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三十三 震行无眚(1 / 1)
宇文拓二人到达济阴城时已是半夜,寻了客栈歇息一晚,第二天清早便出城前往雷夏泽。那湖泊离城不过十来里路,却掩在山林雾气之中。雨后空气芬芳,两人并没骑马,只沿小道步行。
甫一进入树林中,林陌便心下暗惊。宇文拓道:“可是察觉风水有异?”林陌点了点头,道:“好像并不是妖气之类,但……”宇文拓道:“上缺为泽,仰盂为雷。此地自黄帝以来名为雷夏泽,顾名思义,正是八卦中雷泽双生极盛之地。五行中的金象由雷之震卦衍生而来,而你体质属木,长期习练的也是木系法术,金本克木,在此地会有些心慌也是常理,无甚大碍。我们快离这座山远些,沿水边走应该会好些。”
林陌点头道:“哦……原来如此。”想了一想,恍然道:“金克木……原来我是命里跟你犯冲啊!该不会迟早要死在你手上罢?”宇文拓微笑道:“别胡说啦,那怎么可能。我刚开始练习金系奇术时,义父便带我来到此地,逼着我整整修炼了七天七夜,果然进境神速。”
林陌笑道:“太师大人还要义父逼迫着练功?我当你天生便知道天道酬勤呢。”宇文拓一边走一边说道:“那时我才几岁,再说当时义父说,在此地修炼金象奇术,虽然可一日千里,但这七日七夜内需得时时刻刻保持灵台清明,绝不可偷懒睡着。”林陌吃了一惊,道:“七日七夜不得合眼,这……”宇文拓道:“我原想趁他不注意偷偷睡一会,反正义父他也总是要睡觉的,没想到他接着就说:‘若你练功中途偷懒睡着了,此间极盛的雷震之气反噬入体,轻则重伤经脉,再也无法习练奇术武功,重则当场暴毙而亡!’”
林陌吓了一跳,刚要脱口而出:“你到底有没有睡着?”转念一想,他既活得好好的,又身怀如此高明的金系奇术,自然是没有了,不禁喃喃道:“你真行,我的话估计是要连夜逃走,死也不在此地练功的。”宇文拓道:“虽然没睡着,但好多次差点也要晕过去了。第八天天刚一亮,我就倒在湖边睡死了,那一觉足足躺了两天两夜。”
林陌沉吟一会,疑道:“那你若是真的体力不支晕过去怎么办,义父他怎会想不到这点,为什么就那么有把握?啊!难道……”宇文拓轻叹一声,说道:“你猜得不错,所谓雷震之气反噬之说,都是义父大人他编来吓唬我练功的。其实若中途睡着了,最多成效减半,并没有性命之虞。”林陌想起他自幼练功种种苦处,叹道:“他老人家也真是严厉。你很不容易。”
宇文拓道:“万事重在开头,那次一举得成,其实是受益无穷,义父他也是为了我好。”却见林陌不知道想起了甚么事,正强忍笑意,奇道:“你笑甚么?”林陌摆手道:“没有没有。我没有笑。”宇文拓故作严肃道:“虽然金克木胜之不武,但……”林陌忙道:“好好好,告诉你便是。我不过是想到那么小的太师大人半夜里呵欠连天,被骗得想睡又怕极了不敢睡的样子,觉得实在是……”宇文拓不禁笑道:“你这人,非但不报以同情,反而要嘲笑于我。”林陌也笑道:“太师大人也需要人同情的么?”
二人边说边走,转眼已到了湖边,大泽上水汽蒸腾,白雾弥漫,又沿着岸边走了一会,只见远处茫茫雾气中似有几间精舍搭在水上,知晓正是杨义臣隐居所在,连忙快步走去。林陌忽然念头一动,停住说道:“你还是一个人过去罢。”宇文拓道:“怎么?”林陌道:“你义父他并没见过我,要谈论的又是如此机密要事,我贸然拜访不免奇怪了点。再说你们父子二人多年未见,想必还有许多话要说,便不妨碍你们啦。”宇文拓也觉有理,两人便约定了时间原地碰面,林陌自往湖边各处赏玩风景,宇文拓独自寻往杨义臣住处。
鸟雀站在树梢叽叽喳喳叫着,想到就快要见到义父,他脚下步伐不免轻捷了许多。那湖上小筑看近实远,又走了好一会才渐渐看清那精舍轮廓。正要走近,却见面前树木排列似乎非同寻常,略一驻足,他立时明白过来,心想:“义父隐居在此,自然不希望总有人前来打扰,故而列下了八卦阵法。”想到当年杨素杨义臣一同教他此阵中种种千变万化的窍门,心里一暖,便从兑位进入,依据要诀一步步行走。未走几步,突然心觉不对,想道:“这阵法中为何竟有诱敌深入,一网打尽之意?”
所谓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继上古伏羲最早推演之后,周文王在羑里狱中写成周易一书,将五行八卦,阴阳生克之学发扬光大,到东汉末年,诸葛亮又将此道用于行军布阵之学,发明了九宫八卦阵。此阵变化万端,奥妙无穷,进可攻,退可守,既可据敌于外,又可制敌致胜。宇文拓见脚下这阵中杀机频现,暗暗称奇:“若只为不让无关人等进入,何必做到如此地步?不好,难道早有人将阵破去又重新摆过,欲对义父他不利?”想到此处,心中一片凛然,当下不敢轻慢,凝神将许多陷阱一一绕过。远处忽又传来铮铮几声琴声,他心下更是惊疑不定,杨义臣一生戎马,从不抚琴,这琴音又是谁拨弄出的?辨得那琴声正是从精舍方向传来,他连忙走出八卦阵,朝湖上小筑方向提气奔去。
还未穿过树林,耳边又闻几声琴音传来,这回却不似方才那般仅有试探之意,几声划过,他身边树木枝叶竟一阵颤动,十来片树叶随琴声中凌厉杀意缓缓飘落在地。随即又是一连串高高低低错杂弹来,他反手拔出轩辕剑,食指微扣,在剑身上一弹,对面琴声中破空气劲登时被生生阻住,化为无形。正要往前走,白雾那头的琴声忽又响起,这次却不似前番那般刀光剑影,声声肃杀,居然韵律动人,情致缠绵起来,时而若高山飞瀑,时而如林间幽泉,时而如春花初绽,婉约明媚,时而又如秋叶飘零,萧瑟哀伤。
他不知不觉放缓了脚步,猛然心中一震:“这曲中每一音节竟然都能操控人心意。”忙潜运内功,稳住心神,快步走向前。琴声已越来越近,他随手捡起地上几片落叶夹在指间,向着音乐来处猛然一掷,只听“唔”的一声低呼,那琴声顿时一滞,一个音弹破,随即散乱不成调。
宇文拓乘势提剑大步奔出树林,只见不远处水上架着几间木头精舍,与岸边以木桥相连,桥上却端坐着一个中年书生。这书生横琴于膝,按宫引商,指间已有点点血痕,见他到来并不惊慌,换下断了的琴弦,又拨弄数下,调了调弦。
想到义父也许已被此人所害,宇文拓心中怒意迭生,厉声喝道:“你是何人!来此地意欲何为!”那人调罢琴弦,抬起头淡淡道:“妖瞳人人得而诛之,何必多问?”右手忽然平平向琴弦上一拍,顿时雷鸣之声大作,雷夏大泽之水似被他所引,似也翻涌起来,极强雷烈之气携泽浪之势浩荡轰鸣,盘绕在他身周,继而凝聚在手中七弦上,蓄势待发。宇文拓忧心杨义臣安危,一心速战速决,便在心中默默冥想咒文。
那文士琴上灵力不断增长,猛然爆喝一声,七弦齐发,排山倒海碾压而来。宇文拓冷眼看他,心想:“不过如此,我有何惧?”扬手一推,顿时两股极烈雷气凌空相撞,大水溘然劈开两边,初时弦音极强,继而虚空中竟似远远有玉石撞击之声天边传来,声声裂人心肺,撼人肝肠,迫得弦音倒错,步步后退,竟转瞬将露狂乱之象。
宇文拓正待一鼓作气击溃那人,忽闻精舍中一人曼声低吟:“耿耿不能寐,京洛久离群,横琴还独坐,停杯遂待君……”那声音他怎不认得,正是久别未见的义父杨义臣,念的是杨素生前所写诗句,先前忧急心绪登时一缓,秘术冥想便略断了断。只听崩崩崩数声,那书生掌中七弦连断五根,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委顿在地。
宇文拓但觉杨义臣说话声音虽然苍老,但中气平和,毫无弱象,心里一宽,连忙走上几步,喜道:“义父大人,您果然安然无恙。”屋内杨义臣低低叹了口气,道:“他早已领悟金象终极秘术天罄鸣,如今连我也不是他的对手,郑戈,你何必勉强自己,徒然受此重伤。”那男子抬头盯着宇文拓,唇角勾起一丝冷笑,气若游丝道:“大人,此人作恶多端,损您一世英名,属下自知力薄,但仍要勉强一试,多谢大人千钧一发之际及时相救。”杨义臣道:“你快运息打坐,不要说话,被天罄之音所伤,需得将息至少三个月。”那郑戈应道:“是。”便拈了个法诀在一旁一动不动坐定。
听得两人一番对答,宇文拓心下霎时间波澜翻天,刚开口呼唤道:“义父……我……”欲解释又不知从何说起。杨义臣仍在屋内不出,淡淡道:“宇文太师,老朽一介白衣,怎当得起你如此称呼。你今时今日大权在握,无人能敌,但汝须知天道循环,报应不爽,今日所为,来日必有业报。”宇文拓强自定神,道:“义父大人,孩儿所为但求无愧于心。”杨义臣道:“我师兄在日,便用如此道理教养于你,生在天地,俯仰之间,但求无愧于心,没想到你还记得此话。倘若师兄在天之灵见你所作所为,不知要作何感想。我二人对你寄予厚望,原望你成为国之栋梁,保我大隋安泰,不料竟成今日局面。你当真无愧于心?”说罢又是一叹,语气中似有无限失望憾恨。
宇文拓心如刀绞,正要辩解,一边打坐的郑戈忽道:“东莱雁门等事,我等已然查明。”他心中一颤,便不做声。杨义臣道:“我二人合力亦不是你对手,你若仍有一丝师徒父子之情,便饶过郑戈性命,自行离去罢。”郑戈道:“大人切莫求恳此人,生死有命,他要杀人灭口也由得他。”
宇文拓只想:“我何时又要杀人灭口了?”却站在原地不动。杨义臣道:“你还有何事?”宇文拓单膝跪地,断然道:“义父不愿认孩儿,孩儿仍事您如父。如今义父不愿看见孩儿,自该离开,但还有一事,须得请教于您!”杨义臣道:“你说南陈余孽之事?”宇文拓道:“正是!杨拓自知千般罪孽在身,但那些人最近多有动作,此时攸关大隋气运,江山存续,望义父明示。”
他自称杨拓,原是当日初被杨素从民间带回京城,为掩人耳目,便随师兄弟二人改姓杨,此后父子融洽,直到继杨素之后就任太师才顺二人意思改回原姓。杨义臣听他如此说话,念及当年抚育之情,心头一软,又想他竟想以伎俩此打动自己,其心当真可诛,不禁血气上涌,急咳了几声。郑戈忙道:“大人,莫要动气!”沉默半晌,杨义臣终道:“郑戈与同伴多方打探,你信中所说那几人行踪十分诡异,有人在江都看见他们,后来竟架船出海去了。”
宇文拓心想:“架船出海?那多半也是寻找崆峒印去,好在已经先行为我所得。”听义父话中意思,似乎并未说完,便仍跪着不站立起身。静等了一会,屋内终于低声道:“江北瓜州渡口往西二十里,赵家集。”宇文拓道:“谢义父大人!”想到父子多年恩深义重,此一去竟如同天海相望,从中断绝,心里一酸,在地上磕了几个头,硬起心肠道:“等事情完结之后,杨拓还当来义父处领罪。”便站起转身大步离去。
他从原路返回,刚走入树林中,忽见林陌从一颗大树后慢慢走出,眼中殷殷关切,流转而出,不禁一怔。原来她与宇文拓相别之后,本在湖畔信步而行,却忽然听闻远处动静颇大,杀气冲天,急忙赶来,不料刚刚走出八卦阵,便听见了之前三人一番对话。她心里只觉全然不应是这样,但事在他人父子之间,一时竟也无话可说。
宇文拓望着她,温言道:“你刚才都听见了罢,那瓜州渡口正在江都城外,我们这就赶去,这下也不用担心能否在十五日之前赶到江都了。没想到此事如此顺利。”林陌勉强一笑,说道:“不知那赵家集是有知情人,还是神鼎就藏在那处。”宇文拓微微一笑,道:“若是后者最好,去了便知。”林陌默然点头,随他踏上归路,忍不住回首望去,只见湖上那精舍的门开了一半,一高大老人佝偻着脊背从中拄拐走出,已是须发斑白,正面朝树林方向默默站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