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熬不过寒冬1、2（1 / 1）
回到学校。钟院长把我叫到办公室，和王书记一起，代表学校，向我表示了热烈的欢迎和真诚的关怀，并且暗示我不要把之前的事情说出去，以免造成师生不必要的恐慌。
从头到尾，我一直在等王老板，但是一直没等到。
临出门前，我还是忍不住问钟院长：“怎么没见王老师？不会被我弄感冒了吧，听说病毒性感冒都传染。”
钟院长知道，我只喊王老板“老师”，其他人一概喊官称。
“陈教授病了，王院长去看他。都是小俊闹的！”见我没明白，钟院长解释说：“陈教授就是那天那个小孩的外公，你们不是认识吗？他叫尚俊。”
哦。我又猪头了。我早该想到的，可以住进别墅区的老教授，还是夫妻俩，除了被尊称为法学界“神雕侠侣”的陈教授和田教授，还会有谁。只是，在这样突兀的情况下听到“尚俊”两个字，我有点恍惚，很不真实的感觉。
“说起这孩子，还真有点陈教授当年的风骨，倔！这不，陈老连生气带着急的，病了！”
陈教授和田教授是国内法学界泰斗一级的人物。王老板是陈教授最后一个亲传弟子，格外受偏爱。我读研的时候，有幸跟着王老板，在他们的小别墅吃过一顿便饭。
那是怎样的一种氛围啊，连安静的空气里都弥漫着肃穆的味道；老式的座钟滴答摆动，静止了浮躁的人间烟火；两位慈祥的老人身上透着我只敢远观的和善，亲切的笑声如梵音冥冥、洗涤着我的灵魂。
我将那次会餐的记忆，当成是今生不会再有的朝圣，小心翼翼的珍藏在心底。
下楼的时候，遇到侦查学院二班的学习委员，留着一头利索短发的小姑娘，热切地向我转达了同学们的想念之情。同样是转述，孩子的情谊格外动人。
打电话跟张洁报了到，我到四号门外面买了一个果篮，直奔学校后山的别墅区。
我跟自己说：陈教授的病，我有很大一部分责任，必须亲自登门谢罪。
除了想看看生病的陈教授、尽快见到我尊敬的王老板，我不得不承认，我心底时刻纠结着“尚俊”两个字。典型的动机不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
深呼吸。敲门。我真怀疑，除了我自己，谁可以听见这种敲门声，轻到只有四个字：做贼心虚。
再敲，稍微用力。
过了一会，我听见田教授应门的声音。开了门，田教授脸上立刻现出欣喜：“小陆？！快进来。”
我终于明白了什么叫泰斗。事隔六年、年近花甲的老人、可以一口叫出、只见过一面的、类似路人甲的、我的名字。别说什么超群的记忆力，我愿意相信这是一种对别人和自己的尊重，一种超乎寻常的认真态度，认真对待生活的每一个瞬间。
田教授只有不到一米六，一头花白的自然卷短发，脸颊上的肉松松坠在腮边，就像漫画里搞笑的老奶奶那样。她一边拉着我的手穿过有些昏暗的过道，一边说：“这么远，还专程跑来，真是好孩子。”
看田教授的热情劲，我暗暗松了一口气：他们应该不知道，我就是那个，害他们宝贝外孙在医院关禁闭的始作俑者。
刚走到卧室门口，一股清单的药香扑鼻而来，我第一次知道，原来药也可以这么好闻。
王老板迎出来，接过我手里的果篮，看我的眼神分明在说：还算小丫头有良心。
本来，我没奢望会在这里“偶遇”尚俊。但是，当我看到躺在床上、插着吸氧鼻管、连抬手跟我打招呼都费劲的陈教授，突然很抑郁尚俊为什么不在。
陈教授吃力地跟我说：“坐、坐。”有些浑浊的眼里全是看一个懂事的好孩子的慈爱。
鼻子瞬间泛酸，我抿着嘴，努力眨眼。
外婆病重的时候，老妈曾经跟我说过：年老的人最看不得悲伤，容易让他们乱想。每次，老妈都是背着外婆哭得一塌糊涂，转过脸，又笑得春光灿烂。
王老板坐在陈教授床头的小马扎上，脸贴在陈教授耳边，语气轻快地说着学校最近发生的有趣的事情。我坐在边上，跟着帮衬，常常惹得守在床脚的田教授开怀大笑，陈教授看着田教授开心的样子，嘴角挂着一抹吃力的微笑。
看着陈教授渐渐打架的眼皮，我和王老板悄悄退了出来。
田教授一直拉着我的手，把我们送出门口很远。
“田教授，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忍了很久，我还是忍不住，冲着田教授深深地鞠躬。
“傻孩子！”田教授扶起我，搂着我的腰，轻轻拍我的背，冲王老板说：“好孩子！不枉费你老师这么疼你！”
我看向王老板。
王老板淡然一笑：“别内疚了，二老一早就知道。我来的时候，师母还问起你呢！”
我傻了。这到底是怎样豁达的两位老人？一个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热情地招待我；一个看我的时候那样慈爱，就像看自己孝顺的亲孙女……尚俊！你在哪？这样的时刻，你不是应该寸步不离的守在外公床前吗？！还有、还有我没资格质问的两位老人的女儿，在哪里？！
也许是看穿了我眼底眉梢的郁结，王老板拉着我离开下山的主车道，拐上一条蜿蜒在山间竹林的石板路。
“你跟小俊很熟？”王老板倒是开门见山。
我本能的摇头，想了想，又点点头：“还算熟吧。”
王老板沉默了一会，突然说：“本来，老师的家事，我绝不应该非议，但是你也看到了，陈老现在的情况。如果有可能，你帮忙联系一下小俊，让他尽快过来一趟。我不好出面的。”
我刚想开口，王老板抬手阻止我。他停下脚步，严肃的看着我：“我相信我学生的品格，但是我希望你知道，这关系着我老师一生的痛楚，是别人绝对不能碰的痛楚。”
我茫然地点点头。除了审视我的毕业论文时，我从来见过如此凝眉敛神的王老板。因为紧张，我有点呼吸困难，身体微微颤抖，就像有轻轻的电流穿过身体，就像、我正靠在尚俊怀里。
“二老只有一个孩子，就是尚俊的母亲，叫陈恬，被捧在掌心视若珍宝。陈恬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女子，像她的名字一样，恬静淡雅。”王老板沉浸在回忆里，脸上浮着半是开心半是忧愁的复杂微笑。
“陈恬二十五岁的时候嫁给尚御空，嫁到尚家。虽然门楣略有不同，只要是女儿喜欢，二老也没有什么异议。毕竟，尚御空是真的很爱陈恬，对她非常好。陈恬是难产死的，就在嫁过去的第二年。”
我的心，像突然挨了一闷锤，喘不过气。
“陈恬去世之后，尚御空受了打击，非常颓废，在尚俊十岁那边，尚御空自杀了。”
我突然发现自己失聪了，只看到王老板的嘴缓慢地开合，却听不见一个字。我的脑子嗡嗡作响，心，闷闷地疼，几乎窒息。我蹲下身，拼命捶胸口。
王老板紧张地俯身看我。
我听见自己有些恐慌的声音、就像一个人捂着耳朵说话，声音在脑海里回荡：“尚俊是孤儿。”
看见王老板点头，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大脑一片空白。
跌跌撞撞跑回宿舍，将门反锁，躺在床上躺成一具近代女尸。
“人的感情很微妙，冷暖自知。”原来，一向严谨治学的王老板，也能说出这么感性、无厘头的言语。
“外界都以为尚御空死于车祸。尚老先生迁怒陈恬，不准小俊与外公、外婆来往。听说他被爷爷从医院直接接走了，陈老嘴上不说，怎么会不挂念外孙……没了女儿，外孙一个月也见不到几次面……呵，如果可以选择，谁想成佛。”
谁想成佛？谁不贪恋庸俗的人间烟火……
真可笑！不过是父母离异、父亲终日留恋花丛、找不到人生的意义，却当自己是这世上最悲惨的一个，终日蜗居，将自己锁在虚幻的梦境里，自哀自怜，以为生活亏欠自己太多。
尚俊。我们很熟吗？
“没关系真的没关系 我也许早就该回去 再一杯我告诉自己 到此为止干了不再续
麻烦你加冰威士忌 对不起来个DOUBLE的 喝到这里终于够勇气说一个经历
那晚下雨在这店里 也放著这首曲 有个男子搭上一个女子 反正失恋 他当然不介意有段艳遇 ……”
N85的铃音果然一流，Eason慵懒的声音在耳边边笑边唱。
我抓起手机：“瑶瑶？”
“你什么时候回来？我的婚纱照出来了，想跟你一起去选照片。”
“这种事，跟你老公一起做吧。”
“切~干嘛说的那么暧昧，你陪我选啦！他不懂，问什么都说好！”
“我回不去。”
“啊？有事？你怎么没精打采的？”
“有个老师病了，很重。”
“……哦，那好嘛，你忙吧，忙完打给我。”
“不用等我。”
“我知道。”
我到底在纠结什么？终日把自己包裹成甲壳虫，颓废的一塌糊涂。我有老妈，有把老妈视若珍宝的叔叔，有事业有成、孝顺父母的大哥，有知书达理的嫂嫂，有活泼可爱的侄子。我有将为人妻、幸福美满的死党，有痛经给我送药、把自己爱人拱手相让的姐妹，还有一个曾经为了我想要放弃理想的异姓兄弟。我到底在纠结什么？
眼泪无声地淌着，好像不是我的。
几乎不敢去想“尚俊”两个字，想起来，心就疼得无法呼吸。又忍不住去想，想着，眼泪就无声流淌。
我并不只是贪恋假期。我是真的热爱我的工作。我想尽我的所能，在那些孩子心里种下一点美好和希望，不要让他们长成我这个样子。工作第一年，法学院有个高干子弟，整天臭屁轰轰、到处惹是生非。我把他拉到操场聊了一夜，告诉他，不管他的父亲如何猖獗、不可一世，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孩子。人要学会珍惜自己，做自己真正想成为的那种人。虽然他整晚冷着一张脸，很漠然地看我，之后，终究收敛了很多。
有学生流连酒吧的灯红酒绿，我会冲进去抓人，告诉她，不要去经历还没到时候的欢愉。这不是我说的，是席慕容说的。不要过早的相信任何甜言蜜语，不管那些话是出于善意，或者是恶意，对你都没有丝毫的好处，果实要成熟了以后才会香甜，幸福也是一样！
我会陪失掉网恋的学生整夜坐在毓秀湖边，而不准他去网吧找寻新的艳遇来填补。
我不是任何人的班主任，或亲戚。我只是试着告诉他们一些经验主义的伪真理。那些我曾经热切需要，却没有人告诉我的生活真谛。
如果他们相信，我会安慰，如果不信，至少我问心无愧。
我热爱那些年轻的笑脸，还算空白的心灵。
我想说的是。我心疼尚俊，无关爱情。换做任何一个孩子，有这样的际遇，我都会心疼到喘不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