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二、佳想安善(3)(1 / 1)
茶坞中狭窄不能用刑,外面遍地又是积雪,家奴也不敢就把二爷推倒在雪地里打,悄声一商量,有人飞奔而去,很快就有人拿着两根板子,抬着一张长凳过来。源清眼睛和那手掌宽阔、通身漆得乌黑的板子一碰,便觉得寒风中呼吸有些困难,转过脸去,是几树寒梅正开得精神,花瓣上的积雪刚刚被拂去,红得滴血一般。他心神一乱,竟想起自己的未婚妻子,若非国破家亡,他们当已经成了婚吧?他揭开大红盖头,那少女脸上的乍现的红晕,是否也该同这梅花一般清艳。
凳子布置好了,两个掌板子的家奴对面站立,手驻着板子分开双腿,这无声的气势便有些骇人。源清知道该自己走过去,可是在外头站了这一刻,只冻得他双足和小腿生疼,膝弯处也僵住了,被两个家奴扶持着,才一步一蹭来到刑凳边。强自安慰自己,今天这顿打差不多是他自找,若是挨顿板子就可以挽回《快雪时晴帖》,还是便宜的。他这么想着,深深呼吸两次,向那凳子俯身下去。
两个家奴照规矩按住他双肩双手,又有人去揭他的直裰,源清心中发紧,忍不住抬起肩膀转头向后看去。那按着他的家奴,还是第一次这么近得看到府中的二公子,大约是因为太冷,那白皙面容上泛起微微的红晕,澄澈如水的眼中尽是惧色。那家奴也是忠厚之人,轻轻捏了两下源清的肩膀,在他耳旁悄声道:“二爷莫怕——一时您只管大声叫唤便是。”
这安慰的话还不如不说,源清似已能想象那板子打在身上是何等疼痛。他紧张得身子绷成了一条线,只觉连双足也被人压牢,全身动弹不得中更是惧怕,想了想,又张开嘴趁着板子还未落下,大口呼吸两次,带着风雪寒气的灌入肺腑,直呛得他一阵哆嗦。
茶室中的三人到此时也无话可说,冯铨慢慢拿起茶盏了抿了一口,不料那阳羡茶冷了后,一股苦涩直抵舌根。他耳听着“啪”得一声响,当是打了一板了,强忍着没有抬头去看,忽然想起前两日自己刚抽了他二十藤条,心烦意乱中也忘记请大夫来给他看看伤势,若是那旧伤不曾好,带着伤再受杖,让他如何煎熬?
源清挨了一板子,只觉臀上一震,寒冷中肌肤异常柔脆,顿时一种麻木的痛楚扩散开来,说不出的难受。他在疼痛中一抬眼睛,恰看见茶室中父亲正缓缓拿起茶盏凑到唇边,意态悠闲,竟是看都不向这边看一眼。虽说是他甘愿受责,父亲打他也是逼不得已,但心中总盼着父亲能有几分不忍的神色,好让他的心志更坚定一点,能有勇气面对这顿数目庞大的笞打。
源清失望中低下头,他眼睛下方的雪地里却坠着一朵梅花,也不知是被风吹过来的,还是谁摘了仍在这里。那朵梅花尚在半含半放蕊之际,小小的花瓣细细的花蕊甚是柔弱,原来傲霜之花离了枝干,也是这般孤零零地可怜。
他怜悯那落花时,身后便打了三四板子,疼痛由麻转烫,火辣辣地烧着皮肉。按着他的家奴又在他肩上捏了几把,源清也明白他是让自己呼痛讨饶,却终究拉不下颜面,只是将牙关咬得更紧,两鬓边已有点点汗珠滑下。
其实那掌板的家奴真没用怎么着实打,他们也知道打的是二爷,连三分力气都没用到。臂上动作气势虽凶,但板子力道最大的下端并未落在源清身上,不过打出声响来欺瞒着上头。只是源清从小未吃过苦楚,又先被那阵势吓住了,这样的三分疼痛都觉甚是难熬。
茶室内洪承畴耳听得板子起落两次,只看那板子的落点,心中顿时明了。他在前明统了十几年的兵,军棍见得多了,便是廷杖中的规矩伎俩也听说过不少,冯府下人这点子手段如何瞒得过他去?心下暗笑,他却不愿这样抬抬手便放过冯铨去,轻描淡写向刚林笑道:“看这托榛仁的绿叶,倒让我想起前朝锦衣卫一门手艺来。”
刚林便问:“什么手艺?”
洪承畴笑道:“前明大臣屡受廷杖,对行刑的来说,这可是笔大生意。因此要将打板子的手艺练得炉火纯青,用一张荷叶包了嫩豆腐,板子在上头砸得砰啪山响,打完那豆腐还是一整块。其中机关便在板子着肉之处,若是让杖头在外面,只将杖身击打是身体,就可大大减轻力道,所谓‘出头棍儿’是也。有了门路塞了银子的,如此打法,便是杖一百也稀松平常。”锦衣卫打板子的技艺有两般,他却只拣了有用的说。
茶坞中说话,门外的人听不清楚,且冯府的下人并无洪承畴所说那般出神入化的手艺,这样装模做样使巧劲儿抡板子也极耗力气,生怕一不小心,力道重了二爷受不了,轻了没打出声响,又要穿帮。因此连眼睛都不敢眨,一板板抡得极为专注,哪里有精神去听茶室内说什么,那一下下落空的杖头,恰好做了洪承畴一段话的注脚。
刚林笑道:“那前明的皇帝可知道这些?”
洪承畴笑道:“自正嘉之后,便要去衣受杖,只是如此,其间的情弊仍然数不胜数。”
刚林笑道:“哈哈,这帮汉人果真狡猾,怪不得我朝摄政王裁撤锦衣卫,便是要断了他们徇私舞弊的门路。”他好歹给冯铨留了面子,不似多铎一口一个南蛮。
冯铨一张冠玉般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暗骂洪承畴用心歹毒,向门外怒喝道:“住了!”
门外将将打到“二十”,掌刑的尚不知道自己的把戏被拆穿,愣了一下忙退到两边。源清趴在那里原是疼得身子颤抖,几乎要支持不住,忽听得父亲一声断喝,板子声便停了。他只道父亲要免了剩下的板数,虽是臀上仍火灼般阵阵刺痛,心中却暖和了许多。
源清慢慢将咬得发酸的牙关放开,只觉两边太阳穴上一突一突地跳动。他胸膛被压了半天,垫得生疼,此时便缩回了手臂,将身子撑起来一些,好把胸中那口憋闷之气呼出。
冯铨望着儿子满脸汗水张口喘气的狼狈形容,冰天雪地中他一张苍白脸儿越发显得幼小,心下酸得难耐,几乎不忍心将底下的话说出。他右手在桌下狠狠握拳,此时才对这窄袖衣裳痛恨无比,连个可以遮掩躲藏之处都没有。他知道今日若不将儿子重责一顿,终难了断,便硬起心肠喝道:“狗奴才!当着我的面还敢耍这等花样?当我是瞎子不成?给我去了他衣裳打!”
他一言喝出,非但源清敢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连掌刑的家奴都惊在当地。当着这许多人的面,要脱了二爷的裤子,他们也真害怕打出个好歹来。大着胆子赔笑道:“小的们该死,小的们再不敢舞弊了。只是这天寒地冻的,还请老爷给二爷留些体面,去衣就免了吧……”
源清已是惊得连话都说不全了,颤声道:“老爷……爹……”也不知是委屈还是求饶,只听见哭腔和着上下牙齿的的打战的颤音,在寒风中悠悠地飘。
冯铨强迫自己狠了心,喝道:“我如今在这家说话竟是不管事儿了么!再废话就滚下去,先处置了他,再开销你们!”
几个家奴吓了一跳,面面相觑,十分无奈,只得上前便去摸索源清的腰带。源清腰间被他的手一碰,如被蛇咬了一口,全身寒毛倒竖,一时气血上逆,满眼金星,也顾不得臀上疼痛,两臂一撑就要起来,慌地几个家奴忙将他按回凳子上。源清羞愤交集,前几日内房中只有家人在,父亲责他尚没有去衣,何况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大声道:“老爷!老爷便容得他人上门□□儿子么!”
冯铨强压着惊惧,喝道:“掌嘴!这么点事,怎得如此磨蹭!”
家奴强按着清源,手伸下去拉他的腰带,无奈清源小腹贴凳子贴地死死的,又不住挣扎蹭蹬,竟将那腰带的结打磨成了个死头。那家奴扯了几下,反是将那结拉得更紧,只得道:“你们把二爷架起来一点,那裤子不知怎么了……”
清源身子被架起来,羞愤地恨不能立时死去,忽然大喊一声:“放开我!”
那家奴愁眉苦脸唤道:“二爷……您体谅小的们……”
清源原先通红的脸,却转瞬白了下去,直比满地积雪还白得扎眼,他看看那家奴,又看看茶室内,只觉一身的毛孔都起了栗子,闭了眼轻声道:“你放下我,我自己来。”
那家奴“啊”得一声,清源低低道:“我自己解,你放心,我不会逃。”他虽是闭着眼,但两行清泪已缓缓淌出,似是被逼得走投无路的人,终于没有力气再挣扎抵抗,只是绝望地等死。那家奴从未见过二爷如此凄凉的神情,心下难过,也不忍再说什么,便缓缓将他放在凳上。
源清颤抖着手指探到腰下去,用力拉扯着那根带子,他手指都痉挛了,好半天才将那个结打开。他此刻心里终于切实地明白了什么是衣冠扫地颜面无存,什么是一旦归为臣虏,比看着父亲的辫子还要明白。原来国亡了,人家就可以欺上门来,剥落他的衣裳和尊严,原来国亡了,就是君不保臣,父不保子。
曾经很多人都以为亡国不过是换个皇帝的事儿,他们还能守着自己的一份家产继续逍遥下去。他们错了,他也错了,只是这一分滋味,非要棍棒加身,刀剑及颈的一刻才能醒悟,他现在体会到了,南边的那些人却还懵懂着。
他解开了腰带,却实在没有勇气再褪下裤子,那家奴也不敢再耽搁,只得上来将他刚才蹭下去的袍子下摆又折上去,将他裤子往下褪了几寸,待褪至臀部下方时,见源清的身子猛然一颤,不知是冷得还是太害羞,又听见他喉咙里压抑的一声呜咽,终究不忍再将他双腿也露出,便停下了手,重上前按住他肩膀。
源清只觉方才还火辣辣疼痛的臀上,又是刀割般一阵寒风吹过,这两种极端冷热,正提醒他此时所受的双重羞辱。他的身子一直在抖,他已无法欺骗自己说,这颤抖仅仅是因为寒冷。他看见自己的眼泪滴落在地,砸落在积雪中,便陷下去一个小坑,砸在那朵小小梅花上的,便让那花再沉入雪中几分,似是也不忍再看,要掩起面来。
冯铨只见玄青的袍子夹裤之间,是儿子窄窄的腰肢和挺翘的臀部。方才那二十下笞打虽然不重,臀上却也红肿了一片,颜色竟和桌上钧窑茶盏的嫣红相类。□□在外的肌肤,只腰间和臀下两抹尚完好无瑕,被那几近黑色的衣裳一衬,当真莹白清亮,如同他手中的定窑白瓷,白得脆弱,似乎一松手,就跌得碎了,又好像是地上皑皑白雪,就要化在这阳光里,是无法在这人间常驻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