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四十九 迷楼镜影(1 / 1)
宇文拓心中微凛,竟也觉这朵金花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见过。正思索间,忽而听得不远处似有极细微一声响动,不待多想,抬手一指便朝那方向点去。只听嗤的一声,墙角柜门大开,字帖卷轴哗啦啦全洒了出来,一人影倏地窜出,扬手撒出一把暗器。宇文拓将林陌往身后一拉,横掌推去,十余枚暗器在半空中停了一停,随后叮叮当当全掉在地上。那人身子一拧,单足点地,疾向后跃,宇文拓掌风忽变,转瞬已迫至他身前,却听那人低声一笑:“你我也算故人,何必一见面就打打杀杀。”他心里一惊,收住了手。那人理了理头发,又扯了扯裙裾,缓缓站直身子。
两人借着昏暗烛火看去,只见此人一身绛红掐花衫裙,芙蓉如面,绿鬓如云,年纪已不甚轻,但也是个丰姿端丽的美貌妇人。宇文拓见这人未作道姑妆扮,腰间却别着一柄马尾拂尘,不禁暗暗生奇:“这女人是谁?我何曾见过她了?”林陌看了看那妇人,又看了看宇文拓,更是全然摸不着头脑。
那美妇却不理二人目中疑惑,扬眉笑道:“我当是谁人深夜在此地柔情蜜意,卿卿我我,杨拓,你这小子竟然也长这么大了。”林陌听她语带讥刺,心生不悦,轻哼一声,皱眉道:“阁下究竟何人?既是深更半夜,偷偷摸摸藏在这里作甚么?”那妇人转而打量她,一双美目微微一亮,点头轻叹道:“越国公若尚在人间,必当十分欣慰。”忽又笑道:“但他对杨拓你寄予厚望,若是知道你连太师都不想做了,八成要气得活过来哩。”
宇文拓听这妇人对自己以旧日姓名相称,又忽然提到杨素,心念微动,但时日已久,记忆模糊,他也不能十分确定,疑道:“你是红拂?”那美妇笑道:“阿拓,你是不是早忘了我叫什么名字,只记得起红拂女这无趣之极的称号?太师府那柄旧拂尘已经十多年不归我张出尘管啦。”她笑了一笑,却望向林陌,葱管般的手指冲宇文拓遥遥一点,说道:“当日你这位杨太师还是个嫩生生的毛头小子,话虽然少,可比现在懂礼貌的多啦。我给他送饭送菜,还知道说谢谢呢。”
林陌听得心中越发纳闷,伸出纤纤柔荑,牵住宇文拓右手,斜瞥着那张出尘,问道:“不要卖关子,她是谁呀?”张出尘轻轻笑道:“我原先是太师府里许多女人中的一个……”林陌心中一凉,俏脸发白,杀意陡生。宇文拓握住她手心,说道:“她是我师父身边执拂尘的侍妾。当年有个叫李靖的年轻人前来府上拜访,她对其一见倾心,便乘着夜半无人,逃出了太师府,同那李靖私奔去了。”
他直陈其事,话中颇不客气,张出尘却毫无愧色,微微笑道:“他那日一袭布衣,侃侃而谈,越国公却没了当年的志向,只愿安度晚年而已,叫人好生失望,我慕他雄才,星夜拜访,自此伴他三山五岳,好不快活。况且太师府姬妾侍婢成百上千,走脱了一个小小的张出尘,自然也不算甚么。”宇文拓冷冷道:“师父他老人家气量宽宏,当年知晓你逃走,也只一笑置之,反说要成人之美,更没遣人去追拿。今日你潜入这行宫密道,却是意欲何为?”
张出尘道:“杨拓,我同你十多年不见,原想一叙故人情谊,没想到你问东问西,还是同当年一样不近人情。”说罢螓首轻摇,连连叹息。林陌却忍不住噗哧一笑,说道:“稀奇的紧,我还从没听说过,有些人的故人情谊是要用毒镖暗器叙的。自己跟别人跑了,时隔多年,还巴望着苦主的徒弟来叫她声姨娘么?”张出尘登时大怒,娥眉上竖,美目生寒,厉声道:“我早嫁与靖哥为妻,有夫之妇,岂容你这丫头胡言乱语,辱我名节!”林陌歉然笑道:“原来该称呼您一声李夫人,夫人同尊夫学得一手妙手空空的好功夫,不知此番身入宝山,顺走了甚么好东西?或者是尊夫让你前来行刺皇上的?”
张出尘冷笑道:“行刺我可万万不敢。不过是听说此处宝物甚多,前来开开眼界。”宇文拓和林陌对视一眼,心里都想:“莫不是又一个来找女娲石的。”那张出尘却道:“对了,方才倒是碰巧看见了件好东西。”说罢背过身走向一处柜子,抬手在架上拨了拨,抽出一窄小卷轴,含笑向二人递了过来。
宇文拓不知她是何意思,接过那画卷,将其徐徐展开,林陌靠在他身边,借着暗弱烛光一同看去。待看到那画中所绘何物,两人顿时都是一怔,只见纸张泛黄,图中一宫装丽人长发委地,露出一截嫩藕般的玉臂,正对镜梳妆,镜中人目如秋水,眉比远山,脸若朝霞,观其面貌,赫然竟同林陌一模一样,只是年岁比她大了些,而慵懒娇媚之态犹有过之,落款处一行工笔小楷:开皇十五年余忆丽华于洛阳,却未直署姓名。宇文拓心中微震,暗想:“大约是陈叔宝被俘后在洛阳追忆阿陌她娘亲时画的。”
张出尘见林陌目不转睛盯着那画瞧,笑道:“杨拓,你还真是屡屡出人意表,杨广当年都没碰到过一根指头,你倒又是抱又是亲的。”说话不停,右手却疾抽出拂尘,一招横扫千军朝林陌拂来。她虽是女子,劲力竟然十分猛烈,白氂上贯罡气,根根横如铁棍,林陌不敢硬接,扔下那画,翻身跃向一旁。宇文拓看得分明,伸手将那马尾一把拽住,一提一送,根根尘尾登时断开飞散。张出尘受他真气一激,五脏齐震,几欲吐血,赶紧撤手弃了那光秃秃的拂尘柄。
林陌正待上前擒住她,却忽见她右手捏了个法诀,左手二指相并,搭在右腕上,心里一惊,只听张出尘清叱一声,双手齐沉,右腕上红光耀目,两侧放置珍宝的格架应声倾倒,光洁花梨木上蓦然生出无数荆棘藤条,纠缠错生,直向二人铺天盖地围了过来。宇文拓左臂抱住林陌向后一跃,右手抽剑劈去,剑气所至,无数藤条瞬间枯萎在地,枯叶木刺蔓延满路,那张出尘却没了踪影,二人心底作恼,连忙疾步追出。
罗成同窦线娘一头闯入迷楼,侧耳听去,大队追兵停在外面,不敢进入,却把守住出口,将一座迷楼团团围住,只得硬着头皮往深处走。楼中果然恍若桂殿兰宫,举目但见轩窗掩映,雕栏玉砌,处处香消兰麝,中人欲醉,偏生左一道门,右一堵墙,又浑非正南正北,不一会便辨不明方向。但听绣幄之中,许多屋子里若有人声,二人不敢贸然进入,只得绕行。
罗成本欲心里记住道路,无奈这迷楼甚大,路又极多极乱,楼梯一会儿向上,一会儿又折向下,竟全然记不清楚来路。忽见迎面两人快步走来,罗窦二人顿时把心提到了嗓子眼,仔细一看,只见镜中一男一女形容惊惶,步伐甚促,才知是一面硕大铜镜杵在对面,清清楚楚照出了自己身影。
两人都松了一口气,罗成抚胸道:“吓死我啦。”窦线娘小声道:“如今我们可怎么才能出去。”罗成想了想,道:“恐怕宇文成都不久就要带人追进来,我看还是先躲躲。”窦线娘四处张望,急道:“这条路竟是死的,还得往回走。”罗成道:“好。”手往铜镜上一按,忽感无处着力,竟往前栽去。
窦线娘刚往回走了两步,却不见罗成跟上,奇道:“小……”回头一看,身后空空荡荡,镜子里只余自己一人,心里当下大是骇异,急道:“你在哪呀!”四下望去,更无岔道,她心觉那镜子必有古怪,大着胆子朝上摸去,不料手指还未碰到镜面,那铜镜忽而一侧,一双手从中伸出,一把抓住她臂膀,将她拽了进去。她吓得险些大叫出声,却见罗成气喘吁吁站在身旁,说道:“大小姐,你别叫大声,想把人都招来么?”她心内一宽,压低声音怒道:“小淫贼,你作死啊!”罗成斜眼指指身旁,说道:“这镜子原来是个暗门。我瞧这里倒是挺隐蔽。”
二人只闻扑鼻一阵兰芷芳香,这屋四壁无窗,并无半个人影,却是玉烛高烧,灯火通明。地上摆着乌檀高桌条案,桌边数张黑木月牙凳,凳腿间饰以彩穗。墙角一溜黑木大柜,柜门三彩,正对着一漆亮屏风,屏上牡丹初绽,嵌了玉石、象牙、罗甸。正面墙上一幅大画,画中众仕女扑蝶嬉戏,以为春日游乐。一旁又挂着一张条幅,幅上好几行字,顺着看下去,写的是:宫木阴浓燕子飞,兴衰自古漫成悲。他日迷楼更好景,宫中吐艳恋红辉。
两人不知这是杨广兴发时所作的迷楼歌,窦线娘心里念了念,小声道:“这诗好不好我是看不出,但似乎总有些不祥之气。”罗成深以为然。二人绕过那屏风,屏风后一张大床,罗帷四垂,织着暗花锦绣,却平平整整,不似有人躺过。窦线娘道:“这处屋子如此华丽,怎得没人来住?”罗成道:“迷楼这么大,哪能户户满人。”忽然听得外面许多人脚步急促,朝着这里一路走来,隐隐约约听得宇文成都的声音。两人顿时汗流脊背,朝四周望去,更无别门可出,窦线娘惊慌难抑,催道:“他怎么这么快就追到这里,我们快出去!”罗成急道:“不成,这条路是死的,一出去岂不被他逮个正着?”窦线娘道:“那你说怎么办?留在这里还不是送死?”罗成心念急转,耳听宇文成都等人越来越近,只觉再借个脑袋也不够用,忽然灵机一动,道:“有办法啦!”
窦线娘忙道:“什么办法?”罗成奔至屏风外,吹熄了灯火,又掐灭床边大半火烛,只留了一两支,说道:“大小姐,还得委屈你一下。”放下床畔帷幔,自己和身滚入,盖上被子,冲她招手道:“你快过来!”窦线娘又惊又怒,脸颊霎时飞起红云,胜似落霞,骂道:“你这小淫贼,戏耍本小姐么!”罗成见她磨蹭,心内焦躁,怒道:“好啊,你不过来,就等着一起被宇文成都逮住关大牢!”
窦线娘心乱如麻,宇文成都低声吩咐属下的声音几已可闻,终于横了一条心,揭开锦帐钻了进去。罗成连声谢天谢地,说道:“大小姐你放心,这事我若对别人说起,害你嫁不出去,叫我天打雷劈,永世不得超生。”窦线娘本就委屈,感到他身上少年男子的气息,越发心烦意乱,冷冷哼道:“用不着发毒誓,你敢对别人说半个字,姑娘我就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捅你个对穿。”罗成道:“好好,麻烦你把衣服脱了。”窦线娘大怒,低声叱道:“想死么!”罗成怒道:“我可是救人救己,不然宇文成都进来一搜便搜出来啦!你快把头发也散开,假装是宫里女人,说几句狠话把他轰走。”见她还在犹豫,罗成索性闭紧双目,将被子拉到头顶,冷冷道:“你放一百个心,本少爷绝不会偷看你。”听他这么一说,窦线娘更是气得喉咙发堵,莹莹泪珠在眼眶中滚来滚去。只听门外宇文成都道:“这处似乎未住得人,我们进去搜一搜。”她将下唇咬了又咬,抬手拔下钗环,披散了长发,脱下夜行外衣,上身只余了一件贴身小衣,拉起锦被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