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 八十二 蜡炬成灰(1 / 1)
天边陡然又横贯过一道闪电,宇文拓将林陌扶起,只见她脸上又是泥水,又是雨水,衣衫上斑斑点点,全是血渍,腹部染红了一大块,鲜血还在汩汩流出,忙欲封她血脉,不料指力到处,竟似毫无作用,只感她身躯越来越冷,不禁一呆,自己的手也忽然发冷。
罗成颤声道:“大哥,你……你快救救她啊。”他胸中一凛,心道:“是,我一定要救她回转,自己可不能慌慌张张。”拨开贴在她前额的几绺湿漉漉的乌发,又擦了她脸上沾的泥水,抬手在“神封”“天枢”两穴一触,果觉她气息虽无,但体内仍留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怪异真气,略微定下神来,便问罗成:“能自己走吗?”罗成血流虽则不少,原也是外伤居多,闻言茫然点了点头。宇文拓横抱起林陌身躯,站起道:“赶紧跟我回府!”
他心中怦怦乱震,一径奔回府中卧房,反手掩上门,将林陌放在榻上,扯开她上身衣衫,只见纤细腰肢上一片血肉模糊,数处创口均是极深,肋下旧伤也已迸裂,心里又悔又痛,忙取了几枚仙莲子,嚼碎了喂进她口中,又打了热水来,小心擦去她身上血渍污泥,一面在那伤处使出风沙甘霖术,另一手移至她膻中穴,将真气注入。
以往他使用疗伤法术,总是见效极快,这时却迟迟不见伤口愈合,真气源源不断注入她体内,竟尔无处留驻,转瞬便即散去,原本残留的那一丝真气也是越来越弱,他心直往下沉,忽然想:“神器之中,唯独女娲石素以救死扶伤之能著称,该当请小雪过来。”想到适才自己心绪大乱,竟把此事忘了,不禁暗自自责,忙拉过被子将林陌盖好,起身去寻小雪。
小雪听闻这事,也是吓了一跳,快步随他来到卧榻之前,跪坐下来,伸手揭开薄被,待看到伤处,亦不免心惊肉跳,轻轻“啊”了一声。她打小便能治疗些小伤小患,虽不知道是何原因,只当是自己体质特异,但若能教别人破涕为笑,心内总是高兴。此时更是潜心冥想,决心要救林陌性命,不多时,掌心便现出一片淡蓝色的柔和光晕,合上双眼,将细小手掌移至林陌身上。
过了一会,那光芒变得更加柔和,几处创口越来越小,渐渐合拢,转眼之间,竟至平坦,继而连数点疤痕也都去了,肌肤柔腻光洁,一如往常。不一会,林陌睫毛忽的一颤,樱口微张,似要醒来,宇文拓霎时又是喜慰,又是感激,充塞胸臆,心想:“小雪待我们这番大恩大德,真不知要如何报答才好。”忽见小雪掌中蓝光暗弱闪烁,那单薄身躯微微一晃,便欲向后栽倒,连忙伸手扶稳了她,急道:“这是怎么啦?”
小雪坐稳在地,胸口起伏,两手握成拳头,放在膝上,竟在一直瑟瑟发抖,终于无法忍耐,泣不成声道:“还是不行……宇文大哥,小雪真是没用……没,没办法救林姐姐……”
她声音柔细,听在宇文拓耳中,却如晴天霹雳一般,半晌,方说道:“你是女娲石……怎会救不了她?若是你都不行,还有谁能?”后一句却像是对自己说的。小雪抽泣道:“不知道哪里不对……我只能延得她一时性命……但……”
莽苍夜色中,风雨交作,吹的窗格乱震,几根蜡烛呼得被风吹灭,小雪咬着下唇,忍声抽泣。一时间,宇文拓只感浑身发冷,喉中苦涩,竟是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向来总觉无论遇到什么难事,都有解决之道,便如补天之路,上达苍穹,虽则惨烈,却犹有可为。这时才怔怔想道:人世间万般愁苦无奈,原来都是出自人力有限,天命难违。
忽然手背被碰了碰,低头望去,林陌正慢慢睁开双目,忙将她襟口合上,抱坐起身,感她身躯依然甚凉,但也有了几分温热。
林陌道:“姑娘,多谢你救我。”小雪摇头抽泣道:“别……别谢我……”吸了吸气,又小声道:“……大约……只能支持到天亮……”林陌感到握住自己的手忽然一颤,抬头望去,只见宇文拓定定望着小雪,目中悲苦不胜,这般眼神自己从未见过,知他实是绝望到了极处,心里一阵酸楚,将头偎在他胸前,说道:“……多亏了这位姑娘……方才我看见你,还以为到了鬼门关,那些小鬼扮成你耍我玩儿……”想到此处,又觉上苍终究待自己不薄,紧紧反握住宇文拓手。
小雪看二人情状,感同身受,愈发难过,擦擦眼泪道:“小雪不打扰你们……你们多说说话……”便自起身,快步离去。
窗外雨声凄迷,二人静静相依,烛台上灯油哔啵一声炸开,心里都是一颤,林陌小声道:“现在是几时了?”宇文拓望着她脸,强抑伤心,说道:“快过三更。”林陌叹道:“倒是真快。”这时离天亮只有两个时辰,两人都不由得想,走过的路再是漫长,这一刻终究还是要看见尽头了。
林陌依偎在他怀中,开口道:“我不在的时候,你把女娲石找到啦,那神农鼎呢?”宇文拓心道:“到这时候,我若显出难过,她岂不更加不得欢喜。”说道:“你放心,神农鼎也在。”林陌微笑道:“那就好。”低头望去,只见自己一身衣裙血渍斑斑,泥泞不堪,暗自摇头,嗔道:“瞧我这身衣服,脏也脏死啦。”宇文拓道:“我去给你找件干净的。”林陌想了想,说道:“再替我寻些钗环首饰,胭脂水粉之类的来好么?我用一用便还给别人。”宇文拓心里一酸:“但要你说的事,我怎会不依。”便微笑道:“你稍等一会。”林陌嫣然一笑,点了点头。
宇文拓喂她喝了几口热水,服侍她躺好,自走了出去。太师府中丫鬟仆婢本就不多,近来又多散去,只有厨房的李妈还在。半夜里李妈和丈夫惊见太师来访,更没想到他是要借那些东西,慌忙去寻,但她一把年纪,早不用那些胭脂水粉,两夫妻也是犯难,转念一想,便翻箱倒柜,将几十年前新婚带来的嫁妆翻了出来,果有几件姑娘家的新衣,压在箱底从未舍得穿过,竟还有些金钗玉镯,陈年胭脂,便另包成一包全给了他。
宇文拓谢过二人,回到房中,扶林陌坐起,帮她除去衣衫,换上新的。林陌脸颊微微发热,轻声道:“还得替我谢谢他们啦。”打开那包裹,捡出一支金钗,将一头乌发挽起别住。宇文拓见那些首饰式样已极为老旧,心里更是难过,替她整理一番,说道:“这些太旧了,以后我再给你买些新的。”林陌笑道:“好,那要多给我买些,我就喜欢金银珠宝。”心里却痴痴想道:“若真有以后,便是只有一天、两天,该有多好……”又道:“那位大娘把珍藏了这么多年的东西都拿出来借给我,我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当年人家不也是个年轻的新嫁娘……”
说到这里,她自己一呆,只见宇文拓面容也是一滞,显是也想到两人一场婚约,终成泡影,连忙强作喜色,不再继续说下去,转而打开那胭脂盒。不料年月太久,胭脂早就干了,只得用指甲轻轻挑了一点,抹在唇上,抬头问道:“怎样?”宇文拓搂紧她道:“真好看。”林陌笑道:“这话说得好顺口,你跟多少人说过?给我面镜子照一照。”宇文拓取过桌上铜镜,林陌向镜中望去,只见镜中人面色苍白,唇上却是一抹鲜红,像极了傀儡戏中扮的女鬼,心里一酸,险些掉下泪来,忙一咬牙,展颜笑道:“好啦!”示意宇文拓放回铜镜,却趁机偏过脸去,用手背将唇上胭脂偷偷擦干净了。宇文拓早瞧得分明,心里凄然一片,也只装作不知。
林陌说了几句话,便是疲累之极,闭上眼睛,道:“怎么又困了。”宇文拓道:“阿陌,不要睡着。”林陌轻轻嗯了一声,道:“我也不想睡着,你和我说说话好了,我听着。”宇文拓看着她眼睫在下眼睑上投下一层暗影,心头一阵恍惚,只觉虽将她抱在怀里,即刻她却又要离自己而去。林陌以为他是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打起精神道:“就和我说一说山海经里的故事罢,我很爱听你说那个。”
宇文拓道:“好。”忽想起当日江南普济禅院的半山腰上,两人并肩而坐,说起山海轶事,林陌听得很认真,时不时有些问题,他便一一解答,那天仿佛还没过去多久,而今却要天人永隔,心里悲伤一时竟要难以抑制。林陌慢慢睁开眼睛,道:“怎么啦?快说呀。”他连忙挤出一丝笑容,道:“嗯。我是想了一想从何处开始。”林陌看他故作欢颜,也是心如刀绞,连忙低头闭眼,强自忍耐。
这时外面雨已经快停了,忽听窗外传来一阵幽幽哭声,继而啼哭的人不止一个,又夹杂着男子喝骂。宇文拓大是奇怪,心想:“我家里怎会有人半夜哭闹?”林陌本已昏昏欲睡,听到那些哭泣声,说道:“那是怎么回事,你去看看。”宇文拓道:“由他们闹,我哪里也不去,就陪着你。”夜幕之中,哭声越来越大,声声断肠,好像真有什么极凄惨的事,林陌听得浑身发冷,皱眉道:“不……还是去看看的好。”宇文拓心头一紧,知她垂危之时,着实听不得人哀哭,说道:“我去去便回,你先休息一会。”
他一径循着哭声快步走去,踏入后院,心下不由一凛。陈靖仇跪在地上,一年轻姑娘软软躺在他怀中,依稀便是曾有过一面之缘的拓跋玉儿。只听陈靖仇一边嚎啕哭泣,一边对小雪骂道:“你为什么要杀玉儿姐姐!”小雪也跪在一旁,已是上气不接下气,边哭边道:“陈哥哥,不是我,我没有……”
陈靖仇泪如泉涌,颤声道:“你是被那个宇文太师慑了心魂了!玉儿姐姐她……她人那么好,冒着危险来劝你回到我们身边,你竟下此毒手……你……你还是我认识的于小雪么……”小雪心底纯善,本来就不善言辞,当此伤心欲绝之际,更加难以分说,只是一直哭泣。
宇文拓大皱眉头,走上近前,说道:“你怎会在我府里。这位拓跋姑娘又是怎么回事?”陈靖仇看见他来,眼睛忽然瞪大,硬生生逼住眼泪,骂道:“妖瞳,你竟还有脸问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不是你唆使的小雪杀了玉儿姐姐?到此时还要假扮无辜?”
宇文拓被他一通指责,心里莫名其妙,厉声道:“荒谬!我要杀她一个小姑娘作甚么?小雪姑娘更加不可能,你不去寻找真凶,却在这里大呼小叫,有何意义?”陈靖仇一怔,说道:“玉儿姐姐死在你这里,凶手除了你们,还能是谁?刚才我赶来时,正看见小雪抱着她尸身,可不就是她做的么?”
林陌躺在床上,望着窗边烛台出神。数枝蜡烛经风一吹,只余了一根,那一星烛火十分暗弱,绕着灯芯微微打颤,忽而光芒一绽,终于也烧到了尽头。屋内一片漆黑,哭声却越发响亮起来,她心里一阵害怕,将双手捂住耳朵,哭骂之声却仍从屋外幽幽传入耳中,直似追魂索命,惶然想:“我已经到了阴司了吗?”无论如何也不愿再待在屋内,强支起身子,扶墙循声而去,待看见宇文拓背影,心中一暖,连忙跌跌撞撞走了过去。
宇文拓听见脚步声,回头一看,急道:“怎么出来了,外面风大。”忙伸臂将她揽在怀中。林陌抱住他腰间,心中安定下来,回头看见院中陈靖仇等人,亦觉惊诧。
陈靖仇手指宇文拓,转向小雪道:“你从前真是个好姑娘,我们三人一起度过了多少难关,这妖瞳……究竟耍了什么诡计诱骗于你?弄得你心性大变,偷走神农鼎不说,还做下如此灭绝人性的事?”
被私心爱慕的人冤枉痛骂,小雪伤心欲绝,分辩道:“陈哥哥,你听我说,我带走神农鼎是因为……”陈靖仇怒道:“住口!玉儿姐姐临终前让我莫要怪罪于你……是,我要信守诺言,不找你报仇,可是……可是我心里永远都会记得,是谁害死了她!”
林陌见他们纠缠不清,只感无聊,低声道:“小雪从前是,现在自然更是个好姑娘,不过是有人有眼无珠,不识得她。”陈靖仇怒道:“你说甚么!”林陌道:“我瞧那位玉儿姑娘好像是中了雷电一类的小法术,敢问小雪姑娘……可会得金系秘术?”陈靖仇一愣,随即断然道:“她离开我们这么久,定然是妖瞳教给她的了。”
宇文拓心中亦生厌烦,冷冷道:“你为何一口咬定是小雪姑娘杀人?笑话,哪有凶手跪在尸体边哭泣不去,偏生等你来捉个正着的道理?我虽不知真凶是谁,但这府中戒备森严,是谁带这位姑娘不知不觉混进来的,此人多半便是凶手。你方才自己也说了,同小雪姑娘曾是生死与共的同伴,该当清楚她为人,却为何如此不加信任?”
陈靖仇被他一番话说得语塞,偏又觉这个大恶人句句强词夺理,叫人难以反驳,茫然看向怀中,只见拓跋玉儿一双秀目紧紧闭拢,眼角下泪痕未干,临死犹深具憾恨。
他与拓跋玉儿,小雪三人同行,不知不觉,已对那明艳豪爽的异族少女生出情意,不料天有不测,还未待自己剖白心意,这美丽少女竟惨死此间,顿时眼圈又是一阵发热。抬起头来,只见宇文拓同林陌二人相依相偎,立在夜幕之中,如同优昙花寂然绽放,心里更是悲愤不已,想道:“单看这两人样貌,谁能想到心肠竟是如此的歹毒呢?”
他秉性温弱文雅,这时虽已痛恨拓林二人至极,却搜肠刮肚也想不出什么恶毒的话,但见林陌闭着双眼,好像站也站不稳似的,旁若无人地贴在宇文拓身上,不由得瞪着她,狠狠骂道:“怎么这样不要脸!”
宇文拓怒道:“你说谁!”抬手便是一击。陈靖仇胸口陡地受了他一记破空气劲,气血巨震,向后跌出,正撞在几步之外的院墙上。宇文拓也不看他,只冷声道:“暂不同你为难,速速出去。”
陈靖仇一言不发,坐起擦了擦唇角鲜血,便即站起,将拓跋玉儿尸身打横抱了,目中直射出恨意,盯着二人,一字一句地说道:“像你们这样……是决计不会有好下场的!”
此话既似诅咒,又似断言,宇文拓心魂一震,强抑怒气,低声道:“快滚!”林陌眼睁一线,瞥向陈靖仇,心里却觉好笑:“今我至此,有下场可言么?还用得着你费心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