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三十六 谢家宝树(1 / 1)
自瓜洲渡口沿扬子江逆流而上,走了大约十余里路,果见一处不大集镇。两人一番打听,却并无人见过那所谓十五六岁的少年与白发少女等人,神鼎更是连听都没听说过了,只好寻了地方先行打尖,心里难免都有些失望。
林陌手上正拈着一支筷子,掉过头蘸了水在桌上点点划划,朝窗外百无聊赖望去,猛然心里起疑,忙道:“你看那人。”宇文拓也正注意到窗外路过一个挑扁担的农户,只见那人行色匆匆,虽是一身再普通不过的农家装扮,脚下步履却十分轻盈,竟仿佛颇有些内力根基,再看他那扁担里空空荡荡的,也不知装了些甚么。两人互望一眼,站起跟了出去,但见那人脚程甚快,一径向着镇上西头去了,心中不禁疑虑更甚。
林陌连忙走向树荫下一卖糖人的摊子,问坐在一旁的大娘:“请问阿姨,这镇上西面住的是何人家?”那大娘打量她一番,道:“问这个作甚,都是些普通人家,你要找谁?”林陌心想:“这镇子也不大,住这儿的人多半彼此都识得,胡说一气只怕要穿帮。”便道:“不瞒阿姨,我爹早死啦,妈前不久前也突然染了重病,临终前念念不忘自己一个多年不见嫁到南方的小妹妹,一定叫我哥与我来看望看望她,据她说,这位姨母好多年前嫁来了这里,娘家是姓王的,夫家却忘了姓甚么,好像是住在这镇上西首。”又想,自己和宇文拓两人确实都没爹没娘,这么说也不算触了霉头,顿时十分坦然。
那大娘见她容貌美丽,说的又十分凄楚可怜,心里便生出些同情,却摆摆手道:“不会不会,姑娘你定然记错了,咱们这镇子叫赵家集,住的人多半姓赵,只有你的说那镇西头有条小溪,溪边住了个姓谢的老头。那人清高的很,平日里也不怎么与旁人来往,就知道伺候伺候他家那点花草,弄那两亩地,自己种点菜吃,肯定不是你姨夫。”
一听说姓谢,宇文拓不禁吃了一惊,与林陌对望一眼,心下各自凛然。王谢自东晋以来便是江南望族,历经两百多年,枝繁叶茂,根基深厚,但文帝平定南陈至今已近三十年,旧日风流随水流,族人渐渐散落天涯,凋零殆尽。但谢也算是个常见大姓,并不足为奇,只不过又听说此人行事姿态,二人心想这人兴许真是南朝旧人,能他身上打探出些线索也说不定,况且那挑扁担的也实在可疑,便谢过那大娘,朝西寻去。
这集镇虽离渡口不远,却并不很热闹,向西便只一条略宽些的道路。沿路走不多久,房屋渐少,耳边听闻潺潺溪水声,两旁树木间杂茂盛,向林中望去,只见隐隐约约有几间草堂环抱在矮矮树木中,尚有斑斑花色点缀其间,竟是一处远离尘嚣的清幽所在。
林陌前后张望,疑道:“那个挑扁担的人呢?就这一条路走过来,怎么不见影子了?”宇文拓道:“别管那人啦,我们先去拜访那谢先生。”林陌点点头,两人便穿过小树林,向那草堂处走去。
未走多远,林陌站定了,望着眼前矮树丛笑道:“看来我们找对地方啦,这世上竟有这么多人会摆八卦阵吗?”宇文拓点头道:“不过这里的阵法可稀松的很。”林陌道:“是啊,比雷夏泽那个差远了,倒也可唬一唬人。”抬脚正要走入,宇文拓忽道:“等等,你看那个是甚么?”林陌顺他手指望去,只见十来丈外一棵大榆树后,居然伸出来一支毛竹扁担杆头,不禁小声道:“那人果然也来此处了?”
两人连忙轻轻走了过去,只见地上竹框随意搁着,里面几支铁锹铁铲之类,树下一处却覆着些树枝树叶,显然是有人故意遮住。林陌揭开那树叶,果见一深洞,向下望了望,只见黑漆漆的一团,似乎已挖得挺远,看不清甚么,便小声笑道:“原来是下去啦,怪不得找不到人。”宇文拓道:“大概是被那八卦阵阻了脚步,于是便想打个洞从地下钻过去。”林陌笑道:“累是累了点,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宇文拓忽听远处似又传来脚步声,便拉了拉林陌衣袖,使了个眼色,林陌立时会意,二人轻手轻脚绕到不远处树后藏了起来。
不久,果见两个农户打扮的人,一路东张西望,径向那树下挖洞处快步走来。其中一人揭开树叶,另一颇有些獐眉鼠目的汉子朝那洞中拍了三下巴掌,停了一停,又拍了两声。只听好一阵急促脚步声,等了一会,一人自那洞中钻出了头,跳将上来。这人中等身材,脸色发黄,正是方才宇文拓两人见到那农户,他擦了擦头上的汗,道:“该你们啦!自己拿铁锹下去,老子先歇歇。”拍巴掌那汉子哈哈笑了几声,说道:“辛苦辛苦,还有多远?”黄脸汉子哼了一声,道:“你们别偷懒,加把劲挖,没多远啦。”
宇文拓心想:“我们来的倒正是时候。”低头见林陌望着自己一笑,知她也是此意。却听另两人笑道:“我们前些天也耗了不少功夫,并没偷懒,老梁你其实也没来多久罢?不如咱哥儿三个一起下去,估摸着今晚就能通啦。”那叫老梁的显然十分不愿意,但架不住另两人连推带哄,也只得喝了几口水,三人又一同扛着打洞工具钻了下去。
过了半晌,听他们动静远了,两人才打树后走出。宇文拓道:“这几人不知是何来路,鬼鬼祟祟,看样子并不像善良之辈。”林陌笑道:“他们爱打洞便尽管让他们打,我们自进去把这事儿告诉那姓谢的前辈,叫他半夜在那头堵着就是了。”宇文拓道:“何必等到那时,谁知到时又会生出甚么麻烦来,不如现在就把那几个人抓出来问话。”林陌却抱臂笑道:“人家几个在地底累了这么多天,好不容易就剩最后一段,今夜便可大功告成,你偏要这时去碍事。”
宇文拓知她始终是想看场热闹,便微微一笑道:“你若不愿下去,便在一旁等着,我自己去把那几人提上来。”林陌见他心意甚坚,只得无奈道:“好罢好罢,那么小的土洞,想必闷得很,也不用下去啦,我们捡些干燥柴枝在洞口放把火,管叫他们熏得受不住自己爬上来。”宇文拓笑道:“也好。”
那三人正点着火折,扛着锄头铁锹在洞内猛挖,忽闻一阵刺鼻浓烟,骇然转头,立时吓得连滚带爬朝洞口奔去。那叫老梁的跑在最前,刚看到一点天光,衣领便被人揪住,一把拎了起来,整个人随即被丢了出去,刚睁开眼睛,只见眼前一把短短钢刺正对自己眉心,刃尖沿着鼻梁到下颌,直拖到了自己脖颈上,定睛一看,却是一年轻姑娘笑盈盈的蹲在自己面前。他心中一怔,只觉脖子一侧火辣辣的疼,知道已经割破了皮肤,立时吓得哇哇大叫:“姑娘饶命!饶命!小的一时糊涂,这就滚!”林陌笑道:“谁叫你滚了啊?”
宇文拓将另两人也一一抓了上来,伸指拂过他们穴道,厉声道:“你们几个摸去别人家里作甚?”那叫做老梁的嗫嚅道:“也没甚么……”林陌脸一板,道:“喂……”手略微向前一送。那老梁忙道:“别别!别杀我,不是我的主意,都是这个姓黄的家伙撺掇的!”方才拍手那人登时立起眉毛怒道:“怎么赖我头上!明明是大家一起想的法子。说起来还是你最积极,三水,你说是不是?”另一人连忙点头,结结巴巴指着老梁道:“是……是……是你……”
林陌喝道:“少废话!你们三个都一样,再互相抵赖,就一起死!边上这位大哥问甚么,你们就答甚么,若其中有谁说了半句假话,或者多句废话,我就把三个人的鼻子全砍下来!”那三人心惊胆战,一起道:“小的不敢扯谎。”林陌指了指宇文拓,笑道:“有没有扯谎不是你们说了算,也不是我说了算,这位大哥觉得你们说的是真的就是真的,他说是假的就是假的,那时我刀上就免不了要喂点血啦。”
三人偷眼向宇文拓看去,只觉此人模样似乎并不很凶恶,心里略微松了一口气,但又想,这个姑娘似乎也没长得很可怕,手里面钢刺却浑不像吃素的样子,不禁惴惴。宇文拓见他们被林陌吓得瑟缩委顿不已,心里暗暗摇头好笑,少不得还要配合她一下,便也板起脸道:“先回答刚才问话,你们去那谢先生家作甚么?”
姓黄的男子道:“我们听说那人从前在陈朝是个大官,后来逃到江北,家里应该藏了不少宝贝,便想进去……那个……参观参观。但这人十分古怪,家里从来没甚么客人,似乎还有些妖法,房子明明见着就在那里,却怎么也走不过去,只好出此下策……哦,还听见那老头子念叨些酸溜溜的句子,甚么转蓬,长风,云中的。”
宇文拓心下一凛,想道:“果然那个姓谢的就是我们要找的人么?”便道:“转蓬离本根,飘摇随长风。何意回飚举,吹我入云中。”那几人忙点头道:“对对对,就是这个,是不是甚么秘术咒语啊?”宇文拓道:“这是曹子建的诗句,并不是密文咒语。”林陌心中一动:“这个姓谢的也是流离江北,无家可归。”轻轻问宇文拓:“已经过了那么久,他为什么还不回江南故土?”宇文拓听她轻声念了几遍“转蓬离本根,飘摇随长风”,心中微叹,低声道:“故园尚在,故人长绝,时移世易,何必再回去触景伤怀。”
林陌闻言微感凄然,不欲多想,点头对那几人笑道:“原来是为了劫财,难为你们几位连日来辛苦啦。”那老梁见她脸上大有鄙夷神情,那刀尖在自己脖子上移来移去,心里害怕无比,也不得不使劲大起胆子道:“不不,姑娘……不是不是,这位大哥明鉴,我们是为财物不假,但并不是为了自己花销,实在是有急用,不得已而为之啊!”
宇文拓道:“哦?甚么用处?”那老梁愤愤道:“那杨……当今圣上巡游江都,带着宫里那么多娘娘妃子,还有大兴那些大人物们,再加上服侍他们的人一起跟着过来,统共七八万人,每日用度都得叫周围郡县衙门出,若一时也就罢了,皇上待着不走,衙门可出不了这钱,便四处摊派起来。”那年轻些名叫三水的接道:“不瞒二位,小的几个都是淮上水门帮的,但世道不好,如今帮派也不好混的,头上照样摊派了许多费用。我们堂主天天都被帮主叫去骂几遍,转头又来拿我们撒气,只骂我们不顶用。”说着说着,三人面色都灰暗起来,显然想到每天日子都不那么好过,十分发愁。
拓、林二人听他们说得恳切,心想:“原来是巡游江都害的。”便都有些恻然,林陌把手中钢刺放下,放缓声音道:“那也不能来偷别人呀。”那姓黄的汉子苦着张脸,说道:“本来勉勉强强也能过得去,但皇上这次下江都,江都通守这个不要脸的,为了讨好皇上他老人家,在江都北边修了座迷楼,迷楼一出,用度耗费立刻翻了几番,大伙儿便支持不住啦。”
林陌奇道:“迷楼?不过盖一座楼,能多花出多少?”宇文拓心中一动,忙拉住她,低声道:“这个你就别问了。”林陌疑惑看他,不解道:“怎么?”那黄姓汉子见两人神情间已不似方才那般凶神恶煞,胆子便也大了起来,挤眉一笑,说道:“姑娘有所不知,那可是这回下江都刚出的新鲜玩意,虽然叫做迷楼,其实是一所新盖的行宫,据说是黄金作柱,碧玉为栏,千门万户,曲折相通,就像一座大迷宫似的。那楼建在高处,城里人也能看见些,见过的都说神仙住的也不过如此。”
林陌叹道:“皇帝可真会享受。”姓黄的汉子笑道:“可不是。单是这样也就罢了,楼中那些幽房秘室中,都住了沿途献上的美女,足足有两三千人,皇上每日便在这迷楼中风流快活,逮着谁就是谁,当起神仙啦。那可是我们羡慕都羡慕不来的。”林陌脸一红,心觉此事十分不好,但也不知如何说出口,只得小声道:“这……这也太过……怎能这样……”
那叫三水的年轻人看着她脸,嘻嘻笑道:“像姑娘您这样的,若被办差的大人瞧见,一定会被抓了送进迷楼里去,这位大哥,您可得仔细把人看牢了。”另两人也点头嘿嘿称是,虽然各自穴道被点动弹不得,却是目光闪烁,不住打量宇文拓两人。林陌干笑几声,诚恳道:“多谢几位关心啦。刚才不是说好的么,若多一句废话,就……”扬手便朝离得最近的三水刺去。宇文拓早知她定要着急,连忙拦在中间,沉声道:“不是叫你不要问了么?”林陌瞪着几人,冷哼一声,背转身去,悻悻然收起了钢刺。
那几人见她突然出手,早吓得闭起了眼睛,宇文拓蹲下解了三人穴道,温言道:“你们这便走罢,再不可起盗取他人财物的妄念。”那三人不料自己轻轻松松逃过一劫,心下都有些不敢相信,忙拜倒在地,满口称谢。宇文拓心中却想:“何必谢我,你们如此窘迫,我身为太师却无能为力。”便略转过身不愿被他们拜谢,只冷然道:“快走罢。”那三人千恩万谢,一溜小跑,转眼出了树林。
林陌望着他们背影,轻轻叹道:“早知道便不把那夜明珠送给秦叔宝了,反正她娘也不肯要,给他们该多好。”宇文拓摇头道:“那也不过是一时的办法,之后又该怎么办呢?”林陌低头不答言,半晌方道:“所以说那些人要造反也……唉,同他们在此折腾了半日,还是快去拜访那位谢前辈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