到末,声音有些微哽,忽然撒手一把推开霜霜,转身便走。
霜霜跌坐在地上,呆呆地一动不动。
同是后半夜,在密林丛生的大山里显得格外黑,微薄西沉的月色被怪兽背脊一般蜿蜒不平的山头遮挡得严实,到处黑漆漆一片,风嚎过乱林,发出呜呜的怪声,似乎山在悲泣。
那一丛微弱的火光并不能为百草带来一点点温暖,她从头到脚都冰凉得厉害,抱着膝盖缩成一团坐在火堆旁,痴痴呆呆地望着火光,原本美丽的一头黑发蓬乱在肩头。
夏侯寒望她一眼,往火堆里扔了一截枯木枝。
她自醒转来,便发了许久呆,不流泪,不挣扎,不哭闹,甚至不曾说过一个字,他逼着她抬头看他时,只觉得那双眸子死一般沉寂,空空洞洞,什么也没有了。
她不问他要去哪里,也不问她的孩子是生是死,因还未断奶,奶水洇出来湿了衣襟,累得她受了风寒,高烧半夜,下半夜时猛然间抖了一下,似乎在梦中遭到极大的惊惧,面无血色地醒转来,便痴痴呆呆地坐在一旁,像他投进火堆里的枯木。
他想了想,想探手去摸摸她是否退烧,但手才伸到半空中,她面目呆滞地往一旁躲了躲。
夏侯寒滞了滞,坐下来用树枝拨了拨火堆,靠在身后的树干上,静静地凝望着她,想起过往许多片段。小时候她那么软,笑起来像糖果一样甜,粘他粘得不得了,他走哪里她都跟着。后来她慢慢长大了,头发越来越黑,眼睛越来越亮,有些小性子,爱哭鼻子,但哄起来又很容易,最喜欢拖着他的手臂撒娇,笑容像晚霞一样好看。再后来,她药理学得快,举一反三得厉害,常常煞有介事地和他争论,很多时候他们傍晚吃过饭,便坐在桌边论药理,谁输了谁去洗碗,当然多数时候他都让她,他怎么舍得让她去洗碗,这是他心尖尖上的人,在他生命里那么久,最好的时光都是和她度过。
他自懂事起就是乞丐,有人说他是大户人家小姐未嫁时生的野种,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他每天都要想着喂饱自己,根本顾不得这些,爹娘有没有都没关系,自己能活下去就好。后来被百青子捡了去,他十分满足,觉得上天对他十分好了,吃得饱穿得暖还拜了那么厉害一个师父。结果后来上天对他更好了,又给了他百草,他觉得人生已经很圆满,但是没有道理,上天怎么说收回去就收回去了?
他想自己便是错了,上天的惩罚也太重了,重得他一错再错错得收不住脚步,一颗心因此已经挫骨扬灰。
这是他的。要毁也只有他能毁。
他想到这里,轻声笑了笑,眼角有滴泪沁出来。
就在这时,百草慢慢抬起头来,看着他,向他伸出右手,“把那个药给我。”
这是几天来她第一次和他说话,声音和脸色一样苍白。
他愣了愣,“嗯?”
那滴泪从眼角滑落,所幸他几日未刮胡髭,满腮毛茬,并不明显。
百草道,“你不弄死我,我便只有失忆了。”
夏侯寒这才明白过来她要的是什么药。那药他是定要她吃的,不过没想到是她先伸手向他讨。他仔细看了她片刻,慢慢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瓷瓶,慢慢倒出一颗乌黑的药丸。
他总共炼了三丸。那晚幽城别院废了一丸,如今只剩下两丸了。
他递给她。
百草捏着那药丸发了会儿呆,问,“会不会痛?”
夏侯寒摇摇头,“睡一觉就好。”
百草又呆了半晌,终于还是问了一句,“他们死了没有?”
夏侯寒摇摇头,诚实道,“我不知道。那取决于独孤无涧死了还是活着,如果他活着,又取决于他选择什么。你了解他吗?你认为他选不选自己的儿子?”
他默了默,轻叹口气,“其实你不了解这个人。”
百草不再说话,双眸黑黝黝空洞洞地看着他,慢慢把那丸药放进嘴里,然后喉间一动,用力咽了下去。
她觉得有些哽喉,抬起手拍了拍胸口,闷咳两声。胸口胀得慌,她忽然想起她的阿麒和阿麟,两个软糯糯的小肉团子,贴在她胸口吃奶时真是又暖又软,不知道他们冷不冷饿不饿,那么一点点大没有奶还能吃什么。
她于是感觉到心口剧烈抽痛,痛得眼泪哗啦落下来。夏侯寒一看,便要起身来看,但他刚一动,百草就顺手拔下头上仅剩的一支簪子,抵在喉间,“我失忆前,你碰我我就死。”
夏侯寒身形定住。
百草抬起被折后包扎好的左手,抹了抹脸上的泪,往后面挪了挪,眼神变得迷茫,慢慢往后倒下,蜷成一团又要睡去一般,只是右手还握着那簪子抵在喉间,须臾又转了一个身,留一个背脊给夏侯寒。
夏侯寒一动不动,看着那背脊剧烈抽动,但又听不到她半点哭的声音,片刻后,那背脊平静下来,她的身体也似乎缓缓舒展放松下来。
于是他绕过火堆去看她。
她睡得很安详,满脸泪痕在火光中看起来有些斑驳,头发很乱,散在脸上,右手里的簪子已落在衣襟上。
他坐下来,伸手抱起她来,她的头无力地往后耷拉下,软绵绵的无声无息。他将她放在自己怀里,轻轻地抹开她脸上的头发,捏开她的嘴看了看,再默然合上,又摸了摸脉。想了想,又将自己外袍脱下,伸手将她半湿半泞的外衣裙脱去,只留下贴身小衣,再为她穿上自己的外袍,又裹了大氅,最后让她靠在怀里静静昏睡。
夜很黑,大山凉寂。
夏侯寒轻轻拍怀中人的背脊,忽然笑了笑,笑着笑着却痛哭流涕,低下头去用脸磨蹭她的发丝,“太好了,太好了,你不记得我了,你不恨我了……”
他想,她的心也终于挫骨扬灰,不过无妨,没有毁灭哪来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