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眸一笑(1 / 1)
金德王朝三十四年,夏。
努国国内形势诡谲变幻。年轻的努王暴薨,大将军哈尔巴拉旧伤复发,重病在床。原二皇子之子,十岁的善都即位,为宗亲阿拉善多罗与乌仁赫所操控。再则,春期努国境内爆发牛羊瘟疫,扩至接壤之鲜国,两国俱惶惶不安,蠢蠢欲动。
中原边境,虽战事未发,却也时有摩擦。
独孤无涧重返幽城,镇守边城,但谨守皇命,只守不攻,边境防御工事日益加固。
距离锦城毒发,已是一个月之久,进入一年之中最热的八月。
锦城已完全恢复,在百草的细心调理下,他精神饱满,形容挺拔,每每他换上那袭鲜红华丽的朝袍,从那高高的白玉台阶上缓缓而下,两列红甲卫士在蓝天白云下蜿蜒如长龙,重重宫阙里一片肃穆,让百草也不得不承认,他身上散发出的王者之气实在光华璀璨。
连国的建筑不同于中原的建筑。房屋多色泽鲜艳,房顶形态万千,有圆润的拱形,有尖尖的三角形,也有平展的四方形,宫殿内多用汉白玉石铺地或堆砌廊桥,但并不雕镂繁复的花纹,只是用极鲜艳美丽的颜料在各种屋檐、长廊上勾画艳丽的图案,这让连国的房屋在八月的阳光下,总是反射出耀目的光泽。
锦城毒发恢复后,百草才有得喘气的间隙,霜霜喜欢和她在一起,于是领着她在宫中到处走了走。一日,她曾与从中宫里出来的国相噶玛巴相遇在廊桥上,噶玛巴不说话,只仔细看她,随后右手放在胸前,微微一弯腰,随后离去。
她不知所措。霜霜却笑了笑,“国相大人对你说,谢谢。”
百草笑了笑。她只知道救锦城的命,并不管他是否是连国的王。
但噶玛巴却只知道,她救的是连国的王。因为连国王储凋零,再也经不起折腾,何况锦城实则是王者的不二人选。并且,在锦城的授意下,毒发之事巧妙外泄,锦城不动声色,在中宫足足休息半月,表面上朝中之事皆由噶玛巴打理,暗地里他却每日夜半秘密召见蒙恩和诛杀猎人,掌握朝中之人的动向,倒是连诛几个异心之人。
十五日后,锦城精神抖擞地重登大堂,震慑四方,朝中上下,一心臣服,帝王之威在连国动乱之后首次登峰造极。
由此,噶玛巴十分满意。至于锦城如何眷恋和如何安排这个医术高明的中原女子,他亦睁只眼闭只眼了。
谢小桐已满了十八岁,但由于前些日子锦城毒发,便默默无闻地过了。如今,锦城已熬过毒发,又精神焕发,诸事如意,加上国事沉重,难得有闲,他于是想着在沧粟山下的皇家围猎场举行一场声势浩大的围猎大赛,既为谢小桐贺了生辰,又借机选拔年轻男子秘密编入诛杀猎人。
日子选在八月初八。
百草并不愿出席围猎大会,待在御药殿里足不出户。六名女宫侍默然立成两列,不敢出声。
这时,有温温柔柔的笑声从门外传来,“姐姐。”
百草听得是霜霜的声音,于是转过头去,倒是微微一怔。这日阳光极好,霜霜从院子里笑盈盈走进来时,就披了一身灿烂阳光,她年轻润泽的肌肤在阳光下散发光彩,珊瑚色的紧身薄锦长裙勾勒出她纤细的腰身,黑发披散开来,在发线中嵌了一串细碎的玛瑙珠,一直蜿蜒到额前,十分美丽。
百草怔了怔。在她心中,霜霜和小桐一样,都还是个孩子,却不知几年过去了,一个已长成清纯婉丽的少女,一个已长成英姿俊秀的男子。
直至霜霜走到她面前时,她才蓦然回过神来,站起身来,笑道,“霜霜今日真是美。”
霜霜羞涩一笑,微微垂头,拉了百草的手,“姐姐才美。姐姐是霜霜见过最美的女子。”
百草笑而不语。
霜霜道,“姐姐我们走吧。”
百草道,“霜霜,我不去。”
霜霜睁大眼,“为什么?”
百草笑了笑,伸手刮了刮她的小鼻头,“小鬼,你那么聪明,还问为什么。”说完,她复又坐下来,继续忙着研磨药材。
霜霜想了想,慢慢蹲下身去,蹲在百草膝边,仰脸望着百草,缓缓道,“陛下很想姐姐去。”
百草道,“我不能。”
霜霜沉默了一会儿,道,“陛下能把不能变成能。如果姐姐愿意。”
百草倒没想到她忽然说出这样的话来,停下手里的动作,垂头望着她。
霜霜笑了笑,“姐姐愿意么?”
“这些年呢,公子其实过得不太好。”她顿了顿,自从锦城登基后,她已很少唤他为公子。
“那时,他每晚睡觉时身边都放着一柄长剑。公子有七个身形相似的替身,但是到如今已经死了五个,有人行刺有人下毒。那时公子的每顿饭,我都必须细细检查。兵变那一晚,皇宫的地面都被鲜血洗了一遍,然后又被大雨冲刷掉。那晚公子受了伤,三日后发起了高热,迷迷糊糊说想见见姐姐。我于是偷偷告诉他,姐姐也许还活着。他醒来后问我是不是在他耳边说话,我又大着胆子骗了他,我说他一定是在做梦。”
说到这里,霜霜又笑了笑,“我是想找机会告诉他的,可是我又怕,怕万一图顾没能保住姐姐。自然,我还害怕公子迁怒于我,姐姐,你没见过公子发怒的模样,跟魔似的。”
她眼波流转,看着百草,“自从那次受伤醒来后,公子再不提及姐姐,但是我知道,他总是想着。我这些年跟在公子身边,发现人死是一件很轻易的事,一生那样短暂,意料之外又往往来得突然。既然如此,姐姐,你为何总是犹豫,心思重重,不肯让公子爱你?”
百草心里实在吃惊,霜霜双眸晶莹,眼神有些飘忽不定,忽然她就觉得霜霜这孩子远远比她想象中内敛聪敏。
霜霜叹口气,“这样的男子,总是想在梦里见着你,真的还不够么?”
百草久久不能言语。她呆呆望着霜霜,想起很多人很多事,但是大多的人和事都让她心如油煎,最终她还是想起了独孤无涧,那男人眼睛很黑,面目很冷,从未对她笑过,她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值得她不能忘怀,哪怕她还想得起他怀抱里的气息,但是很遗憾她最冷的时候他不肯抱她任由她被伤害。
霜霜又笑着说,“其实,今日陛下会为我和小桐指婚,姐姐你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去一去好么?”
百草回过神来,终于一笑,“好。”
霜霜偏了偏头,怔了怔。
她顺着霜霜的目光转头看去,竟见锦城默然立在门口,双手负在背后,身姿挺拔,绿眸璀璨,一袭鲜红长袍华丽非常,整个人站在阳光下实在光华无双。
他忽然笑了笑,那笑容实在堪称明媚,也不说话,向百草缓缓伸出了一只手,宛如那年在草原上,他唱着她听不懂的情歌,跪在她面前,向她伸出一只手,静静等候。
霜霜慢慢站起身来,轻轻抚了抚头发,垂下头,看着百草站起身来,一步一步走向那个男子。她每走一步,那白色裙裾都摇曳如莲花盛开,霜霜于是想,世上就是有这么一些人,生来便美得不费吹灰之力,任由别人怎么模仿也不像,于是她想以后不再穿雪白的长裙了。
沧粟山真是极美的山脉。
碧空之下,百草一眼望去,蜿蜒的山脉绵延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山顶的积雪在阳光下发光,偏偏山下的草原又翠得要滴出水来,风一吹过去,哗哗地泛起一层又一层绿波,绵亘起伏,从眼前一直追赶,追赶到天边的地方去。
锦城并没有置她于耀眼的位置,他只是让她与霜霜一起,跟在医侍队伍中,一起走进了围猎场。人皆尽知,锦城身边长年都跟着几名医侍,所以人们从不觉得奇怪,也不会因此侧目。
华丽的金色大幡,高高的蟠台,四面都是猎猎的鲜红旌旗,旌旗上一个金色的“连”字,以一种跋扈飞扬的姿势在长空下飘摇。
霜霜正怔怔望着前方。
百草想,一定是小桐。她于是也望过去,果然看见一身鲜红铠甲的谢小桐正英姿勃发地从队伍里走出来,单腿跪地,从锦城手里接过一樽烈酒,仰头,一饮而尽。然后他站起身来,转过头,冲着霜霜和百草笑了一笑。
霜霜却没有笑,她只是看着,目光有些呆滞。
百草正想说话,却觉着对面似乎有目光一直盯着她。她觉得有些不自在,望过去,见了四个姹紫嫣红的女子,她们坐得金色的大幡下,个个身姿笔直,看不太清楚姿容,只是觉得肤白唇红,目色冰冷,透过许许多多的男子,冷冷看向她。
百草挪了挪团凳,往霜霜身后又靠了靠,默然垂头,扭了桌上一颗青色的葡萄来吃。
霜霜这时却回过神来,看了看对面,冷冷哼一声。
祭天仪式过后,围猎开始了。
戴着项圈的黄鹿和獐子一经放出,男人们便挥鞭打马,吆喝声声地轰轰追去,连大地似乎都抖了抖,转眼便行远了,围猎的蟠台前倒静了下来。
锦城高高坐在蟠台上,两列皇亲国戚文臣武将分列两旁,长长地延伸出去。人们很热闹,大声说笑大碗喝酒,远比中原风气彪悍,倒是锦城独自坐在台上,默然不语,不紧不慢地喝酒,只是放任大家欢饮。
“陛下,臣妾也想去猎只狍子,可好?”忽然,一个娇俏的声音脆脆响起,一个蓝裙女子站起身来,走到空地中,仰头望着高高在上的锦城,大声笑道。
原本很闹的人群立刻安静下来,随即又爆发出一阵叫好声。
在这里,人们以善武为荣,哪怕女子也不例外。
霜霜抽了抽嘴角,似笑非笑。
西妃。四妃中年纪最小性子最娇蛮武艺却也最好的西妃。最初时,锦城在她宫中留过两日,原因是觉着她跃马射箭身手不错。
锦城放下酒樽,淡淡一笑,“好。”
西妃见锦城竟然笑得和煦,顿时觉着他心情甚好,于是有些忘乎所以,“那臣妾想和王上比试一下可好?”
锦城微微眯眼,收敛了笑容,慢慢站了起来。众人顿时安静下来,西妃立在原地,于是也有些惴惴不安。锦城素来捉摸不定,明明刚才还笑着,这时却又不声不响地站起身来,不知是怎么了。
锦城缓缓走下了蟠台。他走到西妃面前,盯着她。
阳光下,他那双碧色眸子实在是透着天空一般的翠蓝,近距离的对视让西妃有些不知所措,微微后退了一步,细声道,“陛下,臣妾说错话了?”
百草正认真吃葡萄,忽然觉得四周没了声音,她这才感到诧异,抬起头来,却见锦城不知何时已走下来,和那个蓝裙女子站在场中。
他忽然一笑,声音和煦地对那女子道,“好。不过孤王是男人,理应让着爱妃,不如孤王便携着一个累赘与你比一比可好?”
人们哄然,大声叫好。
西妃愣着看他,累赘?
她还在发呆,锦城却已轻轻一拍手,“阿鲁,牵马来。”话音落,他转身大步走到百草面前,二话不说,一把从凳子上拉起百草。
场面瞬间安静下来,数百道目光聚集在那个一脸茫然的白裙女子身上。那女子穿着医侍的宫装,一身白裙,乌发如瀑,没有半点发饰,整个人看起来窈窕纤弱。
噶玛巴淡淡看了一眼,继续安详地喝酒。蒙恩若有所思坐在对面,望着百草。哦,那女人便是谢小桐嘴里那个能治百病能解百毒的妙手圣医?
西妃面色霎那发青,紧紧盯着锦城拉着的那个女子。传言甚久的神秘女子就是她,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中原女子果然都是楚楚可怜的狐狸精。
百草是全场最云里雾里的人,明明听着锦城和那女子在说话,怎么忽然就一把拽了她过来,她挣了挣,挣不开,倒是锦城看她一眼,一扯唇角,笑得妖冶,“把手上那颗葡萄吃了。”
百草右手里还捏着一粒葡萄,此时傻傻站在场中,众目睽睽,她实在是不好意思镇定地吃葡萄。不过锦城很镇定,取了她手里那颗葡萄,往她嘴里一塞,然后她便含着那颗葡萄被他一把拽上了马背。
这时锦城在她背后说话,离她很近,声音有独特的沙哑,但话却不是对她说的。他转头看青着脸跃上马的西妃,似笑非笑道,“爱妃,可以开始了吗?这次,我们猎天上飞的,如何?”
西妃咬着牙一笑,“臣妾谨从圣命。”
锦城道,“好。”话音落,双腿一夹马肚,跃空而去。
两匹马绝尘而去,众人才开始交头接耳,纷纷议论起来。霜霜呆呆望着远方。噶玛巴还是稳重地喝酒,他很明白锦城的意思,锦城以最直接的方式,让那个女子进入众人的视线,并宣告他封妃的意图。倘若那女子能为皇室开枝善叶,也算好事,即便她是中原血统。何况那女子岐黄之术甚是了得,留在锦城身边也有用。
风呼啦呼啦地刮过百草的面颊,她微微眯了眼,不想说话。
锦城将她环在怀中,很自如地策马奔跃在草原上,放慢了马速,淡淡道,“生气了?”
百草不说话。
锦城道,“把葡萄吞了,不然万一噎死了怎么办?”
百草原本阴着脸,听着这话,撇了撇嘴,终于忍不住扯扯唇角,笑了一下,吞下那颗葡萄,道,“你怎么知道我没吞葡萄?”
锦城得意地哼哼,“我什么都知道。”
百草道,“那你知道我现在想什么?”
锦城道,“你在骂我。”
百草道,“那你还这么做?你现在……”
锦城打断了她的话,“对,我现在不同于从前。可是我说过,坐在黄金宝座上的,只是阿尔斯愣,和你一起的,永远是锦城。我知道我该怎么做,就如霜霜所言,只要你愿意,我便可以把不能变成能。方才在御药殿中,你向我走过来,是不是代表你愿意?”
他在她耳边长长叹口气,“百草,我到底还有哪里不够好?我会给你最美的土地和高山,让你每日都快快乐乐。”
百草默然,终于她偏过脸,向着身后的锦城道,“你这般总是太张扬……嗯……”
她话还没说完,锦城便吻住了她。她扭转着身子,十分别扭,两只手拍了拍他的后背,又咬他嘴唇,但他不为所动,在颠簸的马背上吻得十分镇定娴熟。
这时天上传来大雁的低鸣声,百草急忙伸手去拧他的耳朵,终于推开了他,大口喘气指着天空道,“……你不是要……要……要……”
锦城低低地笑,“我是想要,不过不是现在。”他说着,反手从后面取出一张长弓,码上一支箭,猛然张弓朝天,咻的一声,箭出如飞矢。很快,天上那只大雁一声尖鸣,在远处直直坠落下来。
锦城心花怒放,一把扔了弓箭,大笑一声,“好箭法!”说着一手揽了百草,一脚踢在马肚子上,催马而去。
这草原视野极其开阔,灿烂的阳光把心也照得明媚起来,凉风扑面,让百草有种腾云驾雾之感,一时间心底也慢慢抽出了花苞。她终于在马背上决定,就此忘了过去。
于是她笑了笑,倚在锦城怀里仰头看他,“天下有这样的人,自己赞自己。”
锦城垂下头去找她的嘴,这次她灵敏,一偏脸躲过了,回眸一笑,顿时百花齐放。锦城想,他终于还是得到了洛州城里那个笑靥如花的仙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