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两茫茫(1 / 1)
夜色深深,风有些凉,天上似乎开始飘落雨丝。
一长队人马疾驰在官道上。
苏容容一直安静,马背很颠簸,她将脸颊轻轻贴在苏妙娘的背上,忽然说话了,声音有些哑,“姐姐,你在赌什么?”
苏妙娘没有说话。
苏容容继续道,“你知道,很多年前,娘也赌过一次。她赌爹是要她和我们,还是要月教。”
她轻轻叹口气,“结果娘赌输了。我从记事起,直到娘过世,从未见过娘笑。姐姐,若你也赌输了怎么办?”
然而,不等苏妙娘说话,一个声音就传来了:“她不会输。”
是与苏妙娘并肩而行的夏侯寒。
苏容容将脸转向另一面,冷冷不语。
夏侯寒却说了下去,很平稳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哀乐,“我能进去,便想好了退路。我死过两次,你们姐妹救过我两次,这条命我不会浪费。”
苏容容冷冷道,“我恨我当初救你。”
苏妙娘却忽然说话了,“看到了?”
夏侯寒道,“没有。”
苏妙娘道,“怎么办?”
夏侯寒冷冷一声,“忘了。”
他顿了顿,又道,“妙娘,你是女子,打打杀杀的事情,应该由男人去做。我还是那句话,苗疆,只能有圣女门!”
话音落,他扬起一鞭,狠狠抽去,骑下白马顿时撒蹄狂奔。
苏妙娘不再言语,抬头望向风雨中那没入黑暗的模糊背影。
她想起他第一次对她笑,清瘦而儒雅,会露出半颗小尖牙……
她想起他第一次对她说,六叶草的根加上蛇焰果的汁液和黄鹤花的花粉,煅烧七天七夜,配上黑火药,能制出毒烟弹,见血封喉……
她想起他第一次对她说,妙娘,你累不累?累就在家绣绣花,女子应该会些女红……
一生若只有一次赌,那么她生来便和她娘一样任性而搏命。
她却不知,驰骋在风雨中的夏侯寒,也想起很多很多往事。
两岁的百草,五岁的百草,九岁的百草,十五岁的百草,十七岁的百草……
他帮她洗头发,痒得她咯咯笑。她帮他缝补衣服,伏睡在案桌上……
相依为命和相濡以沫,都在那个大雪夜一夕颠覆。她从此消失,生死不知,爱和恨都变得不知所措,谁说过相忘于江湖?怎么相忘?
他也不知,已与他从此陌路的那个女子,此时正在千里之外的平州,忙着照顾另一个痛苦不堪的男人。
平州,麓山脚下,一个不知名的小小村落。
此时也在下雨。春雨细蒙蒙,原本贵如油,然而在锦城毒发的这个深夜,却显得有些萧条。
霜霜紧握了手里瓷瓶,瑟瑟地站在门口,脸色苍白,却无论如何不敢挑起那门帘,走进去。
锦城四肢被绑在床柱上,仰面躺在床榻上,万蚁噬心的痛苦和全身冻结的冰冷,让他疯狂挣扎,手脚被绑处都勒出了深深的血痕。痛苦的喊声,在这安静的夜里,显得特别刺耳。
“百草……放……放开我……”他呼哧呼哧地喘气,“……我忍忍……就好……你们……出去……”
百草绾起了长发,正背对着他,捏着一根淬过雄黄酒的长长银针,在灯烛上烧着,一面烧,一面急急问,“霜霜,药焙好了么?”
霜霜深呼吸一口气,这才抱着药瓶跑进来。虽然她忍了又忍,但还是忍不住望了一眼锦城,那平日挺秀而邪魅的绿眸男子,此时正如一只困兽般,被绑在床上,双眼充血,牙齿磨得咯咯响,全身覆满冰霜。
她心里抖了抖,不敢再看,哆哆嗦嗦把药瓶递给了百草,却是咬牙站在一旁,默默看着百草忙碌。
百草烧热了银针,便握着走向床上的锦城。
脐下一寸,银针破肤而入,几乎能听见那兹的一声。谢小桐不忍再看,却硬逼着自己看。
锦城全身抖了抖,大口喘着气,眸色有一刹那恢复了清明,他望着百草,似乎有些安静下来。
谢小桐这时忍不住惊叫起来,“冰化了,冰化了些……”
百草垂头,果然见那肚脐周围一圈的冰霜,似乎消融了些,她望向锦城,“好些吗?”
锦城勉强笑了一笑,“……怎么……不早遇见你……”话音未落,新一波的痛苦传来,他顿时咬紧牙关,兹兹作响,“谢小桐,……带着你小媳妇……滚出去……”
他才不要像怪物一样被几个人盯着。
谢小桐不知所措,望向百草,百草却道,“霜霜,药都烧开了么?”
霜霜赶紧点头。
百草看向谢小桐,“小桐,去,帮霜霜把木桶推进来。”
很快,热气腾腾的大木桶推了进来。谢小桐大汗淋漓地跑过来问,“美人姐姐,还要做什么?”
百草这时收了已结冰的银针,起身道,“解开绳子,脱了他衣服,扔药桶里去!霜霜,我们先出去。”
霜霜乖乖地点头,“嗯。”
锦城这时好了一些,顿时瞪大了眼,瞪着百草离开的背影,干嚎一声,“为什么要他给我……脱衣服?……喂,你是不是大夫,你怎么能……丢下病人……哎……”
百草转过头,“你是不是嫌不够痛苦?”
锦城顿时噤声。
谢小桐干笑两声,搓搓手,“师父,对不住啦。”
锦城咬牙切齿,“谢小桐,你等着,等着……”
谢小桐吐吐舌头,扮了个鬼脸,然后开始手脚麻利地扒锦城衣服。
滚热的药水,虽然刺鼻而难闻,但毫无疑问地,坐进去后,那从内至外的苦寒顿时缓解了好些,锦城长长吐一口气,身后传来百草的声音,“感觉怎么样?”
谢小桐跑了出去。
热气腾腾的屋里,只剩下百草和锦城。
百草搬了一只凳子,坐在药桶旁边,锦城背后,慢慢铺开了那一桌长长短短的银针。
锦城闭着眼,不语。
百草也不说话,执起一根银针,扎入锦城耳后。
锦城皱皱眉头,还是不语。
百草继续扎针。
渐渐的,锦城的头成了一个刺猬,一股股暖流却在他体内生发、汇聚、流窜,这让他的痛苦之色终于减轻了。
他忽然哑哑地开口,“你怎知这种蛊毒?”
“我在一本上古医书中看到过。”
“看来,当年的毒圣,果然名不虚传。”
百草淡淡笑了笑,“我爹爹写了很多书留给我,都是他毕生心血。”
锦城沉默了片刻,忽然道,“你记不记得我的太傅?”
百草道,“听你说过。”
锦城道,“我太傅其实是中原人。他爱我母亲,爱了一生。”
百草慢慢为他扎针,听着他缓缓说下去。
锦城睁开了眼,睫毛和眉毛上的冰霜已消融了许多,水珠滴落,他眨了眨眼,“我还未做质子时,并未见过太傅。在被遣去鲜国的前一天晚上,母亲带来了他,要我叫他太傅,并说他会陪着我。”
“被软禁鲜国的那些年,我问太傅,你为了什么?”
“太傅笑着说,我爱你母亲,我知道她不放心你。我说,我母亲爱的是我父王。太傅又笑着说,我知道,我当年很痛,后悔比你父亲晚一步遇上她。”
“我说,那你为何不回中原去?太傅说,我想看着她呀,看着她平安。王宫里有很多人说她妖女,还好你父亲很爱她,可我还是担心她有危险,所以我留在了连国。”
“我那时不知说什么好。太傅忽然叹气,说,锦城,你还不明白,爱一个人,是一件水深火热的事情。”
他说到这里,忽然伸出手,手腕一翻,捉住了肩上那只玉手。百草怔了怔,没有说话。
“我中毒九年,从来没有今年毒发这般幸福。太傅说的是,果然是水深火热的事。”
百草垂头,抽出手,缓缓道,“等药水冷下来,小桐会进来帮你敷上药膏,这三天你不要老是动不动就吼小桐,多睡觉,不要乱动,疼还是会疼,但不会那么冷入心脾。从此你要记得吃药,每日一粒,吃满三年,或许,蛊毒会推迟到三年发一次……”
锦城轻轻叹息,“我和太傅有些不一样,晚是晚了,但我喜欢的,从不会让人。”
他说着,眉头一皱,似乎有新一波的痛苦袭来。
百草转头喊,“小桐,快拿药膏进来!”
此后三日,锦城都挺在床上,全身裹满黑糊糊的药膏,被白布裹成一具尸体般。
谢小桐没事时,便坐在这具会骂人的尸体旁,听他骂人。
这少年脾气极好,总是笑眯眯对尸体说,“师父,美人姐姐说,你是病人。我不能和病人计较。”
锦城气得哼哼哧哧,吼着要百草来喂饭,他才肯吃饭。
百草无奈,依着他,一口一口喂了饭给他。锦城一边津津有味地吃,一边眨着恢复神采的绿眸说,“你给我讲个笑话吧。”
百草懒懒看他一眼,“你是不是觉得只中一种毒不够?”
锦城呲牙笑,牙齿白白的,“仙女,你看你熏制的草叶,擦了牙齿是多么白,我们拿去卖钱吧。”
百草一惊,这才猛然想起自己还在熏草叶,赶紧起了身,“霜霜,霜霜,来喂公子饭!”
锦城慌忙道,“我才不要那小丫头喂。”
百草转过头来看他,板起脸,“你不听话,我拆了你全身药膏,让你活活冷死!”
锦城咬牙恨恨,这女人,待他好了,待他好了,哼……
霜霜怯怯地走进来,怯怯地从百草手中接过饭碗,猫咪一样软软声道,“公子不想看到我,可以闭上眼。”
锦城瞄一眼百草离开的身影,冷哼一声,闭上了眼,张嘴吃饭。心里却想,这小丫头还善解人意呢。
三日后,锦城一早醒来,顿时觉得神清气爽,他知道毒发已结束,大为高兴,加上这次毒发没受太多折磨,精神极好,从床上跳起来,便吼着谢小桐为自己烧水洗澡。
洗了足足半个时辰,他才穿着百草为他做的那袍子,皱着眉头走了出来。
外面已是阳光明媚,百草和霜霜坐了院子里,说说笑笑地晾晒着药草。
他走出来时,正迎面见了霜霜笑得春花灿烂的脸,咦,这小丫头好像长胖了长白了,梳着两条小辫子,脸蛋红扑扑的像苹果一样,哪里还有初见时面黄肌瘦的可怜样。
他眯眯眼,这些日子这小丫头也算性子聪敏,手脚勤快,总能细声细语把百草逗得婉转一笑,这么一想,他便不那么讨厌这个累赘了。
可那个累赘一如既往地怕他。霜霜一见他走出来,立刻收了笑容,小心地道,“公子!”
百草转过身,看见锦城容光焕发,也感到高兴,迎了过去,“你好了?你好了?”
锦城轻笑,“托仙女的福。”
百草摇摇头,转身要走,却被他从后面拖住,拖了怀中去,“仙女,我这些日子好受苦,抱抱好不好?”
霜霜赶紧垂下了头,转过身不敢看。
百草红了脸挣开,低声道,“你胡闹什么,霜霜在呢……”
锦城要笑不笑,“她还是个小孩子,不要管……”
他话音未落,另一个小孩子的声音震天响起,“师父,你今日病好了,可要教我武功?”
锦城顿时垮了一张脸,转过身,果然见谢小桐屁颠颠地跑出屋子来。
“死孩子!”他低声咒骂。
百草笑,霜霜也嘁嘁笑。这农家院子里春意浓浓,阳光正好,百草想,也许这样的日子也不错。霜霜和小桐,都是多么可爱的孩子。
同是阳光灿烂的通州,天鹰行馆,风尘仆仆的独孤无涧,却是满脸阴云密布。
“七叔如何?”
初一赶紧道,“七叔毫发未伤,只是这些日子来,那寒肺的老毛病似乎越来越厉害了,日夜咳得不停。”
独孤无涧站起身来,“我去看看。”
第六院厢房。
独孤无涧还未踏进门,就听见七叔的咳嗽声,走进去,便见七叔一张青白消瘦的脸,好几个月不见,这老人越发垂垂老矣。他心里一沉,那寒肺的宿疾,只怕是会要了这老人的命去。
“七叔,堡主回来了。”
初一的话音刚落,七叔抬头,便看见门口出现一个人影,那明媚阳光顿时被那人影遮住,衬得那人影更是高大。
黑衣黑甲的独孤无涧,远道归来,历经战火洗涤,他虽容色不变,可额角却又多了一道伤疤。
七叔眼睛一亮,撑着要坐起来,“无涧……”
独孤无涧赶紧走到床边,坐下,扶了七叔坐起来,“初一,拿热参水来。”
喝下一口热热的参水,七叔喘口气,上上下下看了独孤无涧一眼,喃喃道,“平安回来就好,平安回来就好。”
独孤无涧开门见山问,“夏侯寒有没有对你怎样?”
七叔藏在棉被中的右手抖了抖,面上却笑着道,“没有。他毕竟吃过我做的饭,穿过我做的衣,怎么会害我?”
独孤无涧眸色冷冷,“他会不会害人,七叔比我清楚。”
“无涧……”
七叔刚开口,却被独孤无涧打断,“七叔,你想说,别去苗疆?”
七叔叹气,“无涧,你比我清楚,你若带人去苗疆,会有更多无辜的人死去……咳咳……”
独孤无涧沉默。七叔说的是实话,若他要杀去苗疆,必定有更多的人死伤。
他想起那塞北战场上,荒草被鲜血浸染,秃鹫在天空中盘旋,那些死去的战士,睁眼望着蓝天,却再也说不出话来,有些还不过是十六七岁的孩子。
七叔转目望向了窗外,“你当初怎么报复夏侯寒,怎么报复小小姐,你也比我清楚……咳咳……就算父债女偿……七叔没有说话,也知道拦不住你……”
独孤无涧垂目,心中那抹沉痛被唤醒,像一把利刀,缓缓割开。
“你是个好孩子……”七叔颤颤伸出左手,抚过独孤无涧冷冷的脸,眼中忽然有了泪光,“七叔也一直知道,你很苦……咳咳……咳……你现在是朝廷的大将军,如果独孤庄主地下有知,一定会骄傲……”
“可是七叔求求你……小小姐如今生死不知,七叔已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老爷……咳咳咳……寒儿他此次来,只是想看一眼小小姐是否安好而已……”
独孤无涧忽然道,“她很平安。”
七叔怔了怔。
独孤无涧声音沉沉,“她选了她想要的生活。”
七叔笑了,浑浊的泪却流出来,叹气,“如果一切可以重来该多好……”
独孤无涧起身,面目冷然,看向七叔,“七叔,我此番回来,便是要解散天鹰堡,我既已入朝堂,自然不便再与江湖牵扯不清。我已答应王爷,代管锋将军从此驻守边关,边境苦寒,无涧不能带七叔同往。不过无涧会送七叔到京城去,住进肃王府,七叔放心,有王爷照拂,便如无涧在你身边一般。”
七叔心里叹气。他哪里还能活到那天。
但是他欣慰地一笑,“七叔知道你对七叔好。”
独孤无涧扶了他睡下,“七叔,别担心,我会叫白管事陪着你,下棋,听曲,你想做什么都行。”
七叔点点头,深深看了独孤无涧一眼,沉重地阖上了眼,“无涧,若有一日,你再看到小小姐,别再伤她。错的是老爷,不是她。”
独孤无涧手一抖,牵过棉被,为七叔盖上,便转身离去了。
他转身的一瞬间,并不知道七叔睁开眼,一滴眼泪从眼角流下。他更不知道,七叔藏在棉被中的右手掌中,有若隐若现的青色。
夏侯寒终究是恨七叔当年救起独孤无涧,可七叔却再也不忍心那仇恨错缘再深一层了。
七叔缓缓吐口气,如释重负。
夜深。
连城岭上,天鹰堡。
独孤无涧已上了山。不过几月时间,从冬到春,大山上一切如旧,该绿的绿,该红的红。
独孤无涧夜来无眠,披了寒衣慢慢踱步。
停下脚步时,他抬头,果然见“沉香居”三个字,在头顶上微微闪光。
沉香居里,漆黑一片。
点起一灯如豆,一寸一寸照亮那熟悉又生离的房间。
海棠锦枕,蔓花床帐,都是百草喜欢的淡淡红色。锦被是白色的,绣了一朵一朵的碎花,床前还放着百草最爱穿的玉合色彩绣拖鞋。
宝翠那丫头,将这里打扫得很干净。
可物是人非。
往事像潮水一般哗啦扑来。
她哭,她闹,她一颦一笑和温软身子都似乎还在昨天,可他知道,他和她之间已隔了一条银河。
想起那日幽城,她和那个绿眸男子离开,毫不犹豫,毫无眷恋,他终于明白,他和那大雪之夜的夏侯寒一般无二,作茧自缚。
忽然,他就累得抬起不起头,于是吹了灯,趴在那桌上,昏昏睡去。
黑暗中忽然又看见西雀在哭,许多人倒下,血流成江河,他被江河冲得东倒西歪,不能自拔,百草一身白衣白裙,默然站在岸上,他向她伸出手,她转身离去……
血水滔天,冲了过来,他孤身一人,忽然想起母亲,可母亲在大火中挣扎,他只能痛哭流涕……
一夜惊梦,醒来时天色已大明。
他收整情绪,理了理衣服,想起那塞北苍茫大地浩瀚长空,终是明白,那里更适合他生活下去。
刚走出门,却看见初一默默走来。
“堡主,七叔昨夜咯血,大夫抢救不及,一早便去了。”
独孤无涧身子晃了晃,扶住了门。
“大夫还说,七叔临终说,请堡主答应他。”
山上长风吹过,初一终究不忍抬眼去看,独孤无涧那深深黑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