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三章(1 / 1)
真叶走的那天,天很阴,我记得的只有那道消瘦的背影孤单远去,如同一只离群的孤雁,萧索又彷徨。
天气不好,可是又下不下雨来,闷热潮湿,让人焦躁得难受。我并没有想过那会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没想过那个有着清澈眼眸的少年会这样死在为救我而留下的皇宫里。
日子渐过,身体慢慢康复,但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有些不安,到底是在担心什么,我说不上来。只是真叶从那日后就再也没有出现,我想需要更多时间让他来渐渐淡忘过去和接受事实,等我的身体更好一点的时候会重新安排他出宫的,毕竟这里不适合他久留。
在自以为平静的时刻,往往是波涛汹涌的前兆。若不是有影卫,我想我会这样一直蒙在鼓里。
真叶被秘密处决了,就在我醒后的第二天,而这消息竟被瞒得滴水不透。夏轻衣好手段,不动声色,在我没有防备的时候铲除了他一直想要铲除的对象。
乍听到消息的时候,默然良久,我想自己的冷酷已经到了一个地步,比起真叶的死我竟更在意的是夏轻衣这般无视我的态度,竟然愤怒大过难过。这个念头一起,便被我很快压了下去,深深呼吸了一口气,真叶为我做了不少事,最后还为此丢了性命,他的生命全都消磨在我一次又一次的否定里,算起来我确实亏欠他良多,这次应该轮到我做些什么了。
不顾众人的阻挠,我径直闯进了永宜宫,每次到这里心情都不一样,不意几位朝庭重臣都在,可能正在与夏轻衣商议什么事情,见我身着便服,不经通报也未加冠冕的闯进来,都很是诧异,愣了半天后才想起行礼。我皱眉免了他们的礼,微微疑惑他们出现的原因。
居中而坐的夏轻衣白衣长袍,还是一如既往的美如谪仙,我不过片刻的迟疑,他就先抢了我的话。“陛下病体未愈,如果有什么事情,吩咐个下人也就是了,怎么自己来了,底下人都是怎么伺候的?若是再让陛下有个风寒脑热的,我看这群奴才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吧。”他不冷不热的说着,跟在我身后的一群人却都惊得全跪了下去,连头也不敢稍抬,胆小的更是已经脸色发白。
我一挑眉,些许不悦。“和他们没有关系,是我有事情要请教,帝君现下可有空闲?”我们这般生疏的称呼,关系又好像恢复了之前的紧张。
夏轻衣穿着白长衫,披着珠光色外衫,斜斜靠坐在椅子上,偶尔几声咳嗽,神色淡淡,似乎更见清减。手边的案几上还堆放着许多卷宗,想来这许多天没有处理的事务都压到他这里来了。
他揉了揉额角,“陛下,我还有些重要的事情处理,若有什么,稍后再我在去你宫中详谈如何?”
我眯了眯眼,态度强硬的一口否决。“恐怕我的事情也很重要,帝君得先听听我的话了。”
几个大臣也许没见过我们如此相对,想走也走不了,想听又不敢认真听,只好一旁假装风景无限好,把头低得不能再低。
他的眼神熠熠,仿佛瞬间看透了我愤怒的原因,皱了皱眉后,似笑非笑。“说的也是,那我就听听陛下的重要事情吧。”他不叫那些大臣退避,便是存了让我下不来台的心态,事情至此,我也不怕难堪了。
不管有那么多人在场,我只是冷冷的质问着那个神色冷淡的男人。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答应我的,真叶由我自己来处理!”
他轻飘飘的笑,眼神变幻,似乎带着叹息。“果然是这样,你这么跑来,不过是为了他。”语气微微一变,“即算这样,真叶犯的依旧是株九族的重罪,更何况这次的事件与之也有多多少少的关系,我不能再这样纵容你下去,纵容陛下把危险就放在身边。”
“你毫无根据,然后就这样判了真叶死刑!他做错了什么,他不过做错了决定,决定在我要送走他后还留下来救我!你却杀了他,让我背负一辈子的罪恶。”我不留情面,竟当这些人的面指责他。“强自把所有的责任推到真叶的头上,若不是他救了我,现在恐怕已经是帝君一人的天下了,如今你杀了真叶,犯人到底是谁,现在恐怕也说不清楚了。”冷冷的笑,他杀了真叶,我便把弑君的罪名扣在他的头上,这些话会掀起多大的波澜,恐怕是不可预计的吧。
众臣诧异的抬头望了我们一眼,又很快胆颤心惊的低下头去。当时我若深究他们的惊诧,也许之后许多事情就不一样了。
夏轻衣的眉峰一拧,却又随即松开。“不过是一个犯了弑君之罪的犯人,值得陛下这般兴师动众的问罪吗?”
他的口气那么不屑,甚至有些许傲然,我再也按捺不住心底深处的愤怒。“夏轻衣,这就是你要给我的交代吗?”
“陛下也说,如果没有你的话,这个天下就是我说了算,我没有什么要向陛下交代的。”他神色不变的微微侧过头,手指划过桌面,一阵轻轻的吱响。“更何况一个人犯而已,我身为堂堂周南的帝君,为你解决了身边最大的隐患,陛下难道不应该要感谢我吗?如此大发雷霆震怒,一次又一次枉顾国家法律的想要放过他,难道是……你们之间真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吗?”
满屋噤声,谁也不敢在这个时候插个片言只字。夏轻衣漠然的态度,无所谓的神情,忽然都让我觉得这个男人很陌生,他为什么可以这样,为什么可以这样不在乎我的感受,为什么可以这样轻易质疑我对他的感情。心痛得难受,有什么东西从喉咙深处涌上来,梗得胸口一阵发闷,却又渐渐麻木,也许是该死心的时候了。
冰冷的泪水顺着脸颊落下,我甚至都不加哽咽,也不擦拭,只是挺直了腰背,静静的看着夏轻衣。众人都呆了,他们心目中的女皇虽娇贵,但向来坚韧,无论上阵杀敌还是身受重伤,都不曾在人前流过半滴眼泪,如今却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默默哭泣。女皇为了一个人犯与帝君翻脸,这传出去也是个笑话,或许当中真有像帝君说的那样隐情存在。可仔细想想,这样的秘密一旦被知晓,女皇和帝君安能放过这里任何一个!?当下内殿里的人都冷汗涔涔,更加埋低了头,不敢再看。
夏轻衣似乎也很意外,绵宁在他的印象中极少示弱,就算是他们关系最僵的那几年,遭到背叛的她依然坚强的出乎自己意料之外。他的身体一直像要站起来,但也只是一个动,他还是端坐在椅子上,只是目光中微微流露出担忧。
我转身,就如来时一样。眼泪掉在地上摔成数瓣,身体同时里有什么东西破裂的声音轻轻响起,竟不晓得自己这个时候竟还能露出微笑,那样的笑容是沉着而冷静的。“我知道了!但是夏轻衣,我很失望……”
“绵宁……”他终是叫出了我的名字,可已经太迟了。
我大步走了出去,被风掀起的衣摆一扬又落下。忽然想通了许多,原来有些事是强求不来的。
守在门口的桑眉看着我迎了上来,怯生生的叫了一句。“陛下,你……”就再也说不下去。
回头看看永宜宫在阳光下闪闪的门匾一阵恍惚,用手背遮住眼睛,只是笑。“干嘛露出那样的表情,我只不过……觉得阳光太刺眼而已。”是的,那手背沾染的冰凉只不过证明我始终不适应这温暖的太阳而已,只是如此而已……
瞬间做了某个决定,虽然比我预计的时间要早,也与先前的安排有所出入,但也许这才是真正我要的结果吧。
秘密安排了赫连惊红和寇大人以及杨敦天、华清等人进宫面圣,然后让桑眉取出了一卷早已经写好的圣旨。
惊红等人不知此举到底意味什么,私下对视一眼,均是疑惑重重。我给了桑眉一个眼色,她把圣旨奉到惊红等人面前,看我点点头,惊红接过圣旨打开一看,几人都是大惊,随后跪倒在我的面前。
我缓缓点头,“你们都看明白了,相信你们也清楚我的用意。从今以后,定要竭尽所能,赴汤蹈火,完成我所交代的任务,你们——可以做到吗?”
惊红等人齐齐叩首,“恕臣等冒犯,陛下的圣意我们不能接领,也不能接受。”其他几人也是纷纷附议。
见他们前所未有的口径一致,我竟不生气,只是幽幽叹了口气。“你们几人是我最能信任的臣子,人人都有惊世之才,也各自心中有宏图伟业,如今我托江山在各位手中,自是有我的无奈和决心。”
惊红首先膝步向前。“无论出于何种理由,陛下现在青春正好,眼下国泰民安,形势明明一片大好,又何必做出这样决定……”
“是啊,陛下是我周南唯一正统的继承人,天下大业也已经指日可待,陛下到底为何灰心?”寇大人一脸苦口婆心,几要老泪纵横。
向来反应最快的华清迟疑了一下才隐晦的婉转道。“若是陛下担心有人威胁皇位或是威信,属下定会全力周旋,虽然不一定全胜,但我们大可先下手为强,尽力一博之下却也不定会输,无须如此退让,牺牲巨大。”他风流的桃花眼波底下竟有罕见的狠辣。就如同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我就看穿了这个贵公子模样的男人决不是泛泛之辈。
我一笑,摇摇头,从皇位上走了下来。“各位卿家的担心多余了,我既不是情况不济,也不是受人胁迫,这纸圣旨是我再三思量后才写下的,所以决不会更改了。”顿了顿。“你们都是有识之士,当前形势也判断得精准无比,天下迟早会一同,这样的情景之下想大展一番拳脚是应该的,可我性子散漫,除非迫在眉睫的危难,否则讨厌争斗与战争,我并不是你们最好的选择。”
“不是的,陛下你明明有这个能力。”惊红慌乱的阻止我继续动摇他们的信心,可当我缓缓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时,“惊红,你真的觉得我比夏轻衣更适合统一这个天下吗?”
她微微迟疑的瞬间,犹豫的表情已经出卖了她最真实的想法。夏轻衣是不世之才,这种人这辈子都不可能出现第二个了、
不错,我要把王位禅让给夏轻衣,既然他爱权势更甚于我,我就把这个天下都送给他,他不需要回到藏珑重新开始,也不需要因为玉笙备受其他人唾弃。有了权势就等于有一切,当他站在这个国家的顶点,自然不会再有人在乎他的从前,当然也不会有人再想起我这个女皇。必须要承认,即便夏轻衣如此对我,我依旧很喜欢他,但这是最后一次了,最后一次我为他做的事。
“可是……陛下,你要知道这纸圣旨一旦公布会引起多大的动荡,你想好不容易平静的周南又陷入水深火热之中吗?”惊红强笑着提出疑问,但却错估了我的决心。
我只是轻轻一笑,“圣旨一出,这个世界就再没了皇甫绵宁,我会从此天涯海角,陌路江湖。更何况,这不过把先帝去世时的情况重演一遍,夏轻衣如果连这样的局面的都不能控制,他也不配得到这整个天下了。”
众人哑然,顿时语塞。
寇大人想了又想,勉强的说出一条理由。“可是就算君王驾崩,周南也无先例禅位给外姓帝君,若是处理不当,陛下也许……”
“遗臭万年对吧!”我笑着接了寇大人的话,“惯例总是要有人第一个打破惯例的。如果真是如此,那么就是我命中注定吧,我对不起周南皇室的列祖列宗,对不起先帝的良苦用心,就算死了也无颜面进祖宗祠堂。”因为从我认识夏轻衣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一切,注定我要输在他的手上,注定即使他不爱我,依旧要为他付出可以付出的一切。
他们再无可以说服我的理由,齐齐拜倒在地上,不肯起来。我知道自己已经说服了他们,终是放下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