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之夜(1 / 1)
三日后。夜。
京城将军府。
一辆马车静静停在后门,这马车用黑色幔布遮得严实,四匹骏马套车,眼睛都在夜色里闪光,一看便知是极好的马匹。六名镖师打扮的侍卫,骑马跟在后面。
一个高挺的身影从将军府里走出来,顿了顿,默不作声地上了马车。
初一站在门边,看着那人上了马车,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还是忍住了。
马夫压低了声音,“驾——”
马车于是缓缓动起来。
初一没忍住,要跑出去,却被身后某人一把拉住了。
金玄豫的声音很冷,“初一,本王还要说多少次?”
初一沉默了片刻,低声道,“以前,天下能伤他的人不多。可如今却不同,他眼睛看不见了。”
金玄豫冷冷道,“所以本王才一定要你留下。”他望向那消失在夜色中的马车,“你也知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不然如何会有人能暗伤他?本王还不知道幕后之人是谁,不排除是自己人的可能。”
他停了片刻,又道,“你是他最亲近的人。只要你留在将军府,不时露面,某些躲在暗处的人便会相信他仍在将军府。于他来说,总会安全许多。至于一些江湖宵小,你也知道,很多人都不会是他的对手,即便他失明了。”
初一于是不说话了。
金玄豫转身向府里走去,初一在背后轻声道,“王爷,那叶姑娘……”他迟疑了片刻,“可信么?”
金玄豫驻足,半晌不语。很久以后,才回过头来,看着初一叹气道,“她是世上最可信的人。有最可信的医术,还有最可信的心。”
说完,他向初一招招手。待初一不情不愿走到他面前,才微笑着在初一耳边轻语几字,然后施施然离去了。
剩下初一震惊立在原地,“嘎?”
马车里一片漆黑。两个人都沉默。
终于,独孤无涧冷冷开口了,“叶姑娘,一定要去那里么?”
百草坐在对面,忽然伸手去拖过他的左手,用食指在他手掌心里缓缓写道,“是。”
独孤无涧皱皱眉头。她的手很温暖,也不知怎么的,自从受伤后,他的四肢便愈来愈冷,手掌更是冰凉得雪天里冻过一般。可尽管如此,他仍然不喜欢她以写字的方式和他说话,哪怕金玄豫告诉他,叶姑娘从小毁了嗓子,因此极少说话。
他这么想着,便冷淡地拿开了手,不再言语。
原本,他是不愿走这一趟的,直到金玄豫在他耳边低声道,“我求你。”
夜深人静。今夜有月光。
知遇庵后院厢房。
蒲玉搂着儿子胖乎乎的小身体,睡得正酣。
这时,窗户微微响了一下,被人无声推开,一个人影轻轻翻了进来。
借着月光,那人影悄无声息地走到床边,垂头望着床上一大一小的两个人。
宸宸有个不好的习惯,睡得香时,喜欢在嘴里吮着一根手指。金玄豫看着,却欢喜得不得了,他想这孩子的坏习惯,总有一天,他要给纠正过来。
他目光一动,又转到孩子的母亲脸上。
那女人面向外面,侧着身子,怀里紧紧搂着儿子,睡得很安详,面容在月色的照耀下,有种暖玉一般的光辉,长发乱了,洒了一枕。
他于是缓缓蹲下身子来,仔细看那女子的脸,很想抱抱她们母子,却又不敢动,只是苦笑了,无声地张嘴,“我,不会和你抢儿子,你放心罢。”
他起身,又不动声色地翻窗出去了。
院子里,侍卫们立如标枪,对于他们那主子夜夜翻窗而入的怪诞行为视若未见。蜚声京城的九王爷,会有什么奇怪事是做不出来的?
于是金玄豫在这一院子的溶溶月色中离开了。
他却不知,在他翻窗而出的一瞬间,蒲玉睁开了眼,看着那抹白影离开。
第三夜了。王爷,你不声不响而来,不声不响而去,却从不在白日里上山来探望,你累不累?
蒲玉于是越发将儿子抱得紧。还是那样,他永远做他的事,永远有极强的目的性,永远不会和她讲,更永远不会解释,即便她揣测到崩溃,不安到极致,难过到心死。
她想这里又自嘲,在他眼里,哪个女人又值得他一谈心事?想罢,于是闭上眼,安心睡去。
这是初夏五月,原本是有些暖意的,哪怕一路往了西北出关去。
但独孤无涧发觉,自己有生以来,从未如此怕冷过。他日夜手脚冰冷,无论如何都捂不热。
一行九人走得很快,但每晚必住客栈。
因为每晚子时,叶姑娘都会为将军扎银针,还会亲自将一壶药熬成浓浓的一碗药汁,让将军在扎完银针后服下。
侍卫金五见过叶姑娘煎药,会在不同的时候下不同的药,于是他心里暗想,原来煎药也这么讲究。
走到第七日时,独孤无涧开始咳嗽了,虽然咳得轻微,但百草想,寒毒仍在行走。
第八日夜晚。他们落榻在一个名为同福的客栈中。
这一晚,百草让客栈准备了一大桶滚热的水,让独孤无涧浸泡在热水中,她才为他扎银针。
但独孤无涧拒绝了,与她说了这八日来的第二句话,“不。”
百草正吃晚饭,坐在桌子对面,抬头看他,猜想他黑布下的眼睛会有怎样的表情。真是麻烦,这男人这些年除了更加沉默,性子还扭曲了不少,为什么又不了?怎么从头至尾,好像都是她和金玄豫在求着他治眼一般?
于是她哑了声音道,“为什么不?”她轻咳两声,今日因为决定要和他说话,于是喝了药,嗓子有些肿痛。
独孤无涧慢慢吃饭,半晌才淡淡开口,“不为什么。”
百草也埋头吃饭,“将军莫非还害羞?”她心里冷笑,当年他是如何欺负她的,身边莺莺燕燕貌似也不是善类,如今倒还忸怩了,不愿在一个陌生女子面前宽衣解带?
独孤无涧不理她,忽然道,“过两日回京去。就对王爷说,找不着那眼胭脂泉。”
百草一听,慢慢吞了口里的饭菜,然后将筷子往桌上一拍,冷笑道,“小女子听闻独孤将军这些年征战沙场,守卫边疆,铮铮铁血,万没有退缩和消沉的时候。当年独孤将军还是天鹰堡之主时,也素闻做事冷酷决绝,绝无左思右想前瞻后顾之时,为何如今倒总是推三阻四瞻前顾后?”
独孤无涧听得眉毛微跳,冷声问,“谁与你说这些?”
百草怔了怔,偏过头道,“将军,王爷酬金千两,我已收下。为医者,收了诊金自然要尽人力。胭脂泉还未去找,又何以见得找不着?”
独孤无涧也不耐烦了,把筷子往桌上一放,压抑了怒火,冷冷道,“我甘愿失明又如何?诊金自不会少你的。”说完,起身便要走,咳嗽两声,又咳嗽两声。
百草气得咬牙,这死男人果然还是石头一样硬的性子,听见他咳嗽,更是火上浇油地生气,纤手一拍桌子,“是呀,将军甘愿失明,可王爷舍不得你死啊!”
独孤无涧一震,也不转身,冷冷问,“你说什么?”
百草站起身来,走到他面前去,嘶声道,“心绞痛而亡,将军是不是很想尝试?”她气哼哼地说完,又冷笑,“死了也好,活着倒是煎熬。”
说完,她转身出了房间,走进隔壁自己的房间。
金五和金六站在门口,面面相觑。
过廊上,一个浑身裹着黑衣的人咳嗽着走来。那人佝偻着背,与百草擦肩而过。
刚走了两步,那黑衣人却站住了,缓缓回头。
夜深时,金五小心翼翼地敲响了百草的房门,轻声道,“叶姑娘,将军说,他按你吩咐去做了。”
片刻后,百草绷着脸走了出来,一言不发地走进独孤无涧的房间。
但刚走进门,她便呆住了。
独孤无涧背对着她,坐在大木桶里,热气腾腾满屋,却让她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
那时,他有多么冷血野蛮,不断欺负她,仇恨始终蒙蔽他的眼,与如今双目失明几乎没有差别。
她恨恨地走过去,站在他背后,二话不说,拔出一根银针,便扎进他头顶。
独孤无涧放在木桶边沿上的手动了动,紧紧握了木桶边缘,也不吭声。
百草知道扎这个穴位会痛,但她忽然心里很难过,就忍不住发泄在手上了,咬着牙狠狠又扎了几针。
独孤无涧还是不吭声。但她看见他越发将木桶拽得紧了,太阳穴旁青筋绽起。目光一滑,又看见他宽阔的后背上伤疤纵横交错,越发的密了,新新旧旧,到处都是,于是心里一软,这些年只怕他又受伤许多,但偏偏又活了到现在。
在满屋热气里,百草有些恍惚了。她想起好久以前听过的一个故事,那故事里说,有个少年,在一个荒凉的山洞里整整待了五年,非常孤独,还总是吃不饱,没日没夜和冷冰冰的石人打架,长年都遍体鳞伤。
那时她就很惊奇,他是怎么活了下来?
这么想着,手下一抖,一针下去,独孤无涧胸口一痛,忍不住闷哼一声,噗地吐出一口鲜血来。
百草吓了一跳,这才发现自己走了神,扎偏了位置,顿时出了密密一身冷汗,急忙拔了那银针,绕到独孤无涧面前去,伸手到热水里,抚上他的胸膛,“是不是这里痛?”
独孤无涧刚痛完,那手掌软软地贴在胸前,倒让他怔了怔,这叶姑娘,倒是不避男女之嫌。
虽然他看不见,可也有些不自在。于是他别过脸,冷道,“还扎不扎?不扎我便穿衣了。”
百草收回了手,也收回了心,只觉得自己可笑,那些旧事她居然还想得起。
她定定神,开始认真地扎针。
这一天夜里,百草辗转难眠,看着黑暗发呆,心想,就让他死了罢死了罢,这一路面对他,不断想起旧事,实在太煎熬。
正迷迷糊糊中,忽然听得门外金七和金九厉声道,“什么人?”
她吃了一惊,从床上坐起来,正准备披衣起来,出去看个究竟,却不想有人拍门,竟是独孤无涧冷冷的声音,“叶姑娘,你可好?”
百草想说话,猛然想起自己白日里吃的药已过了效,此时说话便是自己原本的声音,于是她干脆缄默,只在黑暗里摸索着起来点灯。
正摸索着,却不想门砰的一声被撞开了,一个人影风一般卷了进来,飞快地拽了她的手,“叶姑娘。”
独孤无涧。
百草愣了愣。有没有搞错,他不是瞎了吗?怎么身手如此敏捷?
独孤无涧摇一摇她,“有人暗袭。你怎么样?”
百草仍然不好说话。
独孤无涧垂头嗅嗅她的头发,是他这几日熟悉的清香,便确定了是她。他恨自己看不见,却也无奈,放开了百草的手,恢复了冷漠,“冒犯了。”
说完,转身要走。
却不料百草从他身后拖住他一只手,在他手心里缓缓写一个好字,表示她很好。
独孤无涧抽回手,想了片刻,道,“今晚有异动,姑娘又不会武功,与我一个房间可愿意?你睡床,我睡地上。”
他的声音很平,也听不出什么情绪来。
百草在黑暗里呆住。
但终究百草是答应了。
因为金七金九跑回来告诉独孤无涧,那黑衣人轻功不错,不过应是身上有伤,体力不济,便逃走了,所幸他们六人轮流守夜,才发现了那想偷进叶姑娘房间的黑衣人。
独孤无涧冷着脸不语,坚持要百草与他同屋。看来金玄豫的担忧不无道理,终究有人在暗处虎视眈眈,很不想他活下去。
这一夜,百草实在没睡好。独孤无涧总是咳嗽,他尽力压抑着,却依然止不了咳嗽,于是干脆轻轻站起来,走到了门外。
她睡在床上,尖起耳朵听金五轻轻道,“将军这两日夜里是愈咳愈厉害了……”
百草忽然就无端害怕。万一真如他所说,找不到胭脂泉该怎么办?看着他心绞而亡,她,有那个勇气么?
她并不知道,独孤无涧倒是被这一夜偷袭激怒了,下定决心要尽力解毒治伤,他倒要看一看,当日毒害他的幕后之人,到底是谁。
隔着同福客栈三条街的一处屋顶上,一个黑衣人大口喘着气,一把扯下脸上的黑面巾,露出一张惨白狰狞的脸。
那是个女子,偏偏满脸细细的伤痕,被毁了容貌一般。她大口地喘气,仰头望着天,大滴大滴的泪水滚落下来,满目都是凄绝的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