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五十六 冠盖云集(1 / 1)
是日便是八月十五,此时节气已至中秋,夏末暑气却仍未全然散去,江都城下澄江似练,天高云淡,早发丹桂巷角飘香,城中早起的贩夫走卒已然上工,同往日一无不同之处。
罗成昨夜颇有些疲累,回房后倒头便是黑甜一觉。第二天起了个大早,他心内七分的跃跃欲试中,又不免掺了三分忐忑不安,洗漱一番,结束停当,踱至正堂,却见众人已齐聚于此,面上不禁微微一红,忙拱手道:“小弟让各位师兄师姐久等啦。”
燕云十八骑之首是个名唤赵如风的汉子,本坐在一旁细细擦拭自己那把快刀,见他进来,忙站起身道:“公子何须多礼。靠山王这次弄得十分神秘,提前放下口信,说比武地点在城外,但具体在何处,今日方要遣人告知。”罗成奇道:“城里便有现成教场,这不是舍近求远么。”话一说完,心里蓦地透亮,料想今日定有场恶战,保不准便是尸山血海,若将会场放至城中,反倒诸多不便了。
众人面面相觑,心内一时全想到此事,面色都凝重起来。那使一对银钩的女郎白薇浅浅一笑,说道:“这位杨兄弟很有些麻烦仇家,大会上人多眼杂,还须得改换下装扮,方才我们便在说此事。”罗成一愣,说道:“那还不简单,弄些泥巴涂一涂便是。”林陌转头望着宇文拓道:“你瞧,英雄所见略同。”二人相视一笑,只听白薇道:“只怕这样反倒更显眼了,不如弄些假胡髯粘上。”说罢朝那矮胖汉子微笑望去。那汉子单名一个艮字,为人十分老实,见她看向自己,立刻知晓自己千辛万苦蓄出的络腮胡须怕是眼看不保,不由得心疼起来,暗暗偏过头去,向后缩了缩。林陌笑道:“白姐姐,莫要为难汤大哥啦。”自取刀割下一束垂发,走到厨房,将头发卷了卷放在灶边,端起烧水铜釜向下一按,那束柔顺乌发立刻烤焦卷曲起来。
众人见她捧着一把烤干变硬的假胡须回来,都笑道:“这可像得很了。”林陌便取了胶水,一根一根小心粘在宇文拓腮边颏下,又修剪一番,不一会儿取过一面铜镜,在宇文拓面前一摆,笑道:“你看。”众人一同看去,只见他腮边唇上加了胡髯,将脸型遮住,乍一眼望去果然判若两人。罗成摸了摸自己下巴,赞道:“好像更加威武了些。”林陌笑道:“那也给你粘上些。”罗成咳了一声,忙摆手道:“这可不用麻烦了。”
话音刚落,门口守卫的甲士便传有人求见。罗成点头道:“有请。”俄顷,一青衣布帽的汉子走近前来,躬身至地,便站直了朗声道:“比武会场设在城北十里开外的铜陵山下,请罗世子与诸位自行启程,前往该处。祝世子殿下一展神威,旗开得胜,勇夺魁首。”罗成扬眉笑道:“好口彩,赏!”赵如风迈前两步,将预备好的钱袋递与那人。那人也不推辞,接过钱袋,微笑还礼道:“口信带到,在下告退。”罗成手向前一摆,微笑道:“请便。”目送那人走出院落,将弯刀握在手中,回身道:“那咱们现在便走罢。”众人齐声慨然应喏。
行了一程,便已看见不少衣饰显贵的世家子弟,带同大队随从也往北而去,罗成有些认得,有些也叫不出名号,便向赵、白、汤等人询问。来到江都这些时日,赵如风早带领其余数人将诸家武士的底细打探得一清二白,此时便同他并肩而行,一一指点与他听。路上更有许多江湖草莽之士,料想是去看热闹的。罗成仔细张望,只不见秦琼程咬金王伯当等人。
江都城南临扬子江,西接大运河,东面一马平川,唯有北边丘陵起伏,地形多变。临近铜陵山下,只听大道两旁马匹嘶鸣,人声鼎沸,好一番珠车接踵,冠盖云集景象。抬目看去,迎面开出一条大道,直引向山峰间筑起的一座高大牌楼,欲入场者皆须在此牌楼下报明身份,但查点官员也不严厉,随口说出个来历,写下名号略略一看便放进入,逢到持有拜帖的诸亲贵公子,更是直接放行。饶是如此,此间足有三四千人之多,不少便排队等在了那牌楼外。
临近会场,宇文拓忽然脚步一顿,皱起眉头。林陌见他神色有异,便轻声问道:“怎么啦?”宇文拓低声道:“女娲石不久前似乎经过了此处。”林陌闻听他察觉到女娲石气息,心下亦是一凛,旋即笑道:“那如今我们想偷个懒不进去,都是不成了。”苦苦追寻女娲石许久,如今终于捕捉到真神石的一丝气息,宇文拓也觉欣喜,点头道:“是啊。”便拉了她手走到幽州众人身后,静待放行。林陌放眼四顾,低声道:“杨林老儿打得好如意算盘,你瞧若在谷中伏下硝石火炮,到时点燃,再把守住出入通道,这许多人拥挤起来,可有活路?”宇文拓道:“将会场选在此处,固然利于火攻,但在场之人多有身负奇术者,若会水象秘术,便也不足为惧,只怕靠山王早想到此节,还另有安排。”
林陌向那摩肩接踵的江湖豪客望去,挑眉轻笑道:“天下英雄,入我彀中。靠山王老千岁果然了得,这场客请得好大的手笔。”宇文拓微微一笑,转眼已有两名典仪官员走来,单领着幽州诸人走入会场。
穿过那牌楼下,一片阔大广场跃入眼帘。广场尽头是座秀丽山峰,山势虽不甚高,却有俯瞰之势。峰下依山搭起一坐北朝南的高台。台上摆着几张太师椅,并一应刀枪陈设,中间单供起两支乌金棍棒,却是一长一短,众人都知,那便是水火囚龙棒,在靠山王杨林手中南征北讨已有数十年之久,威名赫赫。台上又设了几座矮几,其上用红布盖着些物事。席棚后迎风挑起一面巨大金线豹尾纛旗,上书大隋国姓“杨”。
主试官杨林所居高台右面,又起了一座楼台,比之略矮,却不类中土式样,上置胡床,铺了银灰鼠皮垫子。宇文拓道:“原来是那人的座位。”林陌脸一红,小声嗔道:“可别同我提那浑人的名字。”宇文拓微笑道:“那你得留些神,莫又让他给看见了。”
那两座高台以下,围着场地两旁沿南北向搭建了许多简易帐幕,遮起日头,中间虚设座位,棚后亦挑起纛旗,引路官员带领众人,经走向西首第二座,只见白帜黑纛上书大字“罗”,纛尾上缀了十三颗星辰,便是北平王府徽记。众人走至帐前,那两名官员便即躬身退去。宇文拓向左边那座空帐幕张望去,只见旗上绣的是个“窦”字。而北平府右边下首处依次又有“王”,“孟”,“齐”等帐幕,有些尚空,有些已有人进入。
对面东首第一位帐幕离主试高台最近,却挑起一面硕大的蓝帜黑纛,一篆字“李”迎风猎猎飘扬。唐公李渊之母为先文帝独孤皇后胞姐,算起来李渊还是今上的姑表兄弟,故而尤见亲厚。约略数去,统共三十四五座帐幕。广场另一端稀稀疏疏种了些矮树,简陋围出一大片空地,观战的江湖草莽便都集中在此处。
时辰尚早,罗成不欲落座,自抱臂站在棚下,却听对面一阵动静,打眼望去,原是那李姓帐幕下人头攒动,足足站了四五十号人。当先一青年贵介公子,率众按剑走入,那面貌再是熟悉不过,便是秦王李世民。他身边却还随着另一少年公子,背转着身子,看不清样貌,望之身材十分瘦小,个头比李世民尚矮了一截,衣饰却是一般的华贵。他心中一凛,低声问道:“那一位是……”赵如风低声道:“赵王,李元霸。”
罗成点了点头,凝目向那帐下望去,只见李世民在主位上坐下,含笑望着弟弟,那李元霸转过身,看着身后数人一同抬着两件巨物走上近前,扬手蓦地将其上盖着的靛蓝绒布一掀,布下露出两柄巨大金锤。那锤显然极重,抬锤数人气喘吁吁,早露疲态,李元霸随手便提起一柄,在手中打了几个转,竟好似握着支轻飘飘的毛笔,全然不当一回事。李世民侧过身子,略微颔首示意,那几人忙将另一柄巨锤也放在地上,退立一旁。李世民又似开口温言说了几句什么,李元霸便放下手中那金锤,走到他身边另一座位上坐下。众人这才看清他面目,原来竟与其兄那副英俊面貌迥然相异,不但生的黝黑干枯,面黄肌瘦,仿佛长年吃不饱饭似的,那副招风耳,雷公嘴,更是叫人见了心里直摇头。他却闲不住,只坐了一会便又拿起金锤转动把玩。
林陌见他如此神力,心中也觉惊讶,走至罗成身后,低声道:“你觉他怎样?”罗成涩声道:“那两柄大锤,我大约也能举起……但决不能像他这样毫不费力,运转自如。”宇文拓道:“也莫要怕他,再怎么天生力大无穷,也可在招式上取胜。”罗成道:“嗯。”
日头渐高,场中人渐渐多了起来。帐幕中多半已坐下了人。北平府下首帐幕姓王,此时也是人进人出,宇文拓站在棚后,心中一动,侧目望去,并不见不老不慈四僧身影。忽听许多人微露惊讶赞叹之声,合在一起声音颇是响亮,便也走上前几步,但见一名三十出头的青年,身罩一领金丝轻甲,手按长剑,阔步经过,径钻入左手不远处帐幕中,他身后跟着一男一女,那女子正是窦线娘,一身淡红色萱华柔甲,头插凤羽,腰缠璎珞,足蹬一双凤纹绣叶错金靴,愈发衬得风姿标致,行止停匀,其中更有妩媚三分,英气三分,只是一张俏脸冷冰冰的,跟在其兄身后,目不斜视,并无表情。
场中赞叹若有一半是为她而发,另一半无疑都是为了她身边并排而行那男子。当时场中两三千人,想的几乎都是一件事:世间竟还有如此巨汉!那人脸孔黑如锅底,身材极高极壮,便如一座小山似的,经过之处,便投下一大片阴影,众人无不须抬头仰视。宇文拓身量本来颇高,站在此人面前,大约也只到他肋下,心里也是暗自惊叹。
林陌小声问身旁站立的白薇:“这人是谁?”白薇压低声音道:“他便是夏国公手下第一猛将刘黑闼。据说外家功夫登峰造极,无人可敌。”林陌噫了一声,说道:“瞧他样貌,只怕当真极难打倒,但若说登峰造极无人匹敌,却也未必。”嘴唇向对面李姓帐幕处一努。白薇知她意指那瘦小如猴的李元霸,点头笑道:“说的是。”
不一会儿,人群中又是一阵骚动,几千双眼睛齐向主试高台下望去,只见一名老者带着几人负手走来,那老者须发花白,却是根根怒指如戟,威风凛凛,头顶锐日紫金冠,腰悬琥珀龙纹配,气度显贵,更有一股慑人威势,不用问,自然是主试官靠山王杨林了。与他并肩而行一人作苦行僧打扮,布衣芒鞋,身材极其消瘦,脸孔似都凹陷了下去,那双眼中却是光华流转,宝相庄严。林陌心中一惊,疑道:“他难道就是……”宇文拓接道:“西域神僧,枼罗什。”也细细打量去,只觉此人深不可测,自己一时竟也看不透他底细。
杨林与枼罗什身后,还跟了两名青年将领,一人是天宝将军宇文成都,另一人腰挎一柄缀满宝石的马刀,身系皮甲,头戴雉尾白狐皮帽,拓、林二人看的分明,正是那日在江都郊外遇上的沙陀国金帐王子静律朵。
那些人行至台前,便即分开,杨林,宇文成都,并同御史裴蕴等人缓步步上主考官高台,静律朵自带了随从往一旁陪试楼上走去。林陌往宇文拓身后退了一步,撇撇嘴小声道:“穿成这样,他竟不嫌日头毒辣。”宇文拓道:“你再取笑他。”她立刻绷起脸,一点也不敢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