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路相逢(1 / 1)
百草坐在地上,背靠着一块山石休息,她转过头,看了一眼对面山头,便又转过头来,不声不响地环抱着自己,将下巴搁在膝盖上,在黑暗里听着图顾和大胡子窃窃商量。
因为担心暴露,所以他们没有点火把。百草知道,图顾和大胡子身后,还有六七十人,暗伏在夜色里。他们会想出什么办法逃命呢?
说实话,他们身处的位置,是十分不利的。这后山山形颇有些奇特,恍惚似两个驼峰一般,但并不十分陡峭。很不幸的,他们刚从第一个驼峰冲下去时,半路便折杀出了一支彪悍的朝廷军队,镇守在对面驼峰上,占据了高点,火光粼粼地昭示了他们牢不可破的防守线,与那后山关卡处的重重守备军,形成夹击之势,让他们进退不得。
而西面是荒山野岭,连绵不绝,恶兽出没,自然不是个好去处。东面倒是好去处,可惜山口出路也被守备军火速占领了。
正想得出神,脚步声响起,随即图顾的声音传来,那声音很轻,“无论我说什么,你都务必照做,不要有半丝迟疑。”
百草不太明白,缓缓站起身来,努力想看清站在她面前的图顾,可无奈夜太黑。
夜黑风急。
独孤无涧稳稳立在山头上,蹙眉不语。他揉揉额头,连日行军让他有些疲惫。
初一走过来,轻声道,“堡主,要不你先回去休息……”没有人的时候,他仍然习惯称独孤无涧为堡主。
独孤无涧还是不语,目色深深,盯着那黑黝黝的群山。入军中后,他便习惯将黑发一丝不乱地束起,再不像以前一样随意披散。这一则是因为军中要求仪容严整,他自然要以身作则,二则是方便于穿戴盔甲。
束起黑发,让他的侧面更是线条鲜明,天庭饱满,眉色若墨,少了几分不羁,却更添沉稳和沧桑。
他思忖片刻,道,“不可能没有动静。天明后只会对他们更加不利,他们不会坐以待毙。”他又细细想了想,转眼望向初一,“他们竟以火药摧开牢狱?他们何来黑火药?”
初一道,“据说是从守备军护送途中偷的。”
独孤无涧觉得有些不妙,道,“你带人守在这山头上,一人擎四支火把,务必要显出声势。我带三十人下山去,绕到东面关卡去看看。敌不动则我不动,一切等天亮,减少伤亡,明白么?”
初一点点头。
乱草尖石,风嚎如泣。百草在黑暗中一脚深一脚浅,被图顾拖着一路跌跌绊绊,摸索着下山而去。
她一边走一边苦思,她上辈子到底是作了什么孽?
也不知在黑暗中跋涉了多久,就在她以为自己要累死在这荒山上时,忽然被图顾用力一拽,便把她拽进了一堆密密的茅草乱石中。繁杂的脚步声经过,无数的黑影晃动,她有些惊讶,想转头问图顾,却被图顾一把捂住了嘴,另一只手用力按住她的背脊,不让她动弹。
图顾的手很冰。两人蹲伏在杂草后,他屏息敛气,她于是不再动弹,决定什么也不问,这异族男子,在逃命上来说,远比她有经验。
脚步声零散远去。图顾终于轻轻呼出了一口气,伏首在她耳边,“我们,走最东边。”
百草眨眨眼,觉得前方似乎有隐隐光亮。她小心地探头望去,这才发现图顾拽着自己隐身在一处悬崖上,半人高的野草和浓浓夜色很好地遮掩了他们。悬崖下右方,远远可见粼粼火光,佩刀的守备军来回走动,刀光冷闪,身形戒备。
东面山口关卡。
百草转头看向图顾,黑暗中只见他眼睛闪闪。他不说话,伸手按了她的头,将她拽回草丛中,伏身不动。
到处都很安静。
就在她以为万籁俱静时,忽然一连串脚步声在黑夜里杂乱地响起,地上那砂石枯枝无不被那脚步踩得咯吱作响,很容易地惊动了守备军。
随即,一个声音高亢响起:“谁?”
佩刀铮铮作响,脚步嚯嚯有声,百草想,或许是有守备军追击那脚步声而去,于是她乖乖伏在草丛中一动不动,抽了抽鼻子,她忽然闻到一股奇怪又熟悉的气味。
硫磺。
黑火药中即将被引爆时那股浓重的硫磺味。这种气味她闻到过,在那白花林的木屋之上。
她心中一骇,还没回过神来,头颅便被图顾狠狠按下,一头埋进了那疏松腥咸的泥土中,耳边只闻“砰”的一声巨响,火光霎时耀明天空,身下大山也轰轰一抖,砂石翻滚,让人有种山崩地裂的错觉。
惨叫四起,百草惴惴抬眼,只见那遥遥火光中,兵匪狭路相接,厮杀激烈异常,大批的守备军潮水一般从黑暗里潜出来,冲向那处火光……
“快……这边……这边……逃犯从此处突围……”
原本紧然有序的防守线,经由这一炸一杀,顿时混乱不堪,大半兵力都被引向了那处爆炸点去。
图顾一把抓起百草的手臂,从草丛中跃身而起,朝着爆炸点的反方向跑去,“走!”
这一刻,百草终于明白了。从一开始,图顾便不曾想过要参与硬拼突围,他不动声色地拽着她半路隐下,只为等这一刻,大胡子等人以血肉搏杀,换来某处防备口的松懈。
可她来不及想得太多。图顾实在跑得太快,哪怕他重伤未愈,她必须拼了命,才能跟上他的步伐。
就在她专心逃命的同时,山林中一队铁骑正风驰而来。独孤无涧面色有些发青,鞭马愈加凶狠,那声猛烈的爆炸声让他脸色骤变,那群逃犯比他想象中更不要命,宁可鱼死网破,也不愿认罪伏降和坐以待毙。
如此一来,他一面打马一面厉声喝道,“尔等听命,突围逃犯,格杀勿论!”
既然交涉无果,对方不肯伏罪,那便唯以铁血手腕,斩杀不恕。如此穷凶极恶的逃犯,万不能流入村庄中滋乱生事。
“是!”
身后三十铁甲男儿齐声应道。青鹰和黑鹰在马背上双目灼灼,跃跃欲试,对于原本江湖出身的他们来说,和江湖人贴身肉搏,远比群军作战令他们亢奋。
很快,一个拐弯后,那满地残火血肉纷飞的景象便出现在他们眼前。
独孤无涧目色凛凛,探手从旁边一骑上抽出一把长刀,脚下一蹬,雄马长啸,他凌空跃起,刀光破空,人已于半空中扑向那厮杀激烈的逃犯。
他身后,三十名铁骑甲士犹如神兵,纷纷拔刀跃身,从马上跳入厮杀之中。
图顾似乎听到远处铁蹄异动,于是转身望去。百草不提防,一头栽进他胸膛中,气喘吁吁,呼吸急促得要死过去一般。
瞬即,图顾明白对方强大援兵已到,时间更是迫在眉睫,于是狠狠咬牙,转身蹲下,“上来,我背你!”
百草喘气,推他,“你……”但没等她话说完,图顾已顾不上背上血肉模糊炸伤未愈,反手抓过来,往背上一送,便背起她往山下冲去。
唯争这片刻。
按照他计划,人马分为三支,一支从正面炸山,吸引守备军注意力,另两支则从左右突围而出。既然不肯降服,那便只能如此一搏,谁能活出命来,便看造化和本事了。
如今,朝廷援军又至,稍有片刻,这最东面松懈的防守线,定有人补上,那时便大为不妙了。因此,他顾不得背上伤口撕裂,背了百草便拼命往山下冲。
突围处,独孤无涧接连砍杀两名逃犯后,一手提了那逃犯血淋淋的头颅,一手提着长刀,翻身一跃,堪堪跃到一匹大马上,立于那马背上,声色俱厉,长啸一声,“若想活命者,速速受降来!否则端端如此人,格杀勿论!”
他高高立于马上,黑眉冷扬,举起手中那血淋淋的头颅,举过头顶,凛凛望着那血色火光的一团混乱。
那声音着实苍悠有力,震得不少逃犯心智一抖,抬头望去,那鲜血淋漓的一颗头颅,于是如此生猛地撞入眼中,让他们原本就仓惶亡命的心一震,顿时分寸一乱。
左顾右盼后,有人弃刀跪地,摇摇晃晃,状似恸哭,迅速被守备军捆了;有人却嗜血长笑,手中大刀一挥,继续拼死搏杀。
独孤无涧冷笑,扬手便扔了那头颅,飞身扑向那扬刀狂砍的大胡子。他看出来了,那人甚是凶猛,不是头目之类也多是最亡命的那种人。
区区一群逃犯而已,垂死挣扎。活路他已给了,不选的人,那便怨不得他了。
他哪里知道,在远处那密密荒林中崎岖山路上,还有两个人正悄悄逃亡。那女子伏在一个男子背上,转头望来,却只能见火光冲天树影重重。
此时已快跑到山下平地。图顾痛哼,哑了声音,“你干嘛?想掐死我不成?”
百草惴惴回头,这才意识到自己双手抓在他肩上,十指深扣,越发用力。她惊魂未定地想,刚才那一声长啸,是谁?分明便听不清那声音在说些什么,可为何她心惊肉跳?
她松了双手,感觉到手中湿意,顿时惊道,“你伤口裂开了!”
图顾一边跑,一边哼哼,“你最好能想办法帮我解毒,否则我杀了你!二殿下要是找到你,也迟早被你拖死!”
百草有些黯然,她这是哪里错了?
正想着,忽然黑暗里雪光一闪,图顾脸色一变,后退一步,矮身躲过了那一刀,顺便抖下背上的百草,迎上来者。
原来,还有几名守备军潜在此处。
百草倒退两步,跌坐在乱草中,她慌乱地后退几步,忽然听得后面有马嘶之声,转头一望,竟然看见一棵老树旁,系了两匹骏马。
她望一眼以一敌五的图顾,知道此时那五人的注意力尽在图顾身上,还来不及管她。她于是从地上爬起来,撩起长长裙幅,狠命打了一个结,以便自己能在最短的时间里冲向那两匹马。
还好,还好,她虽然怕苦怕累不愿学武功,却也被夏侯寒硬逼着学会了骑马。想不到今日,却能帮上她的大忙。
她跑过去,飞快地解开缰绳,踩上马蹬,翻身上马。那马受惊,扬蹄长嘶,腾跃剧烈,险些将百草从马背上掀下来。
好在百草学过骑术,双脚死命扣着马蹬,两只手牢牢握住缰绳,用力一夹马肚子,清喝一声,“驾!”
骏马扬蹄疾驰,冲向那厮杀得不可开交的六个人。
图顾转头,眼神一亮。这女人,终究还有点用。长刀砍来,他生生伸手拽住刀刃,用力一拖,继而反手一扬,夺过刀,杀了旁边一名守备军,适时快马冲来,几名守备军下意识地躲闪,图顾惊险之极地跃身上马,伏在百草身后,大吼一声,“走——”话音落,口中闷哼,吐出一口鲜血,喷在百草脖子里。
百草心惊,“你怎么了?”
图顾哪里有时间告诉她,他背上又挨了一刀,只是含糊了口中鲜血,伏在她背上道,“快走……朝廷已下杀无赦之令……百口莫辩……不要回头……”
说着,忍痛一拳击在那马肚子上,马受痛,载着二人狂奔而去。
天色已开始泛明,远处景物仍然模糊。
百草已不能明辨去路,只是好在这是山下平原,马匹畅通无阻,一意向前,倒也无所阻碍。
然而,追兵也是极其神速的。
百草感觉到身后隆隆马蹄声和闪闪火光时,是有些慌乱的,想转身望去,却被图顾拦住了,“不要回头……”
他们哪里知道,那神神叨叨的大胡子身中几处刀伤,已被生擒,所剩无几的流犯已纷纷缴械投降。
独孤无涧刚扔下手中长刀,便听人急急来报,“报!有逃犯向东面碧水而去。”
他闻言忽然怒不可遏,今夜死伤无数,好也罢坏也罢,全因这些亡命贼子而起,那不应怪他无情了。于是一把抓过缰绳,翻身上马,长臂一伸,“青鹰,取弓箭来!”
青鹰应声,翻身上马,从马后取了一柄长弓,掷过去,然后紧随独孤无涧而去。他知道,这群负隅顽抗的逃犯已彻底激怒独孤无涧。
风声猎猎,火光渐近。
百草感觉到身后的图顾呼吸沉沉,有种不祥的预感,急急道,“你不要睡……你不要睡啊……”
图顾不语。
倒是身后有呼声远至,“前方贼人,速速投降……”
百草急了,“要不……要不……我们……”
图顾却在这时沉沉说话了,“要不投降?今夜暴乱,无罪也已成有罪之身,杀头之罪,怎么投降?不准停!”
百草咬牙,下意识地驾驭着座下马匹。
独孤无涧眼一眯,松开缰绳,反手从马肚子一侧挂着的箭筒里抽出一支长箭来,码箭上弓,冷冷瞄准了前方那一骑。
不知死活!
东方破晓,火光明耀。长臂灌力,冷箭在弦,一触即发。
谁知,就在这一瞬间,前面那匹马上的人影一晃,那原本就摇摇欲坠的负伤男子竟身子一歪,险些从马上一头栽下,一个长发女子惊骇回首,急急伸出一只手揽住他,防他落下马去。
电光火石,惊鸿一瞥。红日破云而出。
独孤无涧浑身一抖,双指狠力一并,堪堪捏住了那蓄势待发的利箭。
曙光之中,那容颜为何如此熟悉?
不可能!不可能!
逃犯里面怎可能有她?
霎那间,他全身密密冷汗,臂力一松,弓箭微卸,座下马匹减速,他坐在马上恍如泥塑。
青鹰等人见此异样,纷纷策马,惊讶万分,“将军!”
而这时,前方那马匹却丝毫未停,越行越远。
独孤无涧愣了片刻,忽然扔了弓箭,一掌拍在马屁股上,疾冲而去。
惊鸿一瞥的错觉也好,深深压抑的思念也好,亦喜亦伤的不确定也好,统统化为一声长呼,冲出胸腔,“百草——”
众人愣住,一时回不过神来,眼睁睁看着独孤无涧策马疾驰而去。
那声音似乎从天外传来,穿破了层层叠叠的厚云。谁在叫她?
百草原本正被迎面射来的曙光晃花了眼,忽然听得这声呼喊,下意识地回头望去。
那一刻,她仍然有些眼花,有些头晕目眩。
那平原上策马而来的黑甲男子是谁?身姿昂扬,英气勃发,天边一柱曙光极亮,映亮了那张她好久好久不敢想起的一张容颜。
瞬间,她手脚冰冷。
惊鸿一瞥,错觉?她宁愿相信这是错觉,如此七零八碎不堪碰触的心,怎能面对如此措手不及不堪想象的重逢?
命运不可能如此可笑。
马依然跑得很快。她回头,忽然眼泪就涌了一脸,她咬牙一夹马肚子,让马跑得更快了。
她终于明白,自己脆弱成这般,不敢面对的伤永不会痊愈,轻轻一碰便让人只想到逃跑。哪怕,只是一个不能确定的错觉。
独孤无涧也想,这一定是错觉。
可那女子,却偏偏回了头。
那么,你到底是不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