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血鸾心苑(下)(1 / 1)
独孤无涧自然知道这人便是云那伽口中的国师禹。
他想知道的是,谁,让西雀如此张惶失措?
谁,让西雀不敢抗衡只是拼命惊逃?
努国有一种专门生长于贫瘠之地的树,名炽焰红杨,树高数丈,枝干粗大,叶却不茂盛,但于黑夜里栖息一个人,鸟瞰地上万物,却是比瞭望台还好不过的地方了。
刚才,独孤无涧便正栖身在鸾心苑外一株炽焰红杨上,思忖着等候侍卫换班时,混进鸾心苑,才好寻找西雀。
谁知,竟见了那惊心一幕。
西雀衣不蔽体,挥舞长刀,杀出血淋淋一条生路,践尸狂奔,完全似一个亡命之徒。
上古九天阙一派,便独剩他和西雀两名遗世弟子。以西雀的身手,什么人让她视如洪水猛兽?
正犹疑之间,西雀竟倾力长啸,那般悲愤绝望悚然惊心,他终于忍不住,飞身跃下,堪堪从那国师禹手中,救出西雀。
如今虽是弓弩灼灼虎豹眈眈四面楚歌,但也只能以变应变,而应变之首,他要明白,西雀为何如此惧怕国师禹。
“端木禹。”西雀已然定神,缓缓穿上那侍卫外衣,“我九天阙一门,开宗三百年来,第一个被师父逐出师门的弟子!也是……”
她眼中恨意如锥,抬起手来,冷冷一指傲然长立的端木禹,“也是我九天阙一门三百年来,弑师第一人!”
是的,婆婆虽非他亲手杀死,可若非他重伤婆婆,婆婆怎会宿毒发作,回天无力,郁郁而终。
独孤无涧恍惚想起,师父古木生在世时,有一次笑嘻嘻对他说,“你那师母,老便老了,还如少时好胜,连徒弟也要比我多收一个。哎哎哎小子你可要好好练功,来日我可不能输给那老太婆……”
此时猛然忆起,又闻西雀之言,惊极。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国师禹,竟然与他同出一门,虽是分出同一门下的两大派系,但想必身手绝艳,甚至连西雀不能抗之。
因为九天阙一派,人数虽极少,但从来出惊世高手。
又难怪,三年来,努国强占领土,蚕食小国,所向披靡。
独孤无涧心念电闪,面色却依然冰冷,垂在身旁的拳头微握,隐有骨节喀喀声。忽然触及冰凉柔软,正心中有异,却感觉到西雀的手正轻轻掰开他的拳头,借着衣服的遮挡,一笔一划地在手心中写字。
这时,端木禹忽然一笑,眉心那蛇印已转为暗红,衬了那苍白得几乎发青的脸色,细目中光芒犀然,竟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九天阙向来分赤魂、玄魄二派。历代传闻,二派决战,从来是玄魄一派胜多。西雀你可还记得,我端木禹曾在那老太婆面前发誓,誓要战胜玄魄弟子!”
他垂下头去,漫不经心地转转手腕,袖口处青光一闪,却难以看清是为何物。
“独孤无涧,幸会幸会!”他抬起头来,轻笑,“很久以前,我就想杀你了。”
独孤无涧没什么表情,淡淡道,“赤魂和玄魄,虽武功路数大异,但原本同根所生同门相传,我不喜欢做这同室操戈的蠢事,贻笑千秋。不过,若是赤魂一派有人欺师灭祖折杀恩师,玄魄一派清理门户,自当责无旁贷。”
他目色一厉,直刺端木禹眉心蛇印。西雀在他手心中暗暗写了两个字。
杀蛇!
西雀却忽然笑了,弯下腰,从容而优雅地拾起地上长刀。
她身上那侍卫外衣虽是男装,但由于是短衣,长度只及她大腿。此刻她那一双玉光粉艳的长腿,便正裸露在塞北苍冷的长风中和男人雪亮的目色下,那长刀正在滴血,一滴血落到腿上,竟无端炫目。
“是呀,清理门户。”她千娇百媚地笑,刀指端木禹,眼神已森森。
端木禹面色一白,更如失血一般,目中泣血,忽然咬牙冷笑,凄凄如鬼魅声,“好!好!好一个清理门户,赫颜西雀,我这些年爱你真是值得!”
说着,蓦然发丝根根倒竖,金袍如同鼓风一般膨胀,端木禹已一跃而起。顿时,一股厉风卷来,黑沙漫天,兵甲哗啦后撤,独孤无涧微一眯眼,西雀已飞快地一个旋身,拎刀站至他背后,与他相背而战。
很好,她已成功地激怒端木禹。再则,她业已很久不开杀戒,因为总怕无涧哥哥厌她血腥。今日一战,这些侍卫正好足够她一慰手中长刀。
独孤无涧已拔地而起,如一柄利箭,冲进半空中那一片黑沙。
西雀清声一喝,长刀如虹,影如幻花,洒向那密密侍卫群中。
顿时。
血光四溅,哀鸿遍野。
屋脊上一排弓弩手傻了,令声未下,弓箭无眼,如何能在那一片混乱中分清敌我?
他们更傻的是,居高临下,鸾心苑中眨眼间兵荒马乱。很多年后,还有幸存者犹然记得那一夜浴血之景。
那绝色女子肤脂雪艳发似黑缎,却如嗜血修罗杀人如麻,踏尸饮血披荆斩棘!
更让人骇然的是,那男子与国师一战,地上冷石龟裂,顶上瓦砾颤颤,天地间似乎刮起一股大风,吹得人目不能视鼻不能呼,只能见半空中一团黑影难分难解。
九天阙……
是怎样一个门派?
忽然,那金色人影蓦然腾空,抽身退后,翻身立于屋脊之上。十步开外,一株海碗粗细的炽焰红杨拦腰而折,携风呼啸而来,直飞向独孤无涧。
独孤无涧随即落足屋脊之上,身体一沉,堪堪接住那飞来凶木的一端。
端木禹冷笑,欺掌而下,狠狠拍在另一端。只听嚯嚯之声,木屑乱溅木条横飞,一只肉掌竟有如铁铸,劈开树身,咄咄逼向独孤无涧。
独孤无涧蹭蹭后退,木屑漫天,纷纷化为刀刃,扑面而来,生疼不已。电光火石间,却闻西雀惊呼,“小心!”
果然,穷图匕现。木屑将尽时,数点寒光,上下排成一列,直斥而来。
端木禹袖间那青光一闪,他终于明白是为何物。
独孤无涧大喝一声,一掌拍开断木,偏身一闪,却不料端木禹狠毒如斯,毒针为假,厉掌为真,随行之后,一掌拍下,独孤无涧脚下一滑,险些跌下屋脊。
“无涧哥哥!”西雀分身乏术,惊呼一声,不料背后挨了一刀,顿时痛哼,鲜血淋漓。
端木禹闻声竟足下一顿,厉声道,“留活口!设阵!”
独孤无涧唇边渗血,脚下一错,掌影幻化,开始漫天盖地,一时如千掌观音,又如万影魔障,仿佛普天之下,无不是掌影,而人已不复存在。
端木禹一愣,玄魄的千影错骨?
低喝一声,眉间蛇印已色如滴血,犹如已活,蠢蠢欲动,蛇头狰狞,张开了獠牙。
此时,下面兵甲哗哗,侍卫们已聚拢分散,转眼形成一诡异阵形,将西雀团团围至中央,虎视眈眈,而并不先发制人。
西雀冷笑了,师出一门,阵法可是她的大爱。难道端木禹不知道么?不过是想拖住她而又不杀她而已。
小小“聚灵阵”而已。
忽然思及什么,脸色一变,糟了。
端木禹善用诡阵,那邑城之外……
三国同盟,数万军士,人够多,刀够利,如此条件下最好用的,杀伤力最强的,便是那天下奇阵极乐大阵!
而援军无法入城,那她和无涧哥哥岂不是要战竭而亡?难怪端木禹如此从容,势与独孤无涧大战至亡,原来他早有安排,不管谁发动突袭,想进邑城,唯有垒尸前行。
如此一想,西雀便慌了。若真是如此,二人之力,终有力竭之时,想放援军进城,必须有人带领群军破阵。玄魄一派向来武功大成,高于赤魂,可论及玄门阵法,赤魂却首当其冲。
她和独孤无涧,必须全部活着冲出去!
这么想着,面色一凛,仰首长呼,“无涧哥哥,杀蛇!人血饲之!”
话音落,提刀冲向聚灵阵的法门之人。
端木禹在掌影包围下,已渐落下风。此时闻声,猛然心如刀绞。
他爱的女人,他爱进骨髓的那个女人,竟如此迫切地索命而来。她是世上最了解他弱点的人,三年前骗他入大火,三年后依然置他于死地,毫不犹豫。
他顿时肝胆俱裂,厉声长嚎:“西雀,你如此负我——”
恍然间,独孤无涧惊见他眉心间红光一闪,那蛇印竟幻化出千万条蛇影,张牙舞爪地扑向他漫天掌影。
明明为虚影,却不知为何触掌便如蛇噬,痛入骨髓。
盘古蛇噬?
独孤无涧终于明白,西雀为何惊惧之。想必,端木禹早已是花想容无法制服之人。
赤魂和玄魄两派,虽同出九天阙一门。但历来在武功、玄阵、兵法,甚至权术上拼争不休,并乐此不疲。由此,两派的武功之底从未袒露,常常是闻其传世之功而到决战时才能以身试之。
赤魂的盘古蛇噬,便如玄魄的千影错骨,明明皆是虚影,却招招为实,实为异曲同工的恐怖。
盘古蛇噬更狠更霸道,却也伤人伤身。因为每一条蛇影,都是主人的精血,砍一支,便伤一分。每次发功后,发功之人都有如虚脱。
独孤无涧面色冷白,忆起师父当年描述,顿悟杀蛇为何意。
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功夫最能聚集内力,一击必杀?
玄魄的无命印。
伤人亦伤身。
师父曾感叹,往往最伤人的,也伤自己。伤人几分,伤己几分。
由是,他出道以来,从未用过无命印。
蛇影如焰火,包围独孤无涧,熊熊燃烧,凡有掌影处,必有蛇影。
弓弩手已全部石化。
此时,西雀大喝一声,一刀斩下那守住关键法门的侍卫之头,足下一点,跃身而起,踩着那断头侍卫犹然冒血的断颈,一身鲜血地冲上屋脊。
彼时,一条人影正从蛇影掌影中飞出,掌影霎那消失,夜空中却闪出一道白光。
白光哗的扩大,转瞬已化为千万箭矢般,绚丽夺目,杀气腾腾,以万马奔腾之势,直冲端木禹。只一眨眼,那千万箭矢又聚为一道厉光,仿佛开天辟地,锥向端木禹眉间。
万蛇震怒,挺身而上。
无命印!
西雀咬牙,足下刚立于屋檐上,便挥刀割向右臂,内力一逼,鲜血顿时喷溅,直取端木禹眉心。
端木禹,这人便是世间大患,必除之!
一切都在电光火石间。
端木禹来不及震惊,已见那血色白光辟天而来。无命印巨大的吸力,压得他无法疾退,只是凄厉长啸,“西雀——”
“噗”的一声,红光四射,万蛇哀鸣,粉身碎骨。
端木禹如破败布人,后退几步,跌坐在屋檐上,加上为独孤无涧掌影所伤,连喷几口黑血。抬目起来,竟连眼角和耳中也缓缓渗血,厉鬼一般,盯着西雀。
独孤无涧也力竭而落,跌落在屋脊上,面色淡金,连连咳嗽,口角流血,身上被蛇咬噬的伤口,处处渗血。
西雀顾不得止臂上之血,只是慌忙扑向独孤无涧。
“无命印”比“盘古蛇噬”更伤人。她知道。
历来赤魂与玄魄之战,都是拼命而为。
此刻,卯时整。
哈尔巴拉大门起兵,正水深火热。
而邑城五里之外,荒烟蔓草,爆炸四起,中原浩浩大军,深陷极乐大阵。
鲜国与巨邺族之后援,正如滚滚潮水,在即将破晓的大漠长空之下,卷土而来。
端木禹笑了。牙间黑血斑斑。
笑得骄傲,痛苦,悲愤而决绝。
“猜猜,你们的援军何时破城?”他缓声道,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众人惊见,国师大人竟发色尽白,连眉色也如雪,偏偏眼中泣血,如魔似鬼。
“从此刻起,”他轻声道,“西雀,我不仅杀他,也杀你!”
说完,目色一厉,“放毒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