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二、佳想安善(4)(1 / 1)
刚林目瞪口呆,他知道前明士大夫中南风盛行,洪承畴降清后,太宗皇帝还专程交待去山东劫掠的饶余敏郡王阿巴泰,给洪承畴在临清寻两个小唱回来。他看看源清的身子,又看看冯铨,咽了口唾沫想,怪不得魏忠贤什么宝贝都给了冯铨,说不定他年轻时比儿子还要美貌些。
刚林半张着嘴,眼睛直勾勾盯着源清的神情,让冯铨胸中的怒火腾得燃起,重重一拍桌案,向外喝道:“重打!”
源清听得父亲一声叠着一声喝令重打,非但身子冰冷,连心似也扔到了这雪地里。自从摄政王送来信——不,是自从京城传出大明覆没的消息,自己一家人就如秋后寒蝉般惶惶不可终日。那个峨冠博带恺悌慈善的父亲,他们兄妹纵情书画恣意洒脱的日子,繁华的市巷,曼妙的歌舞,即使没有快雪时晴帖这桩事情,也永永远远地回不去了,亡国的烙印早在三月十九日那天,如泰山般压在他们的身上。
原来亡国不是简简单单换个国号,不是一些山长水远的地方正在进行的战争,这些恶毒的、羞耻的、把他人生命尊严随意作践的事情,从前在他的人生里,他连编都编不出来,现在确确实实发生在这日头下的某个角落,落到他身上来了。有些人比他体会得早,有些人还没有轮到,但终究他们都会明白的。
源清想起冯铨斥骂他的话:“连这点疼痛都受不住,还想做忠臣”,自嘲地轻笑一下,他指责父亲的时候,真的没有好生想想,名节是有代价的。刘理顺大人阖门十八人殉国,青州一城的百姓据守了一个月,那比打一顿屁股,要疼痛许多吧?他忽然觉得不是那么羞惭恐惧了,只因今日的江北大地上,比他更疼、比他更屈辱的人太多太多。
那按着他的家奴如何知道源清这一转瞬的念头,见他眼角还挂着泪花,嘴角却挑起一丝笑意来,只道他年纪小,怕得糊涂了。暗自叹了口气,又看看他肿的臀()丘,心道老爷也真狠心,并不见二爷有什么错处,拉倒了就让打,二爷这样的年纪,这样的身子,五十板子如何受得住,打坏了还不都是他冯家的?他替源清难过着,抬头一望,不知何时天空中铅色的暗云已遮蔽了太阳,阴沉中更是一阵冷似一阵,他按住源清肩膀的两只手都觉冻得疼,思量板子打在赤()裸肌肤上是什么滋味,已是自己先打个寒战。
掌刑的人却不敢再舞弊,将板子高高扬起,那竹板虽然宽大,却不厚,破空容易出声,“唔”得便从半空打下来,杖头倒是结结实实落在源清右边臀()丘上,打得他半边屁股随着板子凹陷下去。竹板直接着肉之声,果然比方才隔着夹裤清脆响亮许多,在呼啸北风中还是听得甚是清楚。
源清本是连视死如归的心都有了,这一板的痛楚却也远远超乎他的想象,只觉左边臀上还只是油泼火灼般痛,右边却像是要掀起一块皮肉般,脑中嗡一声响,几乎就要喊出来,身子已无法控制地向左翻去。那两边的家奴见他要挣扎起来,忙又手上加力将他按牢,这时右边又是一板打下,源清虽是挣扎不动了,却也忍不住“呃”地低呼一声,原先因为委屈的眼泪,化作两行急痛之泪迸出,也无法将他身体里的痛苦带出去些。
这两杖追地紧,掌刑的再挥板子却要时间,这短短的间隙里,源清的臀上便又肿起两道宽宽的、颜色更深的僵痕来。源清原以为腿上冻得麻木,便会减轻些疼痛,现在才晓得他是错了,寒冷和先头打过的二十杖,只是让他的肌肤更为敏感,把每一板子的力量深深地透入他的皮肉中去。听数数的数了个“二十二”,他颤抖着回头,虽是不敢说话,但目光中尽是乞求,指望那些家奴明白他吃不住痛,手下稍稍松一点。他看不见身后,只对上了那按着他的家奴歉疚的眼神,低声道:“二爷忍忍啊……痛不过了就叫出来。”
源清终于是绝望了,他余光看到板子又在落下,赶忙奋力咬住牙关,将两下剧痛闭在胸膛中。他什么都做不了主,却至少要守住最后一点尊严。如是打两板,停一刻,那疼痛扩散开来的滋味并不比板子抽上去好受些,源清不敢松了牙关去呼吸,每杖一下,他都觉是被人倒悬着摔在地上,身子上痛彻心扉,胸膛里也是气血逆流,内外煎熬中憋得浑身抽搐。
这样实在的打法,不过又是十杖,源清臀上的杖痕已叠起半寸来高,□□处油皮已经带破,渗出点点的小血珠。源清早听不清那报数的数到何处,这样的痛每熬得一下,都如一番生死轮回,待胸中实在恶闷欲死时,他只得张口呼吸,冰冷的空气冲进去,逼出来的是他忍无可忍的□□。
洪承畴略带迷惑地望了冯铨一眼,源清说帖子丢了的鬼话他当然不信,原以为是冯铨和儿子串通好了演双簧,重责源清两下,他年纪小受不住疼痛必然就招了。但眼见这十几杖打得并不轻,冯铨只是沉着脸烹茶,源清除了喘息呼痛也无别的言辞,倒有些让他诧异,淡笑道:“我不过说笑,冯先生何必认真?剩下的免了吧。”冯铨强迫自己不向茶坞外看,不听儿子越来越痛楚的哽咽,不动声色蓄水道:“这些孽障,早该好好教训。”
洪承畴扑哧笑道:“怪不得阮圆海当年厅堂挂出‘有官万事足,无子一身轻’,我们都不得享这样清福。”
阮大铖亦是阉党,洪承畴有意无意又讥刺冯铨一下,冯铨微微一笑道:“洪大人不放子女于身边,较得草民,还是聪明许多。”洪承畴的妻儿母亲皆在福建,此时福建尚未入清廷版图,洪承畴一家不得团圆,也是出于无奈。
洪承畴双眉微微一蹙,也就不说话了。
彤云越压越厚,又有细碎如玉粉末儿小小雪花飘落下来,阴沉得有些邪气。
按着源清的那家丁不住回首,见那肿胀的双臀肿得发亮,只怕再打几板就要破了,又觉得手下二爷的身子颤得太厉害,知他熬不过这笞杖之苦。心中迟疑,若是真这样一板板打到皮开肉绽,源清受得罪就大了,他拼着担些干系,向两个掌板的丢个颜色,示意他们拿手段出来。
掌刑两人对视一眼,略点下头,待下一板打落时,力道更加几分,接触皮肉那瞬间,更是一拖——那高肿的皮肉原已到了承受力道的极限,生生被带掉一小块肌肤,露出嫩红的肌肉,眨眼工夫,鲜血便涌了上来。
源清被这猛然加重的疼痛冲得两眼一阵昏黑,直觉自己屁股上被剜掉块肉般,“啊”得一声大叫,右边那人也是依样落杖,源清直痛得喊也喊不出了。板子离身他颤抖了一刻,才喘着气哭喊道:“爹!爹!饶了我吧!别打了!”不管他安慰过自己多少话,肚内读了多少诗书进去,这一刻都被板子拍得没了踪影,唯一记得是父亲就在身边,父亲总是离他亲近的人。
这两板打完,再打上去的板子便是放轻了力道的,将伤处涌出的鲜血染满臀部,看去便也是打得血淋淋的了,虽然免不了疼痛,人倒不会再受什么大伤。只是源清在方才一番挣扎中耗尽了力气,板子莫说是打在破皮的伤处,就是碰一碰也疼得难受,仍是一声声地呜咽着。
冯铨紧紧盯着自己的手,确保分到三个茶盏中的茶水分毫不差。洪承畴对面望去,幽蓝的炭火摇曳在冯铨眼中,映出了一片冷意。洪承畴轻叹了口气,他是越发不懂这个人了,可以为了父亲投靠魏忠贤,却为了一张帖子将儿子打得鲜血淋漓。
雪花很小,轻柔无声漫无边际得洒了满空,细密如愁思一般,重新给红梅笼上轻纱。这朦朦胧胧的寂静中,板子声便显得突兀骇人,让人只是奇怪,这样文弱清贵的一个少年,该是安然卧于梅花下,悠悠闲闲地吟诵些诗句才对,而非这样被人狼狈地按着打屁股。
雪花有的落在源清脸上,被他的汗水融了,化做更大的一滴坠落,有的落在他伤痕累累的臀上,倏忽就钻进血水中,消失不见。那按着他的家奴见他一阵阵哆嗦,心中只替他冷得慌,想替他将落在后颈腰间的雪花拂去,刚一抬手,那雪花却融成了一颗小小的水珠。有几滴鲜血沾在板子上,扬起来时又溅落在积雪中,比梅花还要鲜艳几分。
五十板子好容易打完,源清伏在凳子上哽咽难出,脸上一行是汗,一行是泪,一行又是融化了的雪水,冷冰冰黏糊糊地甚是难受。一抬头间,原来不知何时冯铨已站在了茶室门口,隔着天地间一片白茫茫的冷清荒凉,静静望着他。源清虽是痛得几欲晕去,心下却是有些歉疚的,他吃些皮肉苦,挨顿打就完了,父亲却还要继续和那些人周旋,低伏做小哄人家走,那必是他心有余而力不足的艰难。
冯铨冷冷道:“打完了带下去吧,若是帖子有失,当心打断你的腿!”
源清刚刚放下的心,一下又提到了嗓子眼,他已无力说话,任由家奴将自己的裤子轻轻掩上,又放在一人背上,背回卧房去。
茶坞前头动刑打人,后院里崔氏和源济早听得了风声,正要赶出来,却见家奴背着面白气弱的源清进来,吓了一大跳,惊道:“这是怎么了?”源清半闭着眼睛,微微摇头,却不说话,那家奴苦着脸道:“二爷叫老爷给打了——打了五十板子呢!”
源清一路上回来,一身的汗被寒风吹干,冻得嘴唇青紫全身哆嗦,崔氏一摸他掌心额头,竟是冷得跟冰块一般,一边帮忙将他放在炕上,一边吩咐道:“快!快关门,把熏笼移过来,把火盆点起来,兑盆温水——你试着如体温就好!济儿去请大夫,让他把棒疮药带全了!”
丫头们手忙脚乱地点火盆兑水,崔氏坐在炕边,揭起源清的袍子,却并没看出血迹,那家奴叹道:“伤在里边儿——老爷真狠心,竟是将二爷剥了裤子打得。”崔氏又是一惊,咬着牙小心地去褪源清的裤子,因天气寒冷血液凝结地快,只轻轻一拉扯,源清便觉是揭起层皮去,痛得哭喊出来:“别……别碰,疼……”进了后院就是自己的家,他也没力气再硬撑了。
崔氏强定心神,也不接源清的话,对一个丫头吩咐:“去给二爷擦擦脸。”手上仍是慢慢将裤子往下褪,源清早疼得双肩乱颤,却也知道她是为自己好,揪着被褥强忍。崔氏秉着呼吸,能听见干涸的血痂揭离伤口处细微的声音,再一看屁股上或青或紫,一片片粘着血迹,轻呼一声,眼圈都红了,拿温水给他轻轻擦洗臀上的血污。
屋内熏笼和火盆点得很旺,很快让源清身上回暖,只是这一暖和过来,臀上杖伤被热气一蒸,蜇得阵阵针刺般痛,源清□□着摇头:“把火盆拿远些。”
崔氏忧心地摸摸他额头,道:“你刚才受了风,还是再暖和一会儿。”
源清哽咽摇头:“疼得厉害。”
崔氏叹了口气,也只好让人把取暖之物都移开,道:“究竟是为什么,把你打成这样?”
源清喘息一阵,才挣出两个字:“为帖子。”
崔氏奇道:“帖子,什么帖子?”
源清抬头望她一眼,伏下身去,却是不肯答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