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鹰(中)(1 / 1)
下山的路并不好走,一条小径弯弯曲曲地盘旋而下,一面是陡峭山壁,一面是万丈深渊,远远望去,这路宛如一条细绸带紧紧贴在险峰上。
赤鹰走得小心,不敢催马太急,两匹马跑得从容不迫。
天渐黑,百草一手抱着阿麟,一手撩起车帘,陡然望见车下悬崖深渊,出了一身冷汗,忍不住问,“山下怎么了?”
赤鹰头也不回,只道,“一切尚好。将军说,夫人只管回京城去,山下自有子邑将军的人接应。”
百草凝眉道,“你说谎。”
赤鹰有些不安,没有接话。
百草再问,“山下怎么了?”
她在深山中生产养息,连月来已不知世事,却也明白,倘若一切尚好,独孤无涧绝不会在天将黑时匆匆派人接她和孩子下山,山路陡峭,天黑尤不宜下山。还有那个香包,浸满血渍,必是因为近身搏杀。
赤鹰沉默片刻,百草在后面看不清他的面目表情,只听他终于低低吐出四个字,“兵临城下。”
只有四个字,却是悚目惊心。
百草又问,“你家将军在哪里?”
赤鹰低声道,“城里。”
山风吹来,百草折了身子回车篷里,良姑姑正抱着安睡的阿麒,目色灼灼将她看着,眼里有些惶然不安。战乱中人如浮萍,喜怒哀乐都变得不重要,最重要的唯有活命,良姑姑无端忑忑地想,这两个孩子,才足月,还太小,却免不了要开始一路未知的颠簸。
金德王朝三十五年初春,边境战事告急。三国结盟,喋血开路,突破防线,终是重兵压境,塞北荒原,白骨累累。
天还未黑尽,从幽城高高的烽火台上望去,城外荒原上黑压压的敌军,大片大片地蔓延出去,直至融入苍苍浓暮。管子邑披甲持戟,一身寒意,立在台上,一动不动地望着城外犹如茫茫洪水一般将城围住的敌军,一言不发。
努国有粮草,鲜国有人马,连国有火器,最致命的是,三国这番还有着空前一致的野心和利益。如今已入四月,万木复苏,大草原上开始水草丰美,努国又大开其道,因此敌盟无论是兵马还是物资供给都十分迅捷,此番真是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管子邑思忖及此,忽然想起父亲管锋曾忧心忡忡,认为多年来朝中明争暗斗,只是顾及安内,边境小国却是日益强大,又素来骠骑善战,只怕迟早是祸患。
如今,果然一语成谶。
下到山脚时,已是夜半。到处都很安静,还感觉不到半丝兵荒马乱的迹象。
一辆四马双驭的蓝篷马车静候在官道上,四名黑衣人站在马车旁,手举松明火把。
赤鹰停了马车,跳下马,卷起车帘,让百草和良姑姑换马车。
百草抱着熟睡的孩子走下马车来,四处静悄悄的,风有些大,她裹了裹怀里的小儿子,转头问赤鹰,“这便启程?”
赤鹰道,“是。”
百草道,“天明走不行么?”
赤鹰道,“将军有令,即刻启程。”
百草道,“我要见他。”
赤鹰道,“将军脱不开身。”
百草慢慢转过身,盯着赤鹰,“即便脱不开身,也不过是在城里。我见他一面便走,又有何难?”
赤鹰目色闪烁,半垂眸,不说话。
百草道,“他怎么了?”
良姑姑有些不安,怀里抱着的阿麒似蠕动了一下,呀了一声,她急忙轻轻摇了摇,生怕阿麒在这时醒了来,这孩子嗓门太大,嚎起来十分惊人。
百草继续问,“他怎么了?”她身上披的风氅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连着一头长发也临风起舞,素白面容在微微火光里有些说不出的厉色,她盯着赤鹰,眼睛一眨不眨,“我再说一遍,我要见他。”
赤鹰颓然后退,似有些焦急,搓了搓手,“将军……”话语在他舌尖滚了几滚,终于艰涩出口,“将军他们,与幽城断了联系,如今……不知所踪……”
良姑姑轻轻“啊”了一声。
百草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呼出来,轻声道,“赤鹰,让我见子邑将军一面。我如今带着孩子,不便去军中。”
城南一处普通民居。
管子邑颇有些生气,不想赤鹰事未办成,反而让百草知道了一切。独孤无涧领兵出征前叮嘱他,务必护送百草母子离开幽城,无论在任何情况下。因此此番他十分懊恼,不过事已至此,也无可奈何,他见那女子只是面色苍白,倒也镇定,抱了孩子,坐在桌旁不愠不火地问,“子邑将军,究竟是如何了?”
管子邑略想了想,便将前前后后简单道了个清楚。
一月前,独孤无涧下山后,迅速调拨了三万精兵,携了刚制成的黑火器,出城去与大营会合,迎战敌军。
此番连国入战,带来大量制作精良的黑火器,两兵相交,激战数场,半月前本已传来捷报,却不料几日后,城里却与前方大营失去了联系,管子邑暗遣几支暗探前往大营,却都是如石沉大海,有去无回。
幽城距前方大营还有不少路程,就算快马轻骑,一路畅通无阻,至少也需一日,联系一断,管子邑不知前方战况,独孤无涧全无消息,他于是也不便根据指令调度兵马粮草,等了几日,心下蹊跷,便再也沉不住气了,命一副将领了一支先锋部队出城去支援,更不想,五日后一个黄昏,一个血人却踉踉跄跄跑回城门下,通报守城卫兵,援军在路上遇敌,被诱至大漠无踪城,一万兵士,几乎全军覆灭,前方大营仍是不得下落,只知大营原本驻扎的那处小镇,已悉数被夷为平地,满目疮痍,不再有半处残存的房屋,除了死人,还是死人。
那人说完,便断了气。管子邑十分震惊,前方大营陆陆续续调去兵马逾八万,就算激战数场,也不至于悉数伤亡,偌大一支部队,去了哪里?
他跟随独孤无涧征战时日已久,深知独孤无涧熟悉塞外地形气候,领兵守关几年来,对幽城兵马调配自如,素来守防固若金汤,攻敌锐如利刃,身手又极好,声名在外,这番蹊跷的事,还从不曾发生过。这番敌盟又来势汹汹,管子邑不再贸然出兵,一面稳住军心,封锁了前方大营下落不明的消息,一面暗地里传了军情去京城,却不想,一天前的夜里,敌军竟已神不知鬼不觉地举兵城下。
管子邑整个人如坠冰窖。
这意味着,前方防线完全崩溃,大营极可能已遭覆灭。
百草听到这里,也是如坠冰窖。她一直抱着小儿子阿麟,阿麟睡得很熟,一张小脸红扑扑的,半隐在襁褓中。
管子邑不再说话,他瞄一眼百草,灯色不太亮,那女子很年轻,穿一身白色的衣裙,眉目很美,面容如玉,黑发披散过双肩,又因生产不久,身形丰腴,这般看去就算端坐在那里,也别有楚楚风情。他又瞄了瞄那女子怀里的婴孩,那立着的老妈子怀里还抱着一个,原来竟是双生子。
他心里叹了一口气,嗳……
忽然那女子说话了,她慢慢道,“他一定活着。”
管子邑道,“我也这么认为。”
即便是大军覆灭,管子邑也总在心里固执地想,独孤无涧那样的人,不是轻易会死的。那个男人有不同常人的坚韧意志,即便是陷入绝境,也决不会贸然疯狂不顾一切,他心中有取舍,懂得进退,倘若说要砍断一只手臂来保命,那么他决然会毫不犹豫地断臂保命,因此如若真的不敌,独孤无涧必不会硬生生拂其锋芒,而是会选择暂退一步,养纳生息,想办法知会城里的人,可奇怪的是,他竟全无消息,生死不知。
这时,百草抬眼看他,“那将军下一步要如何做?”
管子邑道,“敌军困城,瞧这形势,一时半刻也未必会发兵攻城,城内粮草充足,眼下暂先静观其变。”
百草道,“将军的意思是,不会再派兵出城?”
管子邑道,“是出不得。所有的出口都被封死,大军压城,小支队伍出城难觅活路,若要遣大部队出城则不得不开门迎战,是踞城以守,还是出城迎敌,如今还不能贸然作决定。”他想了想,“不过,我不会放弃寻找他们。”
百草道,“这么说,他们在外,是孤立无援了?”
管子邑眉头凝重噤声不语,他明白百草的言下之意,前线失守,独孤无涧等人即便是活着,失了粮草与援军,在荒凉大漠里也未必能支撑多久,何况敌国向来恨他入骨,必是不见尸首不罢休,而如今回城的路又完全被阻断,他想无论独孤无涧眼下是如何情形,都十分不容乐观。
他正想说话,却不料门被人撞开,一卫兵神色慌张地立在门口,望了一眼屋里,低声道,“将军……”他望一眼百草,欲言又止。
管子邑起身,大步走到门口,“什么事?”
那卫兵眼中血红,咬牙道,“敌军在城门下斩杀俘虏,大家都……”
百草听得清楚,心里砰的一声,抱了阿麟站起来,管子邑不等她说话,厉声道,“赤鹰,送夫人即刻启程返京。”
百草道,“我不走。”
管子邑转过身来,望着百草,目色冷而坚定,“夫人不走也得走。这是将军的命令。”他走到百草面前,缓和了神色,低声道,“夫人留下来又能如何?这么小的孩子怎经得起战乱之苦,将军无论知不知道,都不会忍心。”
百草面色苍白,目光镇定,仰头望着这年轻的男子,“子邑将军是怕守不住城么?”
管子邑浓眉一挑,双眸雪亮,咬着牙齿道,“除非人亡。”
百草道,“既然将军誓死守城,我们又有什么好怕,城里还有这么多百姓,要走去哪里?”她顿了顿,半垂了眼眸,双眉在烛色里微皱,低低道,“子邑将军,你让我等几日,等几日就好……”
她说着话,怀里的阿麟醒了来,睁开一双漆黑的眼,又张嘴打了一个呵欠,然后咿咿呀呀地哭起来。
百草摇了摇,看着儿子呆呆不语,良姑姑看她摇摇欲坠的模样,有些担心,轻轻叫了一声,“夫人,阿麟怕是饿了。”
管子邑想了想,最终正色道,“若是敌军开始攻城,夫人务必带着孩子离开,就算为将军着想。”他说完,脸色一凛,大步离开了,赤鹰也默然退出,虚掩上门,守在门外。
屋里只剩下百草和良姑姑。百草慢慢坐下,转过身去解开衣襟,阿麟嗅着熟悉的奶香,顿时安静下来,半眯着眼吃得心安理得。
良姑姑出言安慰道,“夫人不必太难过,将军吉人自有天相。”
很久后,背对着她的百草才轻声道,“这个人,我真是恨死了,总是让我难过,总是这样。”她顿了顿,声音有些哑,“而我又没有办法。”
两兄弟先后醒来,吃了奶后便又酣睡过去,不哭不闹,下半夜的时候,良姑姑也困倦地睡了去,百草却睡不着,披衣走出门去。
院子里黑暗一片,或许隐了不少兵卫,但寂静得厉害,仿若只有她一人。她摸索着走到台阶旁,坐下,伸出双臂环抱住自己,蜷成一团发呆。外面的风很凉,她想吹吹这凉风,胸口很闷,像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拉扯,有连绵起伏的隐痛。
她在黑暗里闭上眼,想该怎么办。孩子还这么一点点小,眼睛跟他一模一样,他就不回来看看?
这个人太让她伤心了。
忽然黑暗里有脚步声,她埋头在膝盖上,头也不抬。此处是管子邑在军营外的别苑,她想大概是守在院子里的赤鹰。
果然,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轻轻道,“百草姑娘。”
似乎有了些光亮,她茫然地抬起头来,微眯了眼看去。这里的人开始唤她夫人后,就再也没人唤过她姑娘。
来人提了一盏暗淡的灯笼,那团光晕像夏夜里的萤火虫一般,就在这团荧光中,她看到一张有几分熟悉的面容。
迟疑了片刻,她终于想起来了,“黑鹰?”
黑鹰还是那般模样,浓眉,细眼,嘴唇很薄,腼腆和不安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抿起来,只是右嘴角处多了一条长长的伤疤,一直拉伸到脖颈上,煞是吓人。他点点头,“姑娘还记得我。”
百草回过神来,蓦然站起来,身上的驼毛大氅滑落在地,眼里有了些神采,“你果然还……好好的?”
黑鹰又点点头,“是。那次我没死,不过养了些日子才能动,还好姑娘没有事。”
百草道,“你怎么在这里?”
黑鹰道,“院里守值的兵卫抽了些去巡夜,我便从营中被调来这里了。”
百草想了想道,“城外是什么景况你知道么?”
黑鹰面色一沉,不说话。
百草慢慢道,“他们还在城门下杀人?”
黑鹰又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他们今晚从丑时开始,杀人。先砍手,再砍脚,然后剁去头,杀了五十人,又退回营中去了,也并不攻城,不知要做什么。”
百草打了个冷噤,颤声道,“你家将军有消息了么?”
黑鹰沉默地摇摇头。
这时,一个声音微有薄怒地响起,“黑鹰,深更半夜你与夫人胡说些什么。”
灯笼的荧光里出现一个人影,赤鹰。他盯着黑鹰,似有些吃惊,“你怎在这里?”
黑鹰转头道,“将军将我从营中调来的。”他半垂下头,“我巡夜,见着姑……夫人在外面坐着,方才……方才是夫人问我,我才说的。”
百草摇摇头,有气无力道,“我让他说的。”说完,便摇摇晃晃走了进屋里,连地上的大氅也忘了拾起来。
黑鹰转过身去,低着头便要走,肩头一歪一歪的,走路竟有些跛。
赤鹰一直盯着他,神色复杂。黑鹰似乎察觉到了,抬起头来,面色落寞,“你不要这么看我。我知道我如今跛了,再不能跟着堡主上战场。不过我从未怕过死,上次也是,只是我技不如人。”
赤鹰的面色顿时缓和下来,眼里有难言的情绪。
黑鹰是五鹰之中最小的一个。那次黑鹰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他们也以为凶多吉少,不想他大难不死又回来了。
但赤鹰始终觉得,黑鹰回来后有些奇怪。他的确还是黑鹰,对从前在天鹰马场和天鹰堡的往事,记得清清楚楚,分毫不差,可有时恍惚又不是黑鹰,他受了重伤,捡回一条命,脚跛了,左手也伤了经脉,使不上力了,变得不爱说话了……
赤鹰甩甩头,原本他们五鹰情同手足,当年白鹰白城义因年事已高并未追随独孤无涧从军,其他四鹰却是全入了军中。如今,青鹰已死,蓝鹰追随独孤无涧不知所踪,黑鹰不知是什么原因,变得敏感而木讷。
他想起城门下那些残缺的尸身,惨不忍睹,血流成河,心里顿时涌起无比悲怆,伸手拍拍黑鹰的肩,“我知道。以后这般血腥的事,便不要对夫人说起。”
黑鹰点点头,转身离去。
夜色凄凄,有鹰从夜空中掠过,高高城墙上守值的卫兵抬头望了一眼,怀疑那是秃鹫。城门下那么多死人,是秃鹫最喜欢的食物,于是他们忍不住有些悲凉,会不会有一天,他们也成为秃鹫嘴里的一块腐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