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章（1 / 1）
华灯初上，整个宫廷都沉浸在喜气洋洋之中。周南国女皇的十九岁生辰，也是女皇登基以来第一次正式的对外的宴会，自然隆重而热闹非凡。
为表慎重，一众女官一改平日里的简单，她们坚持在我头脸上涂涂抹抹，拿着我的头发摆弄了许久，直到我的耐性差点用完。
床头上，摆放着一件金龙团凤的大红色礼服，绢纹竖领和袖口，微微提高的腰身緾枝小叶的刺绣富贵荣华。曾以为这样鲜艳的颜色穿在我身上会显得过于俗气，可是等真的穿上后，竟发现镜里那个窈窕有致，秀美中含了几分英气的女子无比合适这个鲜亮的色彩。长长繁复的袍摆和丝绦在我身后铺开，美丽得就如人鱼的尾翼，桑眉上前为我系上象征皇权的明
黄色腰带与佩饰，更显出几分威仪。
今夜虽是重要场合，不过她们却没有向往常一样给我加冠戴冕，反而精心替我梳了一个周南贵族女子的发髻，插上了贵重的珠钗与步摇。她们的巧手之下，竟愣生生弄出了个惊艳的美人来，连我自己都对着镜中的倒影暗暗发呆。
桑眉退后一步，似乎也很满意自己的杰作，然后笑着跪倒，其他的侍从也跪在了她的身后，齐声恭祝。“祝贺陛下华诞之喜，愿陛下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青春万载，貌美如花。”
我“扑哧”笑出声来，不过女子被人称赞美丽，怎么都觉得开心，免了她们礼，还赏出了早就准备好的红包，各人均自欢天喜地，接过赏赐再三谢恩。
桑眉上前来，最后一次帮我理平衣服的褶皱，一边俏皮的笑着打趣。“陛下今日如此美丽，肯定艳惊全场，帝君也会对陛下目不转睛的。”
我斜了她一眼啐道。“小蹄子油嘴滑舌，小心朕……嗯，没收你的红包。”
她竟不怕我，还赖皮的笑着跑远几步。“陛下金口，说话算数，怎能赏了又收回去。”
我忍着笑正要捶她两下，外头的侍从已经在催促时辰到了，我决定晚点回头再教训这个被我养得圆滑起来的丫头，挺胸抬头迈出了宫殿。
外殿，是已经在等待的夏轻衣，他面朝门外正凝神想着什么，修长的背影在灯火下拉出淡淡的阴影，那样清朗的，那样孤傲的，明明被众人环绕，却不能让人遮去点点光华。
我呆了片刻的时间，他便已经回过了头来，长眉入鬓，眼眸如墨。也许为了配合日子的喜庆，夏轻衣用紫金冠束起的黑发柔顺的垂到腰后，服色也难得的换成了暗红的云服，绞着金银丝线的图纹，愈发显得雍容华贵。他看我的眼神明显一愣后，竟有些讶异的张开了嘴。
宫人们见到我出现，都恭敬的垂低了头。
那样的眼神我有些不好意思，难道说我的打扮已经超出了他能接受的范围？难怪我在镜子中看的时候也觉得化妆是门能化腐朽为神奇的学问。
扭捏了下才问，“很奇怪吗？”
夏轻衣迷离的眼神恍惚了片刻。“不是，你……很久都没有这么穿过了，所以一时……”像是穿过我的身体看着另一个人，他的瞳眸好像更黑了，如同秋水，望穿秋眼。
细细琢磨了下这句话，我才明白他在称赞的意思，不由暗自窃喜心头。
微微红了脸，连声音都轻了。“不会很奇怪吗？”
仿佛才回过神，他温柔的笑着。“怎么会，很漂亮，你最适合这样的红色了。”如同在缅怀过去，目光中充满了怀念。
心中轻轻叹息，我凝神望着他，“玉笙的事情我已经和她说好了，你就放心吧，我不会勉强她了。”即使他依旧对过去的绵宁存有依恋，可我竟不觉得十分难过。
夏轻衣稍稍讶异后才露出了会心的笑容。“谢谢你，绵宁！”他那释然的微笑，却让我高兴不起来。
那个男人是多么的高华，多么的绝世倾城，他不过如此轻浅一笑，如同清风霁月，如同冬阳新雪，也许不只是在这个世界，甚至连我所存在的另一个世界里都是独一无二的。所以当他朝我伸出手时，仿佛是承载着全部的承诺，我竟全无力气拒绝，只是呆呆的沉在那双如同在黑水里浸过的眼眸中浮不起来，然后缓缓把手放进了那微凉的掌心。多少年后，偶尔想起时，总觉得自己就在这个时候彻底沦陷的。
所以当我们两人携手出现时惊艳了多少人的眼，震撼住多少人的心，是完全没有预计到的。连我自己都没有料得到我们有一天也会成为这个世界里的传奇。以至于很久之后，能有幸参加过这次夜宴的人都还是津津乐道的赞叹于当日所见的那对帝后是怎样的情景。
如之前的宴会一样，我和夏轻衣依旧并肩落坐，遥遥于高台之上，与众人谈笑风生，鉴赏一番各国使臣进贡的珍稀玩物，畅谈各国风土人情，宴会上推杯过盏，觥筹交错，面上如此和乐，但私底下却又谁不是各怀心思。
我拈杯笑着，适时的开口，保持着一个女皇应有的仪容，身边坐着像夏轻衣这样的男人，已经足以让我心感愉悦，那些底下的波涛暗涌实在不需要过多挂心。
宴过半旬，一个小太监送了瓶酒过来，说是奶娘怕我量浅，特地遣他送这瓶梅子酒。我点头，然后让人倒了一杯，见色泽清亮，酒香淡雅很是怡人，心中喜欢。想想玉笙也是女孩子家，便赐了一杯给她。
玉笙有些受宠若惊，不过想想我们昨日的交流，如今她倒也对我的好意颇能心领神会了，一笑谢过后慢慢的饮了下去，微微酡红的脸庞娇艳如花，夏轻衣也对我淡淡一笑，意是嘉许。
玉笙刚想说什么，忽然脸色一变站起身来，她只来得及捂住双唇，但那暗红色的鲜血却还是迅速从她的指间溢下，衣领袖口顿时血迹斑斑。苍白的指和鲜红的血形成强烈的对比，片刻间花容惨淡，摇摇欲坠。
对这横生的巨变，在场的一干人等都惊呆了，我还讶异的当口，夏轻衣已经从我身边掠过，我只觉一阵凉风过去，他已经飘到了玉笙的身边。
众人慌乱了手脚，一阵杯碗的碰撞声后。我站起来却见他把玉笙揽入了怀中，不及等御医赶到，夏轻衣提起了玉笙的脉搏诊视，甚至皱起了眉。
宫人侍卫微微忙乱的脚步拦在了我面前，从阻隔的人影间隙中望去，却只看到夏轻衣凝重而肃穆的表情。
铁甲精骑很快包围了大殿，连苍蝇也飞不出一只去，犯人自也是逃不了的。在座的大臣使节也均是神情各异，有害怕被牵连而紧张的，也有满不在乎，或是带着讥诮，带着意味深长的微笑，高深莫测。
“中毒！”这是半晌才从夏轻衣嘴里吐出的字眼，这满殿的人个个神情各异，心思有别，却慢慢都把目光移到了我的身上。
我一愣，还傻傻的问。“怎么会中毒的？”
夏轻衣抬头看过来，表情复杂，仿佛纠葛于难过之后的失望，那黝黑的眸子慢慢转成深切的冰冷，那么冰冷得刺骨，让人忍不住不寒而栗。
我呆了好久，总算明白了他的意思，心重重一沉。目光缓缓扫过其他人，他们的面上虽不敢露，可那样避开我眼神的举动明明就是怀疑和心虚。
两天前的宴会上夏轻衣为了玉笙而与我不欢而散是谁都见到的事实。帝君摄政权威早立，与玉笙暧昧的传言也由来已久，我身为女皇不能驾驭自己的丈夫，失仪于众使臣面前，传出去也是笑话一件，我为了重立威信，或是为了报复玉笙，在大庭广众之下毒虽不智，但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毕竟如此混乱的场合，如此错综的关系，就是认真追查起来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若我抵死不认，别人自是无可奈何。
想通此节，我急急向夏轻衣辩解，“不是我……”可是更像欲盖弥彰。话音终是消失在夏轻衣看我的冰冷眼神中，刺骨的淡漠让人遍体生寒。
是的，这看起来太假。那送酒的小太监已经被拿下，可他在背捉住的同时就已经毒发身亡，而送到这来的酒是我亲自赐给的玉笙，若说与我无关，恐怕红口白牙没人相信。可是所有人都可以这样想，你夏轻衣不能！在我倾注了真心和情感后，在你许了我永不放手的承诺后，你不能背叛对我的信任。
心上仿佛有把钝刀，一刀又一刀在凌迟。一阵手足发凉，怒极后反冷静下来。沉声而笑，我望着他一字一句。“你不信我？”
夏轻衣不语，却没有回答我。他只是小心的揽着怀里的玉笙，眼神微微垂下，等同默认。
忽然觉得很好笑，我唯一的丈夫，我真心以待的良人却为了其他女人而不再信任我，周南的帝君，紧张的不是自己的妻子，甚至爱的人也不是女皇，什么浓情蜜意，什么相敬如宾，之前种种看起来变成了多么讽刺的事情。心一点点沉下去，极度的失望和愤怒后，有个疯狂的想法冒了出来，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后悔，但想让夏轻衣尝尝后悔的滋味。
我最后那样深深的注视，然后嘴角露出了一抹嘲弄的微笑，他一定看懂了什么，放开了玉笙想向这边过来。我忽然伸手把桌前的那杯酒仰头喝下，动作迅速得连自己都讶异。当微凉的液体从喉咙进去，然后慢慢有种灼热的感觉从小腹下升起来。夏轻衣翩然而至，劈手打掉了我的酒杯，可那酒已经涓滴不剩。
他铁青着脸，面色恐怖的瞪着我。“你……”他气极的只说出这一个字就再也无话。
谁也没料到会有此一举，所有人都惊呆了。明明知道那酒中有毒，却为了愚蠢的想证明自己清白而不顾女皇的身份喝下了这杯催命酒。
腹腔里的灼热感变成了烧痛，我捂住小腹，忍不住皱了皱眉，又忽然觉得好笑，因为爱上了一个不相信我的男人而变得愚蠢，然后正中某个阴谋的下怀。
夏轻衣用力的攥着我的手，那么用力，以至于微微发抖。“你竟然……”
我笑着甩开了他的手，勾起嘲弄的冷笑看他惊讶的神色越扩越大。“这回，你愿意相信了？”这毒本就是为我而下，我便如了某人意愿就是，玉笙不过是无辜被连累，算她倒霉罢。
他刹那的惊慌失措，他懊恼的后悔，可却抵消不了他脸上那极度的愤怒。“绵宁，你为什么要这样伤害自己！？”
我从没见过他这样生气的样子，比起刚才的模样，好像更多了十倍的无措，天下无敌的夏轻衣也会有这样的表情吗？但到底是在气我还是在气他自己，我已经无力分辨了，腹腔里翻腾搅动着难过，张嘴就有股腥热的液体从喉咙深处涌出来，大口大口的染在了我那已经红艳到极处的衣服上。一阵天昏地暗后，听到有人呼叫的声音，纷杂混乱里似乎还夹着夏轻衣愤怒的低吼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