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奔（1 / 1）
就在黑要着急难耐地等着连尹襄老的丧期一过，便可以烝娶我过门的时候，郑国的使臣来到郢都拜访连尹家，传达国君的旨意：郑国可以出面向晋国要回连尹襄老的尸首，但前提是必须由连尹夫人亲自前往迎接。
翌日，我进入宫廷觐见楚王，把郑国人的来意告知楚王，请求楚王准许我回郑国迎回丈夫的骸骨。
楚王对我的请求十分重视，立即召集群臣商议此事，只因在邲城之役中，被晋军俘虏的除了连尹襄老的尸首外，还有楚王的儿子——王子谷臣。
很快，楚王应允了我回郑国迎尸的请求。
我心里明白，楚王之所以会答应地如此干脆，屈巫在楚王面前的一番权衡利弊的说服功不可没。
晋楚邲城一战，晋军俘获王子谷臣和连尹襄老的尸体，楚军同样也有收获——晋国中军辅佐荀首的儿子荀罃成了楚国的阶下囚。
荀首是晋国国君的宠臣，晋国中军元帅荀林父的四弟，晋国的大将，特别钟爱荀罃这个儿子，如今荀罃为楚国所囚，荀首必定心焦如焚。郑国大夫皇戌与荀首私交甚深，荀首意欲要回爱子，一定会请托皇戌从中周旋，通过郑国以人易人，用王子谷臣和连尹襄老的尸首换回荀罃。
至于向来与晋国交好的郑国，由于在邲城之战中，临阵倒戈，襄助楚军共败晋军，出于担心晋国日后报复，为了讨好晋国，必然不会拒绝晋国的请求。
我，作为郑国公主，现任郑国国君的姐姐，连尹襄老的妻子，无疑是晋楚两国交换人质过程中，名义上最好的使者。
几经辗转，我回到了郑国，我阔别了二十多年的家乡，然而，物是人非，我的父亲、母亲、同胞兄长皆早已离开人世，只有那幼时记忆里一室芬芳的兰花，不知人间愁苦地绚丽绽放，清雅依然。
郑使访楚，我因而归郑迎尸，这一切皆在屈巫的计划中。
他说，回郑国去，他说，他会去郑国娶我。
屈巫的承诺固然叫人心动，但最终促使我毅然归郑，按照屈巫的安排一步一步走下去的原因在于，屈巫答应我，会帮我要回连尹襄老的尸首。
连尹襄老为人忠厚慈善，待我恩重如山，他为国而死，我怎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后的尸骸流落在异国敌军的手里？
男人的真心，我看不明白，但连尹襄老对我的善待和尊重，我是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
即使屈巫允诺娶我不过又是一个男人哄骗女人的谎言，至少，我能为连尹襄老做最后一件事，让他的遗骸能回归故里，葬在发妻身旁，陪着他心爱的发妻长眠地下。
回到故国，本该心安，见到久别的亲人，我本该欣喜，可是，我知道，纵然是在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上，我仍旧是个不受欢迎的麻烦。
“晋国已经答应还回连尹将军的尸骸，不知道皇姐什么时候打算回楚国？”
姬坚，我同父异母的庶弟，如今郑国的国君，在楚兵围郑三月，晋军迟迟不来救援的危况下，他只身肉袒牵羊，以城降楚，使得楚王芈侣心生敬佩，主动退兵三十里与郑国议和。
比起我那个因为意气用事而惹来杀身之祸，在位只有一年的同胞哥哥姬夷来说，姬坚算是个有胆识的国君了，只是郑国国小力弱，夹在南北两个大国之间，想要求生自保，着实不是一件易事。
我是一只烫手的山芋，只会给人带来灾祸，倘若不是屈巫事先的安排，倘若不是屈服于大国的威慑，姬坚又怎会遣使迎我归郑？
“我离开楚国时，曾在大王面前发过誓，只要连尹的尸骨一天没有回楚国安葬，我是不会一个人回去的！”我不怪姬坚急于催促我返回楚国，但我有我的坚持，这世间变数太多，在没有亲眼见到连尹襄老的尸骨之前，我必须留在郑国。
满室兰花渐渐凋零，在安眠后，即将步入下一个花期。
一天，有使者自楚都而来，他们是屈巫派来向国君下聘的，屈巫要娶我为妻。
姬坚同意了，因为，他心知肚明，拒绝屈巫的求亲，就意味着得罪了楚国，屈巫要聘娶我，由不得自己说一个“不”字。
屈巫派人来的人留下聘礼，带着郑国国君的许诺启程回楚国复命。
我不时会收到屈巫的来信，在信笺里，他诉说着对我的思念，字里行间，倾吐着对我的爱恋。
他说，他在寻找机会离开楚国与我相聚。
他一遍又一遍，不断地说着：“盼夏，等我。”
还有，那句我曾嗤笑不耻，现今却心动悦然的爱语：
“盼夏，我爱你……”
※※※※
绵绵的细雨一直下个不停。
细密的雨丝落入掌心，汇聚成圆润晶莹的水珠，滑过肌肤，带来透骨的冰凉。
“公主，外头下着雨，又湿又冷，您还是快些回屋里去吧。”身后的侍女取来披风为我披上，轻声提醒，“倘若您受了风寒，国君会责罚奴婢的……”
抬手拍去衣袖上湿漉漉的雨珠，我转身应道：“回去吧。”
刚跨过门槛，屋子里潮湿阴冷的空气让我不由地打了个冷颤。机灵的侍女们见状，立即为我换下被雨水打湿的外衣，捧来烧着热碳的碳盆，送上冒着热气的茶水，还有人急着要进皇宫去请宫廷的医士来替我看诊。
本该清静悠闲的午后，因为我一时的任性，固执地要在廊檐下赏雨而变得繁忙起来。
看着周围的侍女们奔前忙后，一刻得不了空闲，而我这个始作俑者却只需要心安理得地坐在一旁享受着旁人的服侍，倏然间，一股难以释怀的内疚之情袭上心头，把我的心揪得隐隐发痛。
我，似乎总是在给别人带来灾祸和麻烦。
“你们都下去吧，不用去请医士来了，我很好。”我对正在房里忙碌的侍女们说道。
“是。”侍女们朝我福身行礼，陆续走了出去。
房门掩上，屋内又归于一室的寂静。
我伏在窗沿上，闭上眼，聆听着窗外嘀嗒的雨声，仿佛世间万物皆已不在，只剩下圣洁的雨水洗刷着尘世的喧嚣。
我原以为，在荀首急欲向楚国要回爱子荀罃的情势下，从晋国迎回连尹襄老尸骸的事会进展得十分顺利，况且楚国以一易二，这次用荀罃换回的还有楚王芈侣的儿子——王子谷臣。
只是，世事总是逆人而行的。
楚王芈侣猝逝，王子芈审继承王位，楚国新丧，晋楚两国交换俘虏的斡旋也就因此搁置了下来。
在骨肉亲情淡薄的宫廷，弑父杀子皆非偶见，遑论为王位明争暗斗的兄弟？
郑国本打算借助这次为交换战俘游说奔走的机会弥合与晋楚两国之间的关系，然而，如今易换战俘之事停滞，郑国地位尴尬，担忧晋国会因换人不回而迁怒郑国，更惧怕楚国新君继位后悍然出兵，灭郑攻晋。
而对于我，名义上归郑迎尸促成这桩两国战俘交易的使者，我的去留着实让我的弟弟姬坚苦恼了一阵。
我是列国闻名的妖姬祸水，郑国的宫廷留我不得，但我是奉了楚王的命令前来迎尸归楚，楚王的遗命尚未达成，此时遣送我回楚国，无疑是触怒楚国的愚蠢举动，更何况，姬坚已经答应把我再嫁给屈巫，屈巫随时会来郑国娶我。
最后，姬坚把我安置在国都近郊的一处别馆内，并调遣了十数名宫廷的侍女照料我的起居。我明白，这已是目前而言姬坚能给我的最好的安排。
日复一日，春去秋来。我好似回到了过去在株林的日子，与世隔绝，只有我一个人。
不同的是，这里没有株林肮脏的□□，有的只是我渴望的安宁。
我时常会想起过去，那些关于过往的回忆不但未曾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渐渐淡忘，反而在我脑海里越加清晰，仿如昨日。
望着镜中娇娆的容颜，半老徐娘的年岁依然能吸引男人钟情的目光，这是喜还是忧？
屈巫说爱我，那我爱他吗？
那些在我生命中走过，为我的美貌疯狂着迷的男人们，我又真正爱过谁？
男人的真心深邃如海，探不到底；男人的真情犹如水中映月，真假难辨。
我愿意听从屈巫的安排，回到郑国，答应嫁给他，是因为他承诺会帮我要回连尹襄老的尸骨，是因为他许诺会让我依靠，给我一个平静的生活。
我……爱他吗？
轻微的脚步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我抬起头，铜镜中倒映出另一张面容。
男子在镜中的俊颜温文依旧，眉目含笑地在身后望着我。
我对上他目光，嘴角不禁浮起淡淡的微笑。
我想我找到了答案。
※※※※
屈巫聘我为妻，楚王是否知晓？
疑问的阴霾像是一张压抑的巨网笼罩在心头，让我心神不宁。
我几次都想问屈巫，但几欲出口的话语都在看见他满面喜色地吩咐下人为我们的婚礼打点布置时，全数咽了回去。
晋国联同鲁国和卫国围攻齐国，齐国寡不敌众，向楚国请求援兵。
楚王接到齐国的求援，意欲派遣使臣前往齐国缔结盟约，并告知齐国楚军的出师之期。这给了屈巫离开楚国的机会，他主动请缨出使齐国，楚王欣然应允。
我不敢想象倘若楚王得知屈巫中途改道郑国娶我为妻，会是怎样的勃然大怒？何况，我并不能确定屈巫当初派人来郑国下聘之前是否曾把娶我为妻的打算禀报过芈侣……
平静安宁的日子太过美好，即使可能只是昙花般匆匆一现，我也宁愿沉沦其中，不要醒来……
红色的喜烛散发出温暖柔和的光芒，迷离人眼，叫人心醉。
今夜，我嫁给屈巫为妻。
没有欢闹震天的锣鼓，没有接踵而至的宾客，简单的仪式过后，我在喜娘的搀扶下回到新房。就像所有新婚初夜的女子一样，我安静地坐在绣床边，等待丈夫回房，揭开盖在头上的喜帕。
我的等待并没有持续很久，喜帕掀起的刹那，我抬起头，那双墨黑的眸子盈满了暖意，动情地望着我。
“委屈你了。”男人坐到我的身旁，伸手把我揽进怀里，言语里有着浓浓的歉意。
我摇头，埋首偎进他的怀里，觉得淡淡的暖流正在心间萦绕，幸福的滋味几乎要把我融化。
我不需要一个奢华的婚礼，我要的只是一个可以让我安心依靠的臂弯。
然而，我仍是无法感到心安……
“你来郑国，楚王知道吗？”我终是问出了口。
男人的身躯明显一僵，抱着我的双臂不觉收得更紧。
唉……果然……我无力叹息。
“盼夏，不要叹气。”屈巫托起我的脸，瞧见我忧愁的神情，眉头皱了起来，肃然对我说道：“无论是谁都不能阻止我娶你为妻的决心，你要相信，我，也只有我能为你挡风遮雨，不让你再受到半点的伤害。你要做的，只是把自己交给我，相信我，然后放心地依赖我。”
泪，像是断了线的珍珠，潸然而下，是感动，更是喜悦。
屈巫坚定的誓言字字刻在我的心上，一个对我如此用心付出的男人，他要的仅仅是我的信赖。
“别哭，我会心疼……”他拥我入怀，轻声哄慰。
男人似水的柔情几乎要把我溺毙。我想，我该学着去相信他，依赖他，珍惜他为我付出的一切。
“屈巫，我们该怎么办？”楚国与郑国已都没有我和他的容身之处了。
“跟我去晋国。”
他低头，细细地亲吻着我的唇瓣，在我耳畔起誓：
“盼夏，相信我，我会护你一生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