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变(1 / 1)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地过着。
这个不知名的小村落,甚至比沙家庄和凤凰镇还要偏僻安静。
百草近来的笑容越发多了,虽然都是淡淡的,她很喜欢霜霜,手把手地教霜霜识药、做药。
至于谢小桐,整天就更忙了。他跟着锦城学武功,又或是跟着锦城入山去打猎,又或是到集市上去办事买东西,又或是上山去砍柴。但是他非常快乐,尤其是在晚饭后,锦城扔他在院子练马步练到深夜那段时辰,霜霜总是要偷偷塞给他一个馒头,又或是果子什么的。
锦城睁只眼,闭只眼。
十日后。
这一晚,锦城心情好,围着院子里站马步的谢小桐转了几圈,笑嘻嘻问,“谢小桐,你是不是想赶紧长大呀?”
谢小桐看见他这师父笑就发毛,蹲着马步,惴惴不安地侧脸看锦城,“啊?”
锦城道,“这样吧,谢小桐,若你十八岁前做了一件我很满意的事,你十八岁时,我便将霜霜作主许给你如何?反正她也没有父母。”
谢小桐一听,眼睛就亮了,嘴巴都笑歪了,“师父,真的真的?”
锦城似笑非笑,从谢小桐怀中取了霜霜给的苹果,放了在谢小桐头顶上,“真的。站好了,下盘扎稳了,今晚这果子要是落了,你就别想娶你小媳妇了!”
谢小桐苦着脸,不敢乱动。他就知道,他这怪师父一说话,就好多圈套。
锦城抬眼,却看见霜霜站在门边看着他们,她刚洗了头发,披散着发,湿漉漉地遮了半边脸,看不清什么表情,眼睛却很亮。
她见锦城看过来,似乎又害怕了,赶紧转身回屋了。
锦城道,“我说谢小桐,你怎么就喜欢这种小绵羊。”
说着,他摇头叹气向屋子里走去,不想才走了两步,一个苹果就咕噜噜滚落到他脚边。他嘴角抽了抽,“谢小桐,看样子你是娶不成媳妇……”
但没等他说完,谢小桐的声音结结巴巴传来,“师……师父,人……”
谢小桐眼中有些骇意,“有……怪人……”
锦城一惊,蓦然觉得身后有股冷意迫来,耳侧感得有微微风声,下意识地一个转身,一把拖了谢小桐过来。
夜色中雪光微闪,刚才谢小桐站的那地方,一蓬冷针弹过,忽忽飞去,钉在了地上。
谢小桐吓出了一身冷汗。
这时,他口中那怪人也缓缓踱进了院子,冷冷道,“皇弟,找你真不容易啊。”
玄铁面具,暗紫锦袍,右手上戴硕大一颗紫色宝石戒指,在夜色中泛着妖异诡秘的光。
锦城面色顿冷,绿眸点燃两簇火焰。他终究不能如愿以偿,过平静的生活。
皇弟?谢小桐望望锦城,那个面具男人是在叫他师父么?
锦城却不看他,推一把他,“进屋去。”
谢小桐也嗅到了危险的气息,掉头就往屋里跑,但刚转身,他就愣住了,百草和霜霜已被一个红衣男人用刀押着,慢慢走出来了。
霜霜缩着身子,紧紧靠着百草,而百草一见那面具男人,便打了个冷噤。
锦城转身一看,脸色蓦变,九刀向来是十二杀手中最冷血的一个。他望向那面具男人,咬牙,“你若伤她半丝头发,你想要的东西,便永远得不到。”
面具男人眼中寒光闪闪,似乎有揶揄的冷笑,“皇弟,看不出你还是个情种。”他负手而立,“我想要什么?锦城。”
这时,十二箫像只苍白的幽灵,从夜色中飘出,垂首站在他身后。紧接着,一个身着青衣的瘦脸男人也慢慢走出夜色,他走路的姿势很怪,似乎在飘一样。
四羽。轻功好如会飞的羽毛一般。
锦城心中一沉。他大哥这次看来是势在必行,起码带了三个红宫杀手来中原捉他。
他冷冷看着那面具男人,“我没有兵权。”
面具男人道,“那是因为蒙恩还没找到你。”
锦城道,“我不要。”
面具男人道,“你必须要。”他冷笑,“锦城,父王死了。”
锦城身子一晃。
死了,死了?他有多少年没回过连国,没见过父王了?他承认这些年来,他心里是怨他父亲的,五个儿子,为何偏偏是他偏偏是他?尽管那一年,那个是他父亲的男人重伤在床,几乎无法进食,可母妃哭得多伤心,但那男人终究是狠心送了他去那敌国,让他受尽磨难和凌辱。
可忽然那个男人死了。他甚至不能想象,那个男人这些年心力交瘁,已老成什么样。
面具男人缓缓道,“父王已半月不上朝。噶玛巴对群臣说,父王抱恙,可我知道,父王死了。”他低声叹气,“他早该死了,苦苦撑这么久,我都替他老人家累。你说那老不死是不是老糊涂了,我是老大,老三老四老五全都死了,你说皇位不传我传谁?难道留给三皇叔?”
锦城又是一惊,垂下的拳头都捏紧了,厉目望向那面具男人,“你……”
面具男人轻轻摇头,“你想错了,老四可不是我杀的,他是三皇叔杀的。”
他继续道,“三皇叔这个人真是不甘寂寞,快要憋不住了,父王的死骗不了大家多久。可是你知道父王的兵权去了哪里?”他冷冷看一眼锦城,“蒙恩代为执掌。”
锦城听到这里,终于明白了,垂头冷冷道,“连国二王子死了很多年了。”
面具男人道,“可偏偏蒙恩到处寻找连国二王子!”
锦城干脆道,“我无意皇位。”
面具男人忽然声音一扬,厉声道,“可蒙恩对你有意!”他咬牙冷笑,“或者说,父王对你有意。锦城,我真是小看了父王当年的心思。”
锦城有些不解,眉头一皱。
那面具男人却转目瞅向百草,“又是这个女人?”他语气中含了冷冷轻蔑,“独孤无涧不要了?转手送给你了?”
百草闻言,顿时心中如刀刮过,痛得发颤,抬头望向那面具男人,目色清冷,手指甲几乎掐进手心里。
霜霜感觉到被百草抓得生疼,抬头望她,惴惴如小鹿般,又有些惊讶。
锦城努力控制着自己发抖的手,冷青着一张脸,“我要自由,你要兵权。”
面具男人哼哼冷笑,“我还要蒙恩的命,逆我者亡。没有蒙恩,噶玛巴就是纸老虎。”
锦城终于大怒,怒极而笑,“好得很,我的命要不要?”
面具男人却伸手一指百草,“皇弟,你要冷静。你看你现在,拖家带口多不容易,那女人,还有那小丫头,你说我送她们进军营里去鞠躬尽瘁好不好?”他想了想,又摇头,“要不送到独孤无涧那里去赌一赌?中原的大将军啊,啧啧,金玄豫那狐狸,这些年真是用心良苦。”
百草垂头,长发遮了半边脸。那面具男人说的话很奇怪,有些她明白,有些她并不明白。可是她听得最清楚的,是独孤无涧四个字,那四个字,像猫爪子,一下一下挠着她的心。
锦城怒笑,毛发倒竖,脚下一沉,脚底一片泥土顿时裂开。
这时,十二箫不声不响举起了墨绿长箫,轻轻送到唇边。锦城变色,顿时收回脚来。
面具男人难得地轻笑,“皇弟,冷静。为兄有很多办法让她们生不如死。”
是的。十二箫的箫声,他能运功抵御,可百草三人却毫无抵御之力。
以一敌四,他终究只能垂首,退步,轻吐一口气,“我要怎么做?”
面具男人冷道,“五日。你的女人,我只能保证五日毫发无伤,五日之后,城西白花林,我要见兵符,和蒙恩的人头。”
锦城冷道,“之后?”
面具男人侧身,淡漠道,“母亲临死前,我答应过她,无论如何不取你命。锦城,沧粟山你可还记得?我允许你带着你的女人住进去。”
沧粟山?长秋宫?终生囚禁。
锦城沉默,终于说话,“好。你记清楚你说的话。别逼我。”
“两个都带走。”面具男人转身,“蒙恩应在平州。”话音落,人已隐没入黑暗中。
锦城抬头,看了一眼四羽,忽然开口,“四羽,鹅毛飞起来有多快?”
四羽面容如蒙灰的石刻一般,仿佛没有血肉,一声不吭走过来,和九刀一人一边,押了百草和霜霜就走。
锦城嘴唇抽了抽。
谢小桐眼睛瞪得雪亮,咬得嘴唇乌紫,但是他站在锦城身边,也强忍住不动。他早明白一个道理,当自己都不能自保时,妄图救别人,不过是白搭上一条命。
他要留着命。
百草走到锦城身边,忽然站住了,望着锦城,很久才一笑,“对不起,又拖累你。”
霜霜紧紧抿着嘴,单薄的身子有些发抖。
锦城也笑了,“习惯了。”
百草忽然倾身,张开双臂,便抱住了锦城,脸颊蹭过他温热的脖子,声音如呢喃,“记得每日吃药。别乱杀人,尤其是对你好的人。我真的能保护自己,从此不拖累你。对不起,锦城。”
霜霜别过脸,不好多看。
锦城轻叹,拥了百草在怀中,嘴唇蹭过她耳边,“我原本无争,沧粟山终年覆雪,却也不是寸草不生。你记住,上上策,是等我来。”
百草离开锦城的怀抱,牵了霜霜的手,转身随了那二人离开,不再回头。
霜霜抬头,看见百草流泪,她伸出手,便拂过那刚落下的泪水,软声道,“霜霜会替公子保护你。”她回头看一眼谢小桐,展齿一笑。
夜很深,安静得发冷。
谢小桐一直呆呆的。
直到锦城喊他,“小桐。”
谢小桐一怔,锦城从来只叫他谢小桐。
锦城道,“你怕不怕死?”
谢小桐沉默,似乎一夜间长大许多,“师父你说过,要看为什么而死。”
锦城伸手揉揉他的头发,终于一笑。“好。走,进屋睡觉。”
这一夜,身处京城的独孤无涧也是辗转难眠。肃王府。他站在三个灵位前,发呆。
塞北一役,战功彪炳,原本对他以传奇之姿列入朝堂的颇多争议,顿时被浇灭。连长孙青云也再找不到说词。
从此,天下第一堡泯灭于江湖,而朝堂中多了一名铁血将军。天鹰马场已由金玄豫另行安排人接管。天鹰堡一千铁甲雄鹰,这些年一路打拼江山下来,还剩下不到七百名武士。除了三百名自愿追随独孤无涧戍守边城,两百名被金玄豫编入军船坞做事,五十名留守天鹰堡,其余剩下一百余名,流散江湖,就此另谋人生。
独孤无涧从不觉得惋惜,他只觉得很累,累得只想去那苍茫边境,每天过重复的生活,不用思考。
有一瞬间他想起很久以前,那时他还是锦衣玉食的世家子弟,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站在高高山涯上,看白云悠悠,仿佛觉得那命运就在手掌中。
时间是个好东西,终究让愚蠢的人明白,人在命运手掌中。
青烟寥寥,三个灵位都静默。
他垂头,轻声,“七叔,我答应你。但若有一朝,夏侯寒出现在我眼前,我不得不杀之。别怪我。”
转身,却见默立已久的金玄豫。
金玄豫走过来,默然上了三柱香,忽然开口,“不多留几日?管子邑伤已好,他在幽城……”
独孤无涧打断他的话,“圣旨已下,迟早要走。”
金玄豫转身过来,淡淡一笑,“我若烦了,便携了杏花汾和青梅酿来幽城。那鬼地方,可买不到纯酿的杏花汾。”
独孤无涧终于看他,目色中有微微暖意,“王爷,边关终究不甚清静,王爷还是多保重。”
金玄豫又笑,“天音院我可给你留着。”
独孤无涧眉心微挑,转身,“好。”
金玄豫终于叹气,“真不找她了?”
独孤无涧道,“不。”人已走出房门。
一室清冷,金玄豫怔怔半晌,忽然苦笑,想起一个人。是啊,不如不找,各自安好。
他却不知,他惊鸿一瞥般在心头想起的那个女人,此时正在清河州的一处民舍里,温柔含笑,轻轻哼着歌曲,拍着怀中那小小婴儿睡去。
小家伙睡梦中有红红的脸儿,偶尔哼哼一声,咂着小嘴又睡过去,他的世界,还美好得没有半丝瑕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