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二、佳想安善(2)(1 / 1)
冯铨有了上一次的经验,知道满洲人喜喝浓茶,但又不好拿高末儿那样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招待洪承畴,且洪承畴是福建人,或许更喜欢大红袍铁观音之类,便试探着问:“不知二位大人,是喝花茶、绿茶还是青茶?”
洪承畴道:“冯先生家中,还藏着贡茶么?”
冯铨心中一沉,因崇祯皇帝喜爱阳羡茶,每年由皇亲周奎供奉,一时京中喝阳羡也成了流行,他也不多说,招呼过一个小厮吩咐:“去把茶室的门开了,取一瓶今春的阳羡茶,让归洁她们收些梅花上的雪水。”
洪承畴叹道:“试将梁苑雪,煎动建溪春。京师一入高粱桥,水即为浊品,即使有西山诸泉,也总是失了清寒二字,不及这半天河水,不染尘垢。”
冯铨微微一笑道:“玉盘杨梅为君设,吴盐如花皎白雪。洪大人若喜欢雪水,草民为大人收拾几瓮,用栗炭三四寸烧红投淬水中,再放十数块鹅卵石,可保经年味色常甘洌。”
洪承畴注目冯铨片刻,心中默念:“持盐把酒但饮之,莫学夷齐事高洁。”
三人虽是各怀一副肠肚,也一路说说笑笑走到茶室,只见几个婢女在梅花前收那花瓣上的积雪。披着大红毡衫的女子发髻低垂,俱做江南装扮,与同样艳红的梅花珠联璧合,在这洁白天地间甚是夺目。那一种妖娆,莫说是洪承畴,连刚林都有些魂飞天外。竟不知扑面而来的清香,是来自梅花,还是来自美人。
外面冰天雪地,茶室内因生了地火,便是门窗大开亦温暖如春。斗室之内并无过多摆设,中间的黄花梨案上放着荆溪壶、成宣窑瓷瓯等十几种茶器。刚林满屋子找不到椅子,见地板上只铺着几只蒲团,心里正嘀咕,冯铨已躬身道:“二位大人请。”
刚林小声嘟囔:“连个凳子都没有么?”便老实不客气在主位上一屁股坐下来。冯铨吃了一惊,向洪承畴望去,见他也是提着袍子趺坐,比刚林略雅观些罢了。他思量自己若是跽坐,怕是会显得扎眼,只好慢慢坐下,那袍子太窄,紧紧撑在膝盖上,甚是难受。
洪承畴坐在冯铨对面,静望他一丝不苟地洗杯洗茶。雪水消融,木炭的火苗轻盈舞动,腾波鼓朗的水气中,冯铨的脸看起来有些飘渺。水还是那水,人也还是那人,两盏茶之间隔的是一个朝代的兴亡,对面不相识的陌生让洪承畴怅然,脱胎换骨的不止是冯铨。
阳羡茶的茶色淡黄不绿,叶茎淡白而厚,梗极少,煮出的汤柔白如玉露。冯铨用宣窑茶盏分做三份,先敬给刚林,再敬给洪承畴,道:“这个茶芳香藏得深永,致在有无之外,啜二三盏方能得其中好处……”
他话还没说完,刚林已咕噜一声一口饮下,他咂咂嘴道:“果然第一碗没什么味道,那就再来一碗尝尝。”
冯铨一愣,只好再注水分他一杯,刚林仍是一口喝下。他喝得两盏,便有些不耐,指着冯铨手中分茶的清妃白瓷瓯笑道:“冯先生每次给我斟这么点,还来不及尝出味儿,就滑下喉咙去了。不如把这个给我,也省得你麻烦。”
冯铨无可奈何下把那瓷瓯捧给刚林,几乎是怀着同情望向洪承畴,真不知他在满洲这两年是怎么过的。
洪承畴面上发热,只觉冯铨的眼神,似怜悯似嘲讽,比唾骂更让他难以承受。羞耻混杂着对刚林的鄙薄、和自己千疮百孔自欺欺人的自尊一起翻上来,在他胸中一浪一浪翻得难受,终于化作一个恶意的冷笑。
洪承畴笑道:“丁谓言:痛惜藏书箧,坚留待雪天。我这里也有一本好帖,要请冯先生赏鉴。”他从袖中取出那本帖子递上去,冯铨见正是自己今晨送出去的《快雪时晴帖》,不仅疑惑道:“洪大人,这是何意?”
洪承畴笑道:“这帖子太贵重,王爷说不敢留,冯先生还是先请过目吧。”
冯铨当真一头雾水,派人来三番两次地要,要去了又说“不敢留”,他不知洪承畴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只好慢慢打开帖子。他只看了一眼,便如刘备听见曹操说“天下豪杰惟使君与操尔”一般,惊得动弹不得,真恨不能这时天外也来一声惊雷,好让他也略略掩饰面上惊慌。
洪承畴在冯铨的呆滞中感到了一丝快意,笑道:“冯先生果然是行家,只一眼便看出玄机。”
冯铨现在千悔万悔,只恨自己早上疏忽,不曾把帖子打开来看看,他一看字迹,便知道这偷梁换柱之事是谁干的。强自镇定心神,笑道:“死罪死罪!快雪时晴帖草民家中原是拓了几本,想来是他们小孩子家一时大意,竟错拿了仿本。草民这就着人取帖子去。”
他叫过小厮道:“你去源清那里,把快雪时晴帖取过来,跟他说,两位大人正等着,不可迟延。”看着他小厮匆匆去了,他总是心悸难安,掩饰地端起茶盏,看那茶汤在盏中荡漾,随时都有泼洒出来的危险,只觉这茶室成了惊涛骇浪中一叶小舟,晃得厉害。
刚林今天来就是为了看冯铨这一刻的窘态,毫不掩饰地呵呵笑起来。
源清昨夜太耗精神,疲惫到了极致反倒睡不安慰,好容易睡着,却是各种梦魇来回撞击。一时梦见父亲披头散发,形如鬼魅把拿着把剃刀慢慢逼近,一时又梦见几个清兵要来抢快雪时晴帖,他用身子护住那帖子,那清兵便抽刀向他劈去……他一时被人推醒,心里还在发急,梦呓道:“不能,不能让抢去了!”
丫头笑道:“二爷好睡,大白天还说梦话,您什么宝贝让抢去了?”
源清朦朦胧胧睁开睡眼道:“快雪时晴帖……”
那小厮笑道:“就是这个帖子,老爷让我快快拿去。”
源清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梦中还是在现实,呆呆望着他,只是不语,那小厮急道:“二爷您倒是把帖子拿出来,我去复了命,您接着睡就是,那两位大人还等着呢!”
源清迷糊道:“什么大人?”那小厮道:“不知道,就是两个留辫子的官儿,和老爷在茶坞喝茶呢。” 三言两语中,源清猛然清醒,想起昨夜事,蹭得从床上坐起来道:“快雪时晴帖……不是已经交上去了么?”
那小厮奇道:“我不知道啊,老爷只让我来找二爷取快雪时晴帖。”源清心中乱成一团,难道自己摹的拓本竟被父亲识破了?那两个满洲官儿又是谁?小厮还在一声声催促,源清怔怔道:“帖子是没有的。”小厮惊道:“那怎么跟老爷复命?”
源清刚才睡梦中出了一身汗,现在猛得坐起来,汗水被冷气一逼都收住了,他手足冰冷地直打颤,勉强揭开被子下床道:“我跟你去。”
源清匆匆着了衣裳,在镜中看到自己双眼浮肿,浑身也是乏力,带着心神一阵阵模糊。他狠狠心拿巾帕浸了冷水敷在面上,虽是冰得一阵哆嗦,但寒气入脑,却是清醒了许多,深吸一口气,便和那小厮出门了。
来到茶坞前,果然老远就看见父亲脸色有些不善,源清硬着头皮进去,躬身道:“给老爷请安,给二位大人请安。”
洪承畴远远看着这少年踏着满地琼瑶越来越近,那张清俊面容,让他恍惚中以为是当年丰姿绰的小冯翰林,长袖轻轻拂落二十载的尘埃,踏着超然出俗的步子踏雪寻梅而来。待源清开口说话,他才回过神笑道:“原来是冯先生的公子,名父之子,果然气度高华。”
冯铨派人去拿帖子,却把儿子给带来了,他心中隐隐有不详的预感,很怕再生波折,尽量放缓了语气道:“帖子拿来了么?”
父亲的声音这样温和从容,出乎源清意料之外,他微微抬头,却正对上冯铨满是焦灼警示的眼神,心下又是一颤,看来今日来的两个朝廷官员身份非同寻常,以致父亲在他们面前还要做戏。他手心都是冷汗,只得勉强将谎扯到底,道:“快雪时晴帖,今晨儿子已交给老爷了。”
冯铨见他还是不肯老实交出帖子,心中大惊,斥骂道:“糊涂东西,妄你习了几年字,连个仿本都认不出?我真为你羞死!那一本拿错了,快去取原本来!”
源清低头站着,他眼睛正好看到那茶水沸腾了,如涌泉般冒出如珠如雪的水花,他一颗心似在这滚水中烹煮一般。他不知那帖子究竟是谁识破的,此时再要寻一个仿本来敷衍也不可得。若是只对着父亲,还可以剖白自己隐匿帖子的心事,现在有朝廷官员在场,他要么交出帖子,要么一身承担,已没有第三条路可走。他咬咬牙,双膝跪下叩头道:“老爷息怒,是儿子该死,原帖寻不出了。”
冯铨又惊又怒道:“什么叫寻不出?”
源清低声道:“儿子昨日只找到这一本,原来的真迹不知道放到何处去了,容老爷给儿子些时间,我再好生找找。”他只盼拖延得一刻,先哄走了这两个官员,他们父子关起门来,一切都好说。
洪承畴扑哧一笑道:“冯先生果然是胸中不染半点俗尘,王逸少的墨宝,在您家中也只如破铜烂铁般随意丢放。”
这话连刚林都不信,只道冯铨和儿子串通好了糊弄自己,呵呵笑道:“冯先生把快雪时晴帖都丢了,还挂着快雪堂的牌子做什么?”
他二人一搭一搭的嘲讽,冯铨更是惊惧,勉强赔笑道:“草民这两年精神不济了,这些孽障们又不务正业,将书房搅得乱七八糟。待草民自己好生打扫一翻,寻出原本来,一定给王爷送去。”
洪承畴微微一笑:“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冯铨被拿了个三曹对案还是不肯交出帖子,倒是有些让他诧异。
刚林撇撇嘴道:“冯先生,您是让我们跟王爷回禀,您家里太乱,把快雪时晴帖给放丢了?这话您好意思出口,我们也不好意思转奏不是?”他说话不像洪承畴那般隐晦,直接骂到了冯铨脸上去,饶是冯铨满腹聪明,到了此时也手足无措,颤声道:“这……”
源清耳听父亲被逼迫地无法回话,一时胸中屈辱难耐,叩头道:“帖子遗失,是小人之过,小人愿领责罚。只是此事我家老爷并不知情,君子不绝人之欢,不尽人之礼,请二位大人稍留地步。”
冯铨听儿子为自己辩护,却也顾不得感动了,一拍桌子喝道:“混账东西!一本帖子都收不好,还有脸来说嘴!”他心知今日事闹到这个地步,只有顺着源清的话,责罚他一顿做个样子先堵住刚林和洪承畴的嘴。冯铨咬咬牙,罚得太重,他也怕源清受不住,罚得少了,洪承畴和刚林定然以为自己在做戏,他权衡出一个数目道:“来人,将这畜生拖出去,重责五十板子!”
在冯家板子只打下人,教训儿子从来都是冯铨亲自动手。几个家奴怔了怔,才明白过来那“畜生”就是跪在地上的二爷,忙进来两个人,将源清从地上拉起来。源清咬着嘴唇,苍白着脸色叩了个头,他来见父亲,便是做好了准备要受罚的,但听到五十板子,仍是惊得心中一颤。他跟着那两个家奴出去,管不住脚下虚浮,一脚踏在门槛上,绊得一个趔趄,要不是两臂被执,就要扑倒了。
震动之间,茶室屋檐上的冰凌忽然坠下一滴融化了的水珠,正打在源清后颈上,刺骨的寒意冰得他一颤。冯铨看着儿子消瘦的背影耸动一下,心下不自禁地有些发酸,却不料那燃得正旺的木炭“啪”得爆开一个炭星,冯铨的身子也是一抖。洪承畴轻笑着摇摇头,心说冯铨这本钱下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