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四十三 新朋旧友(1 / 1)
其时隋帝数下江都,挥霍万金,天下财富若有十分,江都独占五分。城内绿柳扶风,河网密布,大大小小各式桥梁横架水上,往来勾通。宇文拓二人进得城来,先打听了一番幽州诸人下榻所在,得知是在城东迎宾馆中,便径往东而去。
桥下原本种植了许多芍药,芍药于春日绽放,此时夏末,早已凋谢,但隋帝素爱热闹,又命人在枝叶中间用线绳结上了许多纸做的假花,更熏上香气,仿做芍药芬芳。昨夜一场雨后,枝叶碧色鲜亮,花上颜色半褪,水渍四处晕染,红红白白,望之竟比真花还更玲珑妩媚了几分。林陌心中赞叹,笑道:“好一座花团锦簇的销金窟。”宇文拓原本对此颇不以为然,总觉十分矫饰,无味得很,此时心情却大有不同,二人言笑晏晏,看到石桥便从上经过,居然走了不少弯路。
待行到闹市,更见商铺林立,翠绕莺啼。林陌东张西望,看见路边一小摊上画的面具十分有趣,挑挑拣拣,拿起一惨白的吊死鬼面具戴在脸上。宇文拓转身看见远处走来不少按例巡逻官兵,心中一动,拉住她道:“此处人太多,我们该当从僻静处绕行才是。”林陌知他怕此地人多眼杂,保不准被人碰巧认出,刚要答应,却打面具眼孔中望见不远处连着好几座锦绣楼阁,楼下立着许多艳妆妇人,莺莺燕燕,珠环翠绕,心里一乐,朝那处抬了抬下巴,侧首轻笑道:“怎么?那里也有你的老相好,怕被逮住啊?”
宇文拓顺她所指看去,忽见一旁街上两人背影似曾相识,略略一想,顿时恍然,说道:“算不得老相好,认识也才没几天。”林陌不料他如此坦然,又气又急,问道:“是哪一个?!”宇文拓抬手便将她脸上鬼面具掀上头顶,低声道:“自己看,那两人你也认识。”林陌哼道:“我怎会认识!”愤愤转头望去,只见一高一矮两人正走进武器铺,心中一动,疑道:“他们是……”宇文拓掏出几文钱在面具铺上放下,将她手一拉,二人闪至路边,过不一会,只见那两人走出,瞧见侧脸,林陌顿吃一惊,奇道:“王伯当,尤俊达?他俩怎么也在这里?”宇文拓心下也十分不解,便捏了捏她手心道:“跟过去看看。”
王尤二人脚步不慢,在人群中穿来穿去,转眼又过了一座宽阔石桥,两人正待跟上,却远远望见大队官差正一路喝骂哄赶人群,将桥上小摊小贩及一干过路人等尽数赶下,片刻便封住道路,四处戒备起来。
林陌忙拉住一挑担商贩,指了指官兵,低声问道:“小哥,请问这是何故?”那商贩道:“据说今天皇上带着娘娘们出宫游赏城中风景,不知道谁提的主意,要在这座广济桥上摆宴,生意也做不得啦,再往前都不让通行。”林陌道了谢,回头对宇文拓道:“怎么办?我看且别管那两人,他们都是秦琼的朋友,说不定罗成这当表弟的甚么都知道,只管先寻他问来。”宇文拓点头道:“也好。”正待离开,却看见河对岸人头攒动,其中一人穿蓝衣,一人一身黑衣,正是王伯当同尤俊达,两人手上各提了一捆长长包裹,站在围观人群中远远眺望广济桥,却并未离去。
宇文拓凝神打量一会,心中一凛,低声道:“他们怎得买了这许多弓箭?”林陌惊道:“弓箭?想行刺不成?”宇文拓道:“戒备森严,这般行刺法未免也太草率,但以王伯当百步穿杨之能,说不准真能办到,我们也不忙走。”林陌笑道:“总算相识一场,不如去同他们打个招呼,谅他们便有那打算也非得落空不可。”宇文拓笑道:“就依你。”
二人加快脚步,再寻桥过河,却不见了王尤二人踪影。林陌低声道:“怎得这么快就不见了?”正在河边张望时,背后蓦地传来一声炸雷般的大吼:“喂!”二人吓一大跳,回头看去,只见一男子身材胖大,眼中狡黠,正抱臂而立,咧嘴微笑。宇文拓微笑道:“程兄,好久不见。”程咬金抱拳笑道:“也称不上很久。方才跟了你们半天,哪知你们走这么快,老子险些没跟上。”林陌横他一眼,啐道:“死胖子,干什么背后吓人!”宇文拓道:“好啦,程兄不过同我们开个玩笑,也并没怎样。”程咬金立在一旁,眼见二人眉间春意盎然,神情态度仿佛比之前更亲密许多,心下便有些猜出端倪,不禁得意道:“哈哈,老子做得场好便宜媒人,你这死丫头不来请我喝杯喜酒,好生谢我老程几句,反倒恶声恶气咒老子去死,当真是无可救药。”
林陌被他一通话说的双颊火烫,只好装作没听见,撇撇嘴道:“你来江都作甚么?”程咬金笑道:“怎么?如今兴致好高,便嫌老子这个媒人碍你们好事?”林陌哈哈一笑,说道:“我怕你在此地胡作非为,早晚被那宇文成都扔进大牢里去呢!”宇文拓见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缠夹不清,站在路当中人来人往,早有不少人侧目望来,便道:“这里太吵,我们去僻静处说话。”又担心王伯当二人真要行刺,需得时时留神广济桥上动静,便指了指不远处一小巷,程咬金与林陌会意,随他走入巷口。
宇文拓心想:“既然已见到程咬金,王伯当等人,想必秦琼也在左近了。”便道:“不知叔宝兄在哪里,还请替我俩带一句好。”程咬金仿佛一怔,却摇头道:“这回未和他在一处。”宇文拓不禁暗道奇怪,林陌低声道:“胖子,我不同你东拉西扯,你们此番来江都,莫非是想砍了皇帝?我们也算一起共过患难,拼过性命的,这事可不能干,万一失败,脑袋怕是要搬家。”程咬金闻言一惊,左右张望了一会,跺足道:“少乱猜!想陷害老子么?老程我是失心疯了才去找死呢。你们俩方才东张西望,却又是在找甚么?”
林陌见他不似作伪,奇道:“不瞒你说,方才我们在岸边看见了尤兄王兄,你们一同来此,总不能是游山玩水罢?”程咬金笑道:“你俩连这个都猜不出么?这月十五比武在即,前日里靠山王又请下圣旨,公告天下,说道江湖人士,无论男女老幼,位次尊卑,都可前来观看。虽则没法上台比试,热闹总是看得的吧。”两人闻言一惊,宇文拓心道:“这是连江湖草莽也要一网打尽了。但既不能上台比试,王伯当买那许多箭又有何用。”心中困惑,便问道:“我们正要去罗兄弟那处,程兄同不同我们一道?”程咬金大脸一红,却道:“不必,我还有别事要做,下回再去找他玩耍。”
宇文拓心下愈发纳罕,抬眼眺望,只见广济桥上官兵未站多久,却又列队撤了。三人忙走出去打听,都说是萧皇后不巧受风病了,今日不来游玩,不禁相顾愕然。程咬金又同二人说了几句话,便自告辞离去。林陌望着他背影,小声道:“没想到皇帝不来了,这下你可放心了吧?”宇文拓道:“也不光为了这个,万一程咬金行刺不成被捉了,你难道不会着急?”林陌嫣然一笑,说道:“你为了他们好,便该劝他们别去那甚么比武大会。”宇文拓道:“恐怕这事劝是劝不来,他们也未必只是看热闹如此简单。”二人不欲再走大路,径从小巷中穿行。
宇文拓对江都道路熟稔,不多时便到了一处小小宅院前,此处离闹市街区并不甚远,却着实清静,只见朱门半掩,门口一株老龙爪槐下坐着一家丁打扮的看守。其时江都城中群贤毕至,原有馆驿虽大,也早已不够住,杨林便征用了许多寺庙,废屋,清理一番,临时充作宾馆,好容易才安顿下这许多四面八方的来客。北平王罗艺镇守幽州数十年,兵强马壮,名为靖边,实为割据,自然怠慢不得,幽州王府众人便随同罗成单住了这进院落。那看守见两人走来,立刻站起,拦住问宇文拓索要拜帖。宇文拓闻言不禁一怔,他身为太师,自来只有人来拜见他,从没有他去拜见别人的,身上自然不曾带有这种东西,只得坦言没有。那看守道:“那怎么行,上头交代,万万不能放闲杂人等进去,没有拜帖一律免进。”
林陌站在一旁,见这人噜噜苏苏,拘泥不化,早生烦厌,心念一转,便走到门前,略提高了声音道:“燕山一只鸡!还不快快出来!”话音刚落,院中一阵脚步声飞也似地传来。不消片刻,一白衣少年紧抿双唇,手提一把明晃晃的弯刀大步走出,也不言语,扬手便是一刀劈来。林陌连忙举刺架住,槐树叶被刀风劲气所激,片片飘落。
罗成剑眉一挑,厉声道:“妖女,数日不见,果然又讨厌许多!”林陌笑道:“彼此彼此。”抬手荡开他刀刃,二人相视一笑,各自反手收刀回鞘。罗成转向宇文拓,已是喜上眉梢,说道:“杨大哥,你们怎么今日才来,可闷死我啦。”拉着他便往院中走。那看守不敢再拦,忙赔笑放进了。
走至正堂,罗成却不坐下,一径带着宇文拓二人拐进自己屋中,方才闩上门道:“我这几天便跟坐监一般,天天被他们盯得好紧。都说是我爹下令,除了上茅房之外,一步也不能看丢了我!”说完恨恨不已。林陌奇道:“现在可没有人盯着你呀。”罗成哼了一声,道:“怎得没有?”扭头冲着屋外,高声道:“汤师哥,师姐刚蒸好了包子,叫你去吃呢!”只听屋外低低一声“哦”,便慌忙噤声。林陌不禁噗嗤一笑,罗成鼻孔出气,撅嘴道:“你们看。”
宇文拓又是无奈,又是好笑,站起身,蓦地打开门,果见贴墙根立着一矮胖汉子,立即想起那日在二贤庄上也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正是燕云十八骑之一,便温言道:“兄台放心,我三人并不离开此地。”他话虽温和,那汤姓汉子却是面皮紫涨起来,他本也是迫于王爷之命才不得不看着罗成,心头其实也觉过分,这时又想起宇文拓当日助罗成力克单雄信一事,心道他当算作是自己人,便答应着去了。
宇文拓掩上门,罗成却不说话,又张着耳朵听了好一会,方使了个眼色,小声道:“莫看此处清静,其实只怕隔墙有耳,防的并不是汤师哥他们,刘武周的蠢材儿子带了一帮打手,便住边上那院,再往西边去又是王世充的鹰犬。前几日早就当街大打出手了几回,这两天才好些。”宇文拓心下凛然,林陌点头道:“难怪宇文成都埋怨城中私斗屡禁不止。”罗成奇道:“你们已经见过宇文成都了?”林陌笑道:“你错过的事可多啦。”便将别日以来发生事情一一叙述,她口齿灵便,逢到遇险处,譬如撞见李世民,偶入江都密道等事,无不添油加醋,极尽渲染,说得眉飞色舞,提到杨义臣时便一句带过,只道顺利打探到了消息,待讲到自己身世,索性全然略过,只字不提,直听得罗成羡慕不已,恨不能自己也同他们一道。
宇文拓道:“窦家的人把女娲石献进宫中?”罗成点头道:“据说皇上把玩了几天,到大会那日便原物奉还。究竟如何便不知了,还可再去探听一番。” 三人又提起方才路遇程咬金等人,罗成奇道:“那我表哥呢?”宇文拓道:“程咬金说没见着他。”罗成皱眉嘟囔道:“这怎可能。而且表哥若是来到江都,为何不来找我,更是奇了……”说到此处,猛然醒悟,将桌子一拍,站起道:“糟啦!”宇文拓和林陌一起道:“怎么回事?”罗成在屋中前后踱了几转,转身压低声音道:“他们恐怕不是要刺杀皇帝,而是要混入比武大会之中刺杀杨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