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四十五 贼喊捉贼(1 / 1)
罗成大步追入,这进房舍却是极浅,只在侧面开了一小门,甫一奔出,不禁瞠目结舌,只见路边一方白石磨得光洁如镜,上凿四字“春山一笑”。放眼望去,凤尾森森,重峦叠嶂,其中偶露出几许飞檐,翠玉般的一片池塘被拥在当中,映着轮溶溶水月,虽由人作,宛自天开,比之方才穿过的御花园还更精巧别致几分,哪里有密布机关暗道的样子。他忽地瞥见水边湖石后有片黑色衣角一晃,连忙跟了过去。
那人轻身功夫倒也甚好,在假山中左一钻,右一拐,他始终差着几步,越发气恼起来,暗道:“这厮如此狡猾,不如我去假山那头堵他个正着。”心里计议已定,便欲闪身从一旁跃出。不料后心忽被人扯住,回头望去,却是林陌,只得站定皱眉道:“你怎么也进来了。”
林陌冷笑一声,也不说话,自地上捡了块石头,朝他身后运劲一掷。罗成但听几声崩崩作响,回头望去,地上竟猛的横绷出几根铁索,心中惊讶方生,数道寒光便打头顶黑暗处倏忽落下,几柄锋利钢条已直插入地上圆石缝隙中。林陌伸手朝那钢条处一指,自抱臂微笑,罗成向来一身是胆,眼见此景,背后也是寒毛直竖,当下心里颇有些感激,但仍忍不住嘴硬:“这回算欠你的,下次救你一回来偿还。”林陌击掌笑道:“好!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我可不是君子,施恩是要图报的,你千万别反悔。”
罗成举目四顾,遍寻不着方才那条黑影,说道:“这下可好,那人不知跑哪去啦!”林陌无奈小声道:“罗大侠,帮帮忙,跟丢便跟丢了,你自己是来作甚么的?这不是贼喊捉贼么?”罗成却道:“你方才有没有觉察到,那人身法招数,似乎是见过的。”林陌见他言语间颇为认真,心内一紧,低声道:“这我却没注意了,你觉是谁?”罗成道:“我只感到有些熟悉,也没认出来,所以就想追上去,瞧瞧他的真面目。”林陌于武学一道本就没罗成那般上心,大约回想了一遍那人招式,依然全无头绪,便道:“不管那人是谁,此处机关太多,宇文成都带着人又嚷嚷着要抓甚么刺客,还是尽速离开为妙。”
罗成点了点头,二人刚欲往回走,却听得不远处嗖嗖几响,仿佛机□□簇破空之声,不禁骇了一跳,对望一眼,终究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心,各自都低低叹了口气,一同钻出假山,朝那声音方向走去。
园中小径曲曲折折,二人见过方才那铁索钢刃的厉害,越发步步留心,甫绕过一截花墙,便看见凉亭下靠着一人,正自肩上拔下一支小箭,甩手丢在一旁。眼见罗成和林陌走来,那人爬起欲逃,罗成一次失手,哪容他再逃第二次,纵身抢上,将弯刀架上他脖颈,冷声道:“阁下何人?”
那人骤然受制,却不求不饶,只轻哼了一声,仿佛颇为不屑。罗成方才奋力追逐半日,一直未曾听得他声音,此时蓦地听他发声,竟觉那语音十分娇嫩,心里奇怪,也顾不得犹豫,蹲下身直伸出左手,捏了他面上黑布一角,扬手一揭,只见月光微凉,照得那蒙面下眉头轻蹙,鼻尖略翘,竟是张英气俏丽的鹅蛋脸,一双杏眼微微含怒,正斜斜瞪着二人。两人不禁张大了嘴巴,一个叫道:“疯女人?”一个惊道:“孙媳妇儿?”气得那人扬手便打,二人慌忙抬手一通格挡,将她重又按住。
这人正是窦线娘,她奔逃半日,又不巧踏中机关,肩头中了一箭,又是疼痛,又是疲累,但仍强自镇定,忽听二人如此混账称呼,顿时恼得俏脸通红,手指打颤,却又不知道先从谁骂起,只得重重哼了一声,侧身转向一边。罗成将弯刀撤下,反手收回鞘中。林陌看见她肩上挂彩,额角早已汗珠点点,便从怀里拿出外敷的金创药粉,温言道:“孙媳……窦小姐,先把伤口敷上罢?”窦线娘横她一眼,面罩寒霜,冷冷道:“不必你来假装好心。”林陌道:“不要便不要么。”自笑吟吟的把药包收了回去。
罗成一看见她便想起建康城外那场风波,当初众人一场追逐,大打出手,全为了女娲石,心里早自猜到了七八分,刚要开口相询,却见她没来由的态度冷硬,怒气冲冲,不禁又激起了些戏弄之心,便故意嘿嘿笑道:“窦建德教得好一个乖女儿,好好的千金大小姐不做,偏要深夜摸入皇宫藏宝阁,偷盗金银财宝。”窦线娘一听得“偷盗金银财宝”几字,果然气冲顶门,厉声喝道:“甚么金银财宝!很稀罕么!那女娲石本来就是我家的,这可不算偷盗,今夜本姑娘提前取走而已。”
罗成讥笑道:你念过书没有?不告而取谓之窃!”转念一想,又奇道:“但杨林老儿明天便要把那物归还于你,何必今晚来冒这个险?圣旨既然下了,总还不至于诓骗你。”窦线娘斜睨着他冷笑道:“小淫贼,你每日修炼的是脸皮上的功夫么?我且问你们一句,你二人鬼鬼祟祟站在门口,是给谁站岗?望的什么风?若我不今晚来取,那神石八成要被那人掉了包罢,我真的送进来,难道假的拿回去?居然还好意思盘问我?”
罗成被她连珠炮似的一通发问,竟尔哑口无言,无法辩驳,但他深感自己目的重大,神州存亡当前,莫说做一次贼,便是偷上个一百次也是偷了,心里这么一想,便毫无惭愧之感,又念及此时神石多半已为宇文拓所得,面上反倒微微得意起来,撇嘴道:“那咱们可是有志一同,大家都是贼,谁也别说谁。”
窦线娘听他这么一说,愈发气恼,自从怀中摸出一物,在他眼前一晃。罗成接过一看,只见五彩斑斓一块石头,心内生疑,说道:“这是女娲石?我可瞧不出真假,反正长得都差不多。”窦线娘冷哼道:“所以说你这人笨的很。若是真的,我又何必来?这便是上回那块假的,你们也都摸过。我本是打算偷偷潜入宝库,暗中把真的用这个调换回去。没想到硬是被你们坏了好事。”说完犹自气愤不已。
林陌笑道:“此计大妙,妙不可言,但这事既然如此重大,为何令兄也不遣几个好手前来,反让小姐千金之躯孤身犯险?”窦线娘却低了头道:“这是我一个人的主意,他们都不知道的。”便不言语。两人心里一惊,刚想问:“这又是为何?”心念一转,便是问了,她也多半不会说,何必自讨没趣,便都住了口。罗成将那石头交还窦线娘,窦线娘心里气苦,扬手便要扔了。林陌忙接了过来,嘿嘿笑道:“这石头还挺好看,你既不要,不如给我。”又小声问道:“外面宇文成都急着抓刺客,怎么,你被他发现了么?”窦线娘皱眉道:“我进来时很是小心,料想该没人看见。”林陌心道,这倒热闹了,难道还有别的刺客?便站起道:“咱们别在这说话啦,还得先溜走!”
窦线娘虽然不忿二人,也不得不跟着立起,却不禁“哎哟”了一声,身子一歪,险些又再跌倒。林陌忙伸臂扶住她道:“你怎么啦?”窦线娘皱眉指了指腿上,林陌与罗成低头看去,只见她大腿上竟然也扎着一枚小箭,此箭没入甚深,方才她自己光顾着肩上,也未曾发现这处,此刻一走动才觉出锐痛难当,鲜血汩汩而出,眼见凉亭后一丛丛树木森然,枝叶委地,黑夜里颇不易被发现,赶忙一起将她搀扶过去。
林陌松开窦线娘,将她微微靠在罗成身边坐下,道:“忍着点。”便伸指小心掐住露出来那一小截箭杆,蓦地往外一拔。窦线娘“嗯”的一声,便将痛呼压在喉间,罗成出指如飞,封住那伤口周围几处要穴,立时将血流止住,低头看去,只见窦线娘双目微闭,几绺汗湿头发贴在光洁如玉的前额上,饱满红润的下唇上浅浅几个齿印,和方才凶巴巴的样子直是判若两人。夜晚露水深重,几缕沁人心脾的幽香缓缓钻入他鼻中,一时竟分不清是这少女发间香气,还是身畔那丛待宵草的芳香。他正有些神荡意驰,心中猛然一凛,意识到自己与她贴的甚近,不由得暗呼好险,寻思:“这女的奇怪得很,上回压根没碰到她一根指头,便打我一耳光,还被她满口-淫贼淫贼叫个不停,大大败坏名声,这回可万万不能再被打了!”但窦线娘正倚在他身旁,一时脱不开,只得软语道:“小姐,麻烦你……离我远一点……”话还未说完,但听啪得一声巨响,左边脸顿猛然一阵火辣辣的疼,耳边也是嗡嗡直叫,登时又惊又怒,摸着脸喝道:“你又发什么疯!很爱打人么!”窦线娘支起身子,狠狠瞪着他,咬牙切齿道:“小淫贼,小坏蛋,不要脸!”刚说完那个脸字,小嘴却一扁,仿佛受了莫大委屈,立时便要流出泪来。
林陌正转身伏在石阶边向外望去,却听身后两人不知为何又起争执,顿感十分不耐,急忙压低声音道:“别闹啦,有人来了!”罗窦二人听得此言,心底一惊,纵然都是满腔气恼,也只得闭口忍了,三人一同扶着石阶,向外凝神张望去。过不一会,果见李世民一行人从里面兜兜转转,一路绕出。
林陌见李世民仍是一脸漠然,便同方才进去时一样,心内不禁大乐,想道:“你们晚了一步,神石已叫宇文拓先得了。”却突然心内一紧:“他既已拿了女娲石,怎么还不出来?嗯,许是姓李的这厮未找对地方,哼哼。”忽听一人低声道:“殿下,这石头如此重要,可还须验看一下是真是假?”她反吃了一惊,又想:“这是怎么回事?那石头怎得被他取了?宇文拓人呢?”正自惴惴不安,胡乱猜度,只听李世民道:“也好。”转身竟朝凉亭处走来,一随从先一步上前,用衣袖在亭中石凳上擦了擦,他便坐下。此时众人相距不过咫尺,亭下三人当即大惊,连忙缩低身子,静气屏息,心内暗暗叫苦。林陌想到宇文拓还不知身在何处,是否安好,更是心乱如麻。罗成却想,若被发现,免不得要大杀一场,便潜心思索以寡敌众之法。
忽听不远处又一阵人声喧哗,三人偷眼从草丛树影中望去,只见宇文成都带着几员属下,终于赶到。宇文成都抬眼看见李世民等人,神情蓦然一滞,罗成与林陌瞧在眼里,登时只想大笑,均想:“这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贼人便是这姓李的,快些把他逮住!”却闻凉亭中李世民霍然立起,大声道:“宇文将军!”话声中竟满是喜悦,随即快步走出,率领众人迎上前去。三人心里不由得疑窦横生,都不解他是何意思。果听宇文成都疑道:“秦王殿下,您怎会在此处?”
李世民道:“将军来得正好。方才小王仿佛看见有刺客潜入此地,此处机要,离皇上寝宫又是甚近,小王心急如焚,情急之下不及通知将军,自带人寻了一通,还望将军恕罪则个。”罗成与林陌听得此言,心中大怒,但不敢出声,只得作出口型连连痛骂:“这才叫做贼喊捉贼!”“满口鬼话,恬不知耻!”窦线娘卧在一旁,只是冷笑。
宇文成都恍然道:“殿下哪里的话。方才在下在门外,发现此处两个当值守卫被点了昏睡穴,躺在草丛中呼呼大睡,这贼人手法极其高明,在下用足了十分功力,才得解开他们穴道。不知殿下可寻得人来?”李世民摇首叹道:“一无所获,”忽又惊道:“糟糕!”成都道:“怎么了?”李世民叹道:“将军有所不知,小王进来时,门口却是站了两个守卫。当时便觉那两人鬼鬼祟祟,神情不属。现在想来,定然是叫贼人假扮了去。唉,小王委实太过大意。”说完更一叠声的叹气。宇文成都不疑有他,忙道:“殿下放心,我们一路追过来,并未看见有人走脱,想是被追逼进了此处,在下在门外留了许多人把守,咱们这就再寻他一寻。”李世民双掌一击,慨然应道:“甚好。”
亭后三人听说他们还要搜查,均暗想:“搜便搜了,千万别看到这里……”果见李世民和宇文成都似要朝远走去,心下都松了口气。窦线娘扭头朝外看着,忽听身畔有什么东西嘶嘶作响,便回过头来,循声望去,竟见草丛中游出一条遍身金环的小蛇,更沿着自己小腿慢慢爬了上来,她平素最怕此物,立时忍不住大叫一声,待到反应过来,赶忙捂住自己嘴巴。罗成顺着她眼神低头看去,亦是悚然心惊,他眼疾手快,抓起那条蛇便是一掷,不料那蛇通体滑溜无比,他手刚抓去,便滑脱了一半,这一掷没掷远,却丢在了林陌肩上。
林陌正诧异窦线娘为何大叫,忽见一物凌空飞来,待到看清,不禁倒抽一口凉气,肩上已是一痛,忙抖出钢刺劈去,青锋一闪,那蛇即刻断为两截,上半截却仍咬在她肩头未松口,又过一会才僵落在地上。她心里犹自发寒,但听李世民道:“宇文将军,刚才有否听到人叫了一声?”一边说,一边便缓缓向凉亭方向转过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