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章(1 / 1)
青山如黛,柳叶如眉。天际一抹灰青如同写意画一般渲染开来,虽不是好天气,可依旧让人心旷神怡。
本来我要回宫了,但想想还是改变主意,转头吩咐桑眉。“去长陵宫!”
这虽然是我赐给玉笙的宫殿,可总是不免心有芥蒂,连行程也可以避过此地就避过此地。
我才踏进长陵宫,玉笙已经得到通报,早迎在宫门口,身后跪倒了一片请安的宫女太监。
她那样微微低垂着头,身上穿着寻常的服饰,看得出因为接驾匆忙,并没有重新打扮,所以也不显得隆重。乌黑的长发从肩膀上滑落下来,明明谦恭的表情,可是却还是让人觉得不卑不亢,隐约流露出尊贵的气度。我上前几步扶起玉笙,顺道免了其他人的礼,我拉着她一同往屋子里走,亲热挽着手的样子就像真是对好姐妹。
第一次踏足她的房间,让我诧异于这里陈设的简单。玉笙一直受到宠爱,这宫里地位非比寻常,且不计寻常年节的赏赐,日里有什么珍稀物品也除了女皇宫中外就都送到了此处,可为何什么都没见着。仿佛看出了我的疑惑,玉笙轻轻一笑。“臣妹是疏懒的人,平日里也不喜欢收捡,所以皇姐和轻衣哥哥赏赐的东西一直都收起来了,倒让人见笑。”
我点点头,目光转开,房间里果真除了应景外的几件宫中摆设外,玉笙的房间里倒是有很多书,密密匝匝的排开,整齐有序的占去了偌大房间的三分之一。
书桌案头还随意摆放着几本打开的书册,一些写过字的纸张墨迹未干,想是我来之前才刚刚写下。
宫女们奉上茶水点心,玉笙便摒退了她们,亲自斟茶倒水。
我有些好奇玉笙平日里的嗜好,走过去看看,随手拿起一本,竟是我曾经看得头昏眼花也没明白的‘国策’,我一页页翻开,她却似乎已经认真看过许多遍,旁边还有不少注释。我看了玉笙一眼,然后坐在了书桌旁,那些写着字的纸张也细细看过,她一手漂亮的行书端庄大气,很是漂亮。
“妹妹原来喜欢这些书,我都还不知道呢。”
玉笙微微垂下视线,可还是被我捕捉到眼底一闪即逝的慌张。“不过是闲来无事的时候乱翻着看的,臣妹深居简出,也没什么解闷的东西,胡乱写的没污了皇姐的眼去。”
“呵呵,妹妹总是谦虚惯了,我都不相信了。”
我也不去管她,只是一张一张状似无意的看着她写的东西,那些不是什么诗词歌赋,也不是什么闺中少女的幽怨情怀,竟都是些关于国政事务的处理方案或是一些自己的看法。有些是我正在处理的,有些则是我还举棋不定的,玉笙不过帘后听政,既没有看过奏折,也不知道朝臣们真正的意见,却能拟好应对的策略。她从不轻易在人前发表看法,倒让我小看了去。眼角的余光瞄到墙角一只金盆里余火未尽,这样的天气里用不着取暖,应该是用来烧掉她所写的这些东西才对。
我的心底暗暗一动,玉笙果然不简单,她很谨慎,多年来在这法理森严的宫中也没有行差踏错过,让人抓不到把柄,只因今天我心血来潮的出现才露了行藏。
放下手里的东西,我不动声色的端起先前玉笙斟好的茶慢慢品尝,这茶入口淡雅,幽香绵长,比之我天天喝的那贡茶也差不到哪里去。
先前玉笙看着我翻动她的书籍笔记没加阻拦,想是因为我突然来到,措手不及。见我不加言语的望过去,她缓缓跪倒了下去。
“妹妹这是干什么?”我笑容熠熠的端着茶杯一问,却没叫她起来。
玉笙坦然的目光与我一对,恭敬的回答。“臣妹有错,还请皇姐降罪。”
我的手指弯成半扣,有一搭没一搭的轻敲着红楠木的桌面,悠闲的笑。“妹妹有何过错?”
玉笙秀致雅丽的眉眼隐约有高朗的波光,但很快又化成了谦谨的一垂头。“玉笙不该仗着皇姐宠爱,做出逾矩的事情。”看我还在等待,她咬了咬粉嫩的唇瓣请罪,“妄论朝廷大事,枉顾皇权威仪,请陛下重重责罚。”
是不该,她不应该看这些书,也不该写下自己对政务的心得,更不该被我发现,那是大不敬,是对我这个皇帝权威的藐视。虽然她会把写过的东西烧掉,但是我已经看过。
她果然很聪明,这个时候用了‘陛下’的敬称,那就是代表她此刻臣子的身份。
我慢慢放下手里的茶杯,静静等她说完,方笑了笑。“妹妹这么说也没错,不过这罪可不小,我要如何责罚你才是?”我撑着下巴,像是游戏人生,微笑的望着跪在下首的人。“不如,赐你个如意夫君吧!”
玉笙一惊抬头,只是推辞。“臣妹年纪还小,希望能在陛下身边多随伺几年,暂时不想嫁。”
我把玩着手里的东西,只顾自说自话。“妹妹已经及笠,正当韶华,我看着这次来朝的大宣昭阳侯样貌品性都是上上之选,又和妹妹年纪相仿,很是合适,就是不知道妹妹意下如何,不然你若对其他人有意也可对我坦诚告知,我定会如你所愿。”
她眼里有幽怨的光,不过很快平息了下去,嘴角微微勾起,她的腰杆笔直,有几分倔强的模样。“我不喜欢,也没有中意的人选。”
“如果我一定要你在这些人中挑一个呢?”
我看到她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握成拳,玉笙的眼底有不甘的光,幽黑的瞳眸里汹涌的翻涌着自己的情绪,仿佛要把所有的愤懑这样宣泄出来一般,就在我等着她继续抗拒时,她却又强行压抑住了自己的情感,放松了拳头,淡淡的应了。 “既然陛下已有决定,玉笙领命就是。”
“妹妹看起来不是很情愿,朕也知道你从小在这里长大,自然是有许多舍不得,可女大当嫁,无需白白蹉跎青春年华。”
她皱了皱秀气的眉头,眼睛里明亮的光让人不愿意直视,“陛下说得对,臣妹只是……”
“只是有舍不得放弃的东西?还是有舍不得又不能带走的人”?我凉凉的打断了她的话,第一次如此挑明了意思。
敛下眉目,把所有的诧异都掩饰在长长的睫毛下,玉笙恭顺无比。“请恕臣妹愚钝,不明白皇姐的意思,臣妹已经答应皇姐外嫁,皇姐无需再试探了。”
“你真的心甘情愿?”
她看我的目光有些肆无忌惮的嘲弄,略显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如今我有选择余地么!”
我不答,只是又喝了口茶,径自翻着她的笔记,然后问到。“你觉得君民之间有什么关系?”
玉笙面上有疑惑的神情闪过,不知道我这一问是陷阱还是试探,不过迟疑只是瞬间,也许明白回不回答我的问题对如今的局面都没有什么更大的改变,她皱了皱眉坦然回答。“民为重,君为轻,国家社稷,自是以民生为天。民是水,君是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周南风纪开放,其实也有不少女子入朝为仕,像惊红和柳成燕都是其中的佼佼者,没想到玉笙原来也不差。
我又随口问了几个大小事务的问题,她也对答如流,谈起各地人情风俗几乎了若指掌。细细说起某件事情,她低头想了会,竟周全仔细,条理清晰的一步步分析得让我心服口服。暗暗惊讶她的政治敏感度和对事务的熟悉程度,看来夏轻衣安排她垂帘听政并非一无是处。至少,比起还对诸多事情懵懂的我,她有些建议和看法更符合周南如今的国情,处理事情的手法尺度也十分恰当。她的年纪虽轻,可已经有很成熟的意见与敏锐的政治远见。
若玉笙只是个普通的贵族女子,以她的能力,也许是个不错的辅政之臣,只可惜她的身上却有皇族的血液,周南为了保持皇帝独一无二的权威,不许帝裔外的血统入住皇宫,当然也不会允许皇族旁系血统参与政务,夏轻衣破先例让她入宫教养,朝堂听政已经是极大的恩恤。所以,只要有我这个女皇端坐皇位的一天,她的这番抱负理想恐怕只能成为空谈。
想了想,其实她也很可怜,虽然出身高贵,可却不过是政治的筹码,连自己的将来也无法确定。
忽然有个念头闪过,我在这个瞬间决定了什么。“我给你一个可以选择的机会如何?”
她抬头,眸色深沉,沉吟了片刻才道。“陛下到底想怎么样?”
“你这么聪明,怎么会不知道呢。”我似笑非笑,她的目光终于变了,若有所思。
“臣妹明白了。”她是聪明人,向来一点即透。
我点头,“从今以后,你就到我身边来帮帮我,我一直都有很多事情处理不好,有了你应该会少很多问题,倒也方便。”
“这恐怕……”
“你怕做不长久吗?”我笑眯眯起身,走到她的身边,伸手把她扶了起来。“妹妹是在怪之前和你开的玩笑吗?你轻衣哥哥也不舍得你这么早嫁出去呢,我这不过是逗逗你玩呢,看你吓得小脸都白了,还是你根本就想嫁出去呢。”她的眼里有疑虑不定的光,似乎拿不准我一会一个脸色到底是什么意思,但还是顺从的站了起来。
她的玉容一红,然后看了我眼,“皇姐,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这么做不合规矩。”她做得很好,连表情都很到位,就像之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就像我说的那样,只不过是个玩笑,我们还是亲密的姐妹。
让她干政确实于理不合,但我拍拍她的肩膀,慵懒一笑,只是神情愉悦的保证。“放心吧,一切有我。”规矩是死的,人可是活的,更何况我对周南皇室那些大小规矩记得不多,就算真有顾虑,到时候再说吧。
“皇姐,你为什么突然这么决定?”她看着我,脸上有不解的神情,可是依旧坦荡。
我看她,知道无论是不是假装,她确实想知道答案。也不否认,很爽快的承认。“老实说,我其实并不讨厌你,因为你毕竟是我唯一亲近的妹妹,可更因为夏轻衣说他希望你能幸福,所以我给你选择的权力。”我笑了笑,“你嫁人是迟早的事情,不过要是你能嫁一个喜欢你,也被你喜欢的人,能得到你应得的幸福,我会很高兴的。”
“你真的这么想?”
我握着她的手,亦多了几分诚恳。“你除了是我妹妹,还是女人,所以我能理解你某些想法,以前也许我对你是曾有过猜疑,不过以后我们真的好好相处吧。”
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回答她,她扬秀眉,表情很奇特,半晌才道。“皇姐,你有时候真让人觉得意外。”
我嘻嘻一笑,就当收了赞美。“多谢夸奖,那么将来我们合作愉快了。”
她怔了怔,那眼眸里一直带着的戒备终于渐渐散去,认真的说。“皇姐,也许你将来会为这个决定而后悔的。”
我失笑,得意的没心没肺。“将来或许是你后悔被我利用了也说不定。”
她定定凝神看我,仿佛要这么看穿我所有的心绪,研究了许久后,她的唇角露出一丝如碎冰般清冷的微笑,轻轻却坚定吐出几个字。“我不会!”
我知道她不会,玉笙面上看着柔弱,可内里坚韧如铁,她有自己的欲望,并迫切的希望能一展所长,能得到这样的机会,就是她一直在等待的。利用算什么,恐怕就是伤害也没有关系,她会朝着自己的目标,朝着自己努力的方向一直坚定的前进。
“好!这就是我要的。”我伸出手,而她也伸出了手,两只白净的手掌在这个时候轻轻一击,定下了无言的约定。
“我想……我大概能猜到皇姐的心思了。”玉笙收回手的时候,这样轻轻的在我耳边叹了句。
我倾了倾身,慢悠悠的说。“那不也是你要的吗?”
在玉笙仲愣时,我已经哈哈笑着扬长而去,终于也忽悠了回别人。
不过,她猜错了,她永远猜不到我想的……