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生子(上)(1 / 1)
到翌年一月末时,边境下了第一场大雪。
天地间铺天盖地的白。
距战事爆发,已是三月有余,时紧时缓。进入隆冬,北方寒冷,无论对于哪方来说,马的粮草急速减少,人的行动也不如之前灵活,迫于天时影响,因此双方都以守为主,谁也不先动。
管子邑重回幽城驻守,愈加筑牢防御工事,从平州、固州送来的粮草,按照独孤无涧的叮嘱,分散囤积了在城中各处,以便作战时迅速调粮出城,供给前方大营。
城中有守军十万,大营中守军五万,从固州、靖州调来的五万兵士陆续从幽城分退回各自郡城养蓄。隆冬之后是春时,这些个时节难免青黄不接,供给庞大的军队是种绝对的负担,因此,朝廷并未追加兵力,独孤无涧也不急,带领大营背靠一个荒凉小镇,休整养息。这小镇已是名副其实的荒镇,镇上人口已在战事之初被敌方杀尽,财物粮食被抢劫一空,但房屋还零零落落地在,挡风遮雪倒是不错。
因天气愈发寒冷,频频出现守防军士被冻死,独孤无涧于是又命庞少游分几次撤了部分守军回幽城调整。那定远将军孙慎尚在幽城,虽是中规中矩,不见异样,但没得到金玄豫确切查证前,独孤无涧一直不曾委以重任,暗中只命管子邑一切仔细。
想来是冬日到了,又下了大雪,粮草供给不如其他季节来得方便,敌方大营也撤防后退,囤在鹅颈关,亦是一处得天独厚的好地势,双方就这么对峙不动。
这一日,庞少游轻装简骑,带着一支骑兵小分队从幽城返回大营,还赶回来一群牛羊,顿时喜得大营欢声连连。牛羊肉向来是足以令兵士精力充沛的好东西,尤其是在这大冷的天。
当日中午,各分营伙夫分领了牛羊去,就地宰杀,烤起了牛羊肉来。
主营帐中,独孤无涧拿只羊腿一边啃一边处理军务,初一撩帐走进来,跺跺脚,又抖抖了身上的雪,嘀咕道,“啧啧,今年冬天雪来得晚,却比往年都要冷。”
他一边说一边嘶嘶地呵白气,又搓搓冻僵的手,身后跟着进来了庞少游,两人坐了一旁。
庞少游也皱眉嘀咕,“打也打不痛快,三五两年便要打上一次,难得清净。记得上次战事,鲜国的那擦擦尔急得不行,这次怎么反而温吞吞了。”
独孤无涧淡淡接了话,“那擦擦尔穷兵黩武,阿拉善多罗好大喜功,真正沉稳的是乌仁赫。”
庞少游忍不住道,“属下总觉着这番连国平静得不寻常,只怕是在伺机而行。听闻自从那阿尔斯愣当政后,手段倒是既快又狠,从不拖泥带水,鲜国如今也甚少挑衅。”
独孤无涧面色微沉。
初一微微咳了咳。
庞少游素来是直肠子,又认真道,“这个人属下倒是觉着不好对付,上次死里逃生便是例子,简直太黑了……”
初一头疼得很,“少游,你看你说着又扯远了,子邑将军在城中如何?”
庞少游哦哦两声,赶紧道,“一切均好。粮草囤好了,其他的也照将军吩咐去部署了,孙慎也无异动,嗯还有……”他想了想,“子邑让我带句话给将军,说是许就在二月末,什么意思?”
独孤无涧放下手里的羊腿,拿过碗,喝了一口黍米粥,没有说话。
初一看他一眼,庞少游却孜孜不倦地问,“将军,这是什么意思?二月末我们要出兵么,不过今年雪来得晚,万一二月末冰雪未融……”
初一歪头看庞少游,要笑不笑道,“少游,今日该你领兵出操,时辰差不多了。”
庞少游眉毛一扬,“今日与初一将军换换罢,我连夜赶回大营,骨头都散了。”
独孤无涧这时凉凉开口了,“昨日我点兵,发现烈火营的队形不如青锋营聚散自如反应敏捷。”
庞少游一听,顿时腾地跳起来,一脸严肃道,“属下告退,你们慢慢聊。”说完咬牙切齿地大步走出去了。
烈火营是他率之营。初一面含微笑望着庞少游走出去,“这个孩子有趣得很。”
独孤无涧道,“他不比你小。”
初一嘻嘻道,“可他还没娶媳妇,我都当爹了。”他说到这里,脸上笑容更甚。
独孤无涧瞄他一眼,“要不要回一回通州?”
初一摇摇头,倒是正色道,“不急。眼下怕是松懈不得。”
独孤无涧点点头。
初一道,“将军抽个空子,回一趟幽城罢,宜山那处基地也该去看看了。”他顿了顿,轻声道,“容容生完孩子就睡,睡醒了先哭,与我说她以为她要死了,以后再也不生了,我看……我看女人生孩子委实苦得很……”
独孤无涧脸上有了些暖意,他抬眸看初一,“她说是两个。”
初一怔了怔,又惊又笑,“难怪肚子那么大。”
独孤无涧垂眸,声音低沉下来,“我总觉着对不住她。如果再见着夏侯寒,我是要杀的,真不知该怎么好。”
初一敛了笑容,想了片刻,“总是会有解决的办法。”
帐中沉默了一会儿,初一又道,“将军得了空,不如先想想,取什么名字罢。”他恨恨道,“那时我便是没有经验,被她娘占了先,看看都取了个什么名字。”
独孤无涧又开始处理军务,头也不抬道,“我看十月是个不错的名字。”
初一嘻嘻笑道,“其实容容这办法很有新意,将军也不必费心想了。要是生在二月,便一个唤二月,一个唤……嗯……生在哪天便唤哪天,二十三怎么……”
他话音未落,一只毛笔飞来,他赶紧侧身一躲,站起身来往外跑,“属下告退。”
独孤无涧还是没抬头,望着桌上的册子却只是想,取什么名字好呢取什么名字好呢。
二月。宜山。
百草这几日闷闷不说话,临产在即,肚子沉得让她走几步就累得很,于是懒懒地赖着不想动,但良姑姑却非要每日拖着她在院里走来走去,只对她说,这于她生产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这日百草走完了几圈,不肯动了,喘着气坐下问良姑姑,“姑姑原来怀孩子也这样折磨么?”
良姑姑坐在她身旁摘菜,笑道,“我可比夫人轻松些,只是一个小子,还受得来。”
百草道,“良姑姑怕是连儿媳都有了罢。”
良姑姑却面色一滞,不说话了。
百草忽然想起,的确不曾听她提过家人,莫非是出了意外,于是有些不安,轻声道,“我话多了。”
良姑姑却扬起脸来,笑道,“夫人言重了。我儿子在十五岁时便去了,和他那没良心的爹一起,将我这老婆子撂下了。他跟着他爹出关去贩盐,结果去了便没回来,商队的人说,遇上了沙盗。”
百草怔了怔,没说话,拿起一根菜来摘,良姑姑赶忙拖了那棵菜回来,“使不得使不得,这些粗活下人做就好,哪能让将军夫人动手。”
百草有些不自然地别过脸,“我不是将军夫人。”
良姑姑笑道,“孩子都要生了,难不成还唤你姑娘。我看将军疼夫人得很。”
百草垂着眸,淡淡道,“他那个人,脸色从未好过,打杀算计倒是在行,对其他的事都冷漠得很。”
良姑姑估摸这中间有什么纠葛,顿了顿还是笑道,“夫人可是气恼将军不在身旁陪着?”
百草马上道,“我没有。”
良姑姑笑,又叹口气,“女人和男人原本就不一样,女人有女人的事要做,男人有男人的事要做,何况你的夫君是守关的将军。夫人不要恼他,想是将军脱不开身……”
正说着,却听得有微微哽咽之声,抬头一看,大惊失色,百草竟然红了眼圈,冷着脸道,“他不是我夫君。”
说着眼泪落了下来,她有些慌乱,似乎也没想到自己怎么突然便哭了,于是费力地站起来,转身向屋里走去。
良姑姑忙扔了菜,也顾不得手上有水,赶紧扶了她,“可别哭可别哭,你一哭孩子说不准也跟着哭,生出来便不美了。”
百草抬手抹眼泪,恨恨道,“不生了。我夜里想翻个身都动不了,前些日子腿还疼,他们老踢我,没这么折磨人的……”
良姑姑也只是好言好语地劝,想是临产近了,这小夫人第一次生产,多少有些紧张,情绪不稳。不过这小夫人素来安静,又解人意,待她也和气,从不发脾气。
独孤无涧走进院子时,正好听到这番话。
良姑姑听到院门嘎吱一声,急忙转头看去,一看怔了怔,“将军……”
百草正在抹眼泪,“不许提他。”
良姑姑笑了,“夫人你看看谁来了?”
百草转过头去看,手抹在脸上就不动了,还真是说谁谁显灵啊。独孤无涧还是一身黑甲,风尘仆仆的模样,还好这次不像野人,站在门口,好像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她没说话,转过身去,回了屋里。
良姑姑看一眼独孤无涧,微微一福,“将军。”
独孤无涧手背在后面,走进来,外面自有人合上了门。他走到良姑姑面前,“她这是怎么了?”
良姑姑道,“夫人近日便要生了,多有烦躁,很多孕妇都这样,何况夫人怀的是一双,太累了些。”
独孤无涧点点头。
良姑姑便拾了菜去偏屋忙了。
百草坐在靠榻边,闷闷地盯着那面反扣在桌上的梳妆镜。
有人走进来,她自然知道是谁,但她也不抬头。忽然,眼前什么一晃,一只手掌伸到她面前,掌心里立着只花色羽毛的小鸟,只有一点点大,瑟瑟缩着,睁着两颗小绿豆一样的黑眼睛,有些惊恐,在那人的掌心里站得偏偏倒倒。
百草目色一亮,又沉了下来,还是不肯说话。
独孤无涧右膝半屈,蹲在她面前,仍旧举着右手掌,“我方才上山时,在路上捡的,许是积雪压翻了鸟窝,落了下来。”
百草冷冷哼一声,“将军有空喂鸟么?”
独孤无涧道,“我叫良姑姑喂着它,这种鸟名唤红子,叫声很好听,这番不叫怕是冻着了。”
百草眼睛还有些红,但注意力明显被转移了,她看了看那只瑟瑟的小鸟,果然发现它的嘴是红色的,于是忍不住道,“你怎么知道这鸟唤作红子?”
独孤无涧道,“我小时最喜欢做的事,便是爬树,抓鸟。”
百草伸手摸了摸那小鸟,软软的,温温热热。
独孤无涧抬左手,牵过她的手来,将小鸟放在她掌心里。
百草专注地看鸟,独孤无涧却专注地看她,他想她哭也是有道理的,受了许多曲折,辗转来到他身边,他却没办法陪在她身旁。她这肚子已大得惊人,任谁也不好翻身,就连坐着都必须挺直腰杆,不然便要压迫到肚子。
他伸手去摸她的肚子,沉吟道,“看来他们很不听话。”
百草道,“莫非生出来你便要打他们?”
独孤无涧沉静道,“女儿便罢了,儿子一定要打,太小了打着不过瘾,长大些来。”
百草不说话,转过头去逗弄手里的鸟。
独孤无涧站起身来,坐在她身旁,“我在山上留三天。”
百草一脸平静,不说话。
独孤无涧却喜欢看着她方才那模样,似哭非哭,生气得很却又忍不住好奇,这才像她,如从前一样,一颦一笑都牵引得动他的心,她若是沉静淡然,反而让他心里没来由的不好过。
他于是道,“我知道你还恨着我。不过这辈子还长,总有一天,我等你完全原谅我。”
百草沉默了片刻,盯着那面反扣的铜镜,“我从来没这么胖过,像冬瓜一样。”
独孤无涧怔了怔,她的确胖了不少,只好道,“我的错。”
这时有人叩门,良姑姑站在门口含了笑恭敬道,“将军,夫人,饭做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