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生子(下)(1 / 1)
即便留在山上,独孤无涧也是早出晚归,百草不知道他去做什么了,也不问,见着他也不怎么说话,可良姑姑却看得出来,每当暮色降临时,百草便有些心不在焉,似乎盼人回来又似乎怕人不回来,她心里暗笑,却想不明白这小夫人与那将军怎这般别扭,明明喜欢,又好像放不开手去喜欢,真是甚纠结。
夜里独孤无涧想睡在百草房里,百草那日心里闹着别扭,冷冷吩咐良姑姑去将另一间偏屋拾掇干净了,独孤无涧也不坚持,默许了。但奇怪的是,第二日一早醒来,他却端端正正睡在她身旁,那红子站在窗台上,一只脚被细线栓着,歪着头看他们,不声不响地蹦跳几步,低头啄米。
百草想推醒他,又见他睡得熟,便不动了,自己也不起来,窝在床里面侧头看他。
独孤无涧醒来时,一转头便见着她头发散乱的样子,窝在一旁安安静静地看着他,见他醒转来,绷着脸道,“将军好意思翻窗么?”
独孤无涧抬手拍拍额头,半合上眼,又睁开,转头看着她,认真道,“我半夜起来喂鸟,再回偏屋去又冷得很,便干脆进来睡了,何必舍近求远。”
他说得十分严肃,好像喂鸟跟行军打仗一样,是件大事。百草继续绷着脸,心里却有些痒酥酥的笑意。半夜喂鸟?这鸟迟早被撑死。
独孤无涧却起身了。他一起身,被子里钻了冷风,百草缩了缩,他于是按了按被角,麻利地穿好衣甲,弯腰去看了看床下的炕腔。北方冬日寒冷,当地人便有烧炕的习俗。
他看了看道,“今日又下雪了,我叫良姑姑重新温温炕,你便在床上坐着罢,外面太冷。”
百草道,“良姑姑说我每日都得四处活动活动。”
独孤无涧点点头,便伸手去扶了她起来。
百草坐起来,抹开头发,拿过衣服来穿,独孤无涧盯着她的肚子,面目平静眼中却有些愁意,“到底什么时候出来……”
百草也不看他,两脚着地开始穿鞋,“将军有能耐,帮我问问他们。我也想知道。”
独孤无涧不说话,内心却愁得很。首批火器已完全制成,三日后他必须下山,不能拖延。
就这样,到了第三日黄昏,百草还吃得好睡得好,肚子也还是那么大,一切平静得很。
独孤无涧心里却沉不住气了,良姑姑说就在这两日了,可一点动静都没有,莫非是天太冷,两个小崽子怕冷不出来?
吃晚饭前,百草坐在窗边逗红子,淡淡道,“别看了,许是听你说要打他们,干脆不出来了。你明日走便走罢,不定知道你一走,就出来了。”
独孤无涧坐在桌边,吸口气,又叹出来,闷着不吭声。
百草却转过头,想了想,迟疑道,“我听良姑姑说……”
独孤无涧道,“说什么?”
百草又迟疑了一下,才道,“说这些是有忌讳的,有老人说女人生孩子会见血光,尤不宜让出门打仗的人逢上,是大凶,不吉利。”
她话刚刚说完,独孤无涧面色已冷下来,啪地一声拍了桌子,“妖言惑众!”
他噌地站起来,转头向外面,冷冷道,“良姑姑!”
百草一看他那模样,便知是动了大怒,真是麻烦,这男人还跟以前一样,脾性不好得很,看着平静,但说怒便怒,她还以为这些年过来,他性子温和了些。
良姑姑原本正在准备一些生产用的衣物,听了声音,便从外面快步走进来,“将军。”
独孤无涧正要说话,却不料百草伸手拖住他一只手,抢在前面道,“良姑姑,你去烧些热茶来,我渴了。”
良姑姑点头道,“好。”
独孤无涧抿着嘴,又坐下来,百草要抽回手,却被他拽住不肯放,只见着他面色不善道,“有些话是没道理的,传多了人们便会信以为真,原本不害人也会变得害人,所以才需要及时遏止。”
百草道,“你会不会信?”
独孤无涧道,“我见过的血光不少了。”
百草道,“可是我怕。”
独孤无涧面色缓和下来,“我死不了。”
百草叹口气,“我是怕生孩子。”
独孤无涧噎了一下,心里郁闷得很。
百草却道,“我听良姑姑说,你叮嘱过她,若是有什么不好,保大人不保孩子。”
独孤无涧伸手去抚她的鬓发,“是。你或许又恨我总是铁石心肠,可有时没办法,我只能要一样,太贪心了怕两手空空,行军打仗常常需占着一些要地,但多少都会付出代价,不过没有关系,只要我清醒,知道什么是最重要的。”
百草听他这番从人生到打仗的理论,终于笑了一笑,拍拍肚子,“我被他们牵着走,事到如今也没了法子。我同意慢慢原谅你,可说不准要到什么时候。”
独孤无涧面色平静,“我等得起。”
百草面色却变了变,糟了,她方才拍那两下好像拍错了,下腹部忽然抽痛了一下,然后又停下来了,她正想说话,又猛然痛起来,好像有人用手揪了揪肚子里面。
她有些惊慌,抬眼去看独孤无涧,“我肚子痛。”话说完,左手手心里攥的小米散了一地,她伸手抓住桌子边缘,大口喘气,“快叫良姑姑……”
顿时天下大乱。
良姑姑这才知道,原来院门外隐着不少暗卫,独孤无涧拽了两个暗卫进来在偏屋里烧水做饭。
阵痛还时有时无,时缓时急,百草觉着不舒服,心里又怕,她懂医,却还没生过孩子,这时痛也来得不干脆,不知道到底该怎样做。
良姑姑到底是行家风范,沉着得很,为她褪了衣裙,仔细看了又盖上被子,“羊水还未破。”
屋里燃着四个暖炉,十分暖和,百草伸手去抓良姑姑的衣袖,趁着还清醒问道,“他人呢?”
良姑姑绞了一条热巾给她擦汗,笑着说话,想让她放松些,“将军去做红糖水炖鸡蛋了。”
百草吃了一惊,“他会做么?”
良姑姑道,“简单,我与将军说了怎么做。没办法,夫人说痛便痛,这俩孩子也真是,都不让夫人吃了饭来,这番人手又不够,我是断不能离开夫人的,便只好委屈将军了。”
百草还想说话,肚子又剧烈收缩疼痛,便没了精神去说话。
不一会儿,独孤无涧居然真的做好了一大盆红糖水炖鸡蛋端进来,百草被那时紧时缓的痛磨得心烦意乱,迫切希望着来个痛快,这时见着独孤无涧手里捧的红糖水炖鸡蛋,倒是哭笑不得。
一大盆啊一大盆,搞不好煮了十几二十个,良姑姑也吓了一跳,这将军做事真是大手笔啊。
独孤无涧面色却凝重得很,平日那张霜冻脸也没了,紧张问良姑姑,“是不是这么煮的?”他有些后悔,早知道该再请个丫环的,要调人也不是不能,可惜外面守的暗卫全是男人。
良姑姑扶了百草起来,让她吃些东西,“估摸着要等天黑了。夫人得吃些东西,不然待会儿没有力气。”
独孤无涧这时只穿了黑袍,便坐在床边喂百草吃鸡蛋。这时一趟痛刚过去,百草也饿了,张口便咬了一大口鸡蛋,“你怎么煮这么多?”
独孤无涧道,“你见过那少游罢,他一口气能吃十个鸡蛋。你没吃晚饭,我怕你饿。”
良姑姑抿嘴一笑,去门外拿了热水,那暗卫烧好热水便送在门外,也不敢进屋。
百草吃完一个鸡蛋,又觉得痛,愁死了,她听良姑姑说,生孩子快的,有些不到半个时辰便生出来了,可她断断续续折腾半个多时辰了,良姑姑只说还早。
勉强吃了四个鸡蛋,百草便怎么也不肯吃了,疼痛越来越紧,她出了一身汗,忽然觉得身下一热,良姑姑瞧了瞧喜道,“快了快了。”
说着起身来推独孤无涧出去,“将军出去候着罢,女人生孩子,男人帮不上什么忙,将军在这里,夫人不定更紧张,反添麻烦……”
这时良姑姑的地位不可同日而语,独孤无涧不想走,忽然也觉着自己今日的确完全没用处,便依言出去了。
天已经黑了。百草期盼的那种痛快的痛已经来了,又让她后悔了,太痛了,她从来没这么痛过,痛得翻江倒海天昏地暗整个人像要被撕开了,她不得不叫出声来,希望能分散一些痛,以前她以为伤心时才会流泪,却不知痛很了那眼泪更是止都止不住,全身都出了汗,她拽着被褥问良姑姑,“……出来了么?”
良姑姑安抚她,“快了快了,这第一个生出来,后面一个便更快了,夫人再用用劲……”
百草颤着声音道,“……好痛……”她摆摆头,又觉着疼痛像一波潮水劈头盖脸过来,忍不住拱了背,痛叫一声。
山里空旷,她那叫声尖厉得很,惊飞了黑夜里一群鸟雀,积雪扑朔而下,天又开始飘雪,渐渐鹅毛一样大,独孤无涧心烦意乱,听她痛苦的声音起起伏伏,忽然如此高亢,他心里一跳,终于忍不住推门而入。
百草见着他便哭得更凶了,眼泪和汗水把她整个人都泡软了,只摇头道,“我不生了……我不生了……”
独孤无涧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曲了右膝半跪在床边去握她的手,只觉得她手凉得很,又见她脸色发白,头发丝丝缕缕地贴在脸颊上,整个人大病一场般,于是心里难过得很,问良姑姑,“怎么还不出来?”
良姑姑跪在床尾,满脸是汗却也不便去擦,只道,“头一胎都要苦些,忍忍便好了,快了快了,好像见着头了……”
百草紧紧拽着他的手,指甲都扣进了他肉里,胸脯剧烈起伏,大口喘气,话也说不清了,“……好……痛……不生了……成不……”
独孤无涧急了,断然转头向良姑姑发号司令,“不生了。孩子我们不要了。”
良姑姑几乎要哭了,这将军瞧着是个明白人啊,这番都说得什么糊涂话,生到这个地步怎么有法不生,再说生着生着便受不住吵闹不生的女子她见多了,也只有咬牙挺过来这一条路,于是她一边忙一边无奈道,“头都要出来了,怎么不生啊,难不成推回去呀。”
她说着鼓励百草,“夫人,再用用力,最后一次,姑姑不骗你,孩子位置很好,头快出来了,头发都能见着了……”
百草没有办法,肚子里有沉沉的东西拼命往下坠,她控制不住,身体似乎不是自己的,她只好咬牙用力。
独孤无涧心里很痛,又无计可施,完全帮不上忙,他忽然想起那一年她流掉那个孩子,说不准也受过这样的苦,于是牵了她的手按在脸上,轻声道,“我爱你。”
很多年后,百草还记得这一晚,灯色昏黄,那个男人双眸漆黑,轻轻说那三个字,眉宇间舒展开来,那是她第一次看见他温柔地笑,只风轻云淡的一下,似乎已对这种表情感到生疏,但却像冰雪融化,春风吹过大地。
就在这个时候,一声嘹亮的婴啼破空而起,大的个小崽子总算是折腾够了,高高兴兴来到人间。
百草吐了口气,只觉得全身呼啦啦冒了密密的汗,终于可以中场休息一下。
良姑姑笑得合不拢嘴,抱了一个血糊糊的肉团道,“恭喜将军和夫人,是个小公子。”她说着,站起身来,麻利地拿了备好的襁褓,先粗略裹了那肉团塞给独孤无涧,“还有一个,将军先抱着,我待会儿来洗。”
独孤无涧仍然保持半跪的姿势,表情却变得十分震惊,瞪着怀里那个哭得肝肠寸断的肉团,这都是什么孩子,脸上皱巴巴的,良姑姑不是说看见头发了么,怎么他见着那小脑袋上连绒毛都不见几根,眼睛也闭着,嘴巴倒是张着,真丑啊,就他娘这种好姿色,按理不会生出这么丑的孩子呀。
就在他发呆时,百草又全身戒备起来,哭道,“又来了又来了……”
第二个小崽子果然比他哥哥体贴懂事,又许是因为哥哥开好了路,很快便滑出来了,哭声却细,像猫一样,与他哥哥完全不可相提并论。
独孤无涧按捺不住,抱了怀里的肉团子站起身来问,“是不是姑娘?”
良姑姑笑得喜气洋洋,“恭喜将军,又是个小公子。”说着照样塞了独孤无涧怀里去,先忙着去为百草清理。
百草躺在床上笑了笑,觉得全身都轻松了,但又累得很,她原本想说看看孩子,不想一闭眼就睡了过去。
夜深时分,总算一切都尘埃落定。
独孤无涧原本以为这俩孩子洗了会好看些,结果又让他失望了,小的一个更加皱巴巴,额头上还有皱纹一般,两兄弟都对他漠然得很,一直闭着眼,根本不睁眼看他。大的明显精力充沛,从出娘胎就哭,一直到良姑姑将他洗得干干净净,还在哭,聒噪得不行,小的倒安静,个头稍微小些,哭了几声许是觉得累,便闭了眼似睡非睡,偶尔蹬一蹬小脚,独孤无涧于是发现小的那个右脚脚心里长了颗极细的朱砂痣。于是他断定,常在娘肚子里踢来踢去的肯定是大的个,精力旺盛,哭得他都烦了。
他见百草睡得沉,便将俩孩子抱到偏屋去,良姑姑这时清理好一切走来了,笑道,“恭喜将军。”
独孤无涧笨手笨脚一手抱一个肉团,问,“她好不好?怎话都不说一句便睡了。”
良姑姑笑道,“尚好,夫人这些日子胃口好,身体也养得不错,这番是受了些苦,却一切都好,总算大小平安。”
独孤无涧点点头,“多谢。”
两人说话时,那大的安静了片刻,忽然又抽抽地哭,都出生一个时辰了,怎么还哭?独孤无涧于是皱眉,“怎么老是哭?”
良姑姑抱了来哄,“许是饿了。”她顿了顿,笑着逗怀里的孩子,“不过你娘还睡着,嬷嬷给你先喝些羊奶好不好?”
结果又让独孤无涧纠结了。
这大的死孩子不吃羊奶,哭啊哭,小的倒给他面子,轻轻吮了几口筷子蘸的羊奶,睡得十分安详。良姑姑没有办法,只好道,“我抱去夫人喂喂。”
独孤无涧板着脸,“吵死了,让他娘先睡睡。”
良姑姑道,“不碍事。这孩子哭多了是要落下病根的,夫人知道了怕要心疼。”说着便抱了孩子去,果然,片刻后天地清静。
独孤无涧将小的放在摇篮里,走出去,站在窗边看。
百草大概是醒来又睡去了,这时侧身躺着,闭眼安睡。良姑姑坐在床边,将孩子凑在她怀里,一只手扶着孩子的背和头,含笑看着孩子吃奶。
大雪纷纷扬扬,独孤无涧却觉着,到处暖得不成体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