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六章（1 / 1）

竟在不知觉中时间已经过去一年，我渐渐习惯了碧水云天上单调但平静的生活，亦遵守了瑬迦不与夏轻衣相见的约定，虽然有时会很寂寞，可我能通过别的渠道知道他好不好，瑬迦并不介意，所以我们彼此还算相处融洽。

早有耐住寂寞的准备，本以为这样的日子还要延续更久，某日，瑬迦派人来通知有客人探访。我很惊奇，碧水云天是什么地方，怎是寻常人等能闯入的地方。我来这里将近一年，也从未见过外人，这个神秘的访客不由让人很意外。

可是，当我看到那个笔直而骄傲的背影时，不由感叹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她缓缓回过头来，当日明波皓齿的娇柔小女儿今日已经多了几分雍容华贵的沉稳，即使这么安静的站着，也自然流露出王者的威严与气魄。她，果然比我更合适那个位置。

“皇姐，好久不见了。”

我慢慢迎了上前，微微笑到。“是的，好久不见了，玉笙！”

她更加内敛了，却又多了些从容的自信。我们互述半日彼此近况，才了解对方如今处境。

眼下局势正如惊红当初所料，玉笙摄政半年后正式登上王位，而大宣昭阳侯易冬晨也成功改朝换代，饶国与统一了边境十八部落的卡罗尔结盟，三国鼎立的局面正式开始。我才知道这短短一年外面的世界已经翻天覆地。玉笙的能力我可以肯定，也早知道易冬晨不是个简单的人物，看来天下还有一番浩劫再起。

“对了，你怎么会找到碧水云天来？”

她漫不经心一笑，“接下了皇姐的担子后才明白许多事情果然有‘力不从心’之感。天下能解我疑惑之地也唯有这个碧水云天，所以便想着方法找到了这里。我原本只是有些事情和碧水云天的宫主商量，却无意发现你们竟在这里，便顺道见见，也好述述衷肠。”不过短短一年时间，无论是言行举止还是口吻气度都已经改变的玉笙虽然让人渐有敬畏之意，可一个花样年华的少女即将要走上一条原本不属于她的艰辛道路。我忽然感觉愧疚，为了安逸，竟把这个少女的下半生幸福悄悄葬送。

走上一步，握住她的双手，情思恳切。“难为你了玉笙，我知道你心中有苦闷的，以前皇姐对你也许多有误会，可我是真心把你当成妹妹的，我们自小相处，你品性温良，又聪颖出众，皇姐是相信你比我更适合王位，所以才自私的把这些难题都交给你。我……原本不知道夏轻衣会放弃一切，放下你的。”虽然解释起来有些困难，但我想她是能明白我意思的。

一如从前温婉的笑，却已经多了几分疏离与距离。她垂首半晌，却轻轻从我的掌中把手抽了出去，只是淡淡道。“皇姐哪里话，周南江山本也有我一份责任，这是皇甫家子孙应尽的义务。皇姐为周南出生入死，几次遭逢大难，历经千辛万苦才创出了如今的局面，已经费尽心力。玉笙明白皇姐的苦心，从小你就待我宽容，我们虽不亲厚，可玉笙心知肚明皇姐的好。而且连王位都给了我，虽有许多别的理由，但我也是站上那个位置才发现，人生真有很多身不由己，不过玉笙从来没有怪过皇姐，你无须过分自责。”

她的态度虽然恳切，但神色不冷不淡。

明白她始终对我心存芥蒂，从我决定把王位让给她开始，也许并不是为了她好，而是想看看夏轻衣的选择，她的心底也许是明白的。这场赌局，我赢了夏轻衣，却禁锢了这个少女的将来。她虽得到了王权，可代价却也许是下辈子的幸福。

“你来是来这求瑬迦什么事情吗？”我当过女皇，自然明白遇到棘手和困难时的苦恼，想尽微薄之力帮帮她，虽然她不一定会领这份情。

微微仰起头去看那飘渺的云烟，“是啊，我们达成了某些协议，同时也做了一个交易。”她笑了笑，却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心底忽然隐约升起不好的预感，却见她从容的笑笑。“好了，皇姐，宫主给我的时间不多，我应该去看望轻衣哥哥了，有许多事情还想向他请教呢，你不会嫌我占用他半天的时间吧。”她故意那样俏皮的打趣，可我却更不安起来。

她拜别了去，我只是站在原地愣愣发呆。

“呵呵，表情好奇怪，不过一个皇甫玉笙真的让你这么担忧吗？”不知什么时候瑬迦站在我身后，广衣长袖，长发垂腰，他脸上那妖异的花纹和眼底沉沉的眸光都带着不怀好意的笑意。

“你是故意的。”故意让玉笙来见我，又故意放她去见夏轻衣。

我微微苦笑，一年的相处已经足够让我对他恶劣的秉性心知肚明。这个高高在上像神一样存在的男人，喜欢的却是挖掘人性的悲哀。捉弄着可悲的人，他的寂寞仿佛总需要用旁人的痛苦来填满，虽然有些可恶，可仔细想想又觉得很可怜。

瑬迦笑而言其他，望着玉笙消失的方向带着几分赞叹的笑。“周南这次的女皇很不简单呢，能找到碧水云天，还能孤身来到这里跟我谈条件，凭着这能耐整个天下恐怕也不容易再找几个出来，游戏似乎越来越好玩了。”他忽然转头抚掌道，“我们跟去看看吧，你不是很久没见过夏轻衣了吗？这次我特别破例允许你在我身边瞧上那么一眼如何？”

明明知道是陷阱，可见夏轻衣的诱惑实在太大了，我自然不会拒绝。

跟着瑬迦到了间密室，里面竟有块单面水晶，可以把另个房间里的东西看得清清楚楚，连声音也一样，但这边的响动却是传不过去。

一眼，我就见到了那个坐在桌旁的夏轻衣。

一身白色长衫，乌瞳墨发，容姿天成，依旧俊美得犹如仙人，只是面色苍白，略显清减。

梦回几许才能见到的人突然就在眼前，我忍不住激动的几步上前，伸出手去，虽然碰到的只是冰冷的墙面，可却已经心满意足。

不顾瑬迦在旁不屑的表情，那样痴痴的凝视。却不备他忽然一抬头，那一眼，仿佛就是一生一世。

玉笙就在一旁，眼神中有我熟悉的倾慕和爱恋，可是也许是当了女皇后，她更学会了掩藏心事，在夏轻衣回头的瞬间已经换成了应有的端庄与稳重。

“玉笙，你竟会来这里？”夏轻衣的声音清楚的传进我的耳朵，清朗中带着一丝低沉，婉转间不经意就让人沉醉。

“轻衣哥哥，如今我已经继承了皇位，也找了你们许久，你……和皇姐的事情我都知道了。”

夏轻衣的眼神忽然变得有些迷蒙，却又轻柔。“世事变幻，人算总不如天算，你长大了。”

如花娇艳的容颜，她轻咬着红唇，“如今天下开始动荡，局势紧张，仿佛一触就发。周南才刚刚稳定下来，就又要面对内忧外患，还有许多问题和困难要解决。轻衣哥哥，我真的很需要你帮忙。”玉笙的话有些激动，一点都没有刚才与我相见时从容。

夏轻衣只是轻慢的笑，“绵宁很早前就安排了许多能帮你成就功绩的人，而我留下的那些东西你也应该好好的用了吧。其实，一开始我就知道绵宁的打算，而你又有心向政，所以我才带你入朝堂，”继而缓缓的摇头。“经历了那么多事后，你一直做得很好，你心里很清楚需要的不是我，而是时间和经验，放手去做吧，我知道你能成为一个好君主。”

“可是，我一个人会害怕的。”玉笙扑进夏轻衣的怀里，如同脆弱的小兽。“你忘了吗，你以前不会这样放着我不管的，皇姐已经不能再回到你身边了，只要你能跟我回去，我什么都听你的。”

夏轻衣叹息了下，摸了摸她的头顶却轻轻推开了她，眼底有愧疚与怜惜。“……对不起玉笙，我已经答应绵宁要守护她一生了。”

泪珠瑟瑟而下，玉笙娇柔得如梨花带雨。“可是，你也答应过我父王要照顾我一辈子。”

眸色如玉，他的脸上依旧是宠溺，却是那么坚定。“几度死里逃生，又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呆了这么久，终于想明白了许多事，笑过，忘过，悔过，错过，我不能再负你皇姐了。没能遵守和王爷的约定我很抱歉，但欠你的总有一天会还的。”

玉笙的眼神慢慢改变，脆弱渐渐褪去，仿佛刹那就坚忍了起来，轻轻擦去眼泪直起腰，她的眼睛澄明透亮。“轻衣哥哥，难道你真要为了一个人而袖手天下吗！”

夏轻衣微微抬起下巴，“即使谈笑中就成就皇图霸业，却也不及人生畅快的一场醉。绵宁，就是我的天下。玉笙，你将来也一定会遇到属于自己的天下。”

“轻衣哥哥，你把皇姐看得这般重要，她却也未必把你放在心上过。”玉笙嘴角挂着冷冷的笑，竟毫不在意的说谎。

我慌乱的摇头，忍不住大声叫出声来，拍打着墙壁，可惜他什么也听不见。

“我相信绵宁。”夏轻衣的神色如此坚定，忽然让我镇定下来。

玉笙缓缓走到他身边，娇柔的声音如同蛊惑。“这样的信任多无力啊，若是当初你信她没下毒害我，也不会走到今天这步来。如果她也是爱你的，她来见过你么？哪怕一次也好。如果不是不能来，便是不愿来。”

夏轻衣的面容更白了，几乎都要透明，可他的低低的声音依旧温柔缠绵。“是的，那次动摇几乎让我失去她，所以我发过誓，今生今世都会对她不离不弃，不管发生什么。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不来见我，但是我清楚她一定有自己的苦衷。我能感觉到，其实她就在我不远的地方，我们之间或许只相隔了一层墙。”

“然后呢？凭着你的直觉，你要如何做呢？就这样无限期的等待吗？不知道她是死是活。”

夏轻衣笑容默默。“我会等，她等了我那么久，这次轮到我等她了。”

“要是等不到呢？”

“我也会一直等下去，等到老，等到死。”

不知为何，在听到这个男人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竟忍不住泪流满面。他的心，我真实的感受到了，平静了许久的心湖只因为他的一句话汹涌澎拜。

玉笙皱眉，然后露出微微的苦笑。“轻衣哥哥，你的身体折损的这么厉害，还能继续撑多少年，谁都说不清，难道你要把剩下的日子浪费在毫无意义的等待上面吗？”

夏轻衣的黑瞳幽深沉静，仿佛一汪不能流动的黑水，他背过身，不再看她。“不用多说了，因为相信才能坚持，若是我们今生无缘，也定能来世再续。”

正因为夏轻衣没有看到，玉笙眼底的悲伤难过，面上的缱倦万千，仿佛不舍，仿佛依旧依恋，可也就是转瞬，她的表情重新冷静了下来，好像已经把自己的心思深深藏起来。

忽然一改悲戚，哈哈大笑出来，提高声音。“瑬迦宫主，我知道你听见了，这场赌约是我赢了，请你要遵守对我的承诺。”

夏轻衣转头，不解道。“玉笙，你在说什么？”

她只是安静的笑，干净而淡然，仿若一朵娇艳的芙蕖花，美得不可方物，便如我初见时那个谦谨而温柔的小小女孩。“轻衣哥哥，谢谢你这么多年来的眷顾，如今我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么多了。放心吧，你很快就能与皇姐相见了，但愿将来你们可以在远离尘世喧嚣的地方幸福长久，共谐白首。”

密室中的我诧异回头，瑬迦却是一脸遗憾的笑，他耸耸肩。“我和皇甫玉笙用你们打了个赌，如果她赢了，我就会放你自由，至于你要不要和夏轻衣在一起我管不着了。”

转瞬千头万绪涌上心中，玉笙到底用了什么做赌注，此刻我不得而知，可她一定用了很沉重的牺牲来换取我与夏轻衣重聚的机会。而瑬迦愿意这么轻易放过我们，恐怕，他的内心也不一定是我想的那么讨厌。

夏轻衣似乎也明白了什么，他想拉住玉笙的手，可她却让了开去，只是望着他含泪微笑。“轻衣哥哥，等你见到皇姐，请转告她我一定会当好这个女皇的，我虽驽钝，但就算穷毕生之力也绝不辜负你们的期望。昔日种种，皆成过往，但玉笙永远也不会忘记你们。今日一别，也许再无相见之日，烦请一起珍重。”容色平静，可话尾却还是忍不住露出哽咽的颤音。

潇洒的迈出门去，那样瘦弱的背影虽然萧索却又那般坚毅。

“玉笙……”夏轻衣的呼唤让她脚步微微一顿，“……谢谢你！”她侧过头来，唇角微微一挑，仿佛也低声应了一句，可那么轻，好像只是一声叹息，没有传入耳里就在风中消散尽了。然后决然的离去，再无半分迟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