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归郑(1 / 1)
夜晚,我独卧于床榻,侧头望着窗外月当中天,星光点点,那些在我生命中来去匆匆的男人们的面孔犹如浮光掠影,一个个交替着浮现在我的眼前。
这么多年,我始终不曾明白,他们口口声声说喜欢我,甚至是爱我,又无时无刻不在做着伤害我的事。
子蛮说爱我,但他不顾我的意愿强占我,让我坠入兄妹乱伦的无底深渊里,一世不得解脱。
御叔说爱我,可是,他对征舒血缘的怀疑,无异于是在我的心头上狠狠地剜去一块血淋淋的肉,留下此生都无法治愈的伤口。
孔宁说喜欢我,却为了在国君面前邀功争宠,大方地把我献给妫平国,君臣同乐。
仪行父也说他这辈子没有遇见过比我更令他心动的女人,但是,芙蓉帐暖后,他却能当着我的面,肆无忌惮戏谑征舒的出生,侮辱我的操守。
至于妫平国……他可以在许诺封我为妃的同时,也可以毫不留情的对我施暴,甚至召唤他的臣子一同□□我……
他们爱我,爱我的倾城之貌,爱我的娇颜媚骨,为我香艳诱人的皮相倾心疯狂。
只是,等到年华老去,夏姬的美貌不再,徒剩下发丝灰白,肌肤皲皱,谁还会来爱年老色衰的姬盼夏?
我想,这世间唯一曾经真正敬我爱我的人,只有我的孩子——征舒。
然而,征舒的死,也皆是因我而起,是我害死了他……
所以,当屈巫说爱我的时候,我讥诮地笑了。
这世上已经没有我值得信任的人,尤其是那些口中说爱我的男人。
一个月后,连尹襄老随楚王北上征战,围攻郑国。
楚王意欲谋取霸权,势必要与称霸中原的晋国一战,郑国处于楚晋之间,历来依附于晋国,楚王出兵攻郑只是向晋国挑战的开始。
郑国,我的故国,那片开满芳香兰花的土地,几十年来夹在大国间苟延残喘,幸而博取一丝生机的弱小封国,这回,可能再也没有一如往昔的好运了……
连尹襄老走后的第七天,被楚王归还复国的陈国传来了大夫孔宁和大夫仪行父两天内相继暴亡的消息。
坊间传说,孔宁和仪行父死时,面容狰狞,死相就如同经历了人间炼狱般恐怖凄惨。
人们说,是夏征舒恶鬼索命……
人们说,这是因果报应……
得知孔宁和仪行父已死,我以为我会高兴地畅快大笑,可是在我回过神来时,脸颊上早已湿濡一片。
孔宁和仪行父死了,但我的征舒永远都回不来了……
黑要帮我达成了愿望,如今,该是我履行承诺的时候。
那晚,黑要在我的身体里横冲直撞,泄欲尽兴。
淋漓的汗水从他的额头滴落,他粗沉着气息在我耳畔扬言:“老头子不中用了,只有我才能给你依靠……”
我不置可否地轻笑,因为□□而病入膏肓的男人似乎忘了,我是他的继母,他父亲的妻子。
黑要的胆大妄为不仅仅在于他可以无所顾忌地与我私通,更在于在现下正值国家用兵的时刻,他竟然阔绰地大摆宴席宴请群臣,原因只是出于他的小妾又为他添了个儿子。
今天,正是孩子的满月之日。
前方的主院里华灯异彩,我站在静谧的湖边,隐约间还能听见宴席上喧闹的人声。远方的将士正风餐露宿、舍命拼杀,看来这些丝毫没有影响到都城里的权贵们饮酒作乐、吃肉赏舞的心情。
连尹襄老一辈子为楚国效忠买命,鞠躬尽瘁,他此刻正在战场上驰骋厮杀,他的儿子却在都城的将军府里挥金如土,好不快意。黑要的这种个性,迟早会给连尹家惹来灾祸的……
轻微的脚步声传入耳中,我没有回头,只是仰头望着天上宛若银色圆盘的月亮,淡淡问道:
“屈大夫也觉得今晚得月色很美么?”方才我从赴宴的女眷中脱身,看见屈巫也正悄悄从大厅里的宴席退出,他偏转过头,目光恰巧与我对上。
我朝他微微福了个身,他看我的眼神欲言又止,我知道,他必然会跟上我。
屈巫没有说话,静静地与我并肩而立,负手望着头顶上那一轮皎洁的明月。
良久,身旁的男人似是若有所悟,对着夜空中的那盘即将盈满的圆月幽然沉叹:
“人的一生就像是这天上阴晴圆缺的皓月,身不由己,却又无从选择。”
他侧过头,一半的脸隐没在黑暗中,让人看不全他此刻的神情。
半明半暗,光影交错间,我竟感到有些眩惑。
“这是屈大夫对自己过往经历的感悟么?”我刻意回避屈巫话语中蕴含的深意。
屈家是楚国的望族,传衍到屈巫这一代,屈家在楚国的权势更是上升至腾达的顶峰。这次楚王北上亲征,临行前,特意留下屈巫在郢都主持朝事,足见他对屈巫的信任和重用。
这样一个出身世代望族,位高权重的宠臣,又为何曾落魄得形如乞丐?
“二十年多年来我从来不曾忘记,在我遇到劫匪几乎快饿死在路边的时候,是你救了我,你要我好好活下去,我做到了。二十年后,我又遇见了你,你叫我如何能眼睁睁地看着你糟蹋作践自己,把自己往绝路上逼!”
我抬眼凝视着屈巫,那双依稀记忆中充满傲然之气的眼眸,再见时,多了几份精于世故的沉稳和内敛。
“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是夏姬,是连尹夫人,姬盼夏……她已经死了……”死在命运的捉弄下,死在男人贪婪恋色的欲望下。
绝路呵……我早已在这条无法回头的绝路上万劫不复,我要怎样才能解脱?
清冷的月光洒落一地,幽静的湖面泛着粼粼的波光,像是一块巨大磁石,仿佛随时要把人吸进去。
“不!我只相信我所看到的东西!”屈巫扳过我的肩膀,向来温和的语气有着少见的狂乱。“姬盼夏没有死!你就是姬盼夏,当年的姬盼夏!”
“屈大夫过于自信了”我摇头,对他的固执己见并不赞同。“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
屈巫不再是当年的屈巫,我也不是当年不知人间愁苦的郑国公主姬盼夏。
屈巫的话并没有错,人生有太多的身不由己,只是,当一个人生无可恋,能不能选择对他而言已经无关紧要了。
“既然屈大夫对自己如此自信,那如果我说,我要从这里跳下去,依屈大夫的判断,我说的是真是假?”
未等屈巫来得及反应,我朝着冰冷漆黑的湖水,纵身跳了下去……
※※※※
死,是一种解脱。
身体温热的暖意一寸寸被寒冷刺骨的湖水侵蚀,清醒的意识在满目黑暗中逐渐流走,那一瞬间,我以为我真的可以解脱了。
可是……
那纵身一跳的决绝并没有把我从人间的苦海中救赎,我被人救回了岸上,持续不退的高烧去了又来,反反复复,夺不走我的性命,却让我在冰火交锋的狂潮里跌宕沉浮,吃足了苦头。
我这样一个背负着深重罪孽的女人,就连地府的冥王都厌弃地不肯收留我。
我躺在床上,像是一具行尸走肉的玩偶,灌药喂食,木然地任人摆布。
我茫然得看着这个叫我既熟悉又陌生的人世,脑海里空白一片,什么都想不起来,什么都不愿去想。
黑要安排了数名婢女照顾我,让医士定时为我看诊,自己却从没有在我的病榻前出现过,因为医士说,我身染恶疾,恐有传染之虞。
那些说爱我的男人们呐,真正爱的永远是他们自己。
罢了,盼夏,不要去想了,别再想了,就这样吧。生也好,死也罢,听天由命,我什么也不去想了……
“夫人,您醒着吗?”帐外传来婢女的叫唤声。
纱帐被人撩开,婢女见我睁着双眼,漫无焦距地望着藏青色的顶帐,于是慢慢俯下身子,在我耳畔轻语道:“屈大夫命奴婢给夫人送来一样东西。”
我静若止水的心思因婢女的话骤地一震。
屈巫……
那夜,是屈巫跳下湖中,救起我的。
如此轩然的动静,不可能不引来了将军府里其他人的注意。我不知道,屈巫是如何向众人澄清自己为何会出现在男宾禁入的深庭内院,我也不知道,他又是如何向众人解释为什么他的怀中会抱着浑身湿透陷入昏迷的连尹夫人。
可是,我知道,纵然闲言碎语难免,偌大的楚都里,还没有人敢明目张胆地嚼屈大夫的舌根。
“夫人?”我的沉默不应使得婢女又出声唤道。
一阵窸窣的轻响,一块用红色细线串着的翠碧玉佩落入我的视线。
我觉得我的呼吸几乎要停止了。
我颤抖地伸出手,接过翠绿通透的玉佩,紧紧地握在掌心,眼角的泪滑落了下来。
征舒,我的征舒……
这块玉佩是征舒周岁时我亲自为他戴上的,是他不离身的饰物……
“夫人,屈大夫要奴婢转告您,您还不能死,要是您死了,这世上就再也没有人会记得夏征舒这个人了。”
婢女放下帘帐,悄悄退了下去。
我将带着征舒气息的玉佩置于胸前,闭上眼,好似回到了过去,征舒在襁褓里嗷嗷待哺,咧开嘴朝我微笑,大大的眼睛里满是婴儿的天真纯稚。
征舒,娘亲一辈子都不会把你忘记的……
寻回了征舒的玉佩,我把玉佩挂在胸前,无论何时都能感觉到征舒正陪伴在我的左右,这让我有了活下去的意念。
“夫人,您再修养一段日子,就能痊愈了。”
听见医士恭喜的话语,我淡笑不言,我要活着,活着用我的一辈子思念我的孩子。
我以为,大风大浪后,我在连尹家的生活能终归安宁,但我等到的,却是连尹襄老阵亡的死讯。
邲城一役,楚国大败晋国,取代晋国夺得中原霸权,凯旋归国。也正是在这一战中,连尹襄老战死沙场,尸首被扣留在晋国人的手里。
身为连尹家的嫡长子,黑要非但没有急于奔走,要回父亲的尸首,反而迫不及待地忙着要接收他父亲的一切——包括我。
连尹襄老战死的消息传回连尹家,第二日,黑要便在众人面前宣布他将烝娶我。
“烝”,父亲或兄长死后,纳娶生母以外的庶母或兄嫂为妻妾。
父亲尸骨未寒,嫡子急欲烝娶庶母。
嫡子与庶母私通的丑闻在郢都渐渐传开,连尹家的名声一落千丈。
外人的耻笑和议论阻止不了黑要烝娶我的决心,我又一次领略到被□□迷昏心智的男人,癫狂起来与疯子没什么不同。
二为寡妇,我身着素白的孝衣,望着灵堂上空阖的棺木,为连尹襄老的死感到悲凉,更为他有这样一个泯灭孝道的嫡子感到心寒。
我不禁开始自责,连尹襄老的死或许都是我这个不祥的女人带给他的。倘若当初他在楚王面前断然拒绝娶我进门,至少,他现在还能保有一条性命。
我走出灵堂,漫无目的地在静悄无人的苑中游走。
抬起头,青天白云下,屈巫负手站立在彼端凝望着我,似是等了我许久。
此情此景,心头忽而涌上一股莫名的感动,没有犹豫,我走了过去。
“屈巫,你说这一切是不是都是我的错?”我主动依偎进男人的怀里,侧脸贴着他的胸膛,很暖,但心头仍是一片散不去的凄寂寥落。
男人揽着我,宽厚的大掌轻抚着我的长发,粹然的疼惜,没有丝毫的亵渎。
“不,你只是个柔弱无辜的女人,错的是他们,是他们错待了你,他们的死是他们自己造成的。”他说。
“那连尹呢?他从来不曾亏待过我,他同情我,甚至愿意接纳我,许诺让我在连尹家终老的……”想起连尹襄老,那个如慈父般无私善待我的男人,我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悲痛,失声哽咽,泪如雨下。
“盼夏,别哭。”男人捧起我的脸,用指腹拭去我的眼泪,我内心的痛楚似乎也深深传达到了他的心底,他眸光闪动,嗓音嘶哑:“连尹将军为国捐躯,主公会封赏连尹一家,你不要把所有的罪责都归咎在自己身上,错不在你……”
“屈巫,我好累……”天下之大,哪里才有我的容身之处,能让我有片刻的安宁?“为了征舒我不能死,可是黑要想纳我为妾,我不要……”我厌倦了在尘世随波逐流的生活,我只想要一方小小的天地,安静地活着,用我的余生怀念着死去的征舒。
男人低下头,温热的唇亲吻上我的眉心,怜爱万分。
“盼夏……”他用坚定的眼神凝视着我,仿佛就在那轻柔的一吻之间,他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回郑国去,我娶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