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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望不相亲(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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莽莽平原,霞光万丈。

百草不住地催马,马在平原上腾跑跳跃,宛如疯了一般向前冲。图顾趴在百草后背上,刚刚一睁眼,便被迎面而来的炫目霞光刺得眼睛一眯,他于是再次闭上了眼,唇角又溢出些许鲜血。怕是要葬身异国了。阿尔斯愣,终究不能看着你一步步走上那黄金宝座,原谅我,这般欺骗你,隔开你和你爱的人迢迢千里,甚至可能阴阳相阻,在这颠沛乱世,刻骨痛苦和铭心仇恨,才能让你一往直前纵横无惧。

他想到这里,轻叹一口气,身体一歪,一头栽下那疾驰的骏马。

百草感觉到身后一凉,她惊极,回首,便见那伤重男子坠落地上,如一尾被捞上岸的鱼,身子连连翻滚,尘烟四起。她想喊,却已忘了他叫什么名字。

身后追兵如一股黑潮涌来。还没等她转回头去,便瞥见那为首黑甲男子忽然从马上跃起,双脚在马背上用力一点,人影已飞上半空中。

百草骇然,下意识地一紧手中缰绳,座下骏马扬脖长嘶,她惊魂未定,却已见一个黑影从她头顶跃过,落地,稳稳立于前方大地上,挡住受惊疾驰来势汹汹的骏马。

一瞬间,百草顿时觉得全身血液齐齐冲向头顶,她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狠狠勒住那缰绳。马匹惊嘶响彻云霄,可终究是扬起前蹄生生停下了,停在那黑甲男子面前,掀起团团尘土,几欲掩盖住那挺立如柱稳如磐石的男子。

如此疯狂的男人。

百草坐在马上,通体冰凉,颤抖着双手,盯着那烟尘中巍然不动的身影,最后连嘴唇都抖了起来。

烟尘渐渐散去,露出那马前男子的轮廓,黑眉,黑眸,黑甲,仰头看着马上的她,眸子亮得像天边那柱夺目的曙光。

怎么能,怎么能是你?

百草偏过脸,转目望向那天际的橘红曙光,忽然双肩一抖,泪水倾泻,她垂头,痛苦地呢喃,“你疯了……”说着手中缰绳一松,长发掩面,恸哭无声,身子一软,便昏昏从马上跌了下来。

独孤无涧上前一步,张臂接住了那从马上跌落的昏迷女子。

他垂首,望向怀中那无声无息的女子,素白容颜,长发纠结,一脸冷泪,“怎么是你?”他轻叹,“果真是你……”

此时,青鹰等人才白着脸急急冲来,却只听见独孤无涧沉沉叹息。青鹰目光一瞟,顿时呆住了。

那个女人,那个女人,他还记得。那个大雪之夜,谁不记得那个女子凄厉无助的求援,那声声泣血。

平州督府。

百草觉得从来没有睡过这样漫长的觉,昏昏醒来时,已近黄昏。

一缕夕阳照在她脸上,她眨眨眼,撑着酸软如散的身体坐起来,锦被滑落,她看见自己穿着干净洁白的棉绸中衣,一怔,昏迷前的记忆涌来,她顿时胸口一窒,掀开被子便跌跌撞撞地想下床来。

光裸的脚尖,还未触及那冰凉的地面,她便愣住了。一圈白布缠绕过她纤细的脚,包扎得简单而整齐。谁为她包扎了双脚?她的双脚什么时候受伤了?

她哪里还记得起,那一夜逃亡,脚心早已被山上尖石划破,只不过因为逃亡太过激烈紧张,所以她才来不及察觉,如今平静下来,伤口一丝丝地牵扯着痛。

她坐在床边,垂着头,任由那包缠白布的双脚,晃晃悠悠吊床边,并不着地。有很慢的脚步声传来,很轻的声音,却打破屋里的寂静。

她不抬头。

因为她看见有一双男人的手,提着一双白色软缎绣鞋,然后把鞋轻轻放在她脚下。那鞋很素净,月白色,只在鞋尖绣了一朵雏菊。

那男人声音很沉,说得很慢,也不太顺畅,“看……合不合脚?”

百草微微抬眼,眉心抖了抖。那男人黑铁盔甲上冷冷的光,反射了窗外的夕阳,亮得刺眼。而他,就在这束金灿灿的夕阳里,右膝微屈,几乎是半跪在她面前,缓缓抬起脸来。

乌黑的眉目,被夕阳镀上一层霜染般的光华,一丝不乱的束发,只是更显他饱满的鬓角和挺直的鼻梁。

独孤无涧,你说,人生是不是一场奇怪的笑话?仇人和仇人,将军和流寇,无论怎么相识相遇或重逢,两人都隔着一条鸿沟遥相对望。

她别过脸,凝住目色,望向窗外,掩住了那混乱不堪却无论如何平静不下来的情绪,深深呼吸,不言不语。

独孤无涧也不语,深深看那夕阳中的容颜,近在咫尺。金色的夕照,勾勒出她风姿秀韵的侧面,光洁的额,如今已有些疲色,会笑的眼,如今已不会水波流转,花瓣般娇艳的唇,如今已寸寸凋谢。

他想不通她为何会和一群逃犯混在一起,他不知道那重伤垂死的男子是谁,他想知道那个妖眸男人为何带走她却不再守护她,他唯一知道的是,她应是过得很不好,眉眼疲惫无一不透出颠沛不安,手腕不足盈握,清瘦许多,神情缄默,只剩下淡漠生离这一种表情。

他手下一动,想为她套上一只鞋。但她抽开了脚,转过头来,冷冷看着他,“将军,男女有别。民女自己来。”

她的目光已平静,不含温度和情绪,看他,像个陌生人。

他一滞,默然起身,退后一步,看着她慢慢穿上那双绣鞋和枕边月白色的外衣。

她站起身来,微微晃了晃,然后转过身去,背对着他,默默系好了外衣,蜜荷色的裙服上,绣了淡淡两朵百合,这身衣裙,真是精致,哪里该拿给她这样流离失所的平民女子穿。

穿好衣服,她再次深深吸气,然后转过身来,目色望向门边,并不看他,“将军明察,民女并非逃犯……”

夕阳从窗外照进来,投射在地上,成为一道明亮的线,隔开两个相向而立的人,许多微小的尘粒在那束光中飞扬。

独孤无涧动了动嘴唇,“我知道。他是谁?”

百草道,“他救过我的命。”

独孤无涧沉默片刻,“他的伤很重,快死了。”

百草赫然一惊,转身便向屋外疾步走去,“他在哪里?他在哪里?带我去看看……”

但没等她走出两步,便觉得腰间一紧,一只手臂从身后捞过她,将她带进一个熟悉而温热的怀中,他的呼吸急促,声音暗哑,下巴抵在她鬓角边,声音从背后传来,有些不稳一般,“你,为什么过得不好……”

百草身子一僵,眨眨眼,缓缓吐一口气,淡淡道,“我也想过得好好的,可是,将军,你可认得天鹰堡堡主?是他说,不。”她一点一点掰开独孤无涧环绕在她腰间的手,转身仰头看着他,忽然轻轻一笑,“将军,你说,虎毒不食子,这句话有没有道理?”

她缓缓弯腰一福,“多谢将军不杀之恩。”说罢,转身出门,“请将军允许民女见我救命恩人一面。”

大狱中。

图顾气若游丝,趴在一堆乱草里,一动不动。

铁锁声动,似乎有人奔进来,轻轻推了推他,急急道,“你怎么样?”说完,那人便开始翻动他背上包扎伤口的布条。

他痛哼一声,艰难地睁眼,看见那个女子素白的脸。他缓缓吐口气,“你也算命大……”

百草却顾不上他嘴里絮絮说着什么,手脚麻利地解开他背上的布条,只见一条从右肩胛斜斜划至左腰腰侧的深长刀伤,几乎贯穿他的后背,将他那原本就血肉模糊糜烂的背,更是摧残得惨不忍睹。

布条已被鲜血浸透,他的脸色白得要命,她猜他不知失血多少,才如此垂垂命危。于是红了眼圈,咬着嘴唇道,“对不起,我……我现在才……醒来……”

她掩上那血渍浸泡的布条,别过头,站起身来,走向狱外。

图顾觉得脸上有些凉,用尽力气抬手抚去,竟是一滴泪水。他微微惊讶,转头望向大狱外,那里稳稳站着一个黑甲男人,火把熊熊,映耀出那男人坚毅冰冷的脸。

他记得这个男人,在平原上,他彻底昏迷过去的一瞬间,他看见那男人张臂抱住了从马上跌下的百草。那一刻,那个男人一脸惊喜和难以置信。

他叹气,阿尔斯愣,这么说,赤贺那晚说的话是真的?那个黑甲男人,金德王朝御封将军,独孤无涧?

百草走到独孤无涧面前,还没开口,独孤无涧却说话了,“你要我答应,让你为他治伤对不对?这场景很眼熟。”

百草道,“那你答应不答应?”

独孤无涧道,“那个人呢?”

百草知道他问的是谁,“走了。”

独孤无涧道,“你为何不随他去?”

百草想了想,避开不答,只问,“将军答应不答应?如果我求你。”

独孤无涧沉默了,不言语。

百草抚了抚鬓角乱发,轻轻叹气,“我好像的确没什么可拿来相求将军救一个不相干的人,何况那人还是逃犯。以前有个人教过我,他说,交易之道,诚信为首,于是我用一夜换了一个时辰。这样好不好,我再用一夜换……”

“你闭嘴!”没等她说完,独孤无涧已暴喝一声。她听见他拳头捏得咯吱轻响,看见他额角有青筋微露,双眸中深黑光芒被什么刺得粉碎,但是他转身,不再多看她一眼,冷声道,“初一。”

初一从入口处的阴暗中走出来,灼灼目色,看向百草。

百草也看着他,不闪不避。那个清瘦的刀疤男子,她也还记得。

独孤无涧大步向外走去,不再说只言片语,很快便消失不见。而初一却已全部了然,也不语,只是看着百草,“姑娘请讲。”

百草淡淡开口,“带我去城里最好的药铺。”

初一点点头,转身向外走去。

百草于是跟上,不料,刚走了两步,初一忽然转身过来,她刚刚溢出眼眶的泪水,顿时让他一览无余。

她有些措手不及,来不及掩饰眼中支离破碎的疼痛,呆呆看着他。

初一目色微闪,又回过身去,继续走,扔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姑娘果然会哭。”

夜晚再一次降临时,大狱里变得冷起来。

图顾哆嗦了一下,恹恹看一眼地上那碗温热的汤药,连张嘴喝药的气力都没有了。

他疲惫地闭上眼,沉默地任由百草在他背上涂抹药粉。沉默许久后,他忽然缓缓道,“你叫百草对不对?”

百草偏着头,轻轻抖着药粉,“对。”

图顾道,“百草姑娘……多谢了……”

百草道,“有何可谢,怪我。”她说着,抽了干净白布,准备包扎好伤口,“把药喝了。”

图顾喘口气,闭上眼睛,“……我很累了……”他微微摇摇头,“九年……九年……我很累了……”

百草轻柔地包扎伤口,“你要相信我。”

可是怎么相信,她不想告诉他,他的整个后背都已经腐烂发黑,伤及脏腑的刀伤和炸伤并非最致命的,致命的是那蔓延迅速的奇毒。她觉得难过,如果没有大量的失血和经脉断裂,或许,或许,毒并不会蔓延得如此快。

图顾却继续说话,慢慢说,他的唇发黑,额上的皱纹深得像沟壑一般,“……我……和阿尔斯愣……同年,我和很多没有姓名的孤儿一样……是皇储们的陪练……”

百草轻轻在他背上打了一个结,停下来,坐在他身边。

“……我跑得最快……阿尔斯愣总找我比试,比试谁跑……得快……我从不会像其他人一样……让着他,他称赞我,说……我跑得比鹅毛飞起来还快……那时真是好高兴……他是最善良的皇子,还有一个花朵一样的小妹妹……”

百草看他脸上浮现出一种极其温柔的笑意,那笑意柔和了他脸上的棱角,让他那平凡普通的脸,变得生动起来。

“锦雅公主。她最喜欢的……是她的二皇兄……她那时还是个小小的人,……总跟在阿尔斯愣屁股后面,像个小尾巴……”

他喘口气,接着道,“她最喜欢看我们比试……她总穿着一身雪白的裙子,……像个小仙女,乖乖坐在终点,……等着看我和她的二皇兄……谁先到……”

百草举起药碗,默然而固执地往他嘴里灌药,但他只喝了两口,便全部吐了出来。黑色的药液里掺杂了鲜血,百草眼睁睁看着他的脸一点一点变黑,想起身去取银针。

但图顾轻轻叹气,“……没用的……你比我清楚……”

百草背对着他,深深吸气,艰涩地道,“……你等着,我找齐剩下的几味药就好。”

图顾继续道,“所以……每次我都跑在最前面,因为……锦雅公主会站起来对我笑,说……图顾哥哥……你赢了哦……”

“没有外人的时候,她……会叫我图顾哥哥……我知道那在皇宫中是大逆……可是阿尔斯愣教她这么叫我……”

“十六岁……我追随王上去了战场……很多人死……阿尔斯愣从战场上的尸体里扒出我……他大笑……说图顾……我就知道你没死……他接着哭,说……你死了谁和我比试跑得快……”

图顾轻笑,唇边溢出黑色的血来,“我知道他孤独……王宫里处处戒备,充满背叛和伤害……谁也没想到,他先离开,离开那个国度……”

“我……变成四羽……红宫杀手……赤贺的杀人工具……九年……九年你猜有多长……我在最见不得光的地方,看着锦雅公主长成美丽的少女……她极度……看不起我,她说我背叛,贪慕虚荣……”

“百草姑娘,你说……我本就卑微,她比云彩还美好……我说什么好?”

他再一次阖上眼,沉沉喘气,脸已扭曲起来,四肢都开始痉挛,百草抽出一排银针,飞快地扎进他几处大穴中,然后不断变幻穴位。

他抖了抖,痉挛的四肢开始松懈,“后来……她远嫁鲜国……我……在和阿尔斯愣比试的那处树下看见她……她独自一人,连侍卫也没有……我掉头走……她转头过来,说……图顾哥哥……你还记得鹅毛飞起来有多快?”

“我不敢……停留……我怎么不知道……鹅毛飞起来有多快……她和阿尔斯愣,是世上最美好也最可怜的兄妹……”

百草呆呆看着他,竟然看见有黑色的泪,缓缓流出他眼角,“九年……我一共偷偷见过王上……三次……每一次……我都想也许会被发现会没命……可偏偏我活了下来……直到见到阿尔斯愣……”

“……可惜……”他的声音渐渐低落,“见不到其其格,……其其格……百草姑娘,你知道爱一个人而……不能言语……是什么感受……”

黑色眼泪在他脸上形成了诡异悲凉的两条黑线。

“……像……像地下的老鼠……永远见不得光亮……你说多累……”

他长长吐一口气,“谢谢你,用尽力气不让我……痛苦……”他忽然张眼看百草,“……我不知道我……那日有没有做错……你如果……能再见阿尔斯愣,让他告诉其其格……我……图顾……从未背叛和离开……”

说完,他闭上了眼,平静极了,久久不动。

百草身体一歪,跪倒在他身边,医者,原来也有这般无助的时候,欺骗病人和欺骗自己。

大狱冷寂。

她慢慢垂头,伸手捂住嘴,低声呜咽,继而放声痛哭,泪水汹涌澎湃,哭声响彻牢狱,仿佛许多许多沉淀的悲伤,又被翻出来,如洪水破堤而出。

有人静静走到大狱外,隔狱看着她。

“你黄昏时便知,他经脉断裂剧毒发作,必不长久,为何还要努力?”

百草抬起头来,满面泪水地看着那黑甲男子,他那么轩昂那么笔直,站在牢狱中仿佛一颗星辰点亮黑暗,可为什么他是拉开一切悲伤颠沛生离死别肝肠寸断的始作俑者?

爱一个人不能言语,和恨一个人不能言语,如果两者兼有,会有多水深火热?

她忽然就痛得撕心裂肺,站起身来,便扑向牢狱上的木栏,朝着那男人,隔狱嘶吼,“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独孤无涧,你说为什么?我要多努力才有勇气对你承诺永生不见师兄?我要多努力才有勇气不恨你不恨师兄?我要多努力才有勇气忘记我们母子是别人报仇的工具?我要多努力才有勇气对死在我身边的人无动于衷——”

天昏地暗。

她缓缓滑倒在地,哭得说不出话来。

独孤无涧缓缓蹲下来,隔着牢狱,看着她,忽然说,“对不起。你想去哪里?我送你。”

他想伸手过去,摸摸那女子的长发,但他忍住了。他想,隔得太远了,够不着。

于是,手抖了抖,孤零零停在半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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